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六爱发牢骚,半瓶啤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这国子呆头呆脑,骗了也就骗了,只怪这世道骗子太多,防不胜防。你说,就这国子天天惦记着他那寡妇老妈,天天担心她上当受骗,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给她讲这讲那,可她还不是一样上当受骗?没办法,这骗子真他妈的无孔不入,不定啥时候,你就着了他的道儿……”

国子妈的故事

夜里倒是下了点儿雨,连地皮也没打湿,扬汤止沸,天倒更像个蒸笼了。

早上一睁眼,国子妈是打算趁凉快去地里看看的,骑着电动三轮走了一半,见路边有一堆凿得方方正正的石头,前几天修桥用过的,桥修好了,这些石头也就撂在这儿没人管了。

国子妈下车看了看,这么好的大石头,扔在这儿真是可惜!房后厕所化粪池那里正需要垒砌起来。现在一下雨就往化粪池里灌水,把房都洇坏了。

几趟下来,就过了半晌午,国子来电话的时候,国子妈正从车上往下卸石头。大热的天,国子妈那件肥大的汗衫早就湿透了,汗水顺着脖梗子滴到石头上,嗞的一声。

要不是国子的电话,国子妈还要再运上两趟,可现在,还是先收拾收拾做饭去吧。饿倒是还不饿,打挨饿的年月里熬过来的,这都不叫啥。天天顿顿都能吃得饱饱的,没见村子里不少乡亲都得了糖尿病、高血压这些富贵病,也是的,吃惯了粗茶淡饭的胃,怎么禁得住大鱼大肉呢!不饿,但是儿子说了,到了饭点儿要吃饭,莫累坏了身子。其实,身子累是累不坏的,累一累反倒不容易闹病。可三儿在千里之外还记挂着咱,这就是他的孝心,咱就得听儿的话不是?

国子排行老三,上头是两个姐姐,大姐嫁到了邻村,还是个农民,二姐嫁到了县城,吃上了公家粮。国子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在当妈的眼中,就是几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了,出去外面闯**了好几年,钱挣下了些,只是走南闯北的在外漂着,总不是个长事,总是让当妈的牵肠挂肚。

国子刚出去头两年就挣了不少钱,一到家就嚷嚷着要把老房拆了盖新房。

国子妈起初不同意,说:“这房还能将就着住,等你带媳妇回来再盖新房不迟。”

国子却说:“这老房子矮,房顶还漏了雨,墙都裂了缝。再说,这院子比街面还矮着好大一截,天一下雨,别人都是往家里跑,您却得往外头跑,捅下水道,堵沙袋,要不雨水就得倒灌。”

一听这,国子妈就流了泪,过去,国子爸也一直这么叨叨着要盖新房,可没等攒够钱,就生了什么急病,没出半年就走了,治病把攒的那点儿钱也给折腾净了。国子妈真是不愿让谁再提盖房的事了。

可国子还是把新房给盖了起来。依着国子,是要起个二层楼的,国子妈死活不肯,儿子在外头挣钱不容易,今后还要娶媳妇养活孩子,到处都是用钱的地儿,怎么能可着劲儿地造呢?楼房没盖成,可国子把平房盖得也很气派,当年在村里就是最高的房了。院子也垫高了,光土就拉了几百车。其实,这么高的房住着并不很舒服,特别是冬天,采光足了,但天一黑,那点儿热乎劲儿很快就散了。可国子看着高兴,说:“这房一高了,人前也觉得扬眉吐气了。”

若只是盖了新房,国子妈也还没什么,又过了两年,国子居然自作主张在县城里买了楼房,说是什么小产权,便宜,国子妈去了一打听价钱,还是倒吸了好几口冷气。儿子在外头到底做什么,能挣得下这么些钱?不吃不喝也是挣不下的呀!

这么着,国子妈心里越来越堵得慌,问国子在外头干啥,国子支支吾吾地说是做生意,倒腾点儿东西。做生意?生意是那么好做的吗?儿子是打妈肚子里出来的,当妈的心里明白儿子有几斤几两,没什么真本事,外头的钱就那么好赚吗?

更让国子妈惦记的是,国子是跟着那个关六出去的。

关六这孩子,怎么说呢?倒也不能说是什么坏孩子,就是成天价游手好闲,招猫逗狗,还有就是油嘴滑舌,油腔滑调。也不知道,三儿是什么时候就跟他混到了一起。可又一想,跟着关六就跟着关六,毕竟是乡里乡亲,也比三儿年长几岁,在外头好歹能照应一下。三儿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到哪儿都受气,上学那会儿,三儿就断不了吃个哑巴亏,要不是这,他咋就那么不愿意上学呢?

国子妈把昨晚上熬的玉米茬子粥放到液化气灶上热着,隔了一夜,那粥有了些馊味儿,国子妈舍不得扔,馊了的粥更有味道,馒头连热一热也省了,等会粥热开了,撕一撕往粥里一泡,粥也不那么烫了。

可一坐到炕上,国子妈就觉得乏累了,手连蒲扇也要摇不动了,上眼皮沉沉地坠下来。到底是老了,想公社修水库那会儿,她用独轮车推土,一推就是一整天,也没觉出个累字,那时候,肚子还总是吃不饱。唉,那就先在炕上侧歪会儿,打个盹再吃饭也不迟,就自己一个人,自由得很哩。

睡也睡不实,朦朦胧胧中,国子妈想起来,一直说哪天要去庙里烧柱香,可总没去,这回一定得去了。她倒是不信佛,也不迷信,可最近这心里头老是不踏实,空唠唠的,吃了降压药也不管用。烧柱香,求菩萨保佑三儿吧!

盼只盼,三儿能干个正经营生。

国子妈只是打了个盹,粥就糊了。是手机把她给吵醒了。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忙着去关液化气灶。

“妈啊!”电话那头叫了声妈,就已经泣不成声。

国子妈心里一惊,顿时也掉了泪。“三儿啊,咋了这是?三儿!三儿!你说话啊!三儿!正刚啊!国正刚!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在哪儿啊?”儿行千里母担忧,虽说三儿远在天边,可娘儿俩还是心连着心,要不,刚才咋就梦见三儿在外边惹了事,被一群人围着打哩?

电话那头再没有三儿的声音了。国子妈对着空无一人的电话不知所措,她的三儿呢?她的儿子国正刚呢?

电话那头换了个人,语气有些生硬,但还算有礼貎。“你是国正刚他妈?”

国子妈压压了哭声,这人是谁?显然不是关六,关六应该喊她“婶子”的,她有些害怕,说不定,三儿的命就攥在这个人手里呢!“是,我是国正刚他妈!请问……”她甚至用了个“请”字。

“我是广东MM派出所的警察,你儿子犯了事,现在被我们抓了……”

后面的话,国子妈已经听不清了,她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天打五雷轰的感觉。她早就知道得有这么一天,凭三儿的那点本事,能在外面挣下什么大钱来?!可是,为啥还是放他出去了呢?早把他关在家里,也不至于到今天!自己为什么不肯到县城里住那套小产权?不就是觉得那钱来路不正吗?可是,眼下这房,自己咋就越住越心安理得了呢?

“喂!喂!你在听我们说话吗?别净忙着瞎哭啦!现在你得想想办法啊!”

对,对,是得想想办法,可我一个农村老太婆,我能想什么办法呢?别说是千里之外的广东,就是十几里地之外的县城,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是无计可施的!

“这么着吧,看你也挺不容易,你儿子虽然这事儿非常严重非常恶劣,但是我跟我们领导汇报一下,看能不能出点钱,把人先保出去。”

国子妈的眼前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一个劲儿地直点头。

对方显然有些不耐烦,追问道:“到底行不行啊?”

国子妈竟咧开嘴笑了,她笑自己,点什么头啊,人家又看不见。“行!行!行!行!”随着这一声声“行”,她的头还继续点着。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向领导汇报一下,你不要挂机,我这就给你答复。另外,你现在就近找到一家银行,把钱准备好,我一会儿会告诉你银行账号。”

听到“银行账号”四个字,国子妈的心突然抖了一下,三儿不是说不能轻易给人汇款吗?他们会不会是骗子?可他们是警察,警察怎么会骗人呢?警察?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警察?不是警察?可他们明明知道三儿的大名“国正刚”,怎么会有错?不会有错的还有儿子的声音,是三儿先打过来的电话啊!自己怎么是老糊涂了?连三儿也怀疑!国子妈的脑子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搅得一团糟,她来不及多想,好在对方的电话没挂,她颤颤巍巍地问:“喂,警察同志,你们没打孩子吧?”

那边的声音很严肃,说:“怎么会?现在都讲文明执法了,我们不会打人的。不过……那还要看他的认罪态度啦!”

国子妈刚刚落到肚子里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儿,“警察同志,我们这孩子吧,嘴笨,不会说话,要不,您把电话给他,让我劝劝他,让他好好配合你们。”

“他呀……他已经被押下去了,你怎么事儿这么多!你赶紧去筹钱!”对方显然很不耐烦。

国子妈可不敢跟警察讨价还价,万一他们翻脸不认人,来个公事公办,可咋好啊!三儿还没娶媳妇哩。

和警察通话的这工夫,她已经从柜里摸出了存折,锁好了门,朝着村口的汽车站去了,她必须尽快赶到县里的银行,把救儿子命的钱给他们汇过去。她不知道,她的这些钱够不够,不要紧,就算不够,也要赶紧汇过去,先表示一下诚意也好。剩下的,可以在县上找二闺女要。实在不够,她还可以问乡亲们借,她一个寡妇婆子,一辈子没找人张口借过钱,可眼下,为了救儿子,还有什么脸面舍不得呢?

电话一直接通着,那边的人没有离开吧?

“喂,警察同志,我儿子他到底犯了个啥事?我能问一下吗?”

“他呀,他的罪可大了,他贩毒!唉唷!”

小春的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唉唷”一声,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

他捂住了头,说:“老方,你咋下手这狠!”

老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该揍!叫你按剧本说,你就按剧本说,怎么没边没沿地胡说?!”

小春委屈地嘟囔着:“剧本又不是圣经,再说,哪句也不是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读出来的,咋还就不能自由发挥啦?”

老方咬牙切齿地说:“还嘴硬!到手的鸭子叫你给整飞了!我们钓上一个人多不易,一天打多少个电话,也未必能碰上这么一个上了套的,你偏偏跟她扯什么贩毒。”

小春争辩着:“我就是看她中了圈套,想把她儿子的罪说得重些,下步好让她多汇些钱来。我难道不知道现在能信咱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吗?逮着一个还不让她多出点儿血?”

老方对小春的话越来越不满,说:“要不说得学点法呢!为什么咱们剧本上说她儿子只是个嫖娼?为什么?因为这个罪过不大,男人嫖娼被抓了,给点儿钱放人,这完全是在情理之中。可是贩毒是什么罪?这是杀头的死罪,公安机关怎么会收钱?怎么敢收钱?不合逻辑嘛!就这么两个字,你就毁了这一桩生意。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人上当!”

老方的话听起来有些道理,可其实也完全没有道理。对于杀人放火、拐卖人口、制毒贩毒的,人民警察当然不可能收钱了事,可对于嫖客,他们又怎么会收点钱私底下放人呢!老方的逻辑,其实不过是骗子的逻辑,他口口声声说“学点法”,可学法难道是为了骗人的吗?他想过没有,若是他因诈骗被抓,警察会不会收黑钱放他一马呢?

小春嘀咕着:“其实依我看,既然她已经信了,什么逻辑不逻辑,她都得信。”

对于国子妈来说,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个晴天霹雳了。她没有想到,三儿跟着关六,说是在外头倒腾东西,可倒腾什么不行啊,非得倒腾毒品!这该死的关六!

她现在正经过关六家的门口,她想上去敲门,可又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去质问关六的爹妈吗?又不是他们老两口子指使孩子们走歪门邪道的,他们有什么错!再说,他们现在未必像自己一样知道儿子被抓的事。既然三儿是跟着关六出去的,那么三儿被抓了,关六也一定不能幸免。可三儿是跟着关六的,关六一定是主犯,三儿只能是个协从。我这当妈的掏点儿钱能把三儿救出来,那主犯关六未必使钱就能救得出来了。对,三儿只是个协从。那个关六,真该让他去挨枪子儿!

尽管国子妈心里念叨着把“协从犯”的“犯”字省略掉了,但就是这“协从”二字,还是把国子妈的心剜得生疼。她想:好在,警察给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不就是花点儿钱吗?多少钱也得花,把县城里的小产权卖了,实在不行,把这祖上留下的宅基地也卖了,咱去睡大马路!咱去拾塑料瓶!只是,把三儿救出来,就是锁也要把他锁住喽,不能叫他再出去了。外面的社会太复杂,三儿这样的蠢笨孩子,还是在家种地踏实。你不背叛土地,土地就不会背叛你的。

国子妈突然想到,也许应该给三儿去个电话,万一,这是一个骗局呢?真希望这只是一个骗局!可号码拨了一半,她混身已经打起了寒战,手指已经按不准数字键,她抹了一把眼泪,翻出三儿来电的那个记录,回拨了过去。

好像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样,她立刻挂断了电话。三儿是真的出事了,这还错得了?要不,他怎么会关机呢?

手机在她的手里攥出了汗,她不时地瞅上两眼,警察怎么不来电话了呢?也许,他正在向领导汇报?领导会不会不答应?他不会是烦了我这么个老太婆吧?唉,自己真的不该啰嗦那么多!

国子妈坐上村口停着的小公共,司机正在车下对着一棵泡桐树撒尿,女售票员乜斜了她一眼,她这才想起来,上车的时候还没刷卡,便站起来走向刷卡机。女售票员把头发一甩,扭头看窗外的景色去了。

国子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生怕错过了警察的再次来电。要不要拨过去呢?拨过去会不会让他们更烦?

陆陆续续的有人上了车,他们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啥,甚至也无心去分辨张三李四。平时熟悉的乡里乡亲,现在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努力装出一付镇定的样子,她可不想让他们看出来,她家里出事了,她家的三儿出事了。她怎么能让他们看自己的笑话?只要把钱付了,三儿就会回来的,回来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警察好像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车一路颠簸着朝县城方向飞驰而去。

谢天谢地!救星的电话终于来了!

国子妈按照“派出所”的要求,把她全部存款汇到了一个指定账号。尽管银行的工作人员一再询问她,她还是坚持说她认识收款人,她告诉柜台里面那个文静的姑娘,她儿子跟她一样,也总是对她说,现在社会上骗子很多,所以,她时刻提高警惕,她谢谢她对自己善意的提醒,她请她尽快地帮她把钱汇过去……

国子妈觉得现在有些事情真的被搞坏了,不过是汇个款,却费了这么些口舌,人家也是为了大家好,最可狠的就是那些骗子,好在自己没有遇到。汇完款,她没有顺道去看看她的二闺女,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她的三儿能快点儿放出来,她深信,三儿一旦放出来,肯定会第一时间打过电话来。

当然,她已经试着拨过几次电话,三儿的手机还是关机。警察总不会说话不算数吧?不会的,绝不会的!

不会骗人的还有菩萨。

国子妈没有回家,她坐上了另外一趟公交车,那辆车的终点是她早就想去的一家香火很旺的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