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已经进入了1946年的初夏季节。老天爷好像对这个冬天少了太阳,被称为“雾都”的陪都以加倍补偿,天天都出金刚刚的大太阳。

重庆,这座位于长江上游的山城,这座著名的火城。往年这个时候,火城已经开始发威。长街上那些鳞次栉比店铺上的铜字招牌,在骄阳下金灿灿刺人眼目。狗躲在树阴下,吐着长长的红舌头,热得喘不过气来…十天天都有人中暑、死亡。然而,尽管热成这样,这座回旋起伏的山城的大街小巷里,仍然天天都是车多人多,杂声盈耳,填街塞巷。而今年这个时候,整座山城好象突然瘪下去了不少,清静了不少。原先满街的下江口音日渐少。这是因为,国民党中央和国府已于月前还都南京。数不清的机关单位和牵群打浪的下江人也都相继离开了这座蛰居了八年的山城重庆。

这天,罗家弯军统局本部大门前突然挂出了一块白底黑字的大木牌。上面赫然写着大字:“军统局结束办事处”。经过那里的人,见到那块牌子无不神情惊讶驻步,不少人在门前相互探询,议论纷纷,川音浓郁:

“哎呀,那么大阵仗的军统局要解散了么?”

“是的嘛,戴笠都死了,这个摊子还不垮杆!”

“这叫啥子喃?”

“这就叫树倒猢狲散!”

“算了,管那么多事劳球,闲事莫管,走路伸展。”

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军统不是老蒋(介石)的打心锤锤嘛,咋说垮就垮了?”

“抗战胜利了,老蒋连军委会都不要了,军统局还拿来劳球!”

有了解些内情的悄悄透露:“老蒋倒是不想撤军统。可是戴笠翘根(死)了后,陈诚、陈果夫、陈立夫这些人就拼命拱!毛人凤这些脚脚爪爪咋个抵得着?虽说胡宗南、宋子文、何应钦、汤思伯这几个人同戴笠有旧,给军统说好话。但军统名声太臭。新近担任了军政部长陈诚、财政部长孔祥熙大权在握,他们捏着了军统的喉管,不承认军统局自己超升的特务的军阶;克扣军统的经费、粮饷……戴签在时,板眼深长,很会搞钱。不要说不稀奇孔、陈这些人那几个钱,连委员长都要用他刮来的钱。军统局毛人凤这些人都是吃自来食的。这样一来,咋个不垮?”好象要对这些人的议论作个注脚。这时,街上跑过一串串报童。

“买报、买报!”报童扬起手中的报纸喊:“看成都、上海、武汉、长沙……军统站即将解散!看南京举办戴笠追悼大会!”

“看重庆稽查处追悼戴笠,杨森市长领衔!”

“看胡宗南在南京扶戴笠棺材痛哭;并做千字挽联!”

“看名人章士钊为戴笠做的挽联!”于是,许多人上前,从报童手中争购这些刚出的报纸。

章士钊是名人,他竟为戴笠做有一副对联?章士钊为戴笠做的对联风一般传遍了山城。章士钊的对联亦讽亦侃,联日:“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后来得得,章士钊这副对联,是在行政院代院长张群再三执请之下勉为其难撰写的。

重庆青年路青年馆内花圈簇簇、白絮飘飘、哀乐如潮――国民党重庆党、政、军机关为戴笠联合举办追悼会。正面璧上,还是挂着那副戴笠穿军装的硕大的半身像。从进门始,花圈、挽联摆路两边,一直摆进灵堂,半里地……追悼仪式已经进行到了由杨森带着众人向戴笠遗像行告别礼。

时年62岁,身材瘦小而精神矍铄的杨森,着青布长袍,胸前佩戴一朵小白花。他是四川著名军阀、曾先后任国民党政府第六军团长、第九战区副司令长官兼重庆市市长,上将军衔。他带领着稽查处处长罗国熙、警察局刑警处处长谈荣章等,站在戴笠遗像前致哀后,缓缓而去。就在杨森身后的长龙刚刚开始向前挪动时,门前摆花圈处出现了骚乱。

“咋个回事?”刚出灵堂的杨森听说后,眼露凶光,看着急步走来的那位身穿灰布长袍、脸上戴一副鸽蛋铜边眼镜师爷模样的灵堂执事厉声喝问。

灵堂执事趋前一步,附在市长耳边如此如此一阵轻轻嘀咕。

“有这样的事?”杨森抬起头来,脸上神情尴尬。原来重庆市警察局刑警处处长谈荣章希望借重庆市参议会会长胡子昂的名,给戴笠的灵堂送一副挽联。可是,胡子昂就是不理。参议会是民意机构。这样的场合对死去的戴笠独无表示,岂不是大刹风景?于是,谈荣章便要人捉刀代笔,假市参议会的名义送了一个花圈来。不意胡子昂知道了,大发脾气;刚才特意赶来,将那个花圈当场撕得粉碎……

“胡子昂走没有?”杨森有些心虚,他知道胡子昂的声望,更知道胡子昂的脾气。

“还没有走。他知道市长在这里。他专门坐在门外等,说是要请市长评评理……”

“谈荣章,你没事找事,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咋的!”杨森转过身来,恨眼看着谈荣章,给他这个属下发作了:“你咋个尽找些虱子往脑壳上爬!我咋个给人家胡子昂解释?”看谈云章不敢敢吭声,市长又如此气急坏,还是灵堂执事鬼点子多。他附在杨森耳边悄悄说:“市长,胡子昂那头,我去抵着。你们快走后门出去。”

杨森赶紧带着一大帮人走后门溜了。第二天,重庆各报都报了这个丑剧。一时,舆论大哗。

六月,在南京,是美好的季节。

位于郊区的灵谷寺莺飞草长。站在上面往下俯视,万瓦鳞鳞、虎踞龙盘的六朝故都南京城尽收眼底。从整体上,南京背枕紫金山,傍天边长江一线如练。灵谷寺确是一块风水宝地。

这天上午十时。毛人凤率一帮原军统局将字号特务共十来人,在灵谷寺志公殿戴笠灵柩前肃立,一个二个如丧考妣。他们在静候委员长位莅临训示。一个小时前,就在毛人凤即将率军统局将字号特务十来人上山时,接到委员长侍从室打来的电话,说是委员长百忙中抽身,要去灵谷寺志公殿视察戴笠的灵枢,顺便给毛人凤等一干人训示。他们现在与其说是静候在戴笠灵柩前致哀,不如说是等候委员长来宣布他们的命运。毛人凤等原军统一干不可一世的大员,这时都苦着脸,霜打了似的,默默无言,往日的威风**然无存。

军统局已经明令撤消。足足二十多万人的军统局一个早上就忽啦啦地塌圮。戴笠对军统特务们许诺过的,“进了军统就终身端上了的铁饭碗、银饭碗”的诺言打得粉碎,烟消云散。树倒了,猢狲开始散去。只剩下几千人的军统精干,同中统滤出来的精干合编,组成保密局。虽然毛人凤但任局长,但多方制肘,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现在,他和他和他率领的这帮大特务,都有种从天堂掉进地狱的悲苦、凄然感。

久等中,一溜运兵十轮卡车,一阵风似地开到了山下停车场停下。车尚未停稳,下饺子般从车上下来了足足有一个连的中央警卫团官兵。他们一式美式装备,很快整好队,持枪列队,从山下一直排到志公殿作好了警戒。不用说,委员长就要来了。

毛人凤率队迎出殿来,刚站好队,在声声“立正!”、“敬礼!”声中,只见一身长袍马褂的蒋介石挽着夫人宋美龄的手,在一群身穿藏青色中山服的侍卫们簇拥下,拾级缓缓而上。

委员长夫妇上了志公殿。

“敬礼!”毛人凤一声口令,他身后的将字号特务们赶紧挺胸抖擞精神,皮鞋一磕,“啪!”地一个立正,动作整齐划一地举起手来,向蒋介石、宋美龄行军礼。

蒋介石一反往常那种频频点头、连声说好的公众形象。他清癯的脸上面容悲戚。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戴在头上的阔边巴拿马草帽摘了下来,在手上举了举,挽着宋美龄步入了志公殿。

他们在戴笠的灵堂前久久默哀。时年59岁、身姿颀长的委员长手上拄了根象征身份的藤条手杖。宋美龄身着一身水蓝色闪光软缎旗袍,外罩一件黑披风;胸前佩一个镶有宝石的闪闪发光的空军徽章大扣花――她当过全国航空委员会主席。她平时红润的脸色贪今日显得苍白,她同丈夫一样地悲伤。

“戴局长的灵柩安放点选定没有?”良久,委员长问,并不转过身来。声音幽幽的,如空谷回音。

“报告委座。”毛凤凤赶快走上前说:“选了几处……请委员长定。”

“嗯。”蒋介石不置可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今天就是特地到这里来选择戴局长的灵柩安放地的。”说着转过身来,挽着宋美龄,拄着手中藤条手杖往外走去。

蒋介石并没有给毛人凤等一干军统大员什么训示。毛人凤等跟着蒋介石夫妇离开了志公殿,沿着向上延伸的用石板铺就的崎岖山道拾级而上,向灵谷寺山后走去。走了一会,宋美龄走不动了,她脚上穿的是高跟鞋。

“大令!”委员长停下步来,关切地说,“这山路实在是不好走,太阳又毒,你还是回到志公殿去等我吧!”

“今天太阳实在太大了。”宋美龄点点头,表示同意,却又说,“你今天就不要上去了,改天再去吧!”她心疼丈夫。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委员长将手中的手杖石板上拄了一下,要侍卫长陈希曾将夫人送下去。这又回过身来,强打精神,拄着手杖,顶着太阳上到了灵谷寺后山顶。他东看看、西转转;这就转到山头上的烈士公墓细看。还是不满意。他这就顺着小道下山。来到半山腰的水塘前,蒋介石停下步来,手搭凉蓬四下细看后,对跟在身后的毛人凤说:“我看这地方风水很好……将来安葬时要取子午向……”毛人凤顺着委员长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名堂。毛人凤不懂风水。只是感到此地视野开阔,风景不错:山坡上绿草如茵,山花斓漫,树木茂盛,雀鸟啁啾,轻风徐来,花香扑鼻。看远方,云海茫茫……

委员长正指点着说时,突然间,天上打起一串闷雷。朗朗的天空忽然黑云笼罩。

“不好!”毛人凤神情讶然,脱口而出:“委员长,要下大雨了。这山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请委员长下山吧!”蒋介石这才转过身来,在毛人凤等一干人簇拥下,急急朝山下走去。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这时,说变就变,天黑得像是头上扣了一口锅。在金蛇似的闪电和轰轰的雷声中,瓢泼的大雨带着可怕的刷刷的响声,从西边天际密密地箭簇般快速铺了过来……当委员长带着一大帮人跑回志公殿时,早已淋成了落汤鸡,水顺着裤管往下流,把殿内的石板地打湿了一大片。

委员长的冻得簌簌发抖,脸色橘青。

“这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宋美龄急得团团转。

“委员长,请穿上我的衣服。”侍卫长陈希曾见状,赶紧脱下了白己的的军衣递了上去,自己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衬衣。

“我不冷,我不冷!”委员长明明冷得上牙碰下牙,咯咯打抖,可他却硬要挺起。堂堂的领袖,披上侍卫长的黄军衣,是多么地不伦不类呀,他坚决不披侍卫长送上的军衣。

“大令!这有什么关系呢?”宋美龄知道自己伟人丈夫的心理,说着从侍卫长手里接过军衣,硬给委员长披到了身上……

真是奇怪!这时,忽然雨住日出,阳光朗照,万里无云,刚才吓人的黑天黑雨好像突然间被谁掖了起来。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是一个现实,是一个恶梦!

“好啊、好啊!”委员长无限欣喜,随手将披在身上的黄军衣还给了侍卫长,例着嘴调佩一句:“这是老天爷看天气太热,来给我们调调温的,走吧!”说着,他着一身湿衣服,领着宋美龄,在卫士们的簇拥下,拄着拐杖下了山,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轿车。

一溜轿车首尾特急衔接,向着南京城方向绝尘而去。

这时,在暑热弥漫的上海龙华机场上,停机坪上,一架银白色的四引擎飞机缓缓滑上了飞机跑道。它的机身、机尾上标有“海鹰”两个英文――这是美国海军部代表乔治将军的专机。

“海鹰”号专机在跑道上滑着、滑着,忽然加速,腾空而起。“海鹰”号专机向着西方,开始在八千米的高空平稳地飞行。

“好了,终于离开中国了。这么热的天,真让人爱不了!”乔治将军说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没有看坐在时面的玛丽,而是伏在舷窗前往下看去,似乎想把刚离开的中国看得更清楚一些。

玛丽好半天没有应声。乔治将军转过头来时,只见他的助手玛丽头靠在高靠背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今天,她穿一套短袖美国海军便卡,神情恬淡而舒适。她高高的个子,雪白的皮肤,曲线丰满,西方年轻漂亮女人的动人之处,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至。将军发现,对中国军统局长的摔死、继而中国军统局解散,她表现得特别的伤心。近一段时间,性感的她瘦损了不少,但并不显樵样;倒是越发清丽、光彩照人。

忽然,她睁开了一双蔚蓝色的眼晴,看着她的上司乔治将军说:“将军,你有这个感觉吗,我们的部长福莱斯特害伯马歇尔,像不像中国一句话――老鼠怕猫?”

“啊!”乔治将军蹑蹑地。虽然他同玛丽私下谈话很随意,虽然他也不满意福莱斯特,但作为下级,这样公开批评自己的最高上司,他还是不愿意。他知道,玛丽这样说,是有由头的。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一桩事情,让中作美国海军的军官玛丽不能不耿耿于怀,义愤难平――原中美合作所副主任、美国海军少将梅乐斯被总统特使马欧尔派人押回美国后,竟被五角大楼将其少将军衔降为了上校。海军部虽然无法同五角大楼硬顶,但对梅乐斯还是相当不错的。得到戴笠摔死于南京戴山的消息,鉴于梅乐斯同戴笠的良好关系,海军元帅尼米兹决定派梅乐斯为美国海军部代表去华致哀致祭。可是,消息被回国述职的马歇尔得知后,立刻赶到福莱斯特的办公室去表示反对。理由是,如果海军部派人去参加戴笠的葬礼,将严重影响他在华主持调处的国共关系。福莱斯特接受了马歇尔的建议。然而,马歇尔并不就此为止,由于他的反对,福莱斯特将原先拟就的“战后海军援华法案”也中止了。

“这样也好。”乔治将军想了想,这样说。

“将军为什么会这样认为?难道我们美国海军同国民党军统长时间建立起来的友谊,因为马歇尔一句话反对,就中止了?难道在戴笠死后,我们美国海军表示哀悼的权利也被马歇尔剥夺了?这样,我们美国海军还有没有尊严,有没有地位?”

乔治将军笑了笑,摇了摇头:“你不要把福莱斯特部长想得那么无能。你不要把我们美国海军想得那样无能。我们海军部当然无法同五角大楼明确对抗。马歇尔是总统派去中国的特使,全面调停国共关系,他强调我们海军部派梅乐斯作为海军部的代表去中国向戴将军灵柩至祭会严重影响他的工作,部长当然不好派梅乐斯去。但是,你可能不知道,福来斯特部长任命梅乐斯为'哥伦布'号巡洋候舰长,去中国沿海巡弋一年。这样一来,梅乐斯作为戴将军老朋友去南京至祭,谁还能说什么呢?这就叫――绵羊从左从右都是可以赶上山的。”玛丽想了想,点了点头,她觉上司最后引用的一句西方谚语很睿智。

玛丽问乔治将军:“你看了今天刚出的《字林西报》了吗?上面可有一条惊人的消息。”

“啊,是吗?我可不知道,你在哪里得到的?”

“就是刚才在上海龙华机场买到的。”

“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玛丽说时,反身从一个皮包里拿出报纸,递给乔治。乔治接在手中急急看了下去。《字林西报》是英国人从1864年开始在上海办的一张英文报纸,向来以消息灵通、内容丰富著称。这天这张报纸上报道了几则重要新闻:一是八年抗战中,一直同戴笠暗通款曲的原国民党中统大员、汪伪特务机构头子丁默村等被苏州高等法院判处死刑枪决了。这些人临死前,表现不服,强调他们为国民党做了许多事。特别是在抗战刚刚胜利,国共两抢占沿海一带诸如上海、南京等具有战略经济地位的大城市时,为国民党贡献颇多;并拿出戴笠给他们的有关信件,保证会饶恕他们……但因戴笠死了,这些人因为死无对证,无济于事。消息中说,甚至连原汪伪政权中周佛海、任援道这些被戴笠公开委任了官职的大员,也被追咎其汉奸罪,或被下狱,判无期徒刑;或被枪毙……

最引人注目的一条消息是转自国民党中央社的一条快讯:“河北省高等法院于九日公审金璧辉(川岛芳子)时,法庭上出现了严重的混乱局面。因为是公审东方的玛塔·哈丽、著名女间谍川岛芳子,三千多名看热闹的人一齐涌进小小的法庭。狂热的人群有的把窗玻璃挤碎,有的把椅子踩坏,造成一片混乱……”接下来是条有关侧记,生动地描述了川岛芳子被枪决的情形。

乔治将军看完了这几条消息,将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字林西报》轻轻地放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以叹息的口吻说:“戴笠将军如果不死,这些人也就可以保护下来,这些人都是有用的……”

玛丽趁机进一步问:“将军,你对戴笠将军之死,作何评价?”

“两个字――可惜!”

话到此,玛丽和乔治都没有心思再说什么。他们休息了,将头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海鹰”号专机飞出了茫茫的中国大陆,彻底地飞离了中国――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八千米高处,“海鹰”专机向着幽冥的天际飞去、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