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诚是上海人——不,是上海人的女婿。他完全是“海派”知识分子的打扮:毛料西裤、中式便衣、长围巾,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些“江南小生”的斯文。甚至说起话来,也每每带出“嘶、嘶”的尖团不分的齿前音。如果籍贯可以随女人一起娶过来的话,柯诚就是个足料的上海人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柯诚是思想最敏锐、谈锋最犀利、最愤世嫉俗的一个,甚至身边最琐屑的俗事他也不能容忍。
打字员玉芬找他核对月报表的统计数字,因为柯诚填的报表上有几个数字龙飞凤舞看不清眉目。柯诚拉过一张藤椅,请这位披着花格法兰绒外套的女性在桌旁坐下。满屋子里的人都静下来,仿佛在倾听着玉芬那柔和悦耳的女中音:“一月……;二月……;三月……”
女中音独唱完毕,立刻接上了柯诚那明亮的男高音:“请问,您最近到百货大楼去过吗?”
“去过。”
“难道您没注意,柜台里新进了一种挺不错的化妆品——”
“银耳珍珠霜?”
“不,‘腋下香’,专治狐臭的。”
玉芬维红了脸,难堪地走了。
仿佛是刚刚宣读过伟大的“独立宣言”的华盛顿,柯诚踌躇自得地带着微笑,捧起茶杯走到老李头跟前,滔滔不绝地论证起女人比男人脏的道理。老李头偌诺地应答着。蓦地,一句妙趣横生的话涌上柯诚心头,他顾不得老李头能否领略其中妙趣,立刻“嘶,嘶”地凑近老李头耳根叨叨起来,可是,话没说完,他却忽地闭了嘴。
“咳,吭——”他咳嗽着,碎了口痰:“老李,您每天都看电视吗?”
“看的,看的。”
“广告节目您应该格外留心,它们介绍过一种专治牙眼炎,消除口臭的中草药牙膏——《两面针》……”
老李头掂起茶瓶,打开水去了。
柯诚自顾自地浏览着报纸,晚报比日报有趣味。他用手指弹袱着桌面,象公鸡啄食。“喂,小赵,瞧,女子自由体操,动作多美!”
“吴佳妮还是马艳红?拿来看看里 ”小赵爱踢足球,因而对一切体育运动都感兴趣。
柯诚用了一个酷似自由体操的动作,跨跃到小赵桌前。突然,他吸了吸鼻子,看了看小赵脚上的大“回力”球鞋。“喂,您知道汗脚有一个治疗办法吗?用明矾水,每天晚上泡泡脚……”
小赵似乎对医学知识不感兴趣,说是要去机关食堂买饭票,悻悻地踢开椅子,走了。
柯诚细细品味晚报上的一个个“豆腐块”文章,对一则关于私人投资建筑住房的讨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决定写文章参加讨论,于是,他背着手沿一条直线踱起方步,在心里激动地酝酿着雄辩的言辞。当他踱到门边,正巧科长推门进来。柯诚笑了笑说:“科长,你们家中午吃带鱼了?”
“嗯。”
“带鱼最好别煎着吃。要是清蒸,就没那么腥。’
科长看了他一眼,转身关上了门。
晚上,柯诚和妻子一起去拜望岳母。岳母今天过生日。
桌上的酒菜很丰盛,饭后的水果亦堪称丰美。果碟里,放着洗净了的黄橙橙的柑桔,脆生生的鸭梨、圆滚滚的苹果……。柯诚是机敏而乖巧的, 自然懂得讨老人的欢心。他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苹果,用水果刀灵巧地削苹果皮。果皮打着旋儿,象刨木花儿似地松卷着,最后,又象鱼鳞一样,裹着削好了的苹果。
“妈,给您!”柯诚亲手递了过去。
“哎哟,不行,不行!我牙疼——怕吃凉的!”岳母忙不迭地躲开去,摆着手。
这苹果就自己享用吧。柯诚一边吃着,一边云天雾地地给小姨子们讲述着非洲国家的婚姻趣闻。然而,他忽然呆住了。他注意到,妻子已笨手笨脚地削好了一个苹果,岳母毫不犹豫地接过,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
柯诚也象被人咬了一口似的,闷闷地住了声,一直到妻子陪他离去的时候,他才悄悄地问道:“怎么,妈妈生我的气了?”
“没有啊。”
“那,怎么不吃我削的苹果?”
“……噢!嘻嘻——”妻子慎笑地打了他一下,“你呀,告诉过你要常洗头。妈妈嫌你身上的脑油味太大!”
在这个世界上,闻不出自己气味的人,可惜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