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XX年六月十一日

十四点五十分,火车正点到达洛山车站。到车站来接我的,是洛山县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严纲同志。他具有纪检人员的“标准仪表”:宽宽的脸盘,象档案袋里的材料纸一样方方正正;浓浓的眉毛,象红蓝铅笔画下的粗粗的加重线条,笔直的鼻梁加上紧闭的口唇,颇似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连他那表示欢迎的微笑也带有几分严肃,而他那深沉的目光,使我感到自己也仿佛成了一个审查对象。

我从省纪律检查委员会来的时候,处长给县里打了电话,要县纪检会协助我查证落实有关葛藤的材料。葛藤是这个县黄湖公社毛样山知青场的干部。他长期以来行贿送礼,投机钻营,破坏和扰乱社会主义经济。有关揭发检举材料是黄湖公社、洛山县商业局、县百货公司、县服务公司、县机械厂、酱油厂……等等许多单位和部门写来的。葛藤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二十一级干部,但据材料来看,省、地两级领导部门里支持他的大有人在。处长看了材料,估摸这一定是个惊人的经济案件,搞出来决不亚于东北的王守信。于是,决定先摸一下情况,以便下一步的行动。我早有志于做一个海瑞、包拯式的人物。于是,我奋然请续,慨然启程了。

严纲同志看过介绍信,注视了我一眼。大概已“验明正身”,他将我让进了停靠在一边的汽车里。“丰田”!这种车在下面只有地委书记才能坐得上,而在这偏远的洛山县它居然敞开了车门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漆黑闪亮的小轿车无声无息地沿着县城那唯一的柏油马路疾驶时,我不禁用疑问的眼光望了望同座的老严。而他却正襟危坐,一副古板的神情。

安顿就绪,在我讲了调查线索和材料,工作日程的时候,严纲脸上一直保持着那种严肃、冷漠的表情。而当这一切公事终于谈完,他准备告辞时,总算露齿一笑说:“洗个热水澡解解乏吧,这是县城里唯一带卫生间的住房。县委招待所的小平房又潮湿又阴暗,比这里差远了。当然啦,房钱贵一点儿,连‘丰田’接送的车费都计算在内了——不过,住这种房间的人回去都能报销的。”

嘿,这个神情古板的人倒有并不古板的心计哩!而这家旅社管理人员的千方百计的“敛财”方法,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白净的瓷浴缸里泡了半小时后,我舒服地躺在沙发**休息。咦,床头柜上是谁放了一本杂志?大概是先前住过的客人遗留下来的吧,是一册《经济界见闻》。我随便翻了一下。第五页上,有一段被粗粗的红铅笔划过的文字:“《葛藤,强大的生命力引起人们的担忧和恐慌》。葛藤,学名Pueraria Uobata。豆科,藤本,茎皮纤维可织葛布或作造纸原料,茎和叶可作牧草,块根含淀粉,可供食用或入药。此种植物有令人难以想象的生长和繁育能力,近年来,因其强大的生命力开始影响和威胁其它农作物的生长, 已引起人们的恐慌……”

葛藤——“葛藤”,有意思的巧合。

一颗心被即将展开的调查工作牵绕着,晚上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总是看到那象章鱼的脚一样神秘地伸展着的藤枝。醒来一看,满屋子都是路灯投射进来的摇曳的树影……

一九Xx年六月十二日

我根据揭发材料把葛藤的问题归了归类,主要是四个部分:一,“罪恶的发家史”;二,“大量计划外招工的间题”;三,“肆无忌惮地破坏国家计划和破坏国营企业的问题”;四,“经济怪物”、“地下黑工厂”的内幕。

这是原始揭发材料上的群众语言,无论准确与否,姑且用之。

据确实消息,葛藤前些时坐飞机到广州,联系什么“业务”去了。这个神通广大的二十一级干部!

此时,我正好乘虚而入,到毛禅山知青场去摸清情况,拿些真凭实据。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严纲同志,而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古板的神情近乎无动于衷。他的语言和表情都很贫乏,作为纪检人员,这些也许是优点,而作为同行的旅伴,就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了。

一九x x年六月十三日

葛藤的“罪恶的发家史”。

我和老严一起到了黄湖公社。公社书记老吴的模样朴素得近乎寒酸。那办公室里只摆了一张没有上漆的颜色泛黄的槐木桌和几条长凳。老吴的身上也只穿了件颜色泛黄的白粗布褂。他光着脚,秃着头,端起粗瓷大碗嘿嘿笑着说:“我在大队里检查夏收,接到电话就赶忙来了。‘冒得,茶,喝碗白开水吧。”

这个憨厚的农民模样的公社书记,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令人好感的。我寒喧着说:“农村落实了责任制,都富起来了吧?”

“是的罗,家家户户都好过了。可公社穷呵,穷得象我这荷包里的‘经济’牌香烟,干瘪着哩!”他掏出揉得象破布条似的香烟。

“公社可以搞些社办企业嘛!”我说。

“大树底下难长草哟!葛藤这个鬼壳子,把公社的血脉管子都缠死了。”公社书记知道我们是来调查葛藤的,一提起这个名字就愤愤然,“走,我领你们看看去。”

按照通常情况,每个公社的所在地都会形成一个挺象样的集镇,可这个公社门前的那条碎石铺成的小街却冷冷清清。供销社的门口见不到顾客,只有两个售货员透过敞开的大门向公社书记打着招呼。可是,当我们转过一道山梁,却蓦然发现与远处公路相通的地方,有一个繁华的十字街形成的灯镇。走过去,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建筑物,那拔地而起的气势和隆隆的机器轰鸣声,在这偏远的乡村颇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蝗娜似的手扶拖拉机,青蛙似的胶轮拖拉机,各种卡车,出出进进,和挑担推车的农民争挤着道路。公社书记告诉我,这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一个粮食加工厂,打米打得“良”、不碎;磨面出粉多、细。远远近近的农民都要来这里加工粮食。再往前行,只见街两旁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长溜各类各样的商店。叮叮当当敲打着铁器的农机具修配站,哇哇啦啦放着音乐的无线电和电机修配门市部,小百货门市部,糖烟酒糕点门市部, 日用杂品门市部,餐馆、小吃店、照相馆……一个小城市具备的一切这里几乎应有尽有。公社书记向地上碎了一口唾沫,提醒我们注意:在这十字街上,引人注目的一些门市部几乎都是一种建筑样式,而这些建筑又有一个共同的“字号”——毛棒山。我们浏览了一下,果然如此。公社书记有些悻悻地说:“记住这个名字啦——‘毛样山’!到处都可以看到葛藤开的这些‘宝号’!对台戏一开锣,就把俺那好上的人都给招来了,荒了俺公社门前那条街哟!”

农民们都自发地到这个新的十字街上来赶好,再往前去,就是三乡五里的赶好的人们汇成的农贸市场了。那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与公社门前无人间津的那条小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县纪检会的严纲同志忍不住插了句话说:“窝边草你们都抢不到嘴里?大家竞争嘛!”

“唉,唉,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哟I”公社书记老吴懊恼地说,“这个公社本来就穷,‘四人帮’那时候东抠西挪,拢了点资金要想建个粮食加工厂。结果是老鼠上灯台,上去下不来,没钱完工,只好盘了出去。葛藤是买主,鬼知道他哪里弄的钱?”

“加工厂一开工,加工费的收入不说了,光落下的米嘴子、糠鼓子、浮面……就不知有多少。葛藤这家伙象个资本家,会算计。知青们各家的门路广,又是办猪厂,又是乳牛厂,又是酒厂,又是酱油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年工夫就鼓捣起一条新街。你去柜台上看看,摆的酱油、醋、奶粉……都是‘毛样山’牌。竞争?算个小帐吧:县酱油厂的醋一毛一一斤、酱油二毛二。‘毛棒山’的醋就卖九分,酱油二毛。 自己种的小米、黄豆,成本低,质量还好,硬挤掉了县里的买卖哟!公社嘛,就更不在话下了。那些知青们说什么来着?对,对,‘试看今日黄山湖公社,竟是谁家天下?’唉,是葛藤的天卞唆!”

公社书记老昊拍着脑门发誓,葛藤如此“发家致富”,这里面有鬼!他给我们提供了两条调查线索。一,是葛藤的“对外经济联络部长”小蔡。请客、送礼、拉关系……统统由他经管。据说在他手里有一份“联络图”,对查清问题极为关键。二,是葛藤的“财政部长”小白。她是统管全局的会计组长,‘毛禅山’知青场的全部奥秘都藏在她的帐本里。

说到小白,老昊对我和严纲狡黯地挤了挤眼,说:“啧啧,那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一直冒得结婚哩。葛藤把她送到财会学校旁听过两年,听说她和葛藤——啊, 有那么,啊, ‘两手’……”

这个老吴,半真半假,那神情活象是一个蹲在村口大树下歇凉时,绘声绘色地向人们摆龙门阵的饶舌的老汉。

那些检举材料上,也有这一条。

一九X X年六月十五日

县财政部门组成了一个清帐小组,跟随我们开进了毛样山知青场。

我见到葛藤的这位被人们涂了一层层传奇色彩的“对外经济联络部长”,不禁对他那黯然无光的神态大为失望了。

这个姓蔡的年轻人身材短而粗,显得笨拙,并非我想象中的硕长或者精悍。他的眼睛象是乒乓球上割开的狭窄的缝隙,并非如我想象中的猴子似的滴溜溜转的大眼或者老鼠的那种狡猾得闪烁不定的小眼。他疲惫、委靡,没有一点儿精明的样子。也许,这属于那种“大智若愚”的类型?

我按照预想好的一篇言辞,侃侃地对小蔡“晓以大义”,让他交代问题。然而,他那“乒乓球”上的缝隙也不见了,他居然打起磕睡来了。我竞因此为自己的那番“独白”感到了一种孤独和冷落。果然难对付!我有些发窘,瞥了一眼身旁的严纲同志,只见他仍旧是正襟危坐,用严峻的目光望着小蔡,俨然是一位威仪如山的陪审官。我感到了一种支持的力量,于是,突然提高了嗓门喝道:“葛藤的情况,我们都已经掌握了,就看你交代不交代了。”

“那,那好。你,你先讲讲。我,我们相互核、核对一下么!”

他是个结巴舌!这种回答如果不是老实的近于蠢笨的话,那就是以蠢笨掩盖着的狡猾。

“听说,你们掌握着一份各部门、各单位的可以被你们钻营利用的人员的名单——”

“不,不是‘钻营’、‘利用’,而是同情、支持。葛藤同志亲、亲手抓的这项工作。他说,我们是个小小、小小的知、知青场。要发展生产,必须求得各——各方面的支持。”

“那只是换个说法而已。比方说,你们送礼吧。据材料揭发,你们建场后的第一个春节,一次送礼就送出去了两万斤鱼!”

“是,是的。”小蔡的脸红了。

“哈哈——?我笑了。这位“对外经济联络部长”可真不怎么样,简直有点儿呆头呆脑。

小蔡的脸憋得发紫了。 “可那鱼是送给知、知青家长的,每个知青都有一份,关心知青生活。我们自己养的鱼,又不是偷——,偷的。”

我征了征,又问道;“这么说,就没问题了?”

“哦,还,还有二千多斤鱼给了县化肥厂的汽车司机,没有收,收我们汽油钱。”

果然有漏洞。“仅仅是关心知青生活吗?难道没交换到些什么吗?”

小蔡有点儿窘。“将,将心换心嘛。家长们觉得场里关心子女,他们也关心场里,给场里不少帮——帮助。”

“具体点儿。”

“面粉厂的设备是小陶的舅,舅舅那个公社来帮助安装的,小磊的姑、姑姑在省乳牛场,帮我们联系办了奶牛场和炼乳厂,装泥池、酿酒的技术是小叶的父亲的同,同事的妹夫从四川来搞的,小赵的姐姐的朋,朋友的哥哥帮我们弄起了照相馆, 电机修配工是通过小肖的爷爷的徒弟联系,在发,发电设备厂培训的……”

“够了。你们的联系可真广啊!”

“不,还不、不够哩。葛藤同志说,要真正使我们的‘毛样山事业’发达起来,还需要寻求更,更多的支持。调动一切可以利,利用的因素,建立广,广泛的联系。”小蔡居然有些自得,“乒乓球”眼泡上的那道窄缝兴奋得裂开了。

“所以,你就成了‘对外经济联络部长’,掌握了一份范围广泛的‘联络图’。”

“那是造,造谣。我只不过有一个通、通讯录。为了工,工作方便。”小蔡的脸憋得发紫了,几乎要掉下泪来。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迫不及待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红塑料皮的写着“姓名、单位、电话”的三指宽的小本。

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小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各种身份、各种职业的人的名字。“那就留下来让我们审查一下吧。”我不无得意地回望了一下严纲同志,然后又问道:“这些人,难道就会自自地帮助你们吗?”

“当、当然。对各行各业的支援,我们也给了一些报.报酬,表示感,感谢。”小蔡脸又红了。

“这‘一些’究竟是多少呢?”我又追问。

“我,我也不清楚。反正有、有帐可查呀……”小蔡象要断了气,眼泪终于叭嗒一下掉了下来。

一九X X年六月十六日

全部帐目,都掌握在“葛藤内阁”的“财政部长”——小白的手里。她长得白净、娇弱,从那张称得上漂亮的脸上是很容易演绎出“风流韵事”的。她交来的几十册帐目由我们清帐小组清理,并未发现任何问题,当然,大家都认为她那里还有另一套帐目,她大概不会轻易交出来。

我们找她谈话。面对着她那矜持的沉默,我决定首先从心理上打下她的傲气。

“你的帐,做得不错。”

“……”

“听说你上过财会学校?”

“……”

“能有这么个学习机会也不容易呀。”

“……”

“据了解,是葛藤通过关系把你送进去的。他对你倒是特别关心呐!”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她那象海一样深的神秘莫侧的眼波里,蓦址掀起了巨澜,那是海底火山爆发了:

“说呀,说吧!何必兜圈子?说我和葛藤同志关系暖昧,说我象狐狸精似地缠着他,或者他象狗熊似地占有我;说因为是我,他老婆要和他离婚,或者他和老婆闹着离婚是因为我……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我听得多了!

“你们和我们知青一起生活过吗?你们和我们一起奋斗过吗?没有!你们不了解我们毛样山知青场是怎么从无到有创办和发展起来的;你们不了解我们在底层奋斗的艰辛和乐趣。

“你们了解葛藤同志吗?他是‘文革’前从财经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文革’中,是个‘逍遥派’,所以,没有受到机关里任何一派的青睐。但是在我们知青下乡的时候,却意外地被委以‘重任’,从繁华的省城派来做这穷乡僻壤的知青场的带队干部。我们第一批知青随他来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荒凉的湖滩和一些草木丛生的山包包。是葛藤同志领着我们围挖了湖塘,放养了草鱼、链鱼,种了水稻,在山坡上种了花生、黄豆。缺乏农机具,畜力不足,他和我们一起拉犁拖耙,餐风宿露。那种艰苦,你们想象得到吗?

“面粉厂是怎么买下的?用的是我们知青的安家费,同时,我们的家也安了,就安在那机器房里、仓库里。创业嘛,这是我们知青们一致同意的。葛藤同志盘算得好,我们抱住了摇钱树,第一年就在经济上站住了脚跟。

“葛藤同志关心我吗?当然关心啦。他四处求告,把我送进财会学校学习了两年,我冻算能为我们毛择山知青场当家理财了!我很高兴能成为他的助手。他也关心其他的同志,你去了解一下,究竟有多少人被他用各种方法送到各个工厂、部门学机械维修、酿造工艺、无线电、农艺……

“你们不是想问我和葛藤同志的关系吗?我爱他!十年了,知青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却留了下来。为什么?舍不得这份浸过汗水的家业,也舍不得离开领着我创建这份家业的葛藤同志。他铁了心,留在这里,我难道就没有志气吗?别的地方,带知青的干部都轮换走了,他也可以走的。但他下决心永远留在这里。他有雄心,他要把‘毛禅山’变成一个响亮的字号,要让全公社、全县、全省,甚至全国都知道它!

“他的妻子不理解他,要他回省城。当然,他的妻子也够可怜的。等了十几年,单身在省城里生活,拖着三个孩子。她要让孩子在省城受更好的教育,她不愿意到这偏远的小地方来。她以离婚来要挟,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给那些对我们‘毛桦山’冷眼相看的人提供了蜚短流长的枪弹。葛藤同志非常苦恼,我也很苦恼。你若是个未婚姑娘的话,请你试试看,舆论的压力多么难以承受呀!

“我理解他,他也能理解我。如果他的妻子真的和他分手的话,我愿意再承担起生活上照顾他的责任!

“我再说一遍,我爱他,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是他领导大家把‘毛样山事业’搞起来了。我知道你们是要来检查的,我们早已把帐目整理好了,包括那份所谓的‘黑帐’。它在这里,它不‘黑’,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明白。我等着你们来讯问我,我想倒一倒憋在心里的话。葛藤同志说过,这笔帐是由于客观环境造成的,我们不得不多付出的‘投资’,它同样是用来扩大再生产的。看看这‘黑’帐簿吧,那是一笔总计五、六千元的不小的数目。但是请你们别忘了,与之相对比的是几千万元的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

小白在这一大段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示意她的助手拿出了另一部分帐册。这个娇弱的女人居然如此厉害。神经质的女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真希望县纪检会的严纲同志能说几句“吃劲”的话,可他却木然得象一尊菩萨。

一九x x年六月十八日

“大量计划外招工的问题”。

在小蔡的协助下,我们搞到了确切数字:二千一百一十六名。这是个惊人的数字,这就是说,在葛藤的所谓“毛桦山事业”中工作的人员,除了七人是“国家职工”以外,其余全都是“计划外招工”!

胆大妄为的葛藤!

应该说,我们各级领导部门和领导千部还是原则性很强的。据小蔡交代,善于投机钻营的葛藤曾经带着他这位“对外经济联络部长,等人,周旋于县计委、县委,地区计委、地委.省计委、省委……。但是,花言巧语的缠磨,无孔不入的钻营,到头来都是枉费心机,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的领导部门坚决顶住了。国家有计划的劳动指标怎么能随随便便批给什么莫明其妙的“毛棒山事业”?这是一个什么单位?省直文教系统保留的一个小小的知青点罢了。

然而,天高皇帝远,有枪就是草头王。在这偏远的山区“占山为王”的葛藤,竟然置已有的招工方法于不顾,按照他的那套“葛藤方式”招兵买马:所有愿意参加“毛棒山事业”的人,不管其原来是农、工、商、兵、学……,只要经过“毛棒山劳资部”考核批准,就算被招了。他们的条件是非常苛刻的,被招收的工人,每年签订一次“招工合同”。第二年如果“毛样山劳资部”不再续签新的合同,就是被解雇了。

更有甚者,葛藤竟然未经上级机关的组织部门的批准,擅自任命了厂(场)级领导干部十四名,科(站)级干部四十三名!这些干部都有职有权。严格说来,这批人也是以“葛藤方式”招收来的工人。

“毛棒山事业”的招工条件固然苛刻,可是仍旧有许多人想往里钻。甚至有一些鬼迷心窍的国营企业职工也心甘情愿地退职,受雇于“毛样山”。葛藤除了规定出一套解决口粮、医疗、劳保福利的办法外,主要的是他能付出远远高出别的单位的那笔工资!

这些人来了“毛禅山”就成了葛藤的有力的手脚。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葛藤其人的胳膊和手。那奇形怪状的手臂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驱动着,有力而灵活,利爪似地向大自然不停地攫取着……

一九X X年六月二+日

“肆无忌惮地破坏国家计划和破坏国营企业”。

小蔡引着我们去“解剖麻雀”,深入到葛藤管辖下的两个工厂了解情况。

“侬弗要客气。”

吴侬软语!在小拖拉机厂办公室里为我倒茶水的这位中年妇女是上海人!

“阿拉是在上海上的大学,毕业后分到这个省的机械厅工作。是葛藤动员阿拉退职来这里工作的。”

唔,揭发材料上记着这笔帐:她和她的男人都是葛藤搜罗来的。这女的一贯骄傲自满,目无领导,受到处分后被分配做资料保管工作。葛藤却把她请来做了“厂长”。

原来的县柴油机厂,就是在她的策划下,被葛藤一口吞掉的,他们“破坏国营企业”,弄垮了这个工厂。

那年,葛藤带着她到县柴油机厂转了几天,用最低的价钱买下了厂里的一部分生锈的设备。鬼知道葛藤哪儿来的胆量,在柴油机和拖拉机严重滞销的情况下居然决定生产“毛禅山”牌柴油机和拖拉机!鬼知道这位女“厂长”哪儿来的神通,居然设计出了那么一种轻巧灵便,马力大、耗油省、多用途的791型小柴油机!鬼知道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在短短的一、两年里这种优质的小型柴油机和超小型拖拉机竟会成为紧俏物资呢!

在这种形势下,原县柴油机厂又转而与葛藤签订了合同,承担“毛样山”牌超小型拖拉机的配件生产和整机总装。县厂的生产计划(国家计划!)要取决于女“厂长”的生产计划。这个厂终于可怜地沦为他们的装配车间了!

女“厂长”的丈夫是一个大城市食品研究所的“改正右派”,一个长年病休的废物。可是,葛藤任用他做了“毛禅山食品联合加工厂”的“总工程师”。他一手主持建成了生产蘑菇、称猴桃罐头的生产流水线。最近,他又在组织生产什么“花粉食品”。我们到那个厂的时候,他居然毗着漏了风的嘴向我喋喋不休地大谈起花粉食品的优点来:“同志,花粉食品属于强化食品,是将各种植物的花粉加入牛奶、糕点、面包、果汁和麦粥中制成的营养食品。据科学家研究,花粉食品营养价值很高,含有蛋白质、脂肪、氨基酸、维生素、抗菌素等物质,还有延迟身体衰老的激素。同志哟,这花粉食品可是八十年代的新产品, 目前正风靡国外!……”

得,还“誉满全球”呢。他向我做起宣传广告来了。我很疑惑,他们的鼻子怎么那么灵,他们的点子怎么那么多?……小蔡向我们坦白说,葛藤这几年逐步建立了自己的“经济信息网络”,他的“毛桦山”所属的在各地的“宝号”,都负有搜集所谓“经济信息”的任务。小蔡本人及他领导的“经济联络部”与北京、上海、广州各大城市的有关经济研究部门都有联系。那些城市编的什么《食品市场》、《经济情况》、《商品动态》之类的内部小报刊,他们差不多都能看到。他们就是据此预测市场趋势,制订和更改自己的生产计划。正如揭发材料上写的,他们“钻了国家计划的空子”。不仅如此,他们还依仗有竞争力的新产品,“粘上了”国家有关部门。比如罐头食品吧,就是国家组织出口的。“花粉食品”也是外贸部门求之不得的热门货。

唔呀,我又一次看到了葛藤其人:看到了他的尖利的牙齿,他的贪婪的胃口,他的机敏的头脑,他的果断的性格。

一九X X年六月二十四日

紧张的调查工作终于结束了。严纲同志陪我一起回到县城,又下榻在来时住过的那个旅社。这次调查应该说是顺利的,但我心里却并不感到轻松,我不知道该对葛藤其人做个什么结论。晚饭后,我和严纲同志走到高高的凉台上乘凉,老严指着远处模糊的山影和隐约的灯光告诉我,那就是我们去过的毛禅山。

哦,毛禅山,那不是葛藤其人站在那里吗?那个谜似的人物虽然一直没有露面,此行中我却感到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应该说我已认识了他、熟悉了他。我清理着纷乱的思绪,在想象中吃力地想要捉摸、把握住他的形象……

夜里十点钟左右,一直默默陪同我搞完整个调查的严纲同志,忽然发表了长篇告别讲话:“老杨同志,你来这里调查的消息,葛藤在你还未动身之前就知道了。,

我的天,他消息真灵通!

“我可以告诉你,我也是同情他们的。因为我的儿子也在葛藤系统工作,我很了解他们。’

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情况。

“但是,我是严守党的纪律的,而且没有让我个人的观点影响这次调查。这次调查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葛藤早已安排好了,他想请您亲自参观他的‘毛样山事业’,并要那些同志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你讲清楚。如果他不是因急事到广州去的话,他本来想当面给你讲明的。”

晤,原来如此!

“他并不想隐瞒什么,也不可能隐瞒住什么,他的功过都摆在那里。他做好了‘下台’的准备——如果被调查的那些‘问题’果真成了问题的话。我对经济工作很感兴趣, 最近看了一本杂志——”

《经济界见闻》!噢,是曾经摆在我床头柜上的那本杂志。我怎么那样漫不经心?看了补白新闻却忽略了头题文章。头题《新型的农工商联合企业》。补白新闻:《葛藤,强大的生命力引起人们的担优和恐慌》.

“看了以后,我认为‘毛样山’早已不是小小的知青场了,它是个名副其实的新型联合企业。它以自己的方式安排生产,并使我们这个偏远小县的经济活跃起来。因此,我已向有关部门申请,如果葛藤果真去职的话,我要求到那里去工作。

“另外,我还想告诉您,您住的这个旅社, 也是‘毛禅山’开设的。”

啊哟——!

“但安排您在这儿住决不是为了‘收买’之类的目的。因为全县只有这里条件最好,我们想让您能休息得更舒适一些。最后,再告诉您一件事:通过有关部门的安排,葛藤已与外商谈判好,利用我县的红麻资源在这里合资经营一个麻纺厂。他下午刚从广州回来,眼下就住在您的隔壁房间。他想见见您。”

我立刻起身,推开了门。

他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象一张网一样伸展开的葛藤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