城北的一条平坦坦的沥青路,在通到莲村的地方,如同被谁砍了一刀似的突然断掉了。再往前走,就是一条长着友友草、马齿芜、爬地虎的黄土路。草长得杂,路也坑坑洼洼的不平整。但是,第一次转悠到这里散步的人却每每精神为之一振,步子也会加快了许多。尽管土路的两旁依旧是密密排列起来的楼房和机关,但人们都会预感到:那广阔的田野是可望而可即的了!去闻一闻没有汽汕臭,只有泥土香的空气,去望一望没有楼阻墙隔,在暮霭中一望无垠、青碧如烟的世界……对城里人来说,那确是一种享受。
黄土路的正当中,象铁路路基般高高隆起和延伸着的是一条徐凉的水渠。沿着那富有田野韵律的水渠往前走,不一会儿,就能望见田野的色彩了。那种绿,是那般的浓、那般的深,如同溶掉了杂灰的楼墙、苍白的电杆、漆黑的沥青路、暗红的烟囱……波浪起伏的稻田象一乱碧盈盈的湖,嚣闹的尘世仿佛一下子沉入了湖底,在这里蓦然消逝了……
泥土的气味如同鱼蟹似的,在微微的腥气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鲜美。岗地上,有微微隆起的坟包,有苍劲的古槐和枯了半边的老榆树;有暮色巾归来栖息的鸦雀。甚而,还有一位披着小布褂,吃嗽在锄柄上叭哒早烟袋的紫红脸膛的老汉。这一切,无疑是颇具田野风味和乡土气息了
然而遗憾的是,到这里转过的人都会发现,这块田野如同阳台上的花盆和镜框中的风景画,被一道道不同样式的围墙围困着。这算不上什么广阔的田野了,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片小小的街心公园。
城里人诧异这块飞地的存在,而疙欲在锄柄上抽早烟的范十二老汉也纳闷:这“城”咋惩凶哩?就象那年黄河发大水一样,眼瞅着水还老远老远哩,再瞅瞅它已经没头没脑地漫了过来,逼得你无处逃……
在范十二老汉的脑子里,“城”本是个隔得很远的地方。第一次进城,是爹让卖掉麻坯子,然后到杂货铺里买回些桐油,好在冬天涂抹那棉鞋用。说好了早去早回,可是,到城里的路好象扯开的线沱子一样没个头。过了老多老多的沟沟坎坎,还抄近道钻了两回玉蜀黍棵,好不容易才摸到北城门的石桥上。办完了事儿,只在十字街逛了逛,就往回走。回村时,天却已落黑了。爹操起锄柄照着他屁股就揍了几下。第二天早上醒来,屁股不疼,倒是腿杆子隐隐有些麻胀。你说那城倒是远不?
如今倒好,蚕吃桑叶,一点一点啃过来,活活啃掉了一个好端端的莲村。莲村为啥叫这个名?还不是因为莲藕塘多。塘坡上厚厚地生出绿草的时候,塘面上钻出一枝枝荷叶来,卷拢着,象窜出水面的鱼,逗引得红蜻蜓象水鸟似的去衔。荷花一开,粉的、自的,象乡里大闺女的脸。荷叶圆,伞一般的好玩,然而老辈人却不许人掐,说是掐去水上一片叶子,会烂掉永卞一截藕。莲蓬头却是可以摘的,象马蜂窝似的,剥开来,莲子甜丝丝的。然万误吃了其中的绿芽心,会苦得人啧嘴……
莲村的藕,远近闻名。藕节长,两根扁担量不下。藕节粗,小腿肚般圆圆鼓鼓。捌了泥,生着吃,象水梨似的脆,且嚼不出渣来。人都说是莲村风水好,离了莲村五里,便寻不出这般莲藕了。
当年,范十二的老婆就是在莲藕塘边寻下的。秋末冬初,塘干了,正是挖莲藕的时候。那份热闹和隆重,不亚于正月十五看花灯。塘坡上密匝匝地拥着一层层人头,除了挤来挤去的小孩子们,多是媳妇和闺女,那惊喜的尖叫声,对于在塘中挖藕的男人来说,很有些激励士气的作用。
在闺女媳妇们穿着大袄捂着头巾的时候,赤精精地露出腿脚和胳膊,在寒风中冻得乌紫紫的,确是难得显示出大丈夫气概的机会。即便是年满花甲的老人,有时也禁不住要跳下塘去挖它几锹。范十二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绝技。范十二挖藕从不用锹。用铁锹碰伤或是挖断的莲藕进了泥水,卖不出好价钱。范十二是用脚来踩藕的,在别人都弓着腰喘着气,吃力地挥着铁锹撬泥巴的时候,他却笔直地挺着腰杆,两手神气地掐在腰间,两脚轻松地一上一下踩动着,很有些“踏歌”的味道。塘坡上喝彩的人很多,范十二却独独注意到了躲在五婶背后的一个姑娘,姑娘并不喊,也不嚷,只把一双杏眼凝凝地盯过来,盯得范十二身上毛扎扎地发热。
于是,范十二越发自得,竞哼哼起梆子曲儿来。他就这样顺着塘泥中的藕身不停地踩着、踩着,终于踩到藕梢了。于是,他俯下身,毫不费力地举起那完整无损的大莲藕,在雷鸣似的喝彩声中走上了塘坡。穿着单薄的衣衫,范十二不免有些瑟瑟地抖。人们围拢着,要给他披袄,五婶和那姑娘却挤了上来。姑娘只是笑,默默地递过来酒瓶子。范十二仰起脖子灌了几口,红红的脸膛放着光,威风凛凛的,象是得胜回朝的将军。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辉辉赫赫的时辰呦!
那姑娘是五婶的娘家侄女儿。后来五婶做媒,范十二娶了那姑娘。一村人都说,他范十二踩莲藕踩出个俏媳妇来……
如今,那一片连一片的莲藕塘在哪里?都压在那些水泥大楼下面了。
秤陀子吊在心尖上,沉坠坠的。范十二老汉有桩心事要跟儿子说。
一进院子,他就知道儿子在家,棚屋里停着电驴子——亚马哈小摩托。
“土蛋儿!土儿——”他叫着。
“爸爸,你有什么事情吗?”儿子说话早没了土腔,学着广播里的调调。范十二觉得那味道酸醋不象酸醋,酱油子不象酱油子。他闷着头径直往屋里去,儿子却堵着自己房间门站着。范十二瞥见.屋里有个穿雪花呢外套的姑娘。
“……没,没啥事儿。”范十二只好又往回走。
拿把铁锅铲抢锅巴垢,那声响单调得寒心。土蛋儿他妈死了多年,土蛋儿又在厂里上班,常不回家吃饭。孤老头一个人的饭还不是蚊子叮菩萨,能吃出啥味?锅里的水刚响,范十二就把一筒挂面下了进去,结果煮成了一锅面糊糊,
要是土蛋儿他娘还在就好,她撰的面条子筋道,有咬头。土蛋儿娘生孩子老晚,小四十的人了,才得了头生儿;如同一搜头刨出金娃娃,乐得不知昨抱了;取名叫土蛋儿,名字贱,小鬼儿听着不起眼儿,不会半道勾了去。土蛋儿半岁在**爬,不摸糖果光抓工分簿。村里会计说那是想抓书哩,长大准能成材料。土蛋儿后来在村小学读书,果然功课好。考中学时,整个莲村只有他一人考进了城里最好的一中。
一中是个高、初中在一起的重点中学,学生都在学校里吃住。土蛋儿每星期六回来,范十二都要扯着儿子去豆腐坊门口走走,那是个饭场。屹嗽在愉树底下吸溜面条子的人,没有不夸土蛋儿“排场”的。“他,瞧咱土蛋儿!眉眼那俊哩,多象他娘。”“他,你看土蛋儿那身子骨,眼瞅着要出落成他爹那个虎架啦。”土蛋儿才上初中一年级,却已学会了城里学生的斯文和矜持,他用手姆着头说:“我现在已经不叫‘土蛋儿’啦。我在学校里改了名:途坦,范途坦。声母韵母和原来差不多,基本上还是那音儿。”
土蛋儿接着又解释那新名字的含义,一圈人都夸这名字好。范十二脸上笑,心里却老不痛快。爹妈给起的名,他自己咋慈轻易给改了!
就在土蛋儿上初中那年冬天,他娘犯吐血病死了。范十二哭得恨不能随她一起去。他强挣着发送了老伴,第二天,粗针大线地在儿子的一双蓝球鞋上缝了两块白布,淌着泪说: “蛋儿,别忘了你娘。到学堂里好好念,将来成个人……”
自己取个名叫“途坦”,那路就顺啦?赶上那几年“闹革命”,大学不招生,儿子又成了莲村人。
网兜子盛洋钉,儿子是个冒尖货。爹当年下藕塘的雄风,早给比了下去。光脚踩莲藕算个啥本事?会开着小手扶满场院跑么?能扯着铁丝让满村喇叭匣子响么?敢把水泵房里的电机子大卸八块么?……
儿子屁股后头吊着个皮兜兜,里面装着钳子、小刀、铁起子。那架势,嗬,象吊着“盒子炮”一样慈威风!
村里一帮小子闺女由儿子领着头,隔三岔五地晚黑骑自行车到城里看戏看电影。那天半夜儿子回来,兴冲冲地说:“爹,公家要买咱村的地啦In
“啥?瞎说哩!”范十二象有蝎子贫了光脊梁,一骨碌爬起来。
“真哩。建印刷厂,咱村和东寨都得给地。’
那一晚黑,爹和儿子都没睡着觉。
莲村象蜂子炸了营,闹腾得乱嗡嗡。豆腐坊门口的老榆树底下,一赶上吃饭就开大会。范十二老汉的嗓门叫得最响:“不中,不中,出啥价咱地也不能卖!咱老几代都是泥巴里头抠食儿吃,到咱手里卖了地,以后儿孙们吃啥?……”
老人们都跟着打轰轰,木拐杖捣得大队支书院子里到处都是坑窝窝。
眼瞅着秤陀子往一边溜,可是一开社员大会,范十二却傻了眼。年轻小子和闺女坐了大半场院,儿子挑头发言,啥“小局服从大局”哩,啥“建设步伐不可阻挡”哩;啥“必然趋势”哩……俺哩乖!象广播匣子里念社论,听得老人们眼珠子发直。最后举手一表决,年轻人占了大多数。唉, 自作孽,谁让你们生琢多儿女哩……
范十二在荷塘埂上蹲了半夜,只听得麦场上年轻人又吹口琴又拉弦子。唉,儿子和地不亲呐!他从来就没恋过这块地!
谁占地谁安排人,儿子随第一批人进了厂,他当了一名机修工。这几年,卖了东塘卖西坡,范十二守着的,是莲村最后一块地了。这块地,计划生育研究所和农业机械研究所已经买下了。可就在这块地的南岗上,躺着土蛋儿他娘……
大半夜了,儿子房里还亮着灯,那姑娘看来还没走。儿子三十岁出了头,却不慌着娶媳妇,但也总不断有姑娘来。姑娘一人一个样,走马灯似的让范十二看花了眼。可一问起来,儿子总说那是“朋友”!
眼下这个朋友老不走,范十二老汉在窗户外使劲儿咳嗽了几回,还弄得院门吮当当响。最后,他实在耐不住,终于提了嗓子和儿子隔着门说了几句话。
“土蛋儿!
“嗯?”
“明儿晚黑早点儿回!
“啥事儿?”
“……大事!
屋里有个人,范十二老汉不便说。
“嗯。”儿子却答应了。
儿子没有记住爹的话。天黑得看不见老榆树的树身了,还望不见儿子的影儿。范十二默默地坐在土蛋儿娘的坟边上,划着火柴,点亮了白纸糊的小灯笼。幽幽的白光朦朦胧胧地映照着坟前的荒草,游魂似的风一吹,好象有许多白峨子在跳。
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这里的习俗是要在坟前点灯。亡故的人只要有亲人在,那坟前就会有一盏灯。亲人越多灯越多,没有灯的坟,那就是死绝了户。范十二老汉记得,解放那年,各处坟岗上灯特别多。即便是在共产党队伍上做了大官的,也没忘了赶来给养育过自己的亲人点上一盏祭奠的灯。可眼下,明明给儿于打了招呼,他却忘到了脑瓜后,这个不孝子!
家里不是没有糖果点心,范十二却独独地捧着一盘煮红薯,跪在坟前颤声说:“孩儿他他、娘!你、你吃吧……”
经济困难那几年,煮红薯是家家最好的饭。玉米芯碾碎了拌灰灰菜蒸窝窝,土蛋儿老是吵吵着咽不下去。锅里煮几个红薯,土蛋儿扒着锅沿儿吃个够。眼嗽着还剩俩红薯头,孩儿他娘拿过来都塞到丈夫手里:“装着,下地饿。”
范十二掂了掂,塞回一个给老婆。
晚黑睡**,土蛋儿又吵吵着要吃煮红薯。孩儿他娘拿出个扣着的碗,响午的红薯头还在碗里边儿。红薯头里边丝筋子多,皮上坏疤疤多。土蛋儿嚼巴嚼巴,吐了出来。
半夜里,范十二听到锅台上家容牢宋地响,以为是老鼠。点着灯,才看到是孩儿他娘捧着碗,在吃那剩的红薯疤、红薯丝……范十二心里一阵热,起来拥了孩儿他娘。范十二拥的是个宝,心好金难换。
过了困难那几年,家里刚刚翻过身,孩儿他娘就张罗着要盖房。说是土蛋儿眼瞅着高了,有了房往后给他说媳妇不做难。
生孩子、盖房子,是乡里人一生中最看重的大事。从春上土蛋儿他娘就筹划着脱土坯、买攘梁、称圆钉、拉红砖……一入冬,就请人帮忙千上了。一个女人家,身子骨又弱,担水、和泥、拉料、递砖……啥活都干。**一气活儿,还要张罗着给一群请来盖房的人弄饭。上过房梁的那晚上,怕人偷房梁,范十二要在空屋圈里看守着。孩儿他娘舍不下,抱来被子和两捆麦草,三口人一起滚着睡。
空屋圈上没草顶,星星眨巴眼,人也眨巴眼。那一夜,话比星星还稠。
“他爹,再往后就得给蛋儿操心挑媳妇哩。”
“早哩,操惩远哩心。”
“地,那还不快?要是娶了媳妇,让小两口住东屋,咱俩住西屋。”
“昨?”
“东屋山墙边上有树,夏天日头晒不住。西屋西晒,厨房挨窗子近,黑得慌。”
“中,咱就住西屋。”
“那也不一定。”
“昨理?”
“新媳妇要是老讲究、嫌房紧哩,就把厨房改改,咱住。挨着山墙头再接一间新厨房。”
“池,那咱住着,不是老热?”
“咱老了,委屈了咱怕啥?别委屈了咱儿!”
孩儿他娘说着,搂住土蛋儿亲。范十二心一热,伸出手把娘儿俩全揽在怀里……
孩儿她娘果真没能住上西屋。新房接了顶,她白天干队里活儿,晚上和范十二拉土垫房里的地。那天刚垫到东屋山墙边儿,只听她“哇”地叫了声,几口血吐在山墙上,染得山墙一抹子红。她顺墙根儿瘫倒了,就再没起米……
莲村的最后一块地就要给人家了,兴许过些天推土机开来一拱,老伴儿就露了白骨,那可咋办哩?这些天范十二心事重重。无处再迁坟,无奈只得由火再葬了。
葬妻时手头紧,薄皮棺材又埋得浅。况且,范十二不愿让旁人看到老伴儿的露身露骨相,所以只请了五婶的大孙子来帮忙。原打算加上土蛋儿一起三个人,晚上动动手,明早送到火化场。没想到,土蛋儿却迟迟不见来。
范十二老汉等得心里发焦,看看月亮已爬上了榆树头,他骂了一句儿子,就燃亮汽灯,和五婶的孙子一起干起来。“咚,咚……”老镬头刨得坟包子响,范十二心里跳得象打鼓。连着几天吃不好,睡不着,脊梁骨后头不住劲儿冒虚汗。看看露出了棺材盖,范十二不让再使镬头, 自个儿拿着撬棍去撬棺材盖。
棺木朽了,咯咯吱吱地掉木渣。汽灯光白惨惨的,闪得范十二老汉眼发花。好不容易颤颤抖抖地将撬棍的铁尖插进棺盖缝里,一使劲儿,木棺盖哆嗦起来,发出叹息般的声响。范十二老汉脑瓜嗡地一下涨大了……
五婶的孙子过来帮忙。棺盖一开,范十二老汉直直地望了一眼,两腿一软,竟瘫坐在地上。
“呜,呜呜……”老人哭起来,如同孤苦无助的孩于。那种伤心,就格外惨。
土路上,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光柱,儿子终于骑着摩托车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还带着那位穿雪花呢外套的姑娘。
“爸!这,这是怎么了?”眼前的情景使儿子感到惊骏。他忙上前,要搀父亲。
“你,你给我跪那儿,”父亲那种老泪纵横的哀痛, 自有一种震撼人的威严。儿子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那姑娘捂了嘴,想笑却又不敢。
“蛋儿,这,这是你娘!
“嗯。”
“你不知道要卖这块地?”
“知道。,
“知道还不操心你娘的坟I你个不孝儿,你个忘了祖宗的货!”当爹的骂上了。
“爸,我没忘。我早给厂里开车的师傅说了,弄个‘130'小卡车,请两人来,不费事就办了。这几天没得空,在办个急事,大事儿哩。”
“啥事儿惩急,也没你娘这事儿大。,
“爸,这事儿大哩。卖了地,年轻有文化的好招工,剩下的咋办?咱弄个锯木场,城里各项建设在上哩,咱搞那木料加工,慢慢弄成个家具厂。这位同志,就是帮咱搞设计哩。”
范十二望着那姑娘,不知该说啥好。
市郊公社莲村大队永远消失了,在新绘制的市区图上,又多了一条“莲村路”。这是一条笔直宽广的沥青道,各式各样的汽车犹如飞机一样疾驶而去,仿佛要在这条“跑道”上滑行加速,然后腾身飞向蓝天。
在这条路的两旁,化工厂吞云吐雾地抽着现代的雪茄烟,锻造厂气势磅礴地奏着《啤酒捅波尔卡》。莲村木料加工厂的电锯是一把独奏的小提琴,整日踌躇自得地拉着自己的旋律。范十二早已变成一个熟练的电锯工了,一截粗粗的圆木被他抱起来放上工作台,“刷——”,“刷——”,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方方棱棱的木条条。锯出一个木条,就象当年整出一条笔直光实的渠沟一样,使得他十分惬意。他指挥着两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拉车运料;他在泛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上擦油腻腻的手,他把纸烟夹在耳朵上留到歇息的时候抽……这一切,都使得他俨然似一位老师傅了。
莲村路五号附十号是他的新家,那是一溜四间水泥平顶红砖房,妻子当年吐血累死才盖起的土坯房早已扒掉了。初搬进来时,他还抱怨过儿子,这房子夏天投有草顶的老屋凉快。可是,儿子更有远见,他是准备秋天再接盖成两层的小楼。
电视机旁边的大书柜上,摆着一个油漆得紫亮亮的骨灰盒。看电视的时候,他常常爱打吨。那时,他就会喋朦陇陇地闭了眼。于是,他眼前就会出现绿茵茵的稻秧田,清悠悠的荷花塘……他很想种些什么,就弄了许多花盆。然而,又没有种花,只是种些蒜,甚而种出几盆麦子来。
媳妇已经娶进门,就是那位穿雪花呢的姑娘。然而总不见她生孩子,范十二又不好问个究竟,闷在心里,就成了他惶惑烦恼的一块心病。儿子常用摩托带着妻子兜风,一次,他硬要闷闷不乐的父亲去玩玩,范十二破天荒坐在了摩托的屁股后头。
马驹子尬欢儿也跑不了这快哩!树往身后躲,地在远处转,风噢噢地吹得人好舒服。怪不得儿媳妇好坐上它兜风。
“站下。土蛋儿,给爹站下。”车开出好远了,城边的楼房早已望不见,范十二忽然嚷嚷着要下来。
“咋哩,爸?”
‘挖藕哩,挖藕!”
路边上,有一块干了的藕塘。几个拿锹的人正在塘里挖着莲藕。范十二下了摩托,屹狱在塘埂上看。
“照那儿挖。那儿有个大的!”
“咦,不中,不中!别挖折啦……”
他象在电锯旁指挥那两个妇女一样,在这里也摆出了师傅的架子。看了会儿,他忽然觉得痒痒,竟脱了衣裤跳了下去。
“畴,嘴,嗬,啦……”他有节奏地哼唱着,踩着。光脚丫丫在滑腻腻的塘泥中触到圆鼓鼓的莲藕时的那种快感,在他心头酿成了一种喝了酒般的微酥的滋味。弯下腰,他忽地从泥里抽出一根十几节长的大莲藕来,让它象条龙般在空中舞了一回1
“中I真中!……”“噢——,这老师傅有两手!”那些人齐声喝彩着。
干够了,累好了,范十二在旁边水塘里净了手脚,洗了一节人家送的莲藕,象嚼雪梨一样津津有味地嚼吃着,然后坐上了摩托。
车开得飞快。范十二忽然将嘴凑在儿子身边说:“蛋儿。”“咋?”“回头教爹也学学开这电驴子。”儿子诧异地瞥了爹一眼。范十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