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头脑有些不够清醒。一早他便离开了暂居的海军省,像有鬼魂附体一般,在弹坑遍地,一片废墟的东京大街上游来**去。他搞不清楚自己现在要到哪里去?其实,夜里他是决定了的,到下目町去,去同枝子告别。他知道,那里,侥幸没有被美国飞机夷为平地。想来艺妓馆还在,枝子姑娘还在。

东京已被盟军占领。他已经接到通知,明天,他就要作为战犯上东京鸭巢监狱报道了。他又气又怕又恨。他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气象学家竟会被远东军事法庭列为战犯?虽然他这个战犯属于三等。

十天!以美中英苏等国法官组成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规定很特别,犯人在接到入狱令以后,十天之内自己去鸭巢监狱报道,而就在这十天内,全日本刮起了一个自杀的风暴。在听到天皇宣读投降诏书当天,自己敬重的草场将军和他的夫人双双自杀。在中枢要员和颇有名望的将领们中,陆军大臣阿南惟几自杀。前首相兼陆相东条英机自杀末死,被捕入狱。还有三任首相的近卫亲王服毒身亡。前帝国参谋总长杉山元帅、东部军区司令官田中静一大将、前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大将等十数名高级将领在本土相继自杀身亡。在中国各个战区的安藤利吉大将、中村次喜藏中将、城仓义卫中将等也纷纷自杀……

抬起头来,怔了一下,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来了,这是原日本陆军省的旧址。大门前,一溜排着两行美国宪兵,个个牛高马大,头戴白色钢盔,身穿黄哗叽卡克军服,腰别手枪,气氛肃穆,显然在等候着什么。他们身后,散站着一些头缠白布的日本人,一个个神色忧戚,悄悄地议论着什么。这时,一长溜美式敞篷吉普车在春天阳光照耀下,顺着一片樱花林,很威风地开过来了。

开到门前,前面那辆车尚未停稳,车门一掀,盟军司令麦克阿瑟将军长腿一踮下了车。在他的后面,海军元帅尼米兹、中缅印战区前任司令官史迪威、继任司令魏德迈等一大批美国高级将领也下了车。接着下来的是中国代表徐永昌上将和英国、苏联、澳洲、法国、加拿大等同盟国的代表,大都是将军。

两边夹道的宪兵立正,向这些步入国际军事法庭的声名赫赫的将军们敬礼。走在最前面的盟军司令、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瑟边走边举起手来,向两边的宪兵挥手致意。在各国高级将领们簇拥中正向国际军事法庭走去的卜麦克阿瑟打扮很随意、很特别,甚至带有几分玩世不恭敬的美国西部牛仔味。尽管天上有太阳,但毕竟是春寒料峭的二月,五星上将麦克阿瑟却只穿了一件黄色的衬衣,而且还敝开着领子;腰上斜挎着子弹带,弹带上斜插一把左轮手枪;嘴里叼根玉米芯烟斗。他的两只手高高举起向两边的宪兵们回礼时,一只手里握着一只黄锃锃油汪汪的曲柄手杖。而这会儿,荒川觉得,麦克阿瑟回顾时,那顶大盖帽下的一双目光锐利的灰褐色的眼晴正盯着自己,一闪,犀利如锥!这就让气象博士心乱如麻,如芒刺在背。

地围观的人群中,麦克阿瑟等一大批高级将领们走进了远东国际法庭的大门。而这时,在前后美式吉普车的押送下,装载战犯的一辆美国大型军用客车接锺而至。从两辆吉普车上下来的美国宪兵,手执卡宾枪或手提式轻机枪,将观看的人群赶开一定距离,做好戒备,如临大敌。

这时,“哐啷!”一声,一个美国宪兵上前,开了这辆军用大客车的铁门。先是从车上跳下几名头戴白色钢盔,手持卡宾枪的美国宪兵,接着,一群甲级战犯色贯而下――他们是首批被通缉的一百名甲级战犯中的十来名,都是元凶。

“东条英机!”荒川发觉背后有人喊出了声,声音里充满了切齿的怨恨。荒川知道,尽管围在周围一圈的大都是日本人,其中不少人至今对天皇忠心耿耿,血液中浸满了大和魂,但对于东条英机这个将日本民族推进了战争深渊的“铁血首相”,日本民众心里没有一点同情,而是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在人们的切齿咒骂声中,东条在车门前出现了,出现得畏畏怯怯。他先在车踏板上站了一下,似乎在对下不下车有些犹豫,有些担心。他身着一套没有领章徽章的黄呢将军跟,脚蹬一双黑皮靴,头上没有戴帽子,脸色苍白。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自杀未遂枪伤未愈、他很疼。他这副样子似乎想博得人们的同情,网吧用右胳膊按着枪伤未愈的肚子,最终跳下车来,向前走了两步,似乎不肯甘心,停步四看,看着人们对他愤怒的表情。他脸上肌肉绷得很紧,唇上一撇黑黑的仁丹胡微微颤动。似乎想解释什么,摇摇头,谁也不再看,像一只受了伤、受到惊吓的狼,大步窜进门去。

与此同时从车上下来的战犯们,神态各异。陆军大将南次郎,身穿和服,满头白发,白胡须也没有剃。他两眼望天,迈着鸭步,缓缓进了大门。首相广田弘毅一脸颓废。摘下军刀显得无精打采、干巴瘦削老头一个的陆军元帅灿俊六。大特务、陆军大将土肥原贤二这天穿一身整洁的西装,强作镇静。前首相小矶国昭和十天前还在相位上的铃木――这两个政坛上的冤家,仅管这个时候了,都还是不愿走在一起……

站在人群中的气象学家荒川对前首相小矶国昭有感情,对前首相招了招手。小矶国昭眼尖,居然也看见了人群中的气象学家,也向他挥挥手,惨笑一下,然后急步往里走了进去。尽管荒川明天也要进监狱了,但此时此刻,看着自己尊敬的首相身陷图固,他还是心疼,他掉了泪。十天前还身在相位的铃木出现在了眼前。身穿和服的他,一下变得苍老不堪,佝楼着身子,步履蹒跚……荒川看到铃木这副样子,心里不仅没有一丝同情,反而觉得有一种报复的快意。

接着从他面前走过的还有,在中国制造了“九一八事件”,杀张作霖,立溥仪,建伪“满洲国”……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而获得飞速晋升的前陆相板垣征四郎大将;有指挥日本大军杀进南京,置国际法于不顾,用30万南京人的1200吨鲜血洗去了六朝故都锦绣的陆军大将松井石根。板垣是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走得横撇撇的,而松井手里竟捏着一串佛珠,一边走着,一边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捻然一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样子。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衣服故意穿得皱巴巴的梅津总参谋长和病病歪歪的海军元帅永野修身……

首批甲级战犯已经全部走进了远东国际法庭的大门。周围围观的人也已走净了。荒川却忘了挪步。一种大厦轰然倒塌的悲凉感在他心中升起。他想象得出,这批帝国栋梁在远东国际法庭上被审判时的狼狈。他更知道,他们大都逃脱不了被判绞刑的命远。

“我也该走了!”荒川想,“我是要到下目町去看枝子。”一段时间已来,为了帝国的命运,他很久没有去她那里了,虽然他对她昼思梦想的。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枝子了;作为亡国的帝国国民,命运犹如草上的露水。

气象学家情思恍忽,他心里想的是赶快去下目町见枝子。可是,他却走到了皇宫外面。抬起头来,檐角飞翘,风铃呜响,玉砌雕栏的皇宫就在眼前。可今天,有不少头戴白色钢盔,腰别左轮手枪或手持卡宾枪的美国宪兵守在门外。荒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时,只有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最担心的还是天皇的命远。气象学家是一个有学位的人,他当然明白,只要天皇的地位不动摇,天皇制不废止,日本帝国就可以死而复生。也就在这时,9月2日清晨,麦克阿瑟在《密苏里》号战艘上的声明,雷声一般在他心里震响起来。那是东京各报都作了详细报道的:那天早晨,在日本重镇横滨。在那艘以刚刚继任的总统杜鲁门的故乡命名的重达4·5万吨,长达800尺,装置有16寸大炮9门,各类小型炮几十门,火力范围达20里,足可象征强大的美国海军力量的、世界上最大的四艘战列艘之一的《密苏里》号,泊锚海港,虎视着过去帝国海军的主要军港――横滨。盟军在这艘军舰上接受日本的投降。当新任外长重光葵拐着一腿和衣着故意将衣着弄得皱巴巴,头戴野战帽,脚蹬马靴的总参谋长梅津登上“密苏里”战艘,在麦克阿瑟等各国高级将领面前,双手递上投降书,受过“羞辱的五分钟”后,盟军司令,日本占领军最高长官麦克阿瑟发表的讲话;对日本人来说,上自天皇,下至平民,可谓字字句句在心:“我们各交战国的代表聚集在这里,签署一个庄严的协定,从而使和平得以恢复。涉及截然相反的理想和意识形态的争端,正在战场上见分晓,因此我们无需在这里讨论或争论。作为地球上大多数人民的代表,我们也不是怀着不信任、恶意或仇根的精神相聚的。”

“……我本人真诚地希望,其实也是全人类的希望:从这个庄严的时刻起,将从过去的流血和屠杀中产生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产生一个建立在信仰和谅解基础上的世界,一个奉献于人类尊严能实现人类最迫切希望的自由、容忍和正义的世界。”

麦克阿瑟以庄严的语气读完他的演说词后,即命日本代表在投降书上签字。

重光葵代表日本政府签了字。

梅津以日本大本营名义签了字。

然后盟国代表签字。第一个签字的是五星上将麦克阿瑟,第二个签字是海军元帅尼米兹,他们代表美国。接着签字的是中国的徐永昌将军、英国的布鲁斯·弗雷泽将军、苏联的杰列维扬科将军、澳大利亚的托马斯·布莱梅将军、加拿大的穆尔――戈斯洛罗夫上校、法国的雅加·勒克莱尔将军、荷兰的赫尔弗里希将军、新西兰的艾酉特将军。他们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在日本的投降书上签了字

“荒川君幸会!”一声熟悉的声音将气象学家从潜思中唤醒,下目町艺妓院的鸨母正在向他行九十度的鞠躬礼。

“啊,是妈妈呀!”荒川对在这个地方看到她很是惊异。他对她还礼时问:“枝子好吗?”

“枝子一在直等着你,荒川君多多保重!”下目町艺妓院的鸨母又深鞠一躬后,迈着碎步向皇宫前走去。看她穿一身崭新的和服和脸上的决绝神情,荒川一下明白了,这个下目町艺妓馆的鸨母是来为天皇尽忠、杀身成仁的。

“妈妈,你别这样!”气象学家高呼一声,却并没有挪动身子。然而,鸨母却头都不回,义无反顾地向前窜去……他知道,决心为天皇杀身成仁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听劝的。荒川往前看时;不由得惊讶睁大了眼睛。只见鸨母和一个刚从二重桥上下来的一个年轻陆军少佐互相点点头,说了些什么,然后,双双葡伏在皇宫前的茵茵草坪上,向幽禁在宫中的天皇顶礼膜拜一阵。那些美国宪兵还未回过神来时,只见寨光一闪,那个陆军少佐已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脏;与此同时,下目町鸨母将一把毒药塞进了嘴里……两个人很快地在茵茵草地上痛苦地扭动起来……

荒川见到这种惨状,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暗说,这是何必呢?天皇还在。麦克阿瑟的讲话不是己经表明,天皇不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天皇制只要不被废止,这就够了,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呀!然而,他知道,即使他这会儿在这里搭上一个讲坛,口吐莲花,宣扬不必自杀的道理,也不会有谁会听他的。武士道精神浸透了日本人血液,刮起的自杀风看来还会漫延下去,连皇宫前也成了国民表演自杀的场地。

“鸣――!”守卫在皇宫门前的美国宪兵报了警,一辆白色救护车拉着长长笛声风驰电掣而来。车门开处,几个身穿白衣的医生、护士从车上抢步而下……可是迟了,他们从草地上起两具正在慢慢冷却下去的尸体。

到处都在逮捕,到处都在自杀,到处都在枪毙战犯……想着自己不可知的命远,气象博士荒川不寒而栗,头脑已是一盆浆糊。只有一个念头在下意识地闪灼:到下目町去,快投到枝子温柔的怀抱中去。于是,他又转过身去,向着下目町方向走,走得踉踉跄跄,梦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