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
南京附近戴山脚下,军统局总务处长沈醉少将象根苍黑色的钉子,在戴山脚下久久仁立。面前平地矗立的这座戴公山,高不过两百米。然而,三天前中午,戴笠乘坐的专机竟鬼使神差地一头撞在这个山头上,机毁人亡!
他一边听着站在身边的那位头戴一顶瓜皮帽,长得獐头鼠目的宋保长絮絮叼叼的叙说,一边细细打量周围的情景。山顶上有座小庙叫戴公庙,破破烂烂的。从山下看去,象个久经沧桑的老人,奇奇怪怪地卷缩在那里。庙外有根高高的石杆,令人想起神话中孙悟空同二郎神斗法时,变得不好的猴子尾巴。小山上多石少泥,光秃秃的。有几株虬枝盘杂的松树,在乱云飞渡的背景上显出一种莫测高深的苍桑感。山下有条小沟叫困雨沟。因为接着下了几天雨,小沟里流淌着浑浊的黄汤。苍茫的天底下,很远才有一个村子。整体看,好像这里没有人,一切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那些泥巴砌的矮墙里,探出一株株高高的柏树、樟树。一群寒鸦归巢了,从苍灰色的天上掠过,叫声呱呱,让人听来感到不祥。
远处的公路上,停着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他从重庆带来的副官在身后踯躅。没有人会想到,离六明故都南京很近的江宁县戴山,风景是如此有苍凉、孤寂,诡秘!简直不可思议。
接着下了三天的大雨,在这天上午停了。然而即便现在,戴山脚下仍然飘着雨雾。沈醉身上披着一件军用雨衣,脚上蹬着的一双长统皮靴深陷在泥泞里。他微微仰着头,久久地打量着撞毁专机的戴山。一群群蝙蝠出来了,绕着戴山上下翻飞,发出吱吱不祥的叫声。他觉得整个事件怪怪的。似乎这座高不过两百米的小山,简直就是一座妖山,正在这血色黄昏里,向着不可知处,神秘地潜行。
他是今天上午乘飞机到南京的。下车便直奔中山路的南京办事处。人去屋空,特务们大都到江宁板桥镇给局长戴笠收尸去了。军统南京办事处副主任李德民哭丧着脸,带着他去看正在布置的戴笠灵堂――这原来是军统南京办事处的礼堂,一进去便感到阴深深的。礼堂内光线不好,平时开会什么白天都要开灯。这天,没有开电灯,灵堂前的案桌上,点着几只红烛。烛光闪闪忽忽。正面壁上悬挂着戴笠一张放得很大的半身相,四周有黑色的镜框。沈醉站在戴笠的遗像前紧看了。照片上的戴老板――在局内同仁们都可以当着身戴笠的面喊他老板的。戴老板身穿美国丝光黄哔叽军便卡,结着一根黑领带,没有戴军帽,微微侧着身子。这就将他的特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那张马脸上泛着惯常的那种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表情。
遗像下,摆着一具硕大的翘头楠木黑漆棺材……几个穿军装的马弁正在棺材边忙碌,准备等一会给戴笠装尸。
刚下飞机的沈醉吩咐李德民几句后,便带着副官赶到了戴山。不巧,他赶到戴山,收尸的大队刚好回去,两边错过了。
沈醉听完身边宋保长的叙说,三天前那场专机失事的惨况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天午后,**雨菲菲中,在沉沉的黑云压迫下,222号专机出现了。它飞得很低,忽然天崩地裂一声。它先撞在戴山上的一棵大树上。就在大树断裂之时,它巨大的头一偏,直直地冲到了戴山上。一阵地动山摇中,紧接着腾起一片大火。因专机上带的汽油很足,腾腾的大火一直燃烧了两个多小时。
现场一片狼籍,惨不忍睹。机上十多人,个个烧成了漆黑的炭圆,身首肢体全都残缺不全。机身全被烧毁,只剩有一截尾巴,上面有专机的编号……
“长官!”宋保长向他讨好表功,“虽然我再三维系,无奈刁民太多。专机上没有被烧毁宝物都被愉走了。我一再清查,只找回了两件名贵古物。上午,都交长官们带回南京去了。”
“哪两件名贵古物?”沈醉不想飞机上还有没有被烧毁的宝物。
“一个是宋雕羊脂白玉的九龙杯,有一尺多高。上面刻有九条飞龙,只是毁掉了一个龙头。另有一柄古剑。虽说剑柄和剑鞘都烧坏了,但剑光还是闪闪逼人,不敢久看……”显然,这就是宋美龄还等着的,戴笠说是要亲自给“夫人”送去的岳飞的宝剑。
沈醉唤副官过来,打发了宋保长五百元钱。
轿车顶着越渐浓重的暮色向南京方向飞驶而去。坐在车上的沈醉在心中连声叹息。搞了大半辈子特务工作的戴笠,他们的局长,号称“中国特工王”,在世界上也有名气的“中国的希姆莱”,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戴笠一手创建起来的军统,在册人数达25万之众。而且,势力还在发展。军统的情报网不仅遍及中国,而且遍及了全世界五大洲。然而,就在戴笠摔死后,“老板”的尸体却在暴雨中淋了三天三夜,这是何等悲哀、何等可伶的事情啊!
他联想到戴山、戴公庙、困雨沟……柱桩件件与戴笠的死,非常命定而神奇。更为现实的是,肯定“戴老板”一死,军统的好日子就算完结了。想到这些,他心乱如麻。这时,位于中山路的军统南京办事处已经到了。
戴沈醉一进戴笠的灵堂,只见红烛明灭,冷冷清清,阴气森森。借大的灵堂内,只有一个人在扶棺痛哭。烛影憧幢中走近一看,是跟戴拦笠最久的副官贾金南。
沈醉有些生气,问别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都到夫子庙旁边那家大餐馆大吃大喝去了。那些狗东西!”贾金南骂道:“局长在时,一个二个都是马屁精,局长一去,这看局里面这些人!”贾金南气得说不出话来。
“局长的遗体呢?入棺了吧?”沈醉问,顾不得多说。
“是我将局长的遗体收检入棺的,别的人都在一边干站住。”贾金南说时,一下跪在楠木棺材前痛哭失声。
“金南、金南,你慢慢说。”沈醉看贾金南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有些感动,将他扶到旁边一条凳上坐下。贾金南情绪稳定了些,这就将刚才生生的一幕说给沈醉听。
就在沈醉下了飞机驱车往戴山赶时,他随军统南京办事处的二十来个人已赶到戴山收尸。一地都是烧焦无法辩认的尸体,他好不容易才从中辨认出了戴笠的尸体――搬开烧得只剩下拳头大小的一个焦黑的头颅,只见左边臼齿上镶上的六颗金牙,确信这就是戴笠的;而其它的身肢都已不翼而飞。其余尸体更是处理得草率,便胡乱划分、勉强对上名字了事。
找到了“老板”的尸体,去的人便纷纷下山,准备乘各自的轿车回去。贾金南没有车,也没有人管他,他抱着戴笠烧得焦黑的半截尸体,要求搭他们的小车回去,却没有一个人肯。最后他只得抱着戴笠的尸体好容易去路上拦了辆大卡车搭车回来……
“沈处长,你说,局长在的时候,人人都那么尊敬他,他们跟着局长吃香喝辣,威风耍尽。局长出了事,竟让局长的遗体在雨中淋了三天三夜。他们去戴山不过是做个样子,好交差了事。我好不容易寻到了局长的遗体,可是他们连汽车都不让局长搭一下。一回来,更是一个个都不见了,到一边去大吃大喝。你说,这些人还有良心吗……”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实在是不象话!”沈醉听完,心中窝火。他早晨从重庆赶到南京,直到现在,连南京处事处的人都没有见到,饭也没有吃,“老板”的灵堂也就这样甩在一边冷冷清清,根本没有人理。
军统局南京办事外副主任李德民酒醉饭饱,敞开军夜,打着饱哽,哼着小调进来了。“哎呀呀,是沈处长,什么时候到的,吃饭没有?”见到沈醉在场,假意露出惊讶。
“肚子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军统局本部来人沈醉没好气地说。
“人是铁,饭是钢。”李德民假装没有听出沈醉的不满。看了看沈醉愠怒的脸色,急忙解释:“弟兄们忙了一天,都饿坏了。回来后先垫了一下肚子。听说沈处长代表局本部来,大家都在金陵酒家等着大驾,!”说着逊步比手,态度殷勤极了。
看沈醉冷着脸不理,李德民嘻皮笑脸说:“大家都等着大驾去作指示。我们要向沈处长请示,比如,局长的遗体该怎样整容?讣告怎样写……这些,都要请你去作指示。”
沈醉想想,也是。
“金南呢?”沈醉问李德民:“你们把金南一个人丢在一边,咋就不说金南呢?”
“金南这个人重感情。”李德民是个油子,反映也快,忙给沈醉解释,也在为他们的敷衍塞责辩解:“我们都劝金南节哀,人死不能复生。金南现在想来是缓过气来了,金南当然也得去,无论如何得吃了饭再说,金南,你说是不是!”说着还上来拍了拍贾金南的,做出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
当天晚上,在金陵大酒家,沈醉同军统南京办事处的李德民等人酒足饭饱后议定:鉴于戴笠遗体全毁,找殡仪馆技师按照他生前照片,制成一副假面具入棺……具体下葬程序等等待委员长批示再定。
其余九具遗体,全部上罩一块白布,布上画上眼睛鼻子,一律入棺,立即下葬南京东郊的仙鹤镇军统公墓内……
当天晚上,沈醉在他下榻的励志社,用载波电话分别向毛人凤和委员长侍从室作了报告、请示。
沈醉和处理意飓见整体上得到批准。委员长侍从室并特别传达了委员长指示:选吉日良辰下葬戴笠,墓葬南京灵谷寺志公殿。拟请吴稚阵为戴笠书写墓碑;陈布雷代表安员长前去至祭。
军统局同时决定:全国所有军统站、处、所都要为“局长”举行追悼大会。责成军统南京办事处负责收集、编辑悼念“局长”的《荣哀乐》一书;负责在戴山专机撞毁处建碑,上镑“戴雨农将军殉难处”;培修、装饰“戴公庙”,让“局长”的灵魂在那里能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