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陈宗才知道,那个大块头叫关六,那个大嘴叫国子。不过,这已经是半年多之后的事了。
那时,陈宗有了一些资本积累,开了现在这家网络公司,招了几个懂点儿技术的学生,编些程序,做些网站之类,当然,他还是不会束缚住手脚,因此,并不是每一单活儿都能摆得上台面,比如,他为一些盗版网站提供技术支持,或者干脆做起了自己的盗版网站。他组织学生,利用网络爬虫,对正版网站进行实时监控,发现更新的内容后,自动抓取下载,存入自己的数据库并发布,然后向搜索引擎竞价买来排名,提高点击率,这样就能吸引来更多的广告客户,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关六找上门来,陈宗一眼就认出了他,却没有立刻戳穿他。
关六说想要做一个网页,但他对此一窍不通,想寻求一些支持。
陈宗一听关六所说的网页内容,马上就明白了,他要做的是一个钓鱼网站。后来,当陈宗把类似内容说给江浩哲,让他帮着做这些网页的时候,江浩哲却压根儿没有丝毫察觉,这让陈宗心里很是得意--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比江浩哲要更适应这个社会,适者才能生存,才能生存得更好,这就怪不得江浩哲命运多舛了。
就这样,关六成了他的客户,而且还远不止客户那么简单。
因为知道关六大致的底细,陈宗就不遮遮掩掩了,关六也是个痛快人,既然被人看穿,也就实话实说。
关六原来有个搭档,叫国子,就是那个大嘴。他俩是一个村的,关六要长国子三岁,国子管关六叫六哥,从小跟在关六屁股后边耍。等到出来闯**,虽说关六比国子还没文化,可他点子多,主意正,能琢磨,国子就还是跟在关六屁股后边,六哥说啥是啥,六哥叫干啥就干啥。琢磨来琢磨去,关六就找到了发财的门路,靠着几个江湖骗术,他和国子今天在这儿骗点儿,明天在那儿骗点儿,日子就一天天好起来……
国子的故事
国子睡了个懒觉,可一睁眼,右眼皮就又冷不丁地跳了一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已经跳了好几天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有些心烦意乱,摸过床头的手机,给六哥拨了过去。
六哥一夜没回来,他一定是出去找女人了。他这人就是这样,离不了女人。可国子并不烦六哥,因为六哥也是个有“底线”的人,他只通过微信之类的社交软件结交你情我愿的女人。虽然国子知道,这样的“你情我愿”不过是一种堂而皇之的借口。
六哥却没有接。莫非,睡了一夜还没睡够,早上起来还要再忙活一通?六哥不会怪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打扰吧?
其实,这两天国子已经不止一次对六哥说过右眼皮跳的事情,他知道,就算六哥现在接了电话,也一定会重复那几句话:“你怕个逑哩,咱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吃饭,你情我愿的,哪那么多的事?你要再扯后腿,我可就不带你玩啦!”可国子真的就想听六哥说这几句话,说一说,他的心里就踏实了好些。
这右眼皮咋还跳起来没完没了哩?
国子挂断了电话,发现有一条短信,还有一个未接电话。短信说的是他的电话里有几万积分就要过期,赶紧点击下面的链接领取。国子只扫了一眼,就直接删掉了。这样的小伎俩是骗不过他的,听人说这些个链接就是钓鱼网站,他不明白这些网站是怎么钓鱼的,反正六哥说他们挣起钱来比自己要容易些。另一个未接电话显示来自南方某个城市,那个城市六哥带着他去过,不过,他可没在那里交什么朋友,更不可能会有人在半夜给自己来电话。国子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可疑的电话一概不接,陌生的电话也一概不接,他不是个聪明人,他无法与别人斗智斗勇,把自己包裹起来,也许才能更好地避免伤害。
国子看了眼时间,该出发了。虽说六哥现在可能还和某个女人死缠烂打,但他一定不会耽误做正事的。
在地下宾馆的公共洗漱间里,国子洗了把脸。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满意的,浓眉大眼,方方正正,只是嘴大了些,不是一般的大,嘴唇还厚,六哥说像两根香肠,要不是这,自己还真算得上标准帅哥了。国子端详了一会儿,这样也不错,一付忠厚老实相。
右眼皮还跳,从镜子里看,倒像是左眼皮在跳了。
已经过了早高峰,可公交车上人并不见少,而且越来越多的是老人。大概儿孙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他们也便出动了。
国子本是有座的,可当一个大妈颤颤巍巍地上了车,国子还是主动站起来,甚至扶着她坐稳。国子心里暗地里嘲笑自己,装什么圣人呢?
那大妈明明觉得理所当然,却还是做出很感激的样子说:“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国子咧着大嘴笑了笑,说:“怎么会呢?老话说的是,人老是一宝。”这话出自哪里,国子并不知道,他是听六哥说的,不过六哥的意思是:老人是块宝,他们就指着老人哩!
听了这话,大妈显得很高兴,便倚老卖老地说:“唉,社会还真是关心老人,你看这公交车,老人就可以免费坐,还有,你看,我这是要去锦星大酒店,那里有一个公司举办感恩回馈活动,说是赚了钱要回报社会,给老年人免费送鸡蛋,我已经连着领好几天了。”
车上的好几个老人接过了大妈的话茬儿,他们有的也是去那个酒店,有的却是刚刚听到这么个消息,顿时有些捶胸顿足,后悔自己的消息咋就那么闭塞呢?
免费的?哪有那么多的好事?老人就是好沾个小便宜。国子不再听他们扯什么鸡蛋,他想起了老妈,老妈会不会也和眼前这些老人似的?他的右眼皮紧着跳了起来。
他朝车厢后部走了走,拨通了老妈的电话。熟悉的评戏《花为媒》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唱了好半天,还没人接。国子便一遍一遍地拨过去,一遍一遍地听着“报花名”: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
终于,评戏嘎然而止。
“妈,您干啥去了?咋这老半天才接?”国子压低了声音。
“三儿啊?昨个夜里刚下过雨,我……”
“您又去石边地了吧?您看看这都几点了,早饭还没吃吧?您也不想想您多大岁数了,咋还能这么卖命?我跟您说了多少遍了,那点儿石边地就别种了,咱也不差那几个钱,日子过好了,您咋就不会好好享福哩?”
“唉,我这也闲不住,就愿意到地里鼓捣,习惯了,累不着,倒是你……”
“妈,您要是不愿闲呆着,那就种种菜园子,院子里的活儿您都忙不过来呢,还种什么玉米红薯!天下了雨,您得去翻地撒种,天不下雨,您又得一趟趟往石边地运水浇地。挣不了几个钱的,去年您那点玉米卖了多少钱?算下来,有两千块钱吗?您说,为给您种这点儿石边地,我给您买的电动三轮得多少钱?用坏了一辆,又给您买了一辆新的,您这地种的不是亏本吗?更别说您受的累啦!算了吧,那点儿地荒了就荒了,儿子能养活您。”国子的声音不知不觉有些大,几个人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又把头扭开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咋能这么说呢?人勤地不懒,不能背叛了土地不是,我只是担心你……”
国子又把声音放低了,他可不想遭人白眼。“您说您,现在家里的房也盖了,我还在县城里给您买了养老的房,您咋就不能享享清福?”
“我这辈子在村子里呆惯了,进城住楼房,混身都不自在,不接地气么!再说,你在外头挣下几个钱也不容易,我住着心里头不踏实么!你说你,天南海北地,倒不如回家来,钱多少算个够啊!安安生生的,多好!”
这话,妈说得多了,每次打电话说来说去,最后就会绕到这几句话上来。国子愈发地心烦意乱起来,他突然想起为什么非得现在打这个电话,这会儿正好岔开话题。
“妈,石边地的事儿,咱就不说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您愿意种就种,就是别累着,到了饭点儿,该吃饭吃饭。我打电话,就是想再叮嘱您几句,给您用着手机,方便是方便,可这诈骗电话也就来了,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老领导、老同学您是没有,骗子也骗不到您,可还有其他的,说中大奖的,说电话欠费停机的,说银行存款出了问题的,说在法院摊上了官司的,说孩子被车撞了急需用钱的……还有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五花八门,防不胜防。不过,他有他的千般妙计,咱有咱的一定之规,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接陌生电话,就算接了也别信,不认识的您就赶快挂,千万别透露了银行账户信息,更不要稀里糊涂地给别人转账。”
“嗯,知道啦,这些话你都给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也接到过这样的电话,我还不糊涂,心里头明白,我不信。我就是担心你……”
“不信就好,不信就好。现在的骗子,就专拣老年人骗,我总是担心您上了岁数。我在公交车上,我就先挂了啊!”
再有两站就到了和六哥约好的地点,国子站到了后门那里,提前把卡刷了,下站再刷卡,就得多扣一块钱,一块钱也是钱,都是豁出命挣来的。
车进了站,车门刚一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突然堵在了那里。
“对不起啦,诸位,我手机丢了,谁都别下车。”
国子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这手机可是花钱买的。小偷,应该是个年轻人吧?这车上的年轻人没几个,这让国子莫名地有些紧张和局促,可自己并不是小偷,为什么会慌张呢?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车上有些喧哗,出了小偷,谁心里都不爽,都赶紧摸摸自己的手机钱包,确认它们都“硬硬的还在”。
那壮汉有些急赤白脸,他顺手从国子手里夺过手机。
国子忙说:“这个,可不是你的。”
那壮汉白了国子一眼,说:“我知道,我借用一下,拨一下我的电话。”然后又补上一句谢谢。
国子心里坦然了些,由他去吧,既然是借,国子还帮着解了锁,手势密码很简单,就是个对勾。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瘦小枯干的男子突然从壮汉的腋下冲出去,甚至差点儿撞上一辆自行车。
人们顿时反应过来,指着那人大喊:“小偷!抓小偷!”
壮汉早已经冲下车去追。
国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是的,他的右眼皮又在不停地乱跳着。
就这么愣怔了一下,他大叫一声,也冲下车去。好在他反应够快,又好在车门还没有关上。
“妈的!手机!老子的手机!”
可哪里还有那一对搭档?他们一定是搭档,就像他和六哥一样的搭档!
天已经燥热起来,国子跑了一身的汗。等停下脚步,他突然发现,右眼皮不跳了!他的心里也就有些释然了,他安慰自己,丢就丢了吧,破财免灾也好!
离约好的地点还有两站地,不远也不近,国子瞅了眼太阳,约摸着时间还赶趟儿,便也舍不得花一块钱去搭两站公交车,这点儿路对他一个农民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国子走得很急,反正是一身臭汗了。可到了踩好点的银行门口,六哥还没有来。
六哥这是怎么了?昨天傍晚神神秘秘地说出去一会儿,结果一夜没回来,早上电话也不接,莫不是出事了?可右眼皮跳的人是自己啊!
国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掏手机却掏了个空,嘴里嘟囔了句脏话。
一个人是没法开工的。他只能等待,在一片不大的树阴里等待。天这么热,树阴里也一点儿都不凉快。前面就是银行,那里面倒是凉快,可国子是不能进去的。银行里是六哥的事。
对于国子来说,这样类似蹲守的等待并不陌生,只不过,今天等的是同伴。而在往常,他蹲守的却是“猎物”。国子的任务很简单,也很无聊,他常常要在离银行不远的地方无所事事地蹲上大半天,有时候他会掏出手机玩会儿消消乐,可又玩不踏实,时刻要留意着银行那边的动静。一旦六哥与“猎物”成功搭讪并带他离开,他必须赶到他们前头,进入一幢事先选好的老旧小区的楼道里,在某一层的拐角处扔上一包钱。这包钱看上去很像一万或者两万,其实中间夹的不过是些白纸。六哥自然会把“猎物”带进楼道。等六哥和那人拣起钱,国子再匆匆忙忙地从楼上冲下来,满脸焦急地问他们见没见到他丢的钱。当然,在六哥的带领下,“猎物”也一定会说没见到。国子这时就要一口咬定钱就掉在这里,要求对他们进行搜身。一定要先搜六哥的,六哥会很配合地掏出钱包让他验看,之后,“猎物”当然也不会反对,会乖乖地把钱包掏出来。他随便地翻一翻,然后再把这钱包交到六哥手上,继续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去。没有导演出来喊“卡”,可他的戏就算是演完了。接下来的戏,就都是六哥的了。至于六哥的独角戏是怎么演的,他还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六哥会变点儿戏法,他一定是用狸猫换了太子。很快,六哥也会跑下楼来,“猎物”的钱包和银行卡也都会被他带下来。大戏落幕,曲终人散,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逃之夭夭,当然,还有取钱。
在这出戏里,六哥是主角,国子是配角。六哥甚至从不让国子到银行ATM机取钱,他总是开玩笑地说:“就你那张大嘴,还有那付厚嘴唇,简直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可国子不明白,即使是这样的大热天,六哥去取款的时候,不也还是要戴上口罩吗?感谢雾霾,给了六哥一个戴口罩的合理借口。当然,国子并不怀疑六哥少给自己分了钱。他觉得就算是四六分成,自己也沾了很大的便宜,终究只是个配角,他甚至比“猎物”的戏份还要少!
六哥选定的“猎物”,无一例外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这让国子心里很是不忍,他偶尔也对六哥透露过这样的想法,六哥骂他是“妇人之仁”。
六哥有他的道理,他说并不只是欺负老人手无缚鸡之力、行动迟缓,还因为他们能很容易地就相信了他热情的鬼话,更重要的是他们往往抵挡不住一个“贪”字,起了贪念。没听过那句话吗?贪小便宜吃大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国子问:“那年轻人就不会起贪念吗?”
六哥说:“会。”
国子就又问:“那为啥你就不敢寻个年轻人哩?这不是专捡软杮子捏吗?”
六哥说:“怕倒是不怕。要是放在十年二十年前,咱们选个年轻人绝不成什么问题,可是时代不同了,这十年二十年,社会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各种各样的骗术花样不断翻新,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他们已经什么都不信了。他们小的时候,他们的爹妈就会告诉他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想,他什么都不信了,对任何人都保持着警惕和戒备,他们甚至根本就不搭理咱们,话都搭不上,咱们还能拿他怎么办?所以,咱们一不偷二不抢,只不过是给这些老年人也上上课。你看那满大街的学习班、培训班,他们从人们身上赚的钱并不比咱们少。”
六哥说的这些,国子未必全听得懂,可今天他有些懂了。与其说他的手机是被抢的,倒不如说是被骗的,他甚至帮着骗子解了锁。可在当时,他并没有起什么贪念,只是少了一份防备,多了一份热心。一个手机买一个教训,还免了一桩灾,也还是不错的。唉,只是,人与人之间,咋就不能互相帮个忙呢?
国子又开始惦记老妈,不行,回头还得提醒她,骗子们可都盯着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