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头没翻风,电灯也不是小油灯,可是魏支书眼前却一晃一晃闪着亮。他的眼花了,手哆嗦了。

好多的钱票子,满满一抽屉!

二弄两手抱着膀子,得意地眯着眼笑。

“弄,你真中!今年分红,社员可拿到钱啦I"

“每人多少?”

“二十!”

“不中,不中。老少,老少!”

“那你说哩?”

“这个数。”二弄伸出一个大巴掌。

“咋哩?你小子想分光吃净,嘴一张就是惩大数,五十!”

“不是哩,我说每人分五百。”

“去,去,去。”魏支书笑了,“你这个弄蛋货,开啥玩笑。每人分五百,把这钱都拿去也不够。”

“就是因为太少,所以我才说要分五百哩。这钱今年别分,拿它翻翻本儿再说!”

魏支书瞪大了眼。二弄不慌不忙地谈起了在莎莎家里听到的关于在外省公社生产水暖器材“发财”的事情,谈到了那水暖器材厂是怎么办起来的,还特别谈到了办厂的骨干,那位老技术人员的作用,谈到了有关他的目前境况……

一句话,他要请那人来办厂!听说那个人叫什么牟,牟剑南。

魏支书闭着眼象睡着了似的。半晌,他一拍桌子站起米说:“中!”

牟剑南怅然若失地收拾着杂物,几夭之后,他就得离开公社的水暖器材厂了。这消息,公社新来的书记上任不久,他就听人风言风语地说过。可正式通知他,还是上个星期的事。听说又要搞什么运动了,要清理一番阶级队伍。

透过木格子窗权,正望见厂里高高的烟囱。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象敲着他的心尖子,使得他一阵阵发颤。当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这儿还只是个手工作坊似的“酱油厂”。三间草房子里,砌着锅台,摆着大缸,好象是一个工地上的临时大食堂。唉,花了多少心血才把这个厂搞起来哟!

自己如今到哪里去呢?还回那个劳改场吗?劳改场离这里只有几十里路,坐上班车不需要一个小时就到了。原以为, 自己永远地离开了那里,永远摆脱了那充满耻辱的回忆。然而,不足一小时的路程——自己与那个不堪回首的恶梦仅仅只有这么短的一小段距离!

劳改释放犯。释放了,依旧是曾经劳改过的犯人。历史反革命,虽则是历史的误会,然而毕竟是“反革命”。

当年为什么放弃了进美术专科学校的机会,而考进了重庆高级工业学校呢?“实业救国”,迂腐的信念。从学校毕业后,为什么偏偏进了重型机械厂呢?“学业优良”者,必然受到实业界的欢迎,幸运中隐藏着祸根。重型机械厂为什么偏偏改成了兵工厂呢?历史的安排……

这一切,对一个人命运产生的影响和最后结果,绝不是他自己所能料到的。

牟剑南是四川重庆人,他是一位精通业务的工程师。又是一个不问政治的知识分子。在国民党反动政权崩溃的前夕,原来的厂长副厂长之类的人物都匆匆地逃往台湾去了,他却突然被任命为“代理厂长”,负责留守工作。

就在解放军进城的前夜,他所在的兵工厂发生了爆炸事件,重要的设备全部被特务破坏了。解放大军进城之后,他无可自辩。不久,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判了徒刑。

那是一段称得上“漫长”的时间,妻子离开了他。新的社会应该有新的生活,他痛苦然而不愿、也无权对妻子苛责。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即使在他服刑的期间里,人民政府也给他安排了发挥才智的机会。他在劳改场附设的工厂里做技术工作,这使他常常忘了自己的犯人身份、

刑满释放了,他反而处处感到了那“犯人”身份的存在。也许是因为原来周围的人是同一种颜色,而现在唯有他的颜色不同,所以就显得格外突出的缘故吧。尤其是近几年来,他脆弱的神经随着“阶级斗争”的弦一起,被绷得越来越紧,他简享承受不住了。

当初,是这个公社的书记亲自出马去把他“聘请”来的。如今, 自己该到何处落脚呢?他甚至想入非非地考虑,要不要重新回到劳改场去。

孤身一个人,那行装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一堆书,需要费点劲儿整齐地放进那白木板钉成的大包装箱里。他正忙着,有人告诉他,他的在外省工作的外甥,托人给他带书信来了。

牟剑南孑然一分,只是与妹妹一家人的感情极好。因为怕牵累了她们,所以才很少和她们联系。一听说有人大老远地带封信米,他立刻迎出去。

站在牟剑南面前的是一个憨头憨脑的愣小伙子。明明是一副农村人打扮,却戴着墨镜,撇着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舅!俺这是专程来接你哩!”

攀的哪门子亲!一口一个“舅”的叫上了。这是随着老牟的外甥的口气喊的。若不是有外甥的亲笔信,牟剑南真会把二弄当成了一个骗子。有私信,还有公函。一张大白纸上盖着个红颜色的印章:“疙瘩窝大队革命委员会”。从介绍信上他知道,来的小伙子不简单,是个厂长。

他把二弄让进屋,细细地谈起来。

“你们,了解我的情况吗?”

“知道,知道。俺大队革委会开了会,专门研究过了,重在表现嘛!”

“我是个有罪之人,又没有真才实学,去了怕搞不成啊。”

“耶,耶!大队让俺三顾茅庐请诸葛哩,别谦虚,别谦虚!”

“你们,大队的经济情况如何……”

“钱有哩是。你的工资待遇好商量,吃、住都包了。月月支钱,年底分红,亏不了你!”二弄以为他要讲价钱了,赶忙接上话去。

牟剑南不想说话了,他觉得这个农村小伙子有点子油嘴滑舌。 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身体又不好,跟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千里迢迢到一个陌生的农村,谁知道最后又是一个什么结局?

“我——,怕不能去你们那儿了。有个地方已经先来说好,过段时间就来接我。”

牟剑南站起身来送客。

“哎,哎,你听俺说呀!俺也是来接你,来接你哩呀!”二弄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牟剑南没睡好觉,一整夜都听着屋外那风呜呜咽咽地吹,檐下那雨浙沥浙沥地响,仿佛是天上有人在哭。大清早,他穿好衣服一推门,就有一个人笑嘻嘻地走进来:“舅,你起来啦?昨儿晚睡得好吧?”

又是魏二弄。牟剑南原以为这个年轻人已经回去了。

魏二弄端着一碗胡辣汤,几根油条。“舅,你吃吧。”

该说什么呢?牟剑南毫无办法。

他找个借口,把二弄闪在屋里, 自己出去踏跳。在公社机关旁边的小树林里,碰上了公社秘书。他见面就问: “老牟,听说有人来接你了。你看看,是不是明天就走啊?”

撵人了!莫非还真要回劳改场不成?走,跟这小伙子走,再闯**一回试试吧!

坐了汽车,坐火车。还好,占住了两个位置的连椅,晚上可以睡会儿觉。上了点儿岁数的人爱困,再加上昨夜‘宿没休息好,火车又摇摇晃晃的,牟剑南很快就睡着了。他睡得香,一觉醒来,天已快亮了。他这才发现,那两个位置的连椅,被他一个人占满了。他睡着后被人收了腿,放平了躺下,身上还盖着那小伙子的衣服。

那小伙子呢?屹缴在车厢地板上,也睡得正香哩!

牟剑南住在疙瘩窝大队部,魏支书每次都亲自陪着他,挨家按天吃“派饭”。疙瘩窝人穷,可是厚道。再没钱, 也要杀个鸡,摊个鸡蛋。再就是去老鸦河里捞点儿小鱼、虾米什么的,放在锅里沏水焙熟了,兑上辣椒和韭菜炒。虽然看不见油星星,吃起来却也有滋味。

可是,百家饭毕竟是百样不同。这家咸,那家淡。这家辣,那家酸。吃了一个月,老牟病倒了。整日呕酸水。他得过胃溃疡, 胃切除了一多半儿。魏支书急得团团转,他思来想去,忆起老牟在这一个月中最喜欢吃七大婶家的饭。七大婶手巧,会做饭,辫的面条又细又软又长,不沽牙还有嚼劲儿。老牟平素不管吃什么,总是吃一碗。在七大婶家却要盛第二回。干脆让老牟住在七大婶家,队里给她补贴些钱粮。况且,天又冷,洗个脸洗个脚的也方便。

七大婶家房子声,丈夫死得早,闺女又嫁出了村。老牟一个光汉条,住在寡妇院里,毕竟不妥。索性让二弄陪着他住在厢房里,这就说得过去了,而且商量个工作什么的也方便。

七大婶解放前七、八岁时就给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伴过人家的小姐读过两本《百家姓》什么的,现在还磕磕巴巴地勉强能念得下来报纸。那小姐后来进了城念书,越念越高,终于去了北平,成了大气候。而七大婶却没有那个福份,依旧留下来给人家端水倒茶。大约是因为自己没能多念书,心存了遗憾吧,七大婶对读书人格外敬重。老牟是队里请来的“大学问人”,七大婶对他的恭敬和照顾,就可想而知了。

七大婶的厢房里,新刷了白灰,木格格窗权上糊了新白纸,还贴着红纸剪的“喜鹊蹬枝”、“年年有余”之类的新窗花。地上细细地洒了水,扫得见不着一点儿灰。一张三斗桌擦得漆明发亮,桌旁还升起了小火炉。二弄陪着老牟一进来,就禁不住嚷嚷: “耶,这地方真中!就跟是入了新洞房一样。俺住这可是沾了俺舅的光!

忙着筹办新厂子,老牟和二弄晚上睡得迟,少不了商议商议化铁炉盖在啥地方,做那些翻砂用的木模子要放倒几棵树,铸铁从哪儿弄……什么的。待到夜深了,只听到门外竹帘子响,一声不高不低,不紧不慢的问话在帘子声响过后悠悠地响起来:“他大哥,睡了么?”

二弄听那声音熟,却又有些生。开了门,只见七大婶站在门口。 “哟,婶,是你呵。那声音咋慈不象哩?”

七婶抿了嘴儿进屋去,眼眉低低地垂着,请安似的将身子微微蹲了蹲,说:“他大哥,用饭吧。”

两个细瓷碗,不稀不稠地盛着些不宽不窄的面条子,不浓不薄地兑着些炖鸡汤,不多不少地飘着些葱花菜叶,小磨麻油串得满屋香,碗底还卧着鸡蛋。

二弄吃得快,吃完了将碗一放,只顾斜着眼,憋着笑,看那站在一旁的七婶。七婶一身海蓝色裤褂,脚上穿了双自己做的新冲服呢布鞋,腰里束着荷花出水的围裙兜。那头也整得光溜溜的,盘着髻,用榆木刨花水细细地梳抹了,油油得泛亮。

老牟似乎未注意这些,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面,用手帕揩揩嘴,道了声:“大婶,麻烦你了。”

听了这话,七婶在一旁垂着手,又微微蹲了一下身子,眼睛只看着地下,再说声.“好睡了,他大哥。”

待七婶收拾完了出去,二弄才憋不住放声笑起来。他平素只见过七婶在地里做活时那副泼辣样,只听过婆娘们斗嘴时七婶甩高腔,还不知道她在家里有这般光景哩!

“咦——啧啧!”二弄顺着嘴,“你看俺婶,还真带个样哩!”

二弄这话,是夸七婶收拾得模样好,还是说话举止好,连老牟也听不明白。

二弄陪着老牟在七婶家住下,也就断不了每夭出出入入地从她家大门口老榆树下的石磨前经过。那石磨早已废弃不用,上半扇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下了下半扇孤零零地歪斜在那儿。石磨的槽沟早磨平了,大约是常有人坐的缘故,甚而有些滑溜溜的。虽然一出七婶家的门就是石磨,根本谈不上“累”呀什么的,二弄却如同走了一段长路似的,总在石磨上坐下来歇息。或者,将脚上穿的解放鞋蹬在那石磨上,把鞋带解开来又系上, 系了又解开。一双眼只斜斜地往邻家高高的院门楼里望。

有门楼的家在疙瘩窝大队只有槐花一家。她爹活着的时候和别人合伙开过油坊,后来,她娘又把槐花的姐姐嫁给了城里的工人,那家境就显得很殷实了。她家有的几样东西,疙瘩窝没有几家拿得出: 自行车、架子车、手表、马蹄表。她家的姑娘疙瘩窝也没有人家比得上,槐花她姐俏,槐花如今出落得更排场。

槐花被派到二弄统帅的队伍里,和大家一起建那新厂子。出出进进,二弄和槐花俩人老是走成个伴儿。虽然谁也没说过,让谁等着谁。可又都象掐着钟表点儿似的,到时候一准碰上。这一会儿,二弄把左脚上鞋带解开了,又慢慢系上。右脚的鞋带刚刚解开来,只见那槐花就轻盈盈地出了门楼,满脸笑着走过来。

“槐花。咦I你吃饭老快,上工老快,上工老积极呀。”二弄凑上前,搭着话。

“二弄哥,你在这儿等我哩?有啥事?”姑娘挑着眉,故意问。

“咋哩?谁等你呀,我系鞋带!”二弄说着,左脚踩在右脚解开的鞋带上,拌了个屁股墩。

槐花笑,二弄也笑。嗬,老榆树下大石磨,我等你,你等我,十来年了,现在还等着哩!

书包兜打着屁股蛋儿,上小学的时候俩人就是个伴儿啦。从二弄家出来到小学校去,必须走过槐花的家门口,不知从啥时候起,二弄老想着和槐花上学一起走了。就象是光想着爬上树够酸枣吃,心里总想着在路上遇见她。二弄走得迟了,槐花就会在路上故意磨磨蹭蹭地转悠着碰上他;二弄走早了, 自己总要找个事儿在磨盘这儿呆一会儿,好等着槐花从门楼里出来。

年年春上新麦没下来的时候,粮食特别紧,二弄和槐花上学的时候,在大磨盘那儿一碰面,二霉就拿出自己家烤的“饼子”给槐花吃。那“饼子”两面都在火上烤得焦黄,吃起来甜丝丝的,耐嚼,耐咬,就象老牛筋一样不容易咽下去。可小孩子们都爱吃。那不是白面做的,那是从老榆树干上揭下来的树皮,剥掉外面那层坑坑凹凹、满是裂纹的糙皮,剩下的就是白花花的“饼子”了。

槐花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那榆树皮饼,一边儿从花布褂的兜袋里一把一把地掏着自己给二弄带来的东西。那是从树上探下来的槐花,白粉粉的,花心里泛着淡绿色的黄蕊。那槐花是用一点儿面粉拌过,放在笼里蒸熟的。二弄吃在嘴里,只觉得香味醉人。他册了槐花的手心,嚷嚷着:“耶!昨惩香哩?羞,羞!你把雪花膏擦到手掌心里啦!”

槐花会急得跳着脚辩白: “瞎说哩!瞎说哩!给,你闻闻,哪有雪花膏呀?”

她生气地把红红的小手心贴在二弄鼻子上,二弄只觉得满鼻子都是槐花香。

可是,他俩也确确实实地闹过一回气,足足有五六夭,谁也没有理睬过谁。

那是冬季上晚学的时候,老师不教课,但要同学们做作业。二弄贪玩,一会儿和别人说说话,一会儿从书包里掏出本小画书看。老师布置的算术题,别的同学都做完后一个个回家去了,只有他还拖着交不了本子。槐花是值日生, 自然要陪着他,帮他做完作业俩人才一道走。

那天晚上天气特别冷,屋子外面刮着大风,月亮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从屋里往外看,黑糊糊的连树影也分不清楚,二乔做完作业,槐花去和煤封那教室里的煤火。不巧,湿煤太少了,铁桶里也没有水。要封住火,还得跑老远去井边打水。槐花一个女孩子家胆小,害怕外面黑,二弄呢,懒劲儿上来了,也不愿意去。磨蹭了一会,他忽然想出了办法。“槐花,你闭上眼,藏门后。俺不说睁开眼你不许看。俺给它变出水来。”

槐花将信将疑地闭上眼睛,捂住脸,在门后藏好了。只听得“叭嗒”一声响,二弄将屋里的电灯关了,吓得槐花直嚷嚷:“哎哟,不玩了,不玩了!快开灯,吓死人啦……”

槐花不住地嚷嚷着,二弄过了一会才开了灯。槐花再来看那煤池里,果真有了点儿水。二弄笑嘻嘻地用小铲子和好了煤,把煤火封住了。

“咦?你从哪儿弄的水?”槐花惊奇地间。

“嘻嘻, 自来水!”二弄得意地摇头晃脑。

老师每天晚上临睡前总是要来检查一遍教室的。他一进门,就吸着鼻子说:“哟,咋这么躁!这么躁啊?”他围着煤.火转了转,怀疑地望着二弄问: “有人在教室里尿了尿!谁尿的?”

二弄慌了神,但仍旧嘴硬:“没有,俺没有尿。”

老师好象猜出了什么,他严肃地问槐花说:“你是少先队员,告诉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槐花红着脸,吞吞吐吐地把刚才的事情讲了出来。没说的,二弄挨了老师好一顿“熊”。

从第二天早上起,二弄就比往常上学走得早了。他早饭不喝汤了,拿块煮红薯就走。经过那老榆树下的大石磨和槐花家的高门楼时,只管颠着腿跑。在学校里,他看也不看槐花一眼。等到第四夭头上,二弄又一大早去学校,老远就望见在老榆树下的石磨上坐着的槐花。于是,他悄悄从路上拐下来,绕着别人家的后院墙根儿走了。过了第五天,他在学堂里忽然发现,槐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眼泡子也肿了起来。于是,隔夭早上,二弄又快步走过那高门楼时,他忽然停住了脚。他看到槐花正倚着大门框抹泪儿理I两个小孩默不做声地互相望了望,二弄终于走过去,从小袄怀里掏出了一块榆树皮“饼”。槐花没接,却双手从自己书包里捧出那蒸槐花来。蒸熟的槐花,暖乎乎的、软和和的、香喷喷的……

二弄整天指挥着一帮人拉锯放树,搭工棚,盖工房。接下来还要锯板子,钉那翻砂型用的木模子。二弄搞木工活是把好手,做窗子、门板的活他独个包了。

他天天在小棚子里拉锯、推刨子。每天歇晌后,他那大小刨子的刨窝窝里,都塞满了白花花的东西。那不是刨花儿,是白嫩嫩的核桃仁。疙瘩窝只有槐花家院里有棵大核桃树,核桃还没熟透,满树都挂着青果果。砸掉青皮儿剥嫩仁儿,吃核桃的不知道着急,收核桃的却早已等不得……

铸造暖气片需要生铁,牟剑南和二弄核计了,找公家买铸铁不好弄,一是需要跑上跑下钻门子,难以批到手;二是即便批到手了,价钱老贵,咱刚刚立家业,买不起。最理想的是,从哪个单位的废料堆里弄出那报废的铸铁件来,拉回来用化铁炉化了,一样管用。

到省城里拿回来岳局长一张二指宽的条子,二弄和老牟一起到邻近的铁路枢纽站去了。

那年,二弄拉着架子车送岳局长到铁路枢纽站避难的时候,二弄就和那站长相熟了。这个铁路枢纽站是个挺大的单位,设在这里的还有一个机务段,都是“老保窝”。这个地方货车司机多,火车多,铁轨叉叉多,修理厂房多。

“咦,站长!老长远没见了,俺还怪想你哩。来,熏一根!”二弄自己不抽烟,身上却装了一盒带锡纸的“大前门”。他冒充老练地把纸烟甩过去。那烟甩猛了一点儿,正碰着站长的鼻子尖儿。

“你个二弄子,有蛋快下,我还忙。”骂骂咧咧是表示亲热,二弄高兴地咧着嘴。他递过岳局长写的纸条, 自己又抽出一根烟来,在桌子上敲敲着,做出一个要抽烟的样子。那动作硬了点儿,烟卷一抖,掉在了地上。他赶忙又点着了一根。一个人会抽烟,似乎是成熟老练的表现。

“这事嘛……”站长搔了搔头,拖长了声调。

“咳,咳咳——”二弄一急,一口烟呛在肺管里。他咳喘着说:“甭管啦,甭管啦,咱不会让你老作难。按废铁价该多少钱算多少钱,工人老大哥还会坑俺农民小兄弟?俺小农民可不象你大站长,守着万贯家产一毛不拔。你以后去俺疙瘩窝转转,只要是地里长的,想要啥情说啦!”

二弄一边说着,一边从麻袋里掏出香油瓶来。那香油却不是疙瘩窝地里长出来的,是街上高价买来的。

“你个二弄子,跟我来这套!咱这是谁跟谁呀?”那站长使劲用手揉搓了一下二弄的脑袋,怪痛的。

“我们这儿废铁有的是,正发愁这铁垃圾没地方扔哩。你们来人,情拉啦!”站长爽快得很。

老牟和二弄找到废料场,喃哟!这里的废机车头,扁车轮,烂道钉之类的铁家伙,简直堆成了山。老牟象个找矿的地质队员一样,在那废铁山上跑来转去。他扒拉了多半天,兴冲冲地对二弄说:“行啦。就咱们‘厂’的那个胃口,这座铁山咱们几年也吃不完!”

眼瞅着收罢麦了,疙瘩窝男女老少一齐出动,魏支书亲自带着队,浩浩****地开过来,蚂蚁搬山似的忙活了个把星期。又过了些日子,二弄领导的“各达水暖器材厂”正式开工了。疙瘩窝上千口子人全都聚在那化铁炉周围,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比看大戏还热闹。

那化铁炉煞是威风,四个电动鼓风机一吹,肚子里乎乎地响,把那烟,把那火,咕咕噜噜地直往天上喷。老牟跑前跑后地张罗着、指挥着。二弄哩,比老牟还显得忙,老牟干什么,他也干,老牟说什么,他再大声喊着重复一遍。他脸上抹的全是黑道道,嗓子也喊哑了。

出铁了,出铁了!铁水是一条热热火火的溪流,带着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火花,劈劈啪啪地淌了出来。浇铸了,浇铸了,沙型里腾起一阵阵白烟,袅袅地上升着,扩散着。“啊噢——!啊噢——!”象看到了大年三十晚上的焰火,乡亲们一起欢呼起来,蹦跳起来。

那浇出的铸件,老牟亲自用铁刷子刷净,用沙纸打磨,然后仔仔细细地做了试验。不漏水,不漏气,完全合格!

庄稼人,秋后喝清场酒。场上净,囤里满,庆庆丰收, 自己稿劳镐劳自己。七大婶家的这桌酒,也是丰收酒:炉子里生出了“铁庄稼”,疙瘩窝平空掉下来一块早涝保收地,能不乐乐吗?

魏支书、二弄厂长,牟“技师”,围着圆桌团团坐。菜不多:凉调藕、萝卜丝,摊鸡蛋,煎小鱼。酒不好: 散装“一毛烧”。饭桌上虽然东西少,可在坐的人多、话多,笑声多,喝得多。他们喝得痛快,喝得尽兴。

“牟技师,你说咱这暖气片片一生产出来,到底能弄多少钱?”魏支书问。

“就凭眼下这个生产能力,只要销路好,年底纯利润能上万元。”

“甭管啦,生产出来我去销!背着窝窝头,到机关大楼里一神雨布,咱就睡那儿啦!不买咱的货,咱不走人!”二弄拍着胸脯。

“不必,不必。咱们这产品的质量,就是拿到全国的范围去比试,也是梆梆硬。眼下这东西还是热门货,只要闯出牌子,知道咱们的东西好,不愁销。要说问题嘛,就是咱厂的技术力量差,得想办法培训。”老牟有真本事,借着酒也禁不住夸起自己的瓜甜来。

“这好弄。把咱疙瘩窝读过书的年轻孩们都挑出来,背着行李背着粮,去人家厂里学。咱不拿他的钱,不吃他的饭, 白给他们干。让人家捡个便宜,咱也不吃亏。”

边说边敬酒,支书端酒壶,二弄端酒壶,回回都是想灌老牟。老牟却只是推,二弄站起来,硬捺住老牟的手:“我过去看那电影上,有的外国人滑头,有酒自己喝,端着酒瓶往自个肚里灌。咱中国人实诚,有酒都是让客人喝。来,不喝不放你过。”

支书和二弄都劝不动酒,心里老不过意。眼见七婶又端着蛋花汤来,魏支书一把拉住她说:“来,你给老牟敬一杯!

往日里手脚麻利的七大婶,斟酒沏茶最得体,她把那壶高高捧在手里,能让那壶嘴儿里流出来的水儿,不急不慢,不断线儿。再小的杯盅,既不会溢出来,也不会斟不满杯,让杯口留出个难看的圈圈儿来。可是,这会儿,她是咋弄哩?

第一回,酒盅里没流进几滴去,半壶酒都洒在了桌子上。

第二回,刚刚端起满杯酒,“当嘟”一声,却失手把杯子翻扣在菜盘里。

第三回,拿稳了。支叉着胳膊平端给老牟喝。老牟忙去接。一挨住那端杯子的手指头,那杯酒却颤悠悠地泼洒在两个人的手心里。

魏支书气得直嚷嚷:“耶,耶!老牟在你这儿住想长远啦,又不是不熟识?你慌张个啥哩!

二弄喝了几杯酒,只觉得心里热。他敞开衣褂,站在当院里。交了秋的晚风,带着凉爽的气息兜面扑来,二弄觉得就象三伏天钻进老鸦河里打扑腾一样,痛快极了。

月亮正爬在老榆树枝头上,宛如十五晚上谁家的孩子打的一盏白兔灯笼, 白光光的,照得四周晕晕的亮,却又不甚分明。那树悄子摇呵摇,满地都是晃来晃去的碎树影。二弄不知不觉地抬腿就往外走,急匆匆的,好象要找什么东西,又仿佛是有什么人在唤他去。

一出院门,他就收了脚。他咋知道要往石磨盘上瞅哩?那磨盘上影影绰绰地正坐了个人儿,不是槐花是哪个!

“二弄哥!”槐花慢慢地站起来。她不惊也不喜,不慌也不忙。仿佛早就知道二弄要来,早说好了要在这儿等着他一样。

人影影随着月亮走。月亮爱往云里头藏,人影子爱往树身子后头藏。走着走着出了村,到了堆满麦秸垛的场院里。

线团子卡在梭心里。那心里是满满的,可又抽不出头……

“嘻嘻嘻——”二弄笑了。

“笑啥哩?”

“多好玩儿。就跟那城里人‘约会’一模似样!

“你约我啦?”

“……。那,是你约我啦!

“哼,谁约你啦呀!我可是没有给你说过啊。”

“耶,那我咋知道了哩?这呀,是咱俩心里约好哩!”

“……”

槐花不说话了,嘴里啥着根麦秆儿只顾笑。麦秸垛软和和的,坐在上面真舒服。麦桔垛高高的,象一座楼房一样,坐在上面看夜色中的疙瘩窝,远远近近的房子都变小了。

“你,咋光是笑?说话呀。”二弄伸出手,拔掉了槐花嘴里嘴着的长麦秆儿。

“我笑呀,笑咱小时候玩的游戏,咬麦桔秆儿。咱俩还是在这儿咬过哩!你忘啦?”

忘不了,忘不了……

那一年疙瘩窝收了个好秋。请了戏班子,在麦场院里唱大戏。

大戏没开锣,小戏先开场。疙瘩窝的小孩们早早就聚了半场院,一个个忙着占地盘,疯天疯地地笑闹着。二弄情,拉着槐花一指麦秸垛说:“来,咱俩爬到那上头,那儿没人挡,看的清!”

二弄抽着,拉着,推着,把槐花弄上了麦垛顶。

好高的地方,好软的座,好大的风,好明的月亮。坐在麦垛上,俩人儿咬起了麦秸秆儿,这游戏乡里的小孩都会玩儿,一根长麦秸秆儿,一人咬一头,用门牙紧紧咬住了,往后挣。谁个咬不紧滑脱了,就算输一盘。然后把麦秸秆儿从当中掐掉半截,再来咬,再掐,再咬;再掐,再咬……一直到掐得不能再短了,这一轮比赛才算完。

二弄的门牙有点“飘”,咬麦秸秆儿从来咬不紧。槐花的一排小牙长得又紧又密又齐整,咬住麦秆儿就不丢。二弄回回输,最后一回耍了弄,偏着脑袋,用大牙根紧紧嚼住了。“嗯!嗯——”俩人挣足了劲儿,二弄到底还是耐不住性,一松嘴,麦秆猛一滑,槐花一个仰身翻倒了,溜着麦桔垛的边往下滑!多亏二弄,急忙火燎地扑过去,在麦垛边上抱住了她。

“哎,……呜呜——”槐花吓得哭。

想到过去的事儿,二弄笑了。“你,多大哩本事哟!小时候,光知道哭。”二弄说,

“咦,你有本事,咬麦秆儿,回回都是输!”槐花不饶人。

“耶,耶!别逞能,咱今儿个再比比!”

“再比比!”

一根麦秆咬了截,截了咬……。还剩下小手指头那么长,槐花闭上眼喷在嘴里,二弄却没有敢再去咬。

“二弄哥,你还记得那晚上唱的戏吗?”

“记不住了,记不住了。”

那晚上,人来得很多,乱轰轰的,麦秸垛又离戏台子远,听不清,看不真。

“二弄哥,我问的是,那天晚上我唱的戏……”

记的记的。槐花唱的那段戏真好听,打那以后,二弄一得闲就跟槐花哼,小时候的记性好,如同刻在脑子里,总也忘不掉。;

那时候的小槐花脸盘白胖胖的,嗓子清亮亮的。“二弄哥,这戏不好听。还不如俺娘在家唱的哩。”

“你娘咋唱哩?”

“就这唱:

十年寒窗你不呀不容易,

金榜题名你数呀数第一。

春江水暖鲤鱼跳龙门呵,

格桐树高凤凰来歇息。

叫一声哥哥哟,你听呀听仔细:

从今后,如你意:

你是我的夫呀我是你的妻……”

二弄如今自然还记得那戏文,但他却映映眼说:“哟,前边的忘了,就记住后面两句:“从今后,如我意:我是你的夫呀,你是我的妻……”

“错啦,错啦!”槐花红了脸,应该这么唱:“从今后,如你意:你是我的夫呀,我是你的妻……!哎呀!你可真是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