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捷深沉地,稍为带一点忧愁地说道“是呀,大生且夫、二姐夫、大头李他们这些人都身居显职,负起很大的责任,理应在这才抗战紧要关头精神振奋,大有作为才对。不知道为什么一一如果阿炳所说的情形当真的话,如果用炳这个傻子没有撒谎的话,一不过我相信,阿炳是不会撒谎的,那么,他们的精神就显得十分颓唐了。人又不老,事业又没有失败,为什么精神会这么颓唐呢俨陈文雄说:“是呀,如果周炳没有撒谎的话,那么,他们的的确确是萎靡不振了。一一这也奇怪,为什么他们会那样颓唐,可是我一点都不颓唐呢?难道说,他们对他们自己的事业失去信心了么?可是我不,我一点也不,我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对于我自己的事业越来越有信心,事实上,它也是越来越兴旺发达。我一往直前,从来没有时间去想起信心的问题。“李民天又插言道”不错,大哥,你是那样一个人。我跟你不一样,我整天考虑到自己的信心问题,不过最后我还是很有信心。我跟大姐夫、二姐夫、大头李他们又不同,我的精神一点也不会颓唐。“陈文雄不断地点着头,转脸向周泉说道”小鸽子,你看,这不是完完全全证明了一个真理这个社会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阶级。难道不是这样的么?我是到死那天也不相信这个社会上会有什么阶级存在的。你弟弟周炳老爱谈这个阶级、那个阶级,老爱谈什么阶级斗争,其实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阶级,更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按照阿炳的说法,我跟大姐夫、二妹夫、大头李、民天、三妹他们都应该属于同一个阶级,可是,我们为什么完全不一样呢?他们为什么会精神颓唐,而我们为什么会精神旺盛呢?在阿炳看起来,同一个阶级的人本来应该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我相信,如果阿炳当了一个什么军队的司令官,当了一个省的什么专员,当了一个什么省的党部的书记长,他变成一个资产阶级了,肯定也会跟他们完全不一样的。事实不正是这样的么?“车子到了南温泉,他们下车步行,向市街前进。经过桥头一个茶馆以后,他们走上了花溪桥,在桥上赏玩了半天,才继续往前走去。周泉眼李民天走在前头,陈文捷跟陈文雄两兄妹走在后面。陈文捷望望陈文雄的脸,见他兴致很高,就开口说道:“我的董事长,你再给振华纺织厂增拨一笔资金,怎么样?一一也不要多,有一两万块钱就行了增加一些资本,我们这个纺织厂马上就可以开工。“接着,陈文捷对自己所提出来的要求又说了三点好处。她说,第一,这样做,振华纺织厂一开工,就可以生产一批布匹,拿到市上去销售,这样子对于抗战是有利的。目前,重庆的布匹市场已经很紧张了,有些人都买不到布了。第二,她说这样一来,对于劳资合作这个理想又可以进一步实现。即便一时不能完全实现,多经过一次努力,总多一点经验,这也有好处。第三,把资金投在实业里面,总比一味子买空卖空更加稳当一点,更加保险一点。投资在实业里面,虽然利润要低一点,周转期要长一点,但是从稳妥可靠这方面来看,也是很有好处的。陈文雄听见他妹妹这样会说话,说得这么委婉动听,也就笑起来了。他一面笑,一面走,一面对他妹妹说道:“是呀,你有一个主张,我始终认为是天才的发明,那就是劳资合作你知道,我是主张没有阶级的,但是当然有劳方跟资方的区别。只要使他们合作,把这两方面的界限逐步地消除掉,那么,共产党就再没有任何的借口了。所以我说,你这一个主意的确不错。说到咱们的资本嘛,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资本,咱们有的是,没有在你那个纺织厂里谋求稳妥的必要。再说,你也容纳不下多少资金,也就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儿。当然,为了支持。你创办合作事业,赔点钱也不要紧。我总是这样想,任凭你去赔钱吧,你也赔不了多少。我在发到香港去的电报里,把一个数目字更动一下,也就够你赔的了。“陈文捷歪着身子,在她那高耸的额骨上堆满了希望,说”大哥,那么你是答应了“但是这一回陈文雄却没有答应,一一说得准确一点,他根本没有回答。大家在温泉浴室洗过澡以后,陈文雄感觉着浑身舒畅,十分惬意。他走在全队人的前面,从他的脚步的轻快洒脱看来,好象他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突然之间,他拧回头,对大家说”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闲字的奥妙,怪不得古人把闲适看成那样高度的享受了。“他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走着,后面跟着周泉、李民天、陈文捷三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高兴,都在心里面暗暗觉着好笑。后来,陈文雄很想发一点议论,就又兴致勃勃地谈起珍珠港事件的详细情形来。他说,日本人集中了多少飞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起向美国的舰队偷袭,炸沉了美国的多少只军舰,使得美国的远东舰队陷于瘫痪。他认为,这样一来,美国跟日本就正式冲突起来了美国就没有法子不参加这一次的世界大战了。他三番四次地给大家证明,世界上的大事使得他兴高采烈的,也只有这一件罢了。陈文捷表示不同意,她说,美国如果当真眼日本人打起来,那将会有很多人在战争中死亡,欧战的范围也会扩大。她还说,如果他们大姐知道了这样的事情,一定非常反对,马上就要回去向上帝祷告了。众人都争着问陈文雄道理何在,陈文雄开头不说,后来,终于说出来道”珍珠港事变将改变整个世界,日本算是完了,陈家又要发大财了。”。陈文捷忙着上前一步,抢先问他什么缘故。陈文雄只是微笑着,不说话,仿佛天机不可泄漏。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这个时候心里面正凝聚着一种绝对自信的力量,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影响他,动摇他。他们一同在花滩溪旁边游览了一阵子。这时候,花滩溪已经没有花了,只有几棵光秃秃的树,还有几棵只剩下几片残叶的树,那溪水仍然潺潺地流着,看来非常秀丽,只是水更浅了,也更加清澈了。在三棵叶子不多的小树前面,陈文捷要李民天给她跟陈文雄夫妇合照了一个相。后来,陈文雄又自己拿起相机来,眼陈文捷夫妇和周泉三个人照了一个相。这阵子,雾气已经散尽了,太阳明晃晃地露出它的光芒来,真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候。陈文雄在一边肩膀上挂着照相机,从容淡寇地和大家一起缓缓走着,向山林的深处走去。走了不久,他又用一种大人对小孩子说话的神气跟陈文捷、李民天两个人说道”三妹,民天,你们都是有理想的人,这一点非常重要。一个人如果有了一种理想,他的生活就更加充实,更加有意义。但是,不幸的是,你们的理想太不现实了,或者说,跟现实距离得太远了,这样予,你们的理想就往往会变成一种空想。“李民天一面听,一面不住地摇着头,笑着,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陈文雄这个时候会自信到这样一种绝对的程度。他尝试着仔细地观察陈文雄的全身,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个什么证据,足以证明他今天这种情绪并非出于虚伪,可是他找来找去都没有找着。后来,陈文雄又自夸地说他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一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为了证实这一点,他说了一个英文字,仿佛用英文来表达他自己的意思会更加准确。

李民天忍无可忍,就厉声抗议道:“不是我自己不现实,是国民党太腐败。“陈文雄一点也不放松地教训他道:“国民党腐败也是一种现实嘛。“周泉不是很有把握地试着给他们调解一下,笑着说道:,逛你们的花滩溪吧,别老谈这种伤脑筋的事情了。”他们沿着花滩溪一直走向仙女洞。这仙女洞离开市街不远,是一个洞口高大而又十分幽邃的石洞,前面的部分很宽敞,越往里走越潮湿、低矮、狭窄,四周的石壁上刻满了行、草、篆、隶的各种书法,洞顶上刻着一些看不清楚的文字和花纹,泉水从那些裂镰当中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洞里面非常暖和,有一种腐草的霉味儿刺着人们的鼻孔。洞的中部靠右手的石壁旁边有一座石台台上坐着一位石雕的,挥身净素的仙女,相貌雕刻得十分娴雅。石洞门口的右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土台,上面放着一些石墩、石凳之类的东西,游人们喜欢在这里一上下地攀登,游玩。

他的在仙女洞里面竖着、横着照了许多相以后,就都一起坐在洞口右边的土台上歇息。这时候,游人逐渐增加,男男女女,一批接着一批地向仙女洞涌进来。陈文雄用一种旁若无人的神态,冷言冷语地在讥剌抗战。首先,他举出许多例子来证明这一场抗战其实既没有抗虫,也没有战,只是中国人民在日本飞机大炮底下握打、握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被弄得身首异处,血肉横飞除此以外,就是千千万万逃难的人民大规模地向西边移动,这是种灾难性的,不幸的民族迁徙。综合这两方面看起来,都说不上是什么抗战,论其实际,恐怕只能够说是一种牺牲惨重的,代价很大的盲动。周泉怕他的话被别人昕去了,不大方便,就悄悄地,不断地拉他的袖子。他说,他点也不在乎,他之所以要大声说话,就是希望别人都能听见,不管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好,他正想对大家高声宣讲他的见解。他甚至想召集一个演说会来举行一次专门的演说。、在这约莫有一丈来高的土台上,这时候已经站满了十几个游人。陈文雄看见有人走过来听他说话,更加高兴起来了,说道:“你们都昕昕看,看着我有没有道理,我还要说呢,我还要说呢。”接着,他就说起共产党的问题来。他认为,这一场规模空前宏大的盲动,或者说,这一场规模宏大的民族灾难,就是共产党煽动民族仇恨的结果,一一共产党用一种危言耸听的词句煽动中国民族跟日本民族的民族仇恨。本来,中国跟日本的事情是可以和平解决的,但是经过这样一煽动,两个民族各走极端,他们的矛盾冲突越来越多,越来越尖锐,结果,。爆发了这么一场不象战争的战争。他声明,他是一个天然的抗战派,坚决地主张抗战到底,但是,这场所谓战争本来是可以不爆发的。他认为,这场战争如果不爆发,那么,对中国跟日本两个国家都只有更好。

对于陈文雄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谈怪论,不单是周泉觉着听不下去,就是他妹妹陈文捷跟他妹夫李民天也觉得没有法子理解。他们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是坚决主张抗战,也坚决从事抗战的,如果当真要抗战的话,就不能排斥共产党,也不应该排斥共产党,因此,他们越听陈文雄的话越觉得不对头。旁边听的人越多,他们就越替他担心。饨们走来想说一些什么话来制止他,一时又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陈文雄又接着发起议论来了。他说。共产党不,止是煽动中日两个民族的仇恨,并且散布一种狭隘的排外观念。他说,中国共产党不单是排斥日本对英国跟美国也用并抱着二种排斥的态度,很象当年的义和团一样。周泉插不上话户觉着十分苦恼。她有好几次都想站立起来往别处去卖。走,松动松动,可是都让陈?文雄给按住了。陈文雄把她接到原来的座位上,一寇要她听完他自己的说论,周泉只好一面昕,一面暗暗地摇头叹息。

说到这里,陈文雄象一介梦话连篇的人忽然惊醒似地怔了一怔,他用眼睛把周围的人望了一下,只见他们个个都在笑着,好象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玲笑。于是,他慢吞吞地说道:

“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今天是出来游逛的,我怎么老提这些烦恼的事情呢”说完以后,就站立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和大家一起走出了仙女洞口。他们几个人沿着原来的那条道路,在花滩溪旁边缓缓地散步,没有一个人说话,一个跟着一个,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到了花滩溪水湾前面缸,他们的队伍突然散开了,东一个西一个地各自找寻自己喜欢的地方,徘徊留连。

这个时候,他们四个人实际上有四种不同的心情。陈文雄独自一个人站在水湾的前面,望着不断流逝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尽管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流光消逝了不少了,可是,自己毕竟完成了金融界,一一或者具体说,买卖黄金这个王国的霸业,至少是接近完成了霸业,他为这一点感觉着踌躇满志。周泉远远地离开陈文雄,坐在花滩溪边一张石头凳子上,她想起刚才陈文雄所说的话,也不知道前途是祸是福。一一反?正,祸也罢,福也罢,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掌握,因此心怀恐惧。李民天站在刚才照相的那三棵小树前面,外表看起来,好象在仔细地观察研究那些树木,其实他心里面在想,陈文雄为什么这样气焰逼人,为什么这样傲慢自满?他拿陈文雄的事业跟自己的事业两相比较,觉着心中不忿。陈文捷站在陈文雄后面,离他不远,她心里面想,陈文雄为什么态度这样模棱两可,既不说增加股金,又不说不增加股金,这到底如何打算?她想来想去,越想越感到焦急万分。

后来,他们大家都感觉着肚子有点饿了,就跑到松鹤楼去吃午饭。他们这四个广东人倒是点了几样道道地地的四川菜,象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冬笋肉丝、鱼香肉片之类的,吃得他们眼泪鼻涕一齐来,满头大汗,浑身痛快。快吃完饭的时候,陈文雄又轻轻地把话头引起来道:

“你们大家想一想吧,美国人无疑是输了头注,吃了一点亏。黄金马上就要涨价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美国总统罗斯福可不是等闲之辈,最后,不出一个礼拜,他一定就会打败日本人。到了那时候,他就一定会把军队开到中国来,将日本人撵走,撵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不过这样一来,美国人,自己就要在中国留下来了,这前途是毫无疑问的,是确定无疑的。你们想”这时候,陈文捷插进来说道:“美国人留下来就留下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陈文雄哈哈一笑,继续说道“有关系,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呢?你要知道,美国人实业力量是非常雄厚的,这样一来,中国的实业就没有前途了。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对于振华纺织厂还是要增加投资的。”

一二三八四十寿辰

入冬以来,重庆天空上大雾弥漫,每个攵纪铝艘豢诔气,心情格外舒畅,市面上也逐渐地热闹起来了。西安双十二事变五周年那一天,刚巧是陈文雄的四十大寿,他准许了周泉的请求,在重庆临江门一家最着名的广东酒家粤雅茶室走了一个最讲究的花厅,要举行一次豪华的家宴。事先他和周泉商量过,不摆酒则己,既摆了,海棠别墅的大小十多口人都必须出席宴会,此外,他想把周炳也请来,一起喝一杯。他认为,既然这个时候恰好碰上周炳在重庆,他是孩子们的亲舅舅,又是他们家的亲老表,断没有不通知的道理。周泉起先嚷着要过江去搞宴会,寇了酒席,她又后悔了,说是这个时候兵荒马乱的,又整天有日本飞机来空袭,万一碰上发警报,那就没有地方可躲了。陈文雄昕她这么说,大笑不止,说她不识时务,说象现在这样的大雾,正是重庆的福音,不要说日本飞机不敢来,就是他们来了,也找不到重庆的所在,她尽管放心好了。周泉也不赞成请周炳,说”你就是请他,他也未必来,他们共产党、八路军的不兴这一套。“陈文雄又哈哈大笑起来道:“小鸽子,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周炳是我的一个政敌,这没有错如果是别的事情,他可能不来,这一回请他吃生日酒,他是一定会来的,一他一定来,你相信么?八路军最尊重人民群众的风俗习惯,他们之所以得人心,跟这一点有很大的关系。“周泉说”话虽如此,可是阿炳生性慧直,只轴一时说出得罪你的话来,惹得你过生日的时候不高兴。“陈文雄断然否认道:“不碍事,不碍事,我正想昕昕真话。

他们共产党人平时对我们这样的资本家有话不肯直说,他们的锋芒究竟指向什么地方,我们很难看得出来。我知道他们有锋芒,不过象俗话所说的禾秤盖珍珠,他们把光芒隐蔽起来,使你看不见。我正是要把他们的禾秤揭开,看看他们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珍珠。“周泉说道:“好了、好了,我就是怕你们把禾秤揭开。你们郎舅俩一见面就争吵不休,这有什么好处呢“陈文雄争辩道不会的,不会的。这回我不需要他放弃阶级论,我只想在我们之间增加一点感情。当然,我不善放过机会,摸一摸他的虚实。此外,我还希望每当他要用阶级论对什么事情下判断的时候,他会想起他跟一个大资本家还保留着感情,这就够了。”最后,也不等周泉再说什么,陈文雄就做出了决定,还是请周炳来参加他们的宴会。

陈文雄为这件事情给周炳写了一封亲笔信,信中说明五点钟席。到了那天下午五点钟,周炳准时到了临江门。他走进那间粤雅茶室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那陈设的高贵清雅,在抗战期间的重庆确实算得上首屈一指,怪不得有些人把它跟广州的几家有名酒家相比,说它兼有那些酒家的优点。他们称赞粤雅茶室说,它有北园的山,有一景楼的水,有南园的庭院,有文园的风光。周炳这几年都没有到过这样华贵的地方,就坐在大花厅里泡了一杯茶,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喝着,等候主人。周炳今天浑身上下穿着一套草绿色卡其布的军装,脑袋上推了一个平头。虽然他没有系皮带,也没有袖章和领章,甚至也没有戴帽子,却显出一种雍容大方,威风凛凛的样子来。一一这是他的戎装,也是他的盛装,从外表看起来,他象是一位军队里的文职大员。

到了五点半钟,陈文雄才穿着一身西装,风度翩翩地从外面走进来了。他看见周炳一寸:人正在从从容容地举起扣血喝茶,便看一看手表,匆匆忙忙地走到周炳的面前,屈着上半截身子,对周炳抱歉道“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迟到了,我迟到了。你准会说我的信里明明写的五点钟,对么?我是按照社会上的风俗习惯,一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习惯势力。大家都是这样办的写五点钟,就是六点钟席。”周炳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象谴责又不象谴责地说道:“哼,我以为我们社会上的事业家,一一特别是接受过西洋文化洗礼的人们最守时间。”陈文雄连声赔不是道产对,对。你批评得很对,你批评得很对。我未能免俗,我未能免俗。“说完了以后,他就在周炳的对面坐下。伙计另外泡上一扣蛊茶来,两个人面对面地,平平静静地喝着。周炳在打量陈文雄,发现陈文雄也在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以一种挑战的口吻对陈文雄说道”大表哥,你和三表姐都属于抗战派,这我早就知道了。我现在想提出一个关于抗战的问题请教你,一一反正时间还有,客人要半个钟头以后才能够到达,你必须给我答案,毫不含糊地给我做出回答。这就是,从你的角度看起来,抗战有前途么?它能够胜利么“,陈文雄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五年必胜!也就是说,。明年必胜!怎么样?我对于抗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乐观过!一一现在我反问你一句,按你说呢?按你们共产党、八路军看起来,又该是怎么样一回事呢“周炳也非常果断地回答道:“按我们看来,这场战争是一场持久的人民战争,不管要打多久,胜利一定属于人民陈文雄用他那十分温文尔雅的声调低声说道:“这我就不能掩饰我自己的怀疑了。”周炳用自己那强有力的大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边膝盖,说道产怎么能够怀疑呢?你们蒋委员长不是也这样说的么?你听,他说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这还不是全民抗战么这不是讲的全体人民么?这怎么能够怀疑呢“陈文雄继续用他的油喉分辩道:“我不是怀疑人民起来抗战,这自然是事实。一一国民党现有的几百万军队不也都是人民么?这是无可怀疑的。我怀疑的只是胜利一定属于人民这一点。“周炳重复表示,对于抗战的必然胜利,他确实相信。陈文雄也重复表示,说他也相信抗战的胜利。并且,他向周炳指明,他刚才已经讲过,从芦沟桥事变算起,胜利不出五年。最后,他加上一句道”问题不在于胜不胜利,胜利是一定要胜利的,并且不出五年。不过,胜利的可不是中国人民,。而是美国。“周炳想不到陈文雄有这出人意表的一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子,才一面擦眼泪,一面说道:“大表哥,你这个论点真是新奇,我一定要领教,一定要领教。“陈文雄站起来,做了一个象当年汪精卫还革命的时候对群众演说的大回转姿势,用自己的右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说道事实不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么?事实难道还有任何地方不够清楚么?从前,日本人请共产党出来,一方面固然打国民党,一方面也打他们日本自己,使共产党坐大。日本人还嫌不够,现在,又要请美国人出来打自己了。这不是日本人自取灭亡么?那美国是多么富强、伟大的国家,它们不打则己,跟日本人打起来,一定会逐渐地打到中,国来,把日本人打得个不留。那就是抗战的胜利。到那个时候,你们共产党、八路军抗战有功,也可能在政府里面分裂一个或者是两个部长的职位。这样一来,你们也就可以满足了周炳又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把中国人民的抗战看作是要捞一两个部长,这真是没有办法。一一我们两个人是没有法子找出共同点来的了。“他俩正在互不相让地对峙着,时钟皑皑地,响亮地打了六下,海棠别墅那一大批人一起在粤雅茶室的大花厅里面出现陈文英带着她的小儿子张纪庆,陈文姊带着她的儿子何汝温,李民天跟陈文捷带着他们的女儿李静,周泉带着自己两个儿子陈国栋、陈国梁,大小共十个人。李民天一见周炳跟陈文雄那种神气,就大声叫嚷道:“糟了,我们来迟了,看不见他们的精彩斗法了。“陈文雄在已经摆好杯盘碗盏的鳝席上坐下,也让大家一起坐下。这桌娃席从右边算起,是陈文雄、周炳、陈文英、张纪庆、陈文娟、何汝温六个人,左边是周泉、陈国栋、陈国梁、李民天、陈文捷、李静六个人。四盘冷荤端上来,大家喝了一轮酒,祝贺陈文雄万事胜意。四盘热炒跟着又端了上来,大家又喝了一轮酒,祝贺陈文雄富贵寿考。八个盘子吃过以后,大家都喝了不少的酒,接着,那八个大莱才一个跟着一个地陆续端上来。第一道大菜是鹊辑燕窝,伙计给每人盛了一碗,大家都不做声,低着头,缓缓地吃着,品尝着那种美味鲜费。第二道大菜是蜓油鸭掌,这是一道下洒的菜,也是一道广东的名菜。陈文雄喝了不少的泸州大曲,已经有一点兴致冲冲的样子。只见他举起洒杯来,面对着周炳说道:“阿炳,我们来干这一杯,我祝贺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你也知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走进商界来的,后来你自己不愿意,就跑到政界去了。我现在还坚持我的看法,认为你在商界,成绩一定会更加辉煌。一一不过这也无所谓了,商界嘛,政界嘛,所有有才能的人都会有成就的。“周炳也举起酒杯,站起身来,对陈文雄说道:大表哥,这正好,我正要敬你一杯。你跟我恰恰相反,我本来以为你会走。进政界来的,想不到你走到商界去了。我相信,你在政界一定比在商界更有作为说完,两个人把杯中的洒一饮而尽。

大家又浅斟细酌地慢慢喝着酒,把一大盘挺油鸭掌都不知不觉地吃完了。接着,第三道大菜鸡茸鱼翅又端了上来。这一大窝鱼翅比刚才的燕窝还要丰盛。大家停下了酒,每个人端起一小碗,缓缓地品尝着。陈文雄吃了两口,就放下小碗,说起话来道”我在商界也混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商战,自己也算得上一帆风顺。这虽然都是上帝所赐,可也算是一种风云际会巴。“陈文英听见陈文雄说到上帝,觉着很高兴。陈文姊只顾自己吃着,吃了一碗又添盛了一碗,没有心思去管那些风云际会的闲事儿。周泉只顾张罗那两个孩子,又要、他们擦嘴又要他们擦手,又教导他们不要把鱼翅掉在身上,弄脏了衣服。倒是陈文捷对她大哥的这番表白很感兴趣,就问他在商界这二十年来取得着着胜利,里面有什么诀窍没有。陈文雄摇头回答说,根本没有什么诀窍。陈文捷说他一定有的,只是不肯说出来,怕泄漏了天机。陈文雄仍然坚持说自己没有什么诀窍。正在谦让之间,只见陈文雄轻轻地吃下去一羹鱼翅,又说起话来道”如果你们一定要我说,我也来试试说说看吧。我想,自然,一个人发达起来,全靠风云际会,但是,跟他本人的胆大心细,审慎周详这八个字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一一说起来也实在惭愧,我虽然知道这么一回事,可是我自己却没有做到。“大家都没有做声,只有周炳认为陈文雄这个时候意气豪迈,不可一世,心里面按捺不住。他放下小碗,侃侃而谈道”不必谦虚,大表哥,我看你大可以把这八个字安安稳稳地承受下来。你当然是胆子很大,心地又很细的。特别使人佩服的是你真正做到了审慎周详。我想起二十年以前,你曾经立志从事政界活动。你不是说过,要为中国富强而献身么?一一我记得很清楚,一点也不会错,我想你也不会否认的。后来你经过了审慎周详的考虑,决定放弃了政界的活动,结果,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实不正是这样的么?“陈文雄见周炳来意不善,大有压倒自己的气概,就连忙辩解道:“这当然是事实,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当初曾经立志要为中国富强而献身,那是一种政治上的愿望,这一点,我现在也没有放弃。不过在我积攒了二十年的经验之后,我倒悟出另外一条道理来了。“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他悟出了一条什么道理,陈文雄却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先让大家吃东西,说应该先把鱼翅吃完,不然过一会儿鱼翅凉了,就有腥气,也不好吃了。等大家接受了他的建议,把一大窝鱼翅吃得干干净净以后,他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想,要中国富强,必须先要自己富强,只有自己先富强起来了,才有资格谈论什么中国的富强。在二十年以前,对于这一点,我是丝毫也不了解的。“陈文捷望望李民天,报着嘴笑了一笑,李民天望着周炳,两个人也相对报着嘴笑了一笑。这就是表示他们三个人都不相信陈文雄的托词。可是,周炳觉着意犹未尽,就说起话来道”大表哥,事实上你个人越来越富,整个中国可是越来越穷了。“这时候,第四道大莱红烧乳鸽也捧上来了。陈文雄忙着给大家介绍这个菜式的特殊风味儿,又忙着让大家喝酒,对于周炳的话装作没有听见。一一本来,事情已经可以马虎过去了,不料周泉不识时务,这时候却在无话中挖出话来,说道”阿炳,你做做好心吧。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偏偏爱蛋里挑刺顶撞人,牛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无情白事地又说出这么一番讨人嫌的话来。那是你的姐夫嘛,你怎么一点情面也不留,千不看,万不看,你也应该看在今天是他的四十大寿嘛!“陈文雄厉了周泉一眼,然后笑着对大家说道:“不要紧,不要紧,阿炳是个么人,我很了解。我完全不在意,他也知道我完全不在意才会这样说的。“周炳在座位上对大家望了一圈,欠身说道:“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接着,大家又低头吃起鸽子肉来。陈文英、陈文姊、李民天、陈文捷都轮流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向寿翁陈文雄敬酒。周炳也邀周泉一起举起杯来,向陈文雄敬酒,并且加上说道::辈革试罚,我该罚。”说完,把自己杯里面的酒一口喝干了。第五道菜清炖北菇也送上来了。这是原血清炖的上等口磨,用的原料经过细心挑选,个个都有银元那般大小,肉厚皮滑,色泽光鲜。伙计把那大炖血盖子一打开,只看见一股腾腾的热气,只闻到一阵扑鼻的清香。大家一面仔细品尝,一面各自找对手谈话。陈文英跟陈文姊谈起上帝的意旨跟命运的安排的关系,李民天跟陈文捷谈起商业上的战争跟政治上的战争的异同,并且把这两种战争叫做不流血的战争跟流血的战争,陈文雄、周泉眼周炳三个人只顾吃菜,并不说话。孩子们也都规规矩矩地坐着,吃得很欢,没有干出什么调皮捣蛋的事情来。

第六道菜是茄汁大虾。这道菜一送上来,大家都纷纷赞叹,说多时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了。陈文雄连忙跟大家介绍道:“重庆不出这种大虾,你们都知道,这是海产。这回我们用的原料却是用飞机从香港活蹦蹦地运来的。大家来尝一尝,痛痛快快地喝两杯吧。”说完就举起酒杯,并没有站起来,只坐在原位上向大家祝酒道产来吧,咱们全体干一杯,为了咱们的商战跟咱们的政战同样胜利陈文捷浅浅地呻了一口洒,接着就说:“独创家,你不给我们讲一讲商战眼政战的关系么悖俪挛男昕见他三妹这种要求,觉着有点不好意思,就谦逊地推辞,说自己既不懂商战,更不懂政战。可是推辞尽霄推辞,不久以、后,他又非常自信地说起话来道”按照我的粗浅见解,我觉着商战跟政战一样,要讲利害、形势和决心。这就是说,要认明利害,分清形势,下定决心。只要有这一认、一分、一下,我看,事情断断没有不成功的道理。“大家对于他这番议论都非常叹服,只有周炳没有表态。陈文雄说得高兴,又接着往下说道”这两者又互为因果。商战是政战的根本原因,反过来,政战又是商战的良好机缘。“众人都,说,前面的一条好懂,后面的一条不好懂。于是,陈文雄又给他们举出例证来道”你们想一想,上次欧战的时候,我们陈家发起来了。这次政战又来了,我们陈家又要发第二次了,这不是良好的机缘么?“周炳觉着老太不高兴,就象溜了缰的马一样,脱口而出道:“怎么?陈家又要第二次发了?一个人靠了战争来发财,这也未免太不讲人道了吧“他这句话说得李民天眼陈文捷两个人在心里面暗暗叫好,周泉也目定口呆,干着急不出汗。陈文雄叫他这么一莫落,也感到十分震惊,一时找不出答话来。只有陈文英跟陈文姊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连忙举起酒杯来,劝大家好好地品尝一下海鲜的风味儿,又劝大家好好品尝一下泸州大曲的独特芬芳,不要净嚼那些无谓的牙巴骨子。

陈文雄苦苦地思索着,搜索柏肠,竟想不出一句厉害的回话来。他竭尽全力忍耐着,不使自己的手去搔自己的脑袋。第七道大菜炒自卢鱼球,第八道大菜清蒸鱼头都相继端上来了。他既无心去吃,也不象刚才那样兴高采烈地去介绍每个菜的特殊口昧和神秘来源。一直到最后一窝伊府面端上来了,他才豁然开朗,想出一句十分有力量的绝妙好词来。于是,他特意对准坐在他身旁的周:阔的脸孔朗声说道”其实,说起来,发了财的又何止我们陈家,共产党也发起来了。它利用抗战的机会,占尽了上风,扩大了势力,占据了数不清的地盘。一一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它一无所有,白手起家,不是也趁着政战这个机缘大发其财了么“周炳早料定他有这一招,就不慌不忙地回敬道:“共产党只想救国救民,没有自己的利益,更没有其他的利益。“陈文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睛,事情就是这样了,你们的话就是这样说的了。可是我知道,这都因为国民党本身腐败,丧失了所有的良机,所以使得你们共产党坐大,使得你们羽毛丰满,八面威风。唉,这能够怪谁呢?所以我说,蒋公介石表面上凰然还活着,但是实际上,在五年以前的今天,他已经死去了。“

一三九情惨惨

一千九百四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日本军队终于在香港登陆了。德、意、日三国法西斯轴心终于向全世界的人民表明了,它们对于资本主义的世界霸主美国跟英国是多么地蔑视。所有相信日本帝国主义不敢得罪美帝国主义的人们,在珍珠港事件发生的时候,已经觉着莫名其妙,而所有相信日本帝国主义者不敢得罪世界上最老大的头号帝国主义英国的人们,就更加莫名其妙了。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这个消息就通过了电讯和一切其他的报道手段,传遍了全世界,也传到了重庆。陈文雄一早就起来,从容不迫地梳洗过后,坐在桌子旁边,准备吃早餐。等到他拿起当天的报纸一看,他就忘记了吃东西,躺在一张沙发上,动也不功地呆得象一个木头人一样。过了十几、二十分钟,他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走了好大一会儿,又坐在原来那张沙发上,两只眼睛定定地透过玻璃窗望着惨白的天空,一味子出神。后来,他既不跟周泉说话,也不对使妈吩咐什么,甚至对于两个孩子陈国栋跟陈国梁,也不去兜搭他们,只是默默无言地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把一顿早餐搁在桌子上,都完全忘记了。周泉追赶他到了门口,叫住他道“文雄,你不吃一点什么么?当心饿着肚子,把身体饿坏了。纭£

陈文雄根本没有理会她,脚步蹒跚地,慢慢地走了出去。周泉心里面暗暗在想,陈文雄这种精神高度集中而忘却其他一切的情况,在这位天之骄子的一生中是少有的。她不明白他碰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也不能替他分忧解愁,她心里感觉着有些愤慨,同时又有些苦楚。她把从广州带来的使妈阿添叫来商量。这阿添在他们陈家打工打了一辈子,原来是住年妹,后来因为体态骚轻,成了正式的使妈。如今,跟周泉一样大的年纪,两家都是三十八岁了,可她还是那么爱打扮,爱挤眉弄眼地嗲声说话。当下,两人商议好,给陈文雄做两个他平常最爱吃的菜,眼他准备一顿他最喜欢的午饭,还给他准备了足够的泸州大曲。到了中午,时钟幢幢地打了十二下,按平常的惯例,这时候,周泉就该听见陈文雄的脚步声了,他从来没有迟到,没有误过点。可是今天,等来等去,却不见陈文雄回来,这在他一辈子里面也是少有的。周泉心里面有些着急,就和阿添商量,叫她把所有的菜蔬调料都准备好,见人才下锅。她自己一个人走出来,慢慢地走到江边,向重庆那边张望。天气有点玲,微微地吹着北风,可是她在风中坚定地站立着,望着码头,仔细观察着每一个旅客,一直站了一个钟头。一船一船的旅客到岸了,走上来了,哗啦哗啦地在说话了一一可惜,这当中就是没有她要找寻的陈文雄。

整整一个下午,陈文雄都没有回家,周泉的日子过得心惊肉跳,焦灼不安。陈文雄没有回来吃中饭,、她和阿添商量,叫把那些准备好的菜蔬留到晚上再用,她们自己用几根腊肠提了一褒饭,胡乱吃了几口就算数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没见陈文雄回家,周泉又跑到江边,对着重庆,眼巴巴地望着。她看见一船一船的旅客走上来,说笑着,跟今天中午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直站到天黑,还不见人影儿,她这才失望地,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吁一直到约莫二更天气,陈文雄才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进了海棠别墅。周泉一瞧他,心里就暗暗吃惊,只见他一反常态,头发蓬松,两眼发直,领带结已经打开了,那条领带歪歪斜斜地飘在胸前,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揉皱了,好象一片一片的咸菜叶挂在身上一样。周泉不知道这一整天他都到了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在事情,想问又不敢问,心中十分苦恼。陈文雄一声不响地坐在客厅里,她就吩咐使妈阿添赶快做饭。到饭做好了,盛出来了,陈文雄只用筷子挑了两下,就不想吃,又离开饭桌,重新呆坐在沙发上。面对这种情况,周泉就小心翼翼地劝她丈夫道:“文雄,你也该吃一点儿了。一一不管怎么说,总还是身体要紧。“她万万没有想到,陈文雄会忽然反起脸来,对她极不友善地回答道你懂什么你懂个屁!你只管把你的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搞好就行了,你管我做什么?难道我自己的肚皮我自己还没有分数么?我吃不吃有什么要紧”周泉叫他抢白了几句,心里面老大地不受用,就喊着嘴唇说道:“好心不得好报,好柴烧烂灶。一人家不过关心你,问问你,你整天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没口好气的,跟我说说不行么”更加使人无法想象的是,陈文雄忽然大发脾气,用粗暴的声音吼喊道“好呀,你倒管起我来了!我到哪里去,不到哪里去,跟你什么相干?你凭什么来管我俨周泉心里也有气,就应声说道主妇,凭我是一家的主妇。一一主妇,一家的主妇。”陈文雄更加发起狂来了。他简直用更加粗暴、恶毒,完全丧失了绅士身分的口气吼喊道你敢应嘴?你是主妇?真不要?

脸!你如果是一个主妇倒好了你如果能象一个主妇那样,对我们的事业共同负责,那就好了!去照照镜子看,要不,就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看,你有一点象一个主妇么?不,一点都,没有!你不是主妇,你是一个魔鬼,是个饭桶,是个偷吸人血的臭虫,“说完了,又对周泉拳打脚踢,发泄了一顿恶气,然后才回自己的房间去。

陈文雄将房门倒插着,把自己锁在他跟周泉同住的卧房里。他进去了以后,再不让周泉进去”也示让任何别的人进去。使妈阿添好心好意地给他送了两次饭,他都不肯开门。周泉哭了一阵子,勉强爬起来,给她丈夫送饭去,他照样不肯接纳。周泉没有办法,叫陈国栋跟陈国梁两个孩子在门口苦苦哀求,他也不予理会。他就这么闹腾着,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好象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想瞅睬周泉带领陈国栋、陈国梁和使妈阿添三个人在门口站了整整个时辰,无计可施,就绕到房予后面去,站在那个对着花圃的卧房窗子下面,往里张望。只见里面灯也不点一盏,黑敷段的,什么也看不见。有时仿佛昕见他在里面低声说话,好象跟什么人商议问题,可是一点也听不清楚。有时候,他大声叫骂起来,他们倒能听见一句半句。有一次,他们听见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斥骂道“混蛋!混蛋!混蛋”一连骂了三声。他们不知道他在骂别人还是骂他自己,可是他们分明知道,这个时候房间里并没有第二个人。随后,他们又听见他高声叫嚷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他们更加示能够理解;他有什么错,他错在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儿来跟自己辩护。后来,他力竭声嘶地重复着说:“混蛋我没有错!混蛋!我没有错”差不多说了上十遍,声音逐渐低沉下去,叽叽哝哝地不知道在吟沉什么。大家正在纳闷儿,忽然昕见嗤嘟一声,好象什么东西打碎了。这一定是屋子里的人拿起什么玻璃器皿或者江西鳖器往地上一损,打得粉碎。

这以后,又是一阵子低声说话。在这些喃喃细语中,周泉跟使妈阿添都照样听不清他在说些付么,只有陈国栋跟陈国梁耳朵特别灵敏,说是仿佛昕见了有“英国”、“美国”、“陈家”这样的字眼儿。过不多久,陈文雄重新大声叫嚷起来。这时候,他们才昕清楚了,原来他在凄厉地高声哀嚎着“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他用这样的字眼来表现他一种绝望的情绪。他甚至哀嚎上十几、二十遍,一一不,甚至哀嚎上二、三十遍。他翻来复去地说着这么一句简单的短话,好象他的意思永远没有表达清楚。大声喊叫以后,又转窃窃私语,听不清楚。在这窃窃私语当中,忽然又瞠嘟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显然是他又在拿摔东西出气了。晚上非常在静,一一忽然,他又用一种更加凄惨的声音划破了寂静,高声哀嚎道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就是这样一句话,他一连重复了十几遍,最后甚至还用英文重复了几遍。陈国栋跟陈国梁两个孩子都对他妈妈坚持说,他们确实昕见了,在这句话前面,还有”上帝“两个字。如果孩子们的耳朵靠得住的话,这就是陈文雄连上帝也埋怨起来了。在整个时辰里面,陈文雄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一会儿低声说话,一会儿砸烂东西,一会儿高声叫骂着,哀嚎着”混蛋我没有错全完了全完了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但是,无论如何,他始终没有把他两个儿子陈国栋跟陈国梁都坚持认为自己昕见过的”英国“、”美国“、”陈家“、。,上帝”这些字眼高声嚎叫过一次。一一周泉心中十分痛苦,她判断,她知道,陈文雄现在完全陷在疯狂状态里面了。

到了半夜,周泉叫孩子们去请陈文英、陈文娟、李民天、陈文捷几个人过来商晕。孩子们先去睡了,他们五个人坐在客厅里,多方猜测。陈文英首先坚持说,孩子们听见他说上帝不公平这句话是假的,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孩子们听错了。陈文蝉附和陈文英这说,她认为,陈文雄大叫英国、美国全完了,这就是他在忧国忧民的有力证明。周泉说,他们如果不相信的话,等一会儿,他会再叫喊的,让他们自己听听就明白了。果然不久,陈文雄就拚出全身的力量吼喊起来道“混蛋混蛋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这样子,他们五个人的分歧更加深了。陈文英跟陈文姊坚持说,她们确实听见有“英国”、“美国”这几个字,别的人却没有听见。李民天、陈文捷倒反过来说,他们确实昕见“上帝”两个字,然而陈文英跟陈文姊坚持认为,他并没有这样说。周泉夹在当中,不知如何是好,弄得六神无主。嚷了半天,李民天眼陈文捷又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陈文雄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恐怕眠他所经营的业务,跟他的日常事务受了什么挫折有一定的关系。最后,他俩甚至提出这样的意见,说他们大哥这一次的变故不知是否跟香港的沦陷有关系。这种猜测,把大家弄得更加混乱。陈文英说:“你要说跟香港沦陷有关系吧,这当中并没有明显的证据。”陈文姆说:“对,没有明显的什么,可又不能完全断定眼香港沦陷无关。”李民天说产认为这种变态跟香港沦陷有关,那当然只不过是二种假设,要证据的话,是一点都没有的陈文捷却说:“固然,这样说没有证据,但是,除开这个原因,谁也找不出别的原因来周泉说产三年前,文雄就相信,有香港的威望在,日本人不敢进攻广州。那一次他上当了,他十分痛恨大英帝国威望的衰落。这一次,日本人简直在香港登陆了,简直动手摘下英国王冠上这颗珍珠了,他怎么能够不痛恨呢”周泉嘴里这样说,她心里同时又在想:陈文雄对于英国太过尊重了,太过迷恋了。一一如今,不止美国脸上无光,英国也被侮辱到这样的程度,他怎么能够不受剌激呢?一受了剌激,精神就有病了,就失常了,就发生变态了。她确信自己的想法有点儿道理,可是她嘴里不愿意说出来。

这样折腾着,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这已经是日本人在香港登陆的第三天了。众人看见陈文雄稍为安静下来,同时,各自也都疲倦得不能撑持了,就离开这个客厅,回去睡一睡再说。没有想到众人走后,陈文雄只安静了很短一段时间,接着又大喊大叫地闹将起来。周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感觉着十分害怕。她缩成一团,坐在一张沙发的角落里,尽力使自己蜷缩得更紧一些,好象四面八方有很大的力量向她压过来,把她压成很小的一挖,动弹不得,一一甚至连一口气都透不出来。

天色大亮以后,陈文英首先走过来,对周泉说,她只打了一个盹儿,无论怎么样也睡不着了,还想走过来看看。接着,陈文姊也走进来了,说她平常最爱睡觉,可是这一回也睡不着了,还是走过来看看怎么样吧。不久,李民天跟陈文捷也走进来了,大家又坐在客厅里共同商量,看看有什么好办法能够结束这种难堪的局面。大家商量来,商量去,都想不出好办法,节是周泉想起来,他昨天晚上回来以后,没有吃晚眩,甚至可能昨天整天都没有吃饭,总得想个办法,要他吃一点东西才好。大家都认为周泉讲得有道理,应该先想办法让陈文雄吃一点东西,兔得饿坏了身体。周泉吩咐使妈阿添做早餐,不久就做出来了,用一个盘子盛着,放在客厅的桌子上面。那是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和两块涂了黄油的多士。客厅里顿时流动着一种乳香跟火炜面包的混合香味儿。

早餐一托出来,新的问题又来了。一谁去送这份早餐呢?大家都互相推番,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接近陈文雄。阿添说,她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昨天晚上,她做的晚饭。陈文雄连一口都不吃。周泉说,她昨天晚上叫陈文雄毒打了一顿,害怕得直哆嗦,如今再去跟他会面,只怕惹他生气。陈文捷表示,她可以眼大哥谈事务上的问题,却没有办法谈生活上的问题。李民天表示,陈文雄只是讥笑他,逗弄他,从来也不会昕他一句话。陈文姊声言,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对于目前发生的事态感觉到束手无策。这份早餐,她认为送去也罢,不送去也罢,反正他是不会接受的。

最后,陈文英用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的姿势站了起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托起那个盘子就往陈文雄的卧房走去。在卧房门前,她敲了半天的门,陈文雄不肯开门,她就走到房子后面去,从花圃上面走过,到了陈文雄卧房的窗下,从打开着的窗子把早餐递了进去。一一实际上,她是把那一盘早餐搁在窗台上,既没有跟陈文雄说话,也没有看见陈文雄伸手来接,就匆匆忙忙地转身回到客厅里面来。大家都围着陈文英夸奖,都恭维陈文英说到底不愧是一位大姐,把这样困难的问题都给解决了。大家静悄悄地在昕着,以为陈文雄这个时候正在吃着早餐不料刚高兴的时候,忽然昕见噎嘟一声,大概是那一盘早餐被连盘子从里面扔出来了。接着,大家又听见那个窗子重重地关上的声音,砰的一声,差一点儿没有把玻璃给震得粉碎。

“混蛋!我没有错!混蛋!我没有错”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

这样,他算是把事情弄清了一个大概,就和众人一起,从头研究陈文雄发作的原因。周炳压低了嗓门,象透露什么秘密消息似地对大家介绍情况道:“这十多天来,黄金价格波动得非常厉害。它先是上涨,上涨不久以后又连续下跌了一个星期,可是,这两天突然之间又疯狂地暴涨了。港纸却恰恰相反,先是下跌了一个短时期,后来叉上涨了一个星期,这两天以来,却是疯狂地暴跌下去了。据行内的人说,面对着这种惊涛骇浪,许多老猫也烧了须。我不是这个门道的里手,再多的情况我也说不出来。大表哥经营这种买卖,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也发生了什么不幸的联系。”他说完以后,就拿起一个茶杯,也不喝茶,只在左手掌心中玩弄着,仿佛表现得极有自信。李民天跟陈文捷不住地点着头,表示他们相信他说的有道理。陈文英跟陈文姊不愿意承认这是陈文雄发生变故的真情,但是又说不出其他的缘故,周泉根本没有定见,只是表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说道文雄一向是独来独往的,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底细。“后来,大家一起怂恿周炳去向陈文雄本人打昕一下。周炳看见众人都对他这样恳求,也不假思索就慨然允诺了。他登、登、登地迈着坚实的步伐,走到卧房前面,动手敲门,并且高声喊叫大表哥。说也奇怪,陈文雄昕见是周炳敲门,也就没有发脾气,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周炳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张苍白的,阴惨的脸孔。平常,纸扎铺子里给办丧事的人家扎的童男、童女,那脸孔是用通纸做的,非常惨白。可是,周炳觉着陈文雄这时候的脸孔比那童男、童女的通纸脸孔还要惨白十倍。陈文雄见了周炳,既不说,也不笑,既没有问候,又没有拿出平时那种绅士的风度,只是告诉周炳,他要独自处理重要的事情,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