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土地庙前,魏支书用一根把齿使劲儿敲着吊在老槐树上的半截子铁轨。那铁家伙象怕疼似的怪声怪气地哼哼着,弄得疙瘩窝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炊烟都随着发抖。
“开会唆——,开会!都到广场集合楼……”
疙瘩窝大队不大,户不满两百,人不足一干。站在老鸦河的河坡上看这个村围子,就象是面汤锅底的一堆面疙瘩。有人说疙瘩窝风水好,西面是平地,北面靠着河,东面是去商州市的公路,南面挨着铁路枢纽站。这西边的平地上放过“亩产小麦七千三百二十斤”的卫星,北面的河坡上架过提灌站和“引河过鸦山”的千米渡槽。可眼下,社员们靠的却是东南两面的风水:“没有吃去市里转,没有烧去枢纽站”。上了公路二十里就是市区,拿个碗可以讨来饭吃,顺着铁路走五里就是货运枢纽站,拉个车可以捡来火车头没烧净的煤渣。
疙瘩窝穷,人也“没成色”。五八年办大食堂,连个当家的“司务长”都挑不出来,最后还是到邻近的苏屯请了个人来。公社的余书记多次批评疙瘩窝是个“瞎子害了眼”的三类队,是整个公社的包袱。
魏支书敲了好一会钟,家家户户那麦草顶的“趴趴屋”里才影影绰绰地闪出些人,象蚂蚁偎食儿似的朝土地庙前凑过来。这土地庙不知是哪辈人盖的,很有些年月了,前前后后都被大槐树环护着。庙前有一块跑马坪似的开阔地,从这片平地的四面辐射出四条通向疙瘩窝各个方向的土路来。于是,这里就很有些“市中心”的气势了。在城里念书时间最长的小伙子魏二弄曾将此处谑称为“中心广场”。疙瘩窝梳辫子和留分头的“少壮派”们都张口闭口“广场”“广场,地叫着,这个名称渐渐地也就约定俗成,就连村里那些长胡子和裹小脚的“元老派”们也都认可了。
天安门广场前有华表,疙瘩窝的“广场”前也有一个华表似的物件:直直愣愣竖立着的吊水握杆。吊杆下的青石井台又高又大。每当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广场”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主持会议的人在高高的井台上发表演说,那井台就颇似城市广场上的检阅台了。
“乡亲们,社员同志们。今天,是我们疙瘩窝大队召开的第一,第一次社员大会……”
魏支书刚说了个头,就卡住了。不是他不会说话,更不是怯场。魏支书是这“检阅台”上的老将军了,闹土改斗地主是他第一个跳上这石台的,合作化他在这石台上表过决心,公社化时他在这石台上然放过“千响鞭”;学大寨时他还打雷似的唱过一段《大寨红花遍地开》……。论辈份,村里一把白胡子的老汉也得一口一个“五爷”“五爷”的叫他;论威望,他是土改的老根子、老党员、老干部。可是,面对着疙瘩窝的乡亲们,他却说不下去了。
他在寻思自己刚才说的这句话对不对。“第一次社员大会”?疙瘩窝开过多少次社员大会了,这话不对。可是,这几年来,疙瘩窝人穷气短,就象是死了爹妈的娃娃们一样, 自个儿馄不下去了,公社只好出面将南、北两个生产队一个分给南邻的张屯大队,一个分给北邻的苏屯大队。吃人家的饭,看人家的脸,开个会什么的也只有乖乖地大老远跑到人家的村里去。眼下,个个走路都挣挣地老不容易,谁又愿意再拉扯着拽腿的拖累呢?三闹两闹,人家今年坚决甩掉了包袱,疙瘩窝从现在起又自成一个大队了。这一会儿召开的,可不正是“第一次社员大会”么?
唉,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扑腾来扑腾去,也没闹出个名堂。汗没少流,力没少掏,如今大棒小子拘了背,身为魏姓宗族之长,愧对乡亲呐!
魏支书想到这里,心里象倒了醋似的发酸。他怔怔地望着台下的闺女、大娘、娃娃们,猛地憋出了一句:“我,我没别的说。表个态,活,活着干——”
“死了算!——”人群里怪声怪气地甩了句高腔,听起来活象碗碴子刮铁锅一样刺耳。
魏支书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魏二弄!大太阳头底下,只见他晃着冬瓜似的脑袋,鼻梁上架着一副锅烟子一样黑的墨镜,老烦人地一闪一闪。那个年月,城里的年轻人还不知道戴“麦克”镜,陈毅老总出访亚非各国时戴的那种宽边墨镜正是时髦货。城里的小伙子能戴,二弄自然也要戴戴。戴着墨镜,魏支书看不到这弄货的眼珠子,但是魏支书知道,他一准在笑!
魏支书苦苦地咧了咧嘴,他更不想多说什么了。他把公社布置的一项项工作都安排好:什么修公社的东干渠啦,什么派人买度春荒的返销粮啦,什么清明后要给小麦普浇一遍返青水啦……
他利利索索地一说完,就立刻宣布散会。却又单单喊了一声:“二弄,你留一下!”
魏二弄看着纷纷离去的人群,摘下眼上的墨镜,晃着木箱似的又宽又壮的身板,愣愣地迎着魏支书走去。
“咋哩,咱说话老不中听,批评咱哩不是?”
“说哩。派你个重活,非你去不中!”
“噢,劳动惩罚论呐。”
“惩多怪话咋哩!明儿个你到市里,找找岳局长,给咱大队搞两吨厚塑料膜。”
原来,魏支书两天前领着人到市化肥厂买化肥,认识了厂供销科的科长。那科长是魏支书托了人才挂上钩的,酒桌上好说话,中州餐馆里给他灌了半瓶“杜康”酒,那位科长变得极豪爽、热诚。当他得知疙瘩窝穷得当当响时,不禁一迭声地叹着气,问魏支书为什么不搞点儿副业赚点儿钱。魏支书愁眉苦脸地说,没有门道,揽不着啥活千。那位科长“畴呀”一声拍着腿站起来嚷道,“做塑料包装袋嘛,做多少俺厂都给你包买了。”
这科长说的不是空话,那两年化肥供应紧张,大小化肥厂一齐上,装化肥的塑料袋一时也紧张起来。加工塑料袋的热压方法并不复杂,揽了这活自然可以弄到一笔钱。这对刚刚合起队来的疙瘩窝来说,是太需要了!
做化肥袋必须弄到厚塑料膜,这件事,疙瘩窝只有魏二弄能办到。所以,魏支书一挂帅,就要请这位大将了。
钻在自家菜园里挖的“地窝子暖房”里,真是又憋又闷。二舜的爹倒不觉得什么,他十多年前就得了老厉害的风湿病,脊柱弯得象弹棉花的竹弓,人称魏老驼。二弄可是个直直的脊梁,一抬头就顶着了盖在土暖房顶上当玻璃使的塑料薄膜,他只好弯下腰去翻弄那埋在马粪里的韭黄。时间一长,简直透不出气来。
韭黄是魏老驼要二弄带给岳局长的。大队已经给备了点儿要带的东西,可是魏老驼如果不让二弄给老岳带点儿自家的东西去,那心里就老过不去。
省里的大局长和魏老驼是有交情的。
疙瘩窝大队负担有供应城市需要的蔬菜生产任务,靠着老鸦河的北坡地全都是集体和社员们个人的菜园子。魏老驼因为拖了个病残的身体,被队里照顾着专门看菜园。歪脖子老榆树下搭起个狗尿苔似的茅草庵,一年到头都伴着那哗哗响着的清冽冽的机井水。畦子里、菜架上春来冬去地总能看到那黄灿灿的油菜花,长吊吊的愈豆角,毛刺刺的嫩黄瓜,弯弯把儿的紫茄子……
那天,随着哗哗响的机井水一起绕过茅草庵的是一个和魏老驼一样询楼着背的老人。魏老驼拄着手里的粪勺把儿,不住眼地盯着来人那麻丝子一样的灰头发,同病相怜地瞧着他象老牛一样弓着腰挣挣地向前走着的样子。这人穿一身被日头晒白了的蓝制服,圆口皮底布鞋,一望就不是农村人。这大清早,他从哪儿来?咋在这儿老转磨?
二弄更多注意到的,却是紧紧随在老人身边的姑娘。姑娘穿着一身草黄色的旧军装,细溜溜的个儿长得又瘦又黄,好象是精麦时漏撒在地边上的麦籽儿长出来的一株孤零零的、嫩弱的麦秆儿。然而,正是那孤零零的神态,却让人在怜爱中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冷冷的孤傲。
这一老一少互相偎依着,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去。二弄恍恍惚惚觉得,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他们,他们从未到过这个世界上来。
然而,就象队里每天都要敲响老槐树上的半截子铁轨钟一样,这一老一少每天几乎都在同一个时辰沿着老鸦河的岸边缓缓地走来,踏上湿润的田埂,走进魏老驼的充满绿色生机的菜园子。他们在这里徜徉、伫立、浏览,仿佛这是一座城市的街心公园。
终于有一天,两位老人开始寒喧起来。
“您忙呵?”
“俺不忙哩。”
“这菜园子好呵。”
“嘿嘿,还中,还中。来坐坐吧,他大叔。”
魏老驼把客人让进自己的茅草庵里坐,叨家常似的唠起话。二弄知道了,这人姓岳,那姑娘是他的女儿,他总是“小莎小莎”的叫她。
渐渐的,大家相熟了。岳大叔和岳莎莎几乎半晌半晌地泡在菜园里。岳大叔喜欢拿把扁锄游草,姑娘却喜欢摆弄黄瓜架、豆角篷。姑娘拿着小树枝编来编去,就象是织毛线一样灵巧。
姑娘第一次听到魏老驼介绍儿子说“这是俺弄”时,她居然“畴啧”地笑弯了腰。这一来,使魏二弄非常恼火。他知道,姑娘这是笑他的名字土气。他决定从那一刻起,绝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说一句话。可是,那姑娘却偏偏找他。
“喂,‘俺弄’!帮我扶住那一边的架子吧?”
“看我摘的豆角比你摘的多,‘俺弄’。”
“哎哟,快来呀,‘俺弄’!菜叶儿上有个大青虫呐!”
爹嘴里的“俺弄”是比着他自己称呼的。这姑娘却一口一个“俺弄”,把这两个字变成了她赐给魏二弄的只有她自己才使用的特别的名字。那口吻固然含着戏谑的味道,但唯其如此,却让二弄感到了戏谑中的亲近。
爹是驼子,岳大叔也是驼子;爹腰腿疼,岳大叔也腰腿疼。姑娘会按摩,微微地弓着腰、低着头,招起袖子的胳膊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象是在面案上揉面,又象是在井边洗衣服。她脑袋后面的两只羊角辫一忽闪一忽闪的,好象是女孩子踢的鸡毛毽。姑娘给自己的父亲做了按摩,又给魏老驼做,直累得喘吁吁地抹汗。魏老驼看了直心疼:“弄,弄。去把咱园子里的黄瓜弄来,还有西红柿!”
岳大叔爱吃脆生生的黄瓜,莎莎却是只吃西红柿。二弄喜欢看岳莎莎吃西红柿的样子:她把洗净了的西红柿用小手绢擦干,翘起指头细心地慢慢揭去外面的薄皮。然后用牙咬开一个小口,吮起嘴,象小妮儿吃奶似的津津有味地吸呀吸。
姑娘吃了一个,又要吃第二个。二弄看得呆了:“咦,你昨这样吃哩?”
“这样好吃,你试试!”
那剥了皮的西红柿岳莎莎已经咬开了一个小口,二弄颤微微地捧在手里,吃不得扔不得,仿佛捧着一个炸弹……
岳大叔贴膏药,还吃蜡封的药丸子。他贴什么膏药,也让莎莎给魏老驼贴上;他吃什么药丸,也让莎莎同样送来给魏老驼吃。魏老驼老是私下里悄悄对儿子说:“咦,好人,好人。就是不知道,这老岳是干啥的?天天转来转去,没工作?”
这些话,他们却从来也不去问。岳大叔和姑娘也总是讳莫如深地从不谈起。魏老驼只知道,他们就在邻旁的苏屯大队住着,仅此而已。二弄心里却有数,他隔三差五地拉车进城给蔬菜公司送菜,知道市里两派正在夺权,乱糟糟的。好多“走资派”都在躲藏着避风。
那天傍晚,天已黑透了,二弄正打算叫爹回去吃饭。他忽然看到从公路那边开过来一辆大卡车。那车开得飞快,车灯大亮,活象是一只挟着风声奔过来的老虎。卡车从通往市里的公路上开过来,茫无目的地兜了个圈子,然后在路边停下。有几个戴着柳条帽拿着铁棍的人向茅草庵走过来。
“喂,到苏屯去从哪儿走?”
那些人风急火燎地老远就吃喝上了。
“啊?——啥呀?俺听不清,俺耳朵不中。”魏老驼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们。
“到苏屯。苏——屯——!”
“啥屯呀?俺这儿叫屯的队老多。不知道,不知道,你去那边问问。”二弄接过话头,指着远处的一个村子说。
那大卡车呼啸着开走了。
“爹,俺得去找岳大叔。”
“咋?”
“这些货们,怕是来抓他的。”
二弄预感到事情复杂,慌慌张张地往苏屯跑去。岳大叔得了讯,立刻决定离开苏屯。他和姑娘匆匆收拾了一下,决定往枢纽站去,那里有一派“保”他的组织,必要时可以坐上货车到外地去。二弄借了辆架子车,拉起行李和岳大叔,莎莎在后面跟着,摸着黑往枢纽站跑。抄近道没有路,在玉蜀黍棵里钻。玉蜀黍叶子割得人手、胳膊、脸生疼。到了枢纽站,二弄也累得快趴下了。岳莎莎掏出自己的手绢让二弄擦汗,二弄擦完了还给她,她看了看手绢,却说了句:“你拿着吧……”
这块手绢,现在还洗得干干净净的,装在魏二弄的口袋里。这会儿他走得热了,却舍不得拿出来擦擦汗。他手里掂着的旅行袋又重又不好拿。爹本来是让扛个大篮子去的,二弄却硬要拿上自己在市里上学时,装衣服用的拉锁旅行袋。图个好看,象因公出差办事的工作人员。这一下,却苦了自己。把旅行袋扛在肩上吧,身上是刚换上的蓝涤卡外衣,怕弄皱弄脏了,只好****悠悠地提着,还怕碰着了裤子。这一来就出了不少汗。可岳莎莎给的那块手绢不是用来擦汗的,只放在口袋里,干啥用?二弄自己也说不清楚。二弄上过学,看小说,看电影,看戏,知道姑娘家的手绢不是随便送人的。
那手绢上印着一对儿怪可爱的小猫,在摆弄着毛线团儿玩儿。二弄常常偷偷拿出来看看。岳莎莎早随父亲回省城去了,她父亲又成了省里的大局长。大队每次安排劳力进城给蔬菜公司送菜,二弄都争着去。送菜本是个苦累的差事,二弄既然发这个傻,大家也就乐得推给他。
儿子每次进城,魏老驼都忘不了让他给岳局长捎上点儿自家菜园里的时鲜菜。那虽然不值个啥,城里却是不容易买到那么好那么水灵的。送菜本是半天的工,记五分。可你如果赶大早,四点多钟起来,五点多钟到城里,八、九点钟赶回来,记半天的工分,还误不了九点多钟再出工,再记分。二弄上学时,老父亲塌了一屁股账,家底儿薄,二弄自然是要拼命做活的。
二弄五点多钟赶到城里时,总要拐到岳莎莎的家里。那个时辰,人家还没起床。二弄每每把一捆或绿的,或黄的,或白的,或红的蔬菜放到窗台上,然后悄悄地离去。他记得在一些小说里,有这么天天送玫瑰花的。虽然这不是花,可比花实惠。他只希望那窗口会出现岳莎莎笑盈盈的脸,听到她说句:“‘俺弄,,又送菜来啦?”可惜,那窗帘每每严严实实地垂挂着,并不曾显现出什么动人的情景来。
乡下人从不算啥礼拜天呀、啥休息日啦之类。然而二弄这次来却正巧赶上了。为他开开门,迎在他面前的正是岳莎莎。莎莎一头松松的湿发用手帕给着,光着脚丫服着拖鞋。见到二弄,她惊奇地双手在胸前一拍,象祷告似的叫道:“噢,‘俺弄’来啦!n
莎莎叫得那样有趣,那样响亮。她亲热地拉着二弄,引他到卫生间洗脸,然后领他在客厅里坐下,倒了杯水,离他很近地面对面坐下了。
“喂,‘俺弄’,大伯身体怎么样?”
“‘俺弄’,菜园里今年有韭菜根吗?下次带点儿来,爸爸想在后院里种几畦韭菜。你知道,他最喜欢摆弄锄头啦。”
“今年种甜瓜了吗?别忘了给我留几个‘王海’瓜,我最爱吃……”
莎莎叽叽喳喳,旁若无人地表演着“女声独唱”。他俩挨得那样近,二弄甚至能感觉到她说话时传来的气息。他低着头,一直不敢看她那双井水似的眼睛。
岳大叔果真是忙,星期天也不休息,说是到哪里检查工作去了,中午不一定回来。二弄提出买厚塑料膜的事,莎莎一口应系了。好象那局长是她当着似的,虽然,她只是一个刚刚招进厂的描口员。
俩人正说着话,大门轻轻敲响了几声,然后慢慢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留着背头,带着眼镜的男青年。
“哎哟——,石!”莎莎娇填地一声尖叫,受惊似的一跃而起,钻进旁边的房间里,还“砰”地关紧了房门。
那姓石的青年笑着,微微摇着头,从容不迫地在厅房里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二弄闹不透这是怎么回事,想和那人说话,又不见那人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莎莎也太不象话,把俩客人闪到一边,这算是咋着哩?二弄一边想着,一边时不时地瞥视对方一下:瘦尖鼻子,凹凹眼,薄耳朵,厚嘴唇,一副南方“蛮子”的薄命象。就是脸白点儿,白得象细瓷碗。
莎莎钻进房间里好一会儿,终于走了出来。这一下,二弄差点儿认不出她了:半湿半干的头发不知怎么七扭八扭地挽了起来,梳拢成一个大麻花。光脚”(套上了透明的丝袜,拖鞋换成了棕色的高跟鞋。两个扣眼的西装紧紧裹着身体,使她看起来宛如一个舞台上的报幕员。
“您好。”
“您好。”
莎莎和那姓石的青年开始谈起话来。莎莎变得那样文静、柔顺。她的话很少,总是默默地望着对方,倾听着对方说话。方才和二弄一起时的一声独唱”,现在却几乎成了对方的“男声独唱了。他在谈他们工厂里的事,二弄插不上话,他被遗忘了。此刻;他仿佛是别人身边的一个呆头呆脑的茶几、一个傻乎乎的木衣架。
那姓石的说话带着南方口音,不好懂,可是二弄还是吃力地沂着。他在说一栋什么楼盖好了,安不上好的水龙头。水暖器材有点儿紧张,质量不好。某某的舅舅那个厂生产铜水龙头和暖气片。某某的舅舅是个老技术员,有历史问题,在某某地方劳改过,释放后当地公社请他去办厂,赚了大钱。可眼下,听说他却要被一脚踢出去了……
听到这里,二弄忽然憋不住了:“谁个?他在哪个地方?俺听不老懂你的话,你再说说,让俺记住……”
那姓石的瞥了二弄一眼,徽储墉地端起茶杯呷起茶来。倒是莎莎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技术人员的情况和现在的地址,二弄赶忙记下了。
二弄在他俩面前显然只是个“旁听生”的兔色。莎莎又和那个姓石的谈起抄歌谱的事,他们厂里要搞什么文娱演出。莎莎领他到自己的房间里,二弄也随着跟了进去。桌子上铺开了一张抄了一半的歌谱,莎莎的毛笔字实在不象样,歪歪扭扭的。那姓石的拿起笔来,利利索索地写了几个字,赚得了莎莎的连声赞叹。那姓石的越发上劲儿,手中的毛笔走了儿行,竟得意地轻狂起来。一个简简单单的“中”字,中间那一竖却哆哆嗦嗦地没有走到头。他忙用笔细细地去描。二弄在一旁多了句嘴:“别描,别描!‘字是黑狗,越描越丑。’”
那姓石的微微红了脸,递过笔说:“来,瞧瞧你的!”
二弄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敌意,这就更激发了他从这人一进屋起就产生的那种受侮的感觉。要是在大街上,他大概会指着对方的鼻子嚷起来:“你哪点儿比我强?除了是个城里人一,拿工资吃国家粮以外,俺脑瓜不比你傻,俺打架顶你俩,俺睬你个臭架子哩!”
二弄拿起毛笔来,刷刷刷地写了一行颜体字,顿时把对方镇住了。要说,这也不奇怪。二弄在村里上的小学,那农村老教师从小学一年级起就籍着他手,要他临摹碑帖。练的那笔字, 帅着哩!
二弄出了这口气,悻悻地径自出了屋。他到外间厅房里坐下了,却听到里间屋里低低的说话声。
“这人是谁?”
“我们家的朋友。”
“你们家的还是你的?”
“怎么?嘻嘻,我们家的,也是我的!”
“不象。”
“不象?”
“是不象!象个老土包子。”
“嘘嘘。他是个好人,救过我爸爸。”
二弄忽然明白了,他猜到了这姓石的和莎莎的关系。他本该早就猜到的,可借即使是聪明人,有时候也免不了会自己骗自己。
二弄在裤袋里把拳头嫉得紧紧的,对里间屋的莎莎说自己要走了。莎莎赶忙叫着嚷着跑出来:“喂,‘俺弄’,你不能不吃饭就走。留下,你给我留下!”
她一把揽住二弄的胳膊,收紧了拉在胸前。莎莎敢这样对待那姓石的吗?她不敢,她还有点儿畏怯他。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迎合着他,而对二弄的那种随便、那种亲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人们不敢稍稍磕碰一下装着珍贵金鱼的玻璃缸,但却可以毫不经意地用脚勾拉不值钱的板凳!
二弄第一次使劲挣脱了莎莎的胳膊。他这时才发现, 自己手心里竟握着一件东西:裤袋里的小手绢!方才搽紧拳头时,不经意地握在了手心里。二弄把手绢展开来,递到莎莎面前。
“什么?这是什么?”莎莎惊异地问。
“你的手绢。”
“我的?一一”
“那一年,拉你爸爸到枢纽站……我拿它擦了汗。”
“噢——,哎哟,我早忘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不就是个小手绢?我早说过给你了嘛!”莎莎眨着美丽的大眼睛,爽朗地笑了。
二孬几乎要将那手绢捏化在手里。他走下了台阶,又转了身,很想再说些什么,但终于噤了声。 自己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和莎莎相差好几个台阶,要想平等的对话,最好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
二弄恼恨这台阶。
疙瘩窝的土地庙久未有人供奉香火了。那土地神大约早在闹土改的时候就被捣碎了金身。三间的庙堂在土地爷升夭之后一直被翻身的农民征用到如今,风风雨雨多少年,依旧非常坚固。然而,那描红画绿的檐梁已变成了土灰色,朱红的门窗也有些朽烂,不免显出那破败的晚景来。
魏二弄领着人用石灰水刷白了墙,铲净了庙前庙后的篙草,扯上了电线,安上了简陋的“切割机”和“热压机”。疙瘩窝大队年轻有为、念书最多的魏二弄得了个“临时负责”的头衔,一应繁杂事务都由他全权处理了。魏支书给二弄调拨来了一支十分可观的大军:十几个闺女、媳妇、老太婆。她们整日叽叽喳喳的,于是这座新兴工厂里的“噪声系数”就有些超过标准了。再者,诸如烫着手之类的工伤事故也不断发生;而那塑料膜热压时产生的刺鼻的气味,也大有“空气污染”之患。这一切,都不免常常使魏二弄挂心,生出些忧虑来。
然而,在日理万机之时,魏二弄并没有忘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从自己家床底下拉出一块长长的桐木板,亲手刨平了,用他那遒劲豪放的颜真卿正楷体写上了“各达塑料制品厂”几个字。
二弄领着大家做了一番努力之后,破败的土地庙顿时生机盎然,俨然成了疙瘩窝的一大“新生事物”。一连几夭,乡亲们都象看大戏似的聚到土地庙前,指指点点,议论不休。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块牌子。
“俺哩乖哟!咱队也有个大工厂啦!”
“还啥啥制品哩?不就是缝个塑料袋嘛!”
“甭山里老鸽,惩多白脖子话呵。那不叫缝塑料袋,那叫热压!”
“咦,咦!这个‘各达’昨讲呵?”
“酶,保不准是二弄那货把字给写白了。‘疙瘩’两个字也没这样简写的呀!”
二弄本来是越有人越不理睬,故意哈三喝四跑前跑后地巡视检查,颇有些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怎奈那“写白字”的评论实在伤人,他终于忍不住要站出来辩白几句:“去,去,去!你们懂不懂啊?那叫‘字号’!”
“字号?”
“酶,城里卖个糖烟酒还叫啥‘鸿兴源’,开个饭馆还叫个啥‘味美庄’哩!”
“是哩,是哩。二弄说哩对,那牙膏袋上还写个啥‘白玉’,那暖水壶上还有啥‘幸福’哩。图个吉利。”
二弄乐了。“对啦,对啦。咱这‘各达,,就是各路通达的意思。走哪儿卖哪儿,谁都得买咱哩帐!”
这话让疙瘩窝人听了,还真舒心,乡亲们都叫起好来。二弄其实把话只说了一层,还有两层没有说。这一,“各达”是“疙瘩”两字的谐音。想出这谐音来使二弄踌躇自得了许久,然而说出来未必有人理解何为“谐音”,还是不说的好,此所谓只可与智者语而不可与愚人言也。这二嘛,以后业务开展了,少不了外出与人打交道,一说“疙瘩窝大队”岂不让人小觑了。而这“各达塑料翻品厂”则虚实难测,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既然挂出了“各达塑料制品厂”的.牌子,乡亲们见了魏二弄就不知道该喊什么好了。叫个“临时负责人”吧,既不好听又拗嘴,干脆就“厂长”“厂长”地喊开了。二弄一开始老不好意思,总要说一句:“咦,俺可不是厂长啊!”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也就叫一声答一声地认了真。
二弄是个好厂长,既然厂里眼下全是些妇女半劳力,一应脏活累活就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干完一天活下来,并不比在菜园里侍弄菜秧子轻松。而他总耍在吃晚饭前的那一点空隙时间里,到老鸦河岸上溜一圈。这个时候的二弄,总是背着手,迈着方步缓缓地踱来踱去。他那冬瓜似的大脑瓜低垂着,仿佛真是因为承受不了头顶那沉重的“乌纱帽”才显出这般模样。天已经黑蒙蒙了,但二弄却还要戴上他的墨镜。据说,这样可以抵御河边的风沙,虽然这样一来,那眼前就会更黑一些。村里的乡亲们每每指着那河坡上的人影影,笑着说:“耶,瞧咱二弄‘雅哩, 里学城里的大千部散步,考虑国家大事哩!”
的确,二弄是在操心大事。那小小的“各达塑料制品厂”,并不比一个生产队容易管理,而我们的二弄又是一个想当元帅的士兵,他绝不仅仅满足于做出几个塑料口袋。老鸦河边的疾速的风,常常鼓起他心胸的帆篷,而那挟着泡沫的河水,又每每使他沉入往事的回忆中。
在他刚刚会爬上榆树将摘那绿绿的“榆钱”吃的时候,他就会在老鸦河里打扑腾了。“榆钱”甜丝丝的又带着点儿苦味,老鸦河水清凉凉的又有些涩嘴。爹也老是到老鸦河边来,他可不是来打扑腾玩的,他背着一个大布袋,那布袋大得惊人,几乎比爹本人“胖”出一多半儿。然而却并不十分沉。那里面全是些五颜六色的废纸,写过字的、包过东西的、浸过油渍的、沽上泥巴的,甚至还有城里人用过的手纸……。父亲把那纸在河里泡软了,撕碎,漂洗干净。母亲再套上小毛驴,象碾米似的,把那纸浆细细地碾碎。有时,母亲忙活别的事情,就让二弄看驴。碾子吱吱呀呀地响,象春天吹的柳笛一样好听。小毛驴两个眼睛上,都捂着眼罩,沿着窄窄的磨道不停地转。转呵,转呵,二弄眼睛前边的东西也都转起圈来。于是,他也象小毛驴戴上眼罩一样闭上了眼睛……
母亲会立刻跑过来,用炊帚打二弄的屁股。因为他睡着了,毛驴也就停下来偷撇。碾子一停,吱吱呀呀的响声就停止了,这就给娘报了信。
碾好洗净的纸浆还要泡在水里,然后再用捞子薄薄地捞起来,沥尽了水,就成了湿流波的草纸。二弄放了学回来,就去晒纸。把湿渡滚的草纸一张一张揭起来,贴到院墙上晒。要是在冬天,干完“一卷活”(那是1,200张纸)下来,不光腰酸胳膊疼,二弄的小手都冻成了僵硬的胡罗卜。
可是,越是到了冬天,才越有做纸的空闲。娘肝子有病,做不得重活,全家的生活担子都在爹一人身上。即便是老鸦河上结了冰,爹也得下河破冰洗纸。
二弄记得,爹原来是个旗杆似的直着腰背的大高个子,不知是从啥时候起,他开始每天晚上都哼哼着说腰腿疼了。渐渐的,竟僵僵地驼了背,得了个“魏老驼”的大号。
爹这样做,是为了弄点儿钱。娘看病要钱,二弄和哥哥上学要钱,扯件布衫要钱,灌瓶煤油要钱……农民手里缺钱呐!
二弄十二三岁的时候,看到过村里槐花的姐姐出嫁。那是疙瘩窝有史以来最排场的一次。从外面请来的一班吹打响器的人在土地庙前呜哩哇啦地闹翻了天。接亲的不是轿子,是辆威风凛凛的大卡车。那大卡车上披红挂彩的煞是好看。新娘子因为是村里的熟人,二弄没多看,只紧紧盯着那迎亲的新郎,新郎值又干又瘦又矮,实在配不上槐花姐姐:这个疙瘩窝数一数二的俊俏姑娘。二弄当时曾悄悄问过槐花:“你姐咋嫁给这么个丑货?”槐花红着脸说:“俺娘说了,人家是城里的工人,有钱。”
城里工人,有钱。二弄再看那新郎时,才注意到他的气度果然有些不凡:一身蓝毛呢衣服,鼻梁上还架着个怪神气的大墨镜
二弄不服气地想:村里的哪个小伙子也不比这个人差,可就是没这身打扮,没那个身份罢了。
直到如今.村里的小伙子们做梦都想当个拿钱的工人。二弄没进城当上工人,可他当上“厂长”了。他要当个真正的厂长,当个连莎莎这类人也不敢小瞧的厂长!他能不尽心竭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