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十七天的早上,陕西省同宫县军事检查站的门口发生了一宗不可思议的奇迹。首先发现这个迹象的是司机秦山跟王德忠。这天天刚亮,他们去打扫车辆的时候,授现了检查站前面那一挺对着他们的机关枪忽然撤去了。他们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车队长冯大姐跟其他所有的人,大家都觉着很奇怪。不久,那胖子站长穿得衣冠整齐,来到客挠,找着周炳,并且特意跟周炳握了握手,然后告诉他,他们接到上司的命令,正式通知这个车队,明天早上六点钟可以放行了。

众人看见国民党的态度变化得这样突然,都将信将疑,怕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冯大姐召集全体干部在客桔的炕上开会,商量车队下一步的行动。冯大姐盘着腿坐在炕上,把她那开始发胖的身躯紧紧地靠着后墙,对大家分析这件事情的情况跟几种发展的可能。高大的周炳眼矮小的赵老头也都盘着腿坐在一边,司机班长蒋贵跟李英不会盘腿,就竖着两只腿紧挨着坐在另一边,其他的干部都插花着坐在他们的中间,只有小鱼跟小华两个小朋友在炕前面追逐玩耍。

会议一开始,临时支委就发生了意见分歧。李英眼赵老头都觉着国民党这个变化来得没有根据,恐怕有诈,他们的车队断不能贸然启程。最好是先打电报回重庆请示,再寇行止。青年女干部小杨支持他们这种看法,认为万事都是慎重行事为好。但是,司机班长带贵昕到这些议论,早就火了,他使用夹杂着许多广东话的蓝青官话大声发言道”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天天去交涉,要他放行,如今他同意放行了,我们又不走了。这显得我们多么屠头!一一当然,危险嘛,到处都是有的,我们怕它干什么?我们不怕它,它也就不危险了。“周炳也很同意蒋贵的看法,认为无论如何,既然有了结果,就要息程才对。其他的四、五个人都附和蒋贵踉周炳的主张。后来,周炳对这个事件的发生又作了新的估计,他缓缓地,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以为,这是上面交涉的结果。一寇是咱们周副主席在重庆跟国民党交涉成功了,所以咱们这个护照继续生效。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就不要错过机会,应该坚持如期启程才对大家翻来复去地经过仔细的研究,足足讨论了整整半晌的时光。最后,车队长冯大姐根据多数人的意见做了决定整个车队明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启程,奔延安去。

周炳正在和众人一道动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出发。李民魁叫那个胖子站长来约周炳到检查站去会面。周炳走到检查站的办公室,只见李民魁一个人坐在里面。从外表看起来,李民魁表现得非常和善,周炳觉得他浑身都露出一副寒酸的样子。他穿着一套山东绸的中山装,皱皱折折的,一点也严舒展,那上面这里一条,那里一块地泛出黄色。他的魁梧出众的身体不能给他的外貌增加什么光彩,甚至使人感觉着他大而无当,越发可笑。李民魁一见周炳走进来,就敏捷地站立起来,向周炳迎上去。他拉着周炳的手,频频地摇动着,说“阿炳,你这一回可满意了吧?不管怎么说,你总可以了解我的为人了吧?我恭喜你,我祝贺你一一祝贺你成功,祝贺你达到了你的目的。”周炳说:“这有什么可以祝贺的呢?你们本来早就应该放行嘛。既然护照是真的,我们彼此都是友军,有什么可以留难的地方呢?都只因为你们存心要找岔子,不然的话,十几天以前,两个多星期以前,我们就该到达延安了。”李民魁忽然颜色一变,郑重其事地说道严老弟,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放你们过去,这不是随便办得到的。我这次冒了很大的风险,放你们过去。一一一点不假,我确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做出这样的决寇。你当是好玩儿的事情么?他们会造谣说我不尽忠职守,说我跟八路军句句搭搭。一他们会这样说的,别理他们有很多人就在周围整天瞅着我,想看热闹。任何半点差池都会叫他们利用来反对我,谋我的职位,抢我的饭碗。可是我全都不在意,对,我什么都不理会。尽管他们会说闲话,会造我的谣,会到处中伤我,会到我的上司那里去告发我,一一这我都不考虑。我决定放你们走。我就是这样决定了,谁也无可奈何。你们走了以后,一切由我一个人来承担。“两个人坐在办公桌的前面,周炳开始对李民魁仔细地观察起来。他很想发现,在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足以使他忽然慷慨起来,或者说,忽然大发慈悲,讲起义气来。他观察了半天,还看不出什么道理,于是他就缓缓地发问道”大头李,你为什么忽然又做出这样的决定呢?一一如果是你做出决定的话,那你却又所为何来呢“李民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仍然是和嚎哭的声音一模一样。笑了一阵子以后,他才说道报答,报答,报答嘛。

我说了宴报答,我就一定要报答。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一说了报答而不报答,那还象个人么”周炳在鼻子里面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李民魁继续往下说道:“老弟,这个行动主要是为了报答,可是也有别的原因。别的什么原因呢?我心里面想,我们最好是人情留一线,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周炳疑惑不定地望着那国民党陕西省党部代书记长问道“大头李,你说得那么情理,使得我都有一点儿感动起来。可是,我倒要请教一句,你留那一线人情,要来干什么用呢”李民魁摊开两手,用一种忏悔的语气对周炳说道:“你看,今天谁都知道国民党靠不住了。这样抗战抗下去,你们八路军准会扩大势力,得尽了民心,而国民党准要垮台。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大家都是这样想的。现在衡量起来,也许我那乖女儿为淑她选择是选择对了。她看得准,选择了共产党。一一一丑共产党得了天下,她就得到好处。我何尝看不出来呢?我当真也想跟她走同一条路。老弟,如果你觉得我还有用场,我也跟你们一起到延安去,怎么样”周炳开头有点儿吃惊,后来又暗暗地觉得好笑,他一板正经地教训李民魁几句道“李大头,你不用到延安去。你到延安去干什么呢?只要你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那么,人民是会认识你的。你在哪里也可以起作用,倒不一定要到延安去。”

周炳刚回到客钱,那边又有人来请,说这回是何专员要约他会晤。周炳走到检查站的办公室里,只见那里也只有何守仁一个人在场。他也不用主人让坐,就自己很熟落地坐在何守仁对面,看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何?仁见他大模大样,脸上满不在乎的神气,气心里着实觉得不高兴,就冷冷地说道“老弟,你知道么?你们曾经处在十分。危险之中,你知道么?由于你们自己的过失,护照上漏洞百出。,引起了种种麻烦,形势十分危险,你们整个车队差一点。都要给毁了,你知道么?”他倚一停,周炳低声说:“界知道他又继续往下说道:“我做为,个地方的行政长官。当然科盼你们坐视不救。:

一一如果真是那样:你二表姐也不依我。八我想来想去,只好

自己冒险了。我一面顶着上面的命令,一面力排众议,坚决把你们放行。你难道一点都猜不出来么?“?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会儿。周炳仍然摇头说道:“猜不出来、严于是他又接着往下说道严老弟,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这样做也不完全出于公事公办,实际上在我的心里,还是要报替你当初在东沙江上的救命之思。“周炳浅浅地笑一笑说:“那些事情你还记得么?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得干于净净了。“何守仁赶紧分辩道:“我怎么能够忘号?咱不会的,不会的,我永远不舍忘记。我这个人就是这种毛病,遇到一件什么事情,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周炳恭维他道”这样看来,你还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政客。“何守仁用右手接着自己的心窝,说:“天理良心,天理良心。不过你说到政治,我倒要谈一谈。这次的扣车事件,当然是一种政治性的事件这是你们国共两党矛盾冲突的结果。你知道,我一向是一个坦然派。我虽然参阅了画民党,但是我不参加国原党跟你日共产党的非争,我愿意站在超然的立场主持正义。“周炳微锐地向他鞠了个躬气尊敢情你是气位清官。”何守仁说员有清吧,、我等个官气向不会昧着良心,不会伤天害理,不会欺压百姓。我自己知道,如果我不来当这个官,让别人来当这个宫,那么老百姓就更苦了。“画周炳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一直当下去吧何守仁说问题正在这里我想不当,让别人来当,只怕老百姓更加吃苦,要想当下去,又觉着前路茫茫,不是滋味儿。你是不是给我搭一道桥,通向延要去,我一向羡慕延安的名笃。说到底,我还是想求进步的呢,我还是同情老百姓的呢。其实,连做一天的官儿我也不想,只带、到延安去,亲眼看一看,到底怎样才能做一旷好人。周炳傻傻地樊者说道:“这里到延安,是一条很宽、很直的。阳关大道,根本用不着搭桥。坷叫快要到吃中饭的时候,有一个杂役模样的人员捧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协锅迸来。他把那伞沙锅盖乎一打开,周炳就看得出来,那是一锅满满的羊肉泡馍。何守仁见杂役盛起了两碗泡馍,每个人面前放上一碗之后,就请周炳随便吃一点,不要客气他并且由周炳再主道歉,这个地方没有大三元,设、有景楼,也没有陆羽居,更没有玉酵春,只好请他将就一点,随便吃一点泡馍充充饥。后来他又加上解释说,既然没有那些好的馆子,吃一吃本地风味儿也好,又说这种泡馍有他同官县的特殊做法,丰腕鲜美,别有一番滋味儿。周炳也无心品尝,随便吃了几口,就告辞出来,回到客枝去。

谁知道,那天下午,张子豪也来请周炳过去吃晚饭。他叫一个勤务兵拿他自己的名片来,对周炳说明这件事,他把这次吃饭很谦虚地叫做“小酌”。周炳看见张子蒙运张名诗。心里,因十分好笑。他想欤灰蝗饲耄统ぞ枚济徊庞腥饲耄挥腥饲耄挂惶煲粤蕉佟闲醋诺氖窍挛缲点钟,可是,周炳七点钟才意进张子豪的司令部。张子豪出来迎接,看起来,也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这位主人今天没有穿军服,浑身上下穿着一套中国式的白色;素身、杭纺短打,潇洒随便,好象要对客人表示某种程度的亲热。

上菜的时候,张子豪表现出很高的兴致。他一个一个菜地给周炳介绍这是红烧海参,那是猪蹄发菜,另外有一是对虾粉条,最后一个是莲子炖鸡他并且加上、解释,说这些莲子是从哪里搞来的,这种鸡又是怎样经过特别的喂养,才使得它肉嫩昧鲜。这里只有一个主人,一个客人,对着这样豪华丰盛的建席,周炳就想起中午何守仁请吃泡馍的时候?那种寒晤的景象。周炳坐在张子豪的对面,不说也不笑,他望着张子豪那头经过修剪的头发,经过剃刮的脸孔,不知道这位司令官为什么兴致这么好每当张子豪跟他介绍菜式的时候,他只是微微地点着头,并不开腔。

张子豪注意到周炳那种疑惑不解的神态,就用一种豪迈的声调对周炳说道:“老弟,我已经决定把你们放行,你们明天就可以走了,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么”周炳不回答,张子亲也没有再问。只见他拿起旁边一瓶西凤酒,把盖子打开,一阵喷鼻的香味儿把朊怯栈蟮蒙嗤分弊抛豪拿起酒瓶,小心谨慎地给周炳斟了满满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对周炳建议道“老弟,咱们两个人今天晚上只谈风月,不谈政治,好不好”周炳无可元不可地微笑茬表示不反对,一一无论谈风月也好,谈政治也好;他都无所谓。接着,张子豪又一次谈起他跟周炳有三重亲的事情。他讲的还是几天前讲过的那些话第一,凤炳是他的孩子们的表舅第二,周炳是跟他结拜金兰的周榕的亲弟弟,也等于他的亲弟弟第三,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周炳教过他的孩子们念书,因此是他的西宾。他郑重地陈说,如象他才头一次说起这些事儿。周炳心中好笑,暗暗在想,看来他已经把前几天说过的话忘记了。

张子豪以一个殷勤的主人的身分劝周炳吃菜,劝周炳喝酒。厨炳只是一味子在留心观察着对方,看他有什,么动静,有、什么作为,挥没有心思跟他喝、碍。喝丁半天,气周娴一共才、喝了半杯酒,可张子豪自己倒痛痛快快配喝下了满满的三杯西凤酒果然名不虚传,。三抓喝下去以后,张子豪已经开始醉了,话开始慢慢地多起肃。他卡面脱下那件素自杭纺的对襟上衣,露出里面一件雪白的针织、短袖半脯英国汗衫,“面用古种异常高亢的声音说起话来道:寸川”。!余军人应嵌有市什么气质?,一我想,二应该有慷慨法歌的气质,有狂歌当哭的气质,我爱那样的军人胛胰衔扛鼍人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一一军人嘛,撇撇脱脱,说?不二。比方说,我要把你们扣起来就扣起来,我要把你们放走就放走,说了就算,说了就,。可是,我惭愧现在办不到。老弟,你看,我还有上司呢。我的上司就在重庆总司令部那里,他们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弄得人啼笑皆非。我说了话又不算,我心里面怎么想,又不能实行,你看,这叫人多么恼火总司令部那班老爷们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蛙虫,一群毫无人性的官僚政客。他们叫我扣留,我说要放也不行他们叫我放行,我说扣留也不行,你看,这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是这一回,我不管他们那许多正尽管他们说还要相留,我自己来假主,就把你们放了。老弟你知道,我究竟是一个军大哪“周炳没有回答,碚抛雍酪裁挥械却卮穑统俗拍枪墒谱蛹绦滤档:我是军人,我就喜欢打硬仗,从前对老共,现在对日寇,我都喜欢打硬仗。可是,他们不让我打。对那些官僚政客们,甚至对校长最亲信的人们,甚至对校长本人,我也喜欢打硬仗。说老实话,对那班官僚政客,我是不买账的。就是对校长,不管有什么话,我都敢对他直说。”说到这里,张子豪无缘无故地又从酒瓶里倒出满满的一杯西凤酒,一口把它喝了下去,然后继续说道产倒灶!一个会打硬仗的人,一个慷慨激昂的军人,有什么用?一点用也没有,谁也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象我们这些带兵的人,不摆到正面战场上去,在那里跟日本人好好地周旋一番,耀武扬威,却调到这个地方来,专门眼一些过往的车辆打交道,这有什么意思呢?真是气死人了“周炳举起酒杯,向张子豪邀请道:“来吧,喝一杯吧。你们蒋校长是不会让你们去跟日本人打仗的,他要把你们留下来,将来好去打内战,好去打老百姓,这你是清清楚楚的。“张子豪又满满地喝了一杯酒。一眨眼之间,他已经醉得不能支持了。只见他嘴里面不断地呼着气,舌头已经麻木,说话已经不清楚,整个身躯在左右摇摆,晃**不定了。可是他还努力挣扎着,用一种含糊不清的字眼儿大声说道”我们国民党我们国民党的军人我们国民党的政客我们国民党的党棍他们好**掳掠,不要紧,他们争权夺利,不要紧,他们贪污纳贿,不要紧,他们荒**无耻,不要紧,一一都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最叫人伤心的是他们灵魂的堕落。他们吃着国民党的棒禄,管着国民党的国家,带领着国民党的军队,心里面却整天在想将来共产党胜利了,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什么时候该投降,什么时候该起义,什么时候该反正,如此等等。这就叫人伤心透了!一一这叫什么。:我也不懂,我只能把它叫做灵魂的堕落。共产党还没有胜利,他们就已经看准了共产党一定要胜利了国民党还没有失败,他们就看准了国民党一定要失败了。你看,这哪里还有什么人格可言呢。这种人就是该杀“说到这里,他还用右手做出一把钢刀劈下去的姿势,一连说了三声:,杀杀杀”说完以后,他又一次倒满了酒杯,把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样一来,他就闭上眼睛,浑身瘫痪地斜躺在他的靠背椅上妒大醉如泥了。周炳坐在他的对面,沉默了两三分钟,正拿他没有办法,只见他忽然从座位上一跳跳了起来,瞪大两只发红的眼睛,狂叫不止道。恪“”大事去矣!大事去矣“一连吼叫了几声,他两腿的力量已经用尽,仍然跌落在自己的座椅上。他乘势一弯腰,趴在饭桌子上,呜呜、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饭桌的对角两边,各自点着一枝雪白的洋蜡。那蜡烛的火焰叫他这个沉重的动作一扇,顿时暗了一暗,一会儿又重新自己燃烧起来。不久,他忽然用手一拨,把那玻璃酒杯拨落地上,“嗤嘟“一声,砸得粉碎。他好象叫这种清脆的声音惊醒了,连忙抬起头来,问周炳道产什么,什么声音?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话?我都说了些什么来着”周炳看见他泪流满面,就严肃地对他说道“你们已经没落自到这般田地,可是你们目前仍然穷凶极恶,还要千方百计地破坏抗战,鱼肉人民,这样子,恐怕全国的人民都不会容忍你们。到那个时候,你们要后悔就来不及丁。”张子豪拿过自己的白杭纺上衣来,一面揩着眼泪鼻涕,一面仍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如果长此以往如果这是不可挽回的败局还不如眼我那两个孩子一道,走另外一条路算了。”周炳说:“路是靠自己选择的,别人可无能为力。”说完以后,就站起来告辞,走出去了。这里,勤务兵把张子豪连扶带抱地夹到卧室的钢丝床前,张子豪一头栽到**,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的整个车队就收拾停当,准备启程。周炳到检查站去告辞,又跟那少尉排长、上士班长,跟门口站岗的士兵一一握过了手,然后上车。只听见发动机呜呜的一响,整个车队就缓慢地蠕动起来,不久以后,就在阳光照耀下,以飞快的速度北上了。

一三六醉生梦死,。

重庆的深秋的早上,微风吹起轻雾,切都显得非常柔软。站在长江的南岸,望着对岸的山城,一片灰白色的秋雾弥漫着,好象被太阳烽得正在慢慢地融化,看不见那一层一层地停泊的船只,看不见那密密麻麻、在山城的斜坡奔上奔下的人群。也看不见那依着山势一层一层建筑起来的楼房,仿佛整座重庆都泡在浑浊的江水当中,越来越显得发涨。有一只白色的过江轮渡冲开薄雾,向海棠溪这方面驶来,好象一只巨大的莺莺在平静的江面上安安稳稳地游着。

在海棠别墅后座东首,陈文姊那幢房子的卧室里,她睡到很迟才醒来。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看看手上的金表,可是看来看去,看不清楚是几点钟,因此,她今天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太老了,眼睛看东西都模糊不清了。实际上,她今年才不过三十七岁,一一可是她觉着自己老得不行从头上、眼尾、额上、脸上都显出老态,连掩饰也掩饰不住。她为此很生气,索性再睡一会儿。

她果然睡着了并且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何守仁在一个什么高贵华丽的舞会上和一位高贵漂亮的女人跳舞跳得非常热烈。后来不知怎地,有一个男子出来眼何守仁打起架来,何守仁抵挡不住,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他大声叫喊,可是周围的人只顾自己跳舞,没有一个人来帮助他她惊醒了以后,还是不想起来,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这一回,她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躺在一张床、上,四边静幽幽的,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表示哀戚,、也没有人在旁边走动。她感觉着自己死得很不甘心,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浑身无力,办不到这一点。于是她着急得不得了,一味子大声叫唤。结果又惊醒了她还是不想起来,再翻了一个身,又第三次睡着了。这一回,她傲的梦甚至更加可怕。她梦见中国已经亡了,日本军队已经占领了整个国家,她和她丈夫何守仁一起夹杂在千千万万的难民当中,向一座高山爬上去。山很陡,她两个爬来爬去都爬不到顶,后来看见别人都纷纷爬上去了,连她身边的何守仁也爬上去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路旁不管。后面的日本军队大喊大闹地追了上来,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脚下什么东西把她一绊绊倒了,这才惊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那从广州带到重庆来,原来二太太房间里最漂亮的使妈阿苹已经站在她的床前。陈文姊定睛一看,发现阿苹还象十年前、二十年前那么漂亮。她知道,阿苹今年已经四十二岁,比自己整整长了五岁,可是比自己漂亮得不晓得多少倍。她不阴白为什么贫贱的人多半生得漂亮,并且为这一点感到非常不快。阿苹细心地,殷勤地,奉承地对她说,如今已经十点钟了,她最好起来,洗洗脸,坐一会儿,吃点东西,这样就会有精神的。陈文蝉躺在**,不住地摆手,说自己浑身疲倦到了极点,懒得动一动,甚至连一根头发都不想动一动,日阿苹先出去,等一会儿她起来了再叫她。

阿苹退出去以后,她个人瞪大眼睛在卧**胡思乱想。

她想起自己在。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十五岁,在一九二五年省港大罢工的时候才二十一岁,那平时候,多么激烈,多么认真,多么勇敢,真是一往无前,义无反顾。怎么过了十儿年,自己倒变成这个样子呢想来想去,很不甘必。她顺手拿起枕头旁边何守仁那封来信,不意不思地重复看着,觉着那封信上尽是满纸胡言,无非说一些蒙骗自己的假话。倒是其中有几个字眼儿剌激了她的疲塌的神经,使她注意起来。原来信里面有那么一句话“不如归去当顺民。”这几个字眼儿使她想了又想,揣摩了又揣摩,不知道确实的意义是什么。于是,她自言自语道“不如归去当顺民?嘿,嘿,“她停了一停,又自己回答“民民也罢,逆民也罢,不如归去说不定算得上个好主意。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不如归去“这四个字倒多多少少给了她一点力量。她坐了起来,穿好衣服,把使妈阿苹叫进来吩咐她说,她今天整天不准备出去,不过江去了,叫阿苹给她做一碗酸汤,别的什么都不耍,顶多在汤里面打上一个鸡蛋就行了。她说她喝完这碗酸汤以后还要睡。

吩咐完了,她就去洗脸,揽完脸,坐在梳妆台前面,又无事可干了。她拿起粉盒子嗅了一嗅,不想在这个时候扑粉拿起首饰盒子望了一望,这个时候也不想戴任何的首饰拿起脑脂,又不想涂脑脂,拿起香水,又不想喷香。总而言之,她现在什么事儿都不想傲。这时候,她的大姐陈文英走到她的卧房里面来了。陈文英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下面穿着黑色的长统丝袜,一双黑色的皮鞋,、浑身黑色,越发显得她圣洁和虔诚。她的外貌还跟从前一样,依然是那么小巧、瘦弱、胆怯、斯文。她一见陈文蝉,就高声叫嚷着说:“唉呀,二妹,我想你早应该起来了。现在十点钟都过了,看样子,你才刚刚起来呢。“陈文姆说:“我起来是起来了,可是我的灵魂好象还没有起来。它好象还睡在**,只是我的躯壳起来罢了。“陈文英说:“看你这个会计师,一一你也太懒了,你该报点什么事情千一千才好。这样吧,你赶快吃饭,吃过饭以后,跟我一道过江去。今天,那边有一个很大规模的义卖会,是为孤儿院捐款开办的。那里面东西可多了,吃的,用的,看的,玩儿的,什么都有,听说还有几幅贵重字画,标价很高。我俩一起去看一看,花它一百几十的,散散心也好。刀陈文姊无精打采地回答道:“大姐,你自己去吧,我今天什么兴趣也提不起来。,老姐姐陈文英露出一副又严肃,又关心的神气,对她二妹说道二妹,你怎么能盼这样子生活呢?你对于现实太执着了,你总想到现在的生活,却不去想未来的生活。你整天地吃、喝、玩、乐,别的什么也不干。当然,你有权利这样做,没有人能够干涉你。你有钱,这样做,也不愁没有花的。可是一个人一只想到现在,不想到未来,只想到生前,不想到身后,那样子行么?我说不行。我们一定要想到身后的事情,一一很明显,我们那个时候都是要上天堂去的,现在就应该预为之谆才好。”陈文姊扑嗤地笑了一声,就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活动活动她那已经开始有点儿发胖的身体,然后说道:“是么,大姐,上天堂也能预为之谋的么?其实呀,我是不是上天堂,我自己也没有准儿。我现在只觉得生活毫无意义,可又不能不生活,简直是醉生梦死。一一这四个字一点也不假。我是用的它本来的意义。至于上天堂,我现在想起来也有点怕麻烦上天堂嘛,一寇有很多仪式跟礼节,烦死人了。我想,能上就上,不能上就算了吧。”

陈文英也站立起来,走到陈文姆的跟前,对着她的脸说道:“二妹,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上帝饶恕你,数,上帝饶恕你。你要知道,一个人不光管自己的生活就算数,他还必须在社会土做一点事业,然后才算一个完整的人。一一如果你能够专心注意一件大事,一心一意地去完成一件大事,象慈善事业之类,那时候,你的精神就提起来了,你整个人就觉着有指望了,你的生活跟着也变得充实,有意义起来了。”陈文姊点头赞成道:“不错,不错,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三妹她有理想,她专心注意办实业,一心一意地想达到劳资合作的目的,所以她做人很快活,很有理性,觉着每天的事情都做不完,明天还想做更多的事情大姐你呢,你也有你的理想,你一心一意要跟上帝效劳,要宣传上帝的福音,要办慈善事业,以便将来安安稳稳地有进天堂,所以你也有许多事情可干,一天比一天的事情还要多。可是我呢,我原来也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科学、民主和自由。我已经达到了我的理想。我曾经为自由奋不顾身,我曾经为民主权利在社会上驰骋一时,可是现在,我什么都得到了,都有了,都达到目的了。我作为一个会计师,在社会上很受尊重我作为一个专员夫人,在社会上更加受到敬仰,一一人人都争着奉承我,恭维我。这样,我还有什么要求呢?我还有什么没有达到的理想呢?都没有了,一点都没有了。正因为这样,我才变得醉生梦死才变得一天到晚没有事情可干,才变得平常人所说的那种养尊处优。总之,一句话,变得毫无意义。”陈文英一把把陈文姊拽回梳妆台前坐下来,自己端了一张椅子,坐在她的后面,替她梳头。一面梳,一面赞叹道:“二妹,你看你这把头发多好,又旺、卫粗、又案润,到底不愧是一个青春年少的贵妇人。二妹,你年纪还小着呢,我年组可是大了,我比你大了足足六、七岁呢。我还没有说出半句意气消沉的话来,那又几时轮到你说呢?快吃过饭,跟我一道过江去,到义卖会去买几件东西,捐它一两百钱现款。这样,你就觉着生活充实了,有意义了,有事情可干了,你觉着人们在称道你也有理由了。”那碗酸汤做好了,阿苹小心翼翼地把它端了上来,搁在梳妆台上。等那碗汤稍为凉了一些,陈文姊把它端起来,一口喝尽了,仍然把空碗放在梳妆台上。也不跟着去洗脸漱口,更不去涂脂抹粉,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发怔。陈文英坐在她的对面,望着她那张叫痛苦给扭歪了的,雍容华贵的脸孔,一味子叹气,心中十分怜惜;她望着自己二妹那一头棕色的头发,望着她那两个棕色的脸蛋,还在她左边眼皮上仔细寻找那个小小的,棕色的疤痕,一这些都跟从前一模一样。陈文英明显地回忆起来,她二妹从前全身就象一团棕色的烈火一样,那么跳动,那么活泼,那么有生气。到了如今,棕色依然如故,只是变成了一团灰烬。一一深棕色的,不会动弹的,没有生命的灰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陈文英垂着自己那双慈善中显出傲慢的眼睛,自思自想。她想着自己坚决果断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将来有那么一天,她要离开这个人世,就会走上一条用花瓣铺着的道路,一直往天堂走去。甚至,上帝都会从他的宝座走下来,走得远远的,专门为了迎接她还会搀着她的手臂,象一个高贵的绅士一样,把她搀扶着走进天堂这个时候,那位身长腰细,脸白嘴小,非常温柔,又非常驯良的嫂嫂周泉象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似地走进来了。她一面走,苟一面嘟囔着:“大姑娘,二姑娘,你们都在,太好了,你们快来劝劝我们那个吧,快来劝劝我们那个吧他好固执呀,他好固执呀”陈文英跟陈文姊问周泉什么事情,周泉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说再过十天半个月,就到了陈文雄生日了。他今年恰好四十大寿,是整整四十岁了。她说按她自己的意见,要过江去给他摆那么几十桌酒,庆贺一下,可是陈文雄无论如何不答应,说国难期间搞这些名堂有什么意思。周泉又说,后来她退了一步,主张在家里摆上一桌酒,一家人喝上几血,团聚一番,无奈陈文雄还是不答应,说这是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心恩来庆祝生日呢?虽然钱他们是有,不要说摆一桌、十桌、一百桌,就是摆一千桌酒,他们也摆得起。不过如今不是时候。这个时候来摆酒,能喝得痛快么?心里面舒畅么?她说她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来求大姑娘、二姑娘帮她的忙的。最后,她还加上说道“国难有什么问题呢?已经难了那么多年于。一一那又不是咱们陈家一家人的事情,那是全中国人的事情,一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整天想着国家兴亡,难道就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了么?大姑娘,你整天去做慈善事业,二姑娘,你每天晚上打牌都打到通宵,难道说,你们都忘记了国家的兴亡么?国家兴亡嘛,有国家来管嘛,咱们又不管国家,干吗要操那个心!一一此外,我也问过三姑娘了,她也不支持我。她一开口,就和我们那个一鼻孔出气,总是国家呀、国难呀、国家兴亡呀这一套,你看有什么办法?你们快来帮帮我的忙吧”谈起国家兴亡这一类的问题,陈文蝉倒有自己的主张。她懒洋洋地说,抗战这个玩意儿,根本就没有胜利的希望,中国的灭亡已经成了定局。一一这一点,在十年以前,日本人占领沈阳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来了。可是后来,大家一个劲儿吵

吵嚷嚷地闹着要抗战,娘也不好出来阻拦。她明知这个“群众的要求”实际上是在向一种悲剧发展,而她不能阻止这一场悲剧,所以她心里面一直是冷冰冰的。一一她还认为,后来的历史事实产果然不出她的所料,日本人进攻中国了,德国跟意大利在欧洲掀起另外一场大战了,中国亡掉了半个,法国整个都亡掉了。她说,按照这样子打下去,恐怕英国跟美国也将要步法国的后尘。最后,她还用加重的语气肯定自己的见解道:

“我再重复一遍,这一场悲剧十年以前我已经看出来了,中国的灭亡已成定局。”看见陈文英跟周泉都低头不语,十分难过的样子,她又嘻嘻哈哈地加上说道产所以一一正因为我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我把世上的什么事情都。不当真,我只是想着有一天糊弄一天,我只是随随便便地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有一个通宵就打它一个通宵,到了没有这个通宵的时候,也就算“?。”

后来,周泉又谈起他们陈家整个家庭的盛衰问题。她认为,国家纵使命运不好,一天一夭地走向灭亡,而他们的家庭还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比一天兴盛,没有任何衰败的现象。

陈文英在胸前划着十字,说道:“上帝已经拯救了我们陈家,上帝也一定会拯救整个中国。”陈文嫌不同意她们两人的看法,就用眼睛狠狠地厉了她们一眼,然后说出自己的见解来。她认为这一次的“欧战”跟上一次的“欧战”情况大不相同。上次的“欧战”他们家是发达了,发了财了,而这一次,去克没有看见任何发财的机会恐怕战争拖延下去,他们的家庭会遭到败落的命运。她咒骂这次打仗把她从好好的广州、舒适的广州、美丽的广州赶到这个鬼山岗来。一一要什么没什么,住的是一间烂木头房子,连个电灯、自来水都没有。她又抱怨说,虽然嫂嫂跟大哥天天团聚,三妹跟民天也成对成双,可是她自己跟男人就离得远远的,她大姐跟大姐夫也是离得远远的,大概有那么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够会面。最后,她还加上反问一句道“难道说,这就是我们家庭兴旺发达的景象么?这就是上帝对我们的怜悯么?一一怎么我一点都没有看见,一点都我看见的只是国亡家破,凶多吉少。”听见陈文蝉把话说得这样绝,陈文英跟周泉两个人早就给吓呆了。陈文英照样坐在陈文姆的对面,周泉却坐在陈文蝉的**,两个人同时窍拉着脑袋。她俩一向苍白的脸孔这时候显得更加苍白,她俩一向十分胆怯的神态这时候显得更加胆怯。

陈文姊觉着意犹未尽,就接着往下说道:“我看,也不光我一个人有这种扫兴的想法。你们想想四妹吧,她社会地位可算高了,她家里的钱财可算多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还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呢你们着,她终于轻生了,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想来想去,这几年总忘不了她的身影儿。一一我想,她就是因为看到这个世界总免不了发生一场悲剧。她自己是一个烈性子的人,既然看到悲剧就要来临,自己又没有力量把它挽回,于是她就轻生了。你们说,不是这样的么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她那样的刚强一一那种野马一般的烈性子我只是一个粘粘糊糊、拖拖沓沓的人,明知悲剧就要来了,可怜只能坐在这里等待悲剧的降临。我甚至照样吃我的,穿我的,睡我的,打我的牌,好象毫不动心的样子。一一我认为,一个人在毫不提防的情况底下碰到悲剧,那他是幸福的相反,一个人眼睁睁地望着悲剧越来越接近,越来越贴紧一一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呢”陈文英对她说,正在这个时候,她必须去祈求上。帝,只有上帝才能够在她最危急的时候拯救她。周泉也站起来,表示陈文姆的话讲得很有道理,不过恐怕有点过分。说完以后,就想走出外面去。

没提防这个时候门外忽然有一种男性的宽阔、洪亮、深厚的声音大声叫嚷道产什么过分,谁过分了?什么东西过分了“大家把眼睛往门口一望,原来门口站着的一个男人却是周炳。大家见他走进来,就都站了起来,纷纷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见过了陈文雄、陈文捷、李民天他们那几个没有。大家一面问,一面簇拥着他走到客厅外面去,坐下来细谈。周炳一样一样地回答了她们之后,又加上对她们说道”半年以前,我带着三部卡车从重庆到延安去,走到陕西同官县的地方,碰到了很大的困难。我想糟了,恐怕走不到延安去,也回不到重庆来,再见不着你们了。没料到,事情后来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接着,他把在同官县通着李民魁、何守仁、张子豪几个人的情况仔仔细细,详详尽尽,一点不漏地对她们说了遍。接着,他又对陈文英跟陈文蝉说”你们该劝劝大表姐夫跟二表姐夫,看来,他们的处境都不大妙。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你们千万要记住,千万要劝劝他们,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都不蛋白绝于人民。,不是我说空话吓唬人,谁自绝于人民,对他来说,只能是一场灾难。“姑嫂们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不想做声。周泉好象预感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到来,非常害怕。陈文英也因为心里面有所恐惧,默然不语。只有陈文姊却反唇相稽道:“阿炳,你不要因为占了一点势头,占了一点便宜,就那么兴高采烈,到头来只怕落得一场空。你该知道,中国要是亡了,你们共产党往哪儿蹲去呀?所以我说,恐怕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一二七在仙女洞中

在珍珠港事件发生两天以后,陈文捷、李民天两个人约陈文雄、周泉两夫妇一起去逛南温泉。那一天,天气阴冷,大雾弥漫,长途汽车开亮了车灯,走得非常谨慎,非常缓慢,并且不住地按着喇叭。游容不多,座位稀稀疏疏的,他们四个人坐在车子的中段,左右前后都有空位子。陈文雄和周泉坐在后一排,身体微微向前倾着陈文捷跟李民天坐在前一排,身体微微地向后仰着。车子在大雾中缓缓前进,发出贡隆、贡隆的吼叫声。一一这样子,他们四个人无拘无束地谈起话来,也不怕叫别的人昕去。

话儿从李民天身上谈起。因为他十几兰十年来一直抱着他的科学研究不放。他拚命去研究农业科学上面的种子改良,可是他没有一亩地来实现自己的主张。别人笑他,他也无所谓;别人对他不器重,他也一点都不在乎。这十几二十年来,他甚至没有挣过一个铜板,全家生活完全靠陈文捷供养,他自己也觉着心安理得。因为这个样子,陈文雄送给他一个雅号,叫做”科学迷”。他听了以后,也毫不动心,只是嘿、嘿地苦笑两声。

不久,话儿就落到陈文捷头上。因为她十几二十年来一直坚持提倡实业救国,提倡劳资合作。震南村的实验农场失败了,广州的振华纺织厂也失败了,可她自己毫不悔悟,到了重庆以后,还整天嚷着要恢提振华纺织厂,要继续提倡劳资合作。因此,陈文雄也送她一个雅号,叫做在合作迷”。接着,陈文雄还说,他三妹不止坚持实业救国,坚持劳资合作,到了重庆以后,还坚持国共合作,一起抗战。他把陈文捷的这一个特点也放在“合作迷”的范围之中。末了,他低声笑道“三妹呀,你这样子相信团结,相信国共合作,一起抗战,甚至比武姐夫、二妹夫跟大头李他们这班官儿信仰得更加虔诚。我常常想起来,你这样子,就跟一个共产党员差不太远了。”陈支烧毫不相让,有来有往,也给陈文雄送上一个雅号,叫做“冒险迷”。陈文雄一昕就明白了,这是指的他整天干着买卖香港钞票,买卖黄金那样的营生,就笑着说道“三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确实实是个冒险迷。可是,你们想一想,大姐夫张子豪,他干着一个司令官,二妹夫何守仁,他干着一个省的专员,那个没品投行的大头李也干着一个国民党省党部的代理书记长,他们难道就不冒险么?一样是冒险的。人要干一番事业,不冒险根本不成。不过我不是自吹,我这个险是冒得很稳当的。我的家业一年比一年发达,一年比一年旺盛,使我现在感觉着干哪一样事情都比较有把握,冒险的味道倒是越来越少了。你们不要昕凭我的口说,你们要看历史的事实,要看实际的发展。如果说我冒险的话,我现在不妨说,已经是履险如夷了。”李民天插话道?“不错,大哥,你冒险冒惯了,冒多了,都不觉着是冒险了,所以恰好当得上是一个冒险迷。”周泉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开心地,嘻嘻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