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德拉把笔记本放进口袋,经过菜园和传达室,走上了通向温泉的坡道。他在入口处抓了一条毛巾,脱下他的衣服,走到阳光之中。他害怕看见别人都像玛丽敳安托瓦内特[1]和她的贴身女仆那样穿着鸡尾酒会礼服,朝他转过身来,用遮阳伞指着他的阴茎,然后下令马上把它割掉。

实际上,当钱德拉在温泉边缘放松身体时,现场只有两名肥胖的白人男子,以及一个年龄较大、肤色较深、望着大海的女人。那两名男子在谈经济,用的是钱德拉听得懂但不想听的语言。当然了,即使用手指堵住耳朵,也能听见他们说话。他们没完没了地扯奥巴马在“累积国家赤字”,让钱德拉不胜其烦。他试图对自己进行催眠,像那个女人那样望着大海,但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说:“赤字是政府的支出超过收入。国债是政府欠的钱。你们不能把这二者混淆。”

年龄较小的那个男人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又和另外一个男人聊起来。钱德拉看见他的后背上满满地文了一幅《最后的晚餐》图画。

“你听起来像英国人,亲。”那个女人说。她年龄和钱德拉相仿,白发卷曲,脸上有雀斑。她说话时,近乎圆柱形的**从水里露出来。

“我一般生活在英国。”他一边说,一边把视线移开。

“但你最初来自南印度吧?”

“是的,”钱德拉说,“你怎么知道?”

“我丈夫和我旅行了好几年。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么说,你们去过印度?”

“是呀,我们哪儿都去。”她把水撩到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望着泛着泡沫的大海,“刚开始在伊朗,然后就走到哪儿算哪儿。”

钱德拉想起了史蒂夫说的话:“我他娘的是老一套。”但是,他摇了摇头——他这时候不想让史蒂夫插进来。

“我从没干过那个,”他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那挺有趣的,”那个女人说,“但你首先要不受羁绊,觉得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你懂的。如果你能摆脱羁绊,那你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叫钱德拉。”钱德拉说。他意识到,这种聊天再也不让他提心吊胆了。

“多洛莉丝,”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多洛莉丝敳布鲁姆。”

他握了握她湿淋淋的手。

“那你在这儿学什么,多洛莉丝?”

“普通的老瑜伽。我应该这么说,不错的老瑜伽。你呢?”

“夏至日成为自己。”

“噢,那听起来挺不错呀。夏至日成为自己。”

他几乎能够看到,她在脑海里把那几个词摊开了,仿佛在欣赏一条绸缎闪现的光泽。“那是我一直在奋力争取的东西,”她说,“成为我自己。”

“真的?”

“我觉得我们都是这样。成为你自己肯定挺不错的,我的意思是真的成为你自己。”她伸出腿,用脚趾摩挲着大腿,“那肯定像漂浮。”

那两个对经济一窍不通的男人像从泥坑出来的河马那样从水里出来,离开了。钱德拉试图放松一下,他将头向后靠,用手捋了捋头发。他不擅长放松,手里不拿一本小说或一杯科尼亚克白兰地就放松不了。他们上方的平台上有按摩台,但钱德拉不喜欢按摩。按摩过后,他总是疼痛,比以往更加紧张。

“问一下,你刚才和那两个兄弟谈什么?”多洛莉丝问道,“和金融有关?”

“哦,没什么,”钱德拉说,“我是个经济学家,就这些。”

“有一种人不喜欢被纠错。”她说,眨了眨眼。

“我知道,”钱德拉说,“我就是那样的人。”

“你肯定是,亲爱的。男人都那德性。”

钱德拉噘起了嘴。拉达也会说这样的话。

“嗨,”多洛莉丝说,伸出了手,“我没打算惹你不高兴。”

“不,不,不,”钱德拉说,使劲儿眨了眨眼,“没什么。说得真对,就是这样。”

“好吧,嗨,我也这样。总之,我受不了这种模棱两可的废话。有一个超越对与错的花园……肯定有,可我从来没见过。”

“我觉得我应该学习在恰当的时候闭口不言。”钱德拉说。

“你知道谁是我认识的最固执己见的人吗?”多洛莉丝说,“我丈夫。”

“啊?”

“他是个和尚。”

“一个人能既是和尚又是丈夫吗?”

“如果你是个禅宗和尚,”多洛莉丝说,“肯定能。”

“那你生活在……一个寺庙里?”

“当然了!”多洛莉丝说,“你想什么呢?难道这些看着不像尼姑的**吗?”

钱德拉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回答,如“它们当然不像”,或“我正是这么想的”,但如果他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要么显得不正派,要么显得非常可笑。于是,他恢复了习惯,不自在地转过身去。

“老实说,我根本不是尼姑。尼姑和和尚的老婆,那不是一回事。但你应该来看我们,”多洛莉丝说,“我们的地方在一万英尺高的山里,是科罗拉多保守得最好的秘密。到了那儿,你真的能迷失自我,忘记世界其他地方的存在。对一个来自洪都拉斯的女孩来说,这还不算差。”

“我们在这里冥想,”钱德拉说,“可我觉得那不是我的菜。”

“我们做的是简单的那种。你就是坐着。好处很多。曾经有个年轻人,法庭命令他戒毒,但他们把他送到了我们那里。他和我们在一起待了两年,再也不吸毒了。最后上了大学。他现在是个编程员。”

她提到大学,让他想起他下午的课也许已经开始。他甚至还没想过他的批评声音。

“我很抱歉,”钱德拉说,“我觉得我该走了。”

“好的,亲爱的,”多洛莉丝说,“你有事吧?”

“你没课吗?”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的瑜伽难道没开始吗?”

“当然开始了。可谁会所有的课都上呀?”

“对极了。”钱德拉说,从他的学士课程开始到他的博士课程结束,他上了所有的课和研讨班,“谁会那么干呢?”

他们俩又一起坐了一个小时,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海鸟和波涛。多洛莉丝给他演示了如何数他的呼吸,如何观察他皮肤上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他给她谈了印度和中国,讲了“老虎和幼崽”的经济差异。他还给她说了说贾斯敏的情况,但没有谈到拉达。

他们在该吃晚餐的时间离开了温泉。只是在他们跨过平台时,钱德拉才意识到他和多洛莉丝都一丝不挂,但仍像老友那样聊着。他们甚至当着彼此的面穿衣。多洛莉丝套上了一个特大号的乳罩。他则用手捋捋头发,穿上了他的夹克。当他们穿上衣服后,他还能再看她一眼。他断定多洛莉丝是个清秀的女人。不,一个漂亮的女人,既柔软又强壮,聪明但固执,令人讨厌得刚好够让他保持警觉。他喜欢她脖子上的两颗小小的痣、圆圆的耳朵(圆耳朵很罕见,不是吗)、光滑的肘部。

在他们走回餐厅时,多洛莉丝对他说,她一天冥想两个小时,有时候更多。

他吹了个口哨。

“嗨,那不算什么,”她说,“我丈夫至少冥想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钱德拉说。

“可他还是静不下心来!”多洛莉丝说,“如果他不冥想,他会是谁?一个拿斧头砍人的凶手,也许。”

钱德拉想说“他真幸运”,但在最后一刻打住,换成了“我确信他是个好人”。

“好吧,那正是冥想教给你的东西。无所谓好人、坏人。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一样?”

“我觉得是。”

他们抵达了餐厅。多洛莉丝停下脚步,朝那条河望去。

“我不打算吃晚餐了。”她说,拍了拍她的肚子,“清清脑子更好。”

“哦,”钱德拉说,“哦,我知道了。”

“不过认识你挺开心的,亲爱的。你一定要去我们那里。你去就行了。你会喜欢上它的。”

多洛莉丝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钢笔,在一张旧车票上写下了她的号码。钱德拉把它叠起来,放进钱包,然后在一张名片上写下了他自己的号码。他们站在那里,相互看了一会儿,然后拥抱了一下。他拥抱她的时间比他预料的长,抱得比他预料的紧。当他松开时,他感到他的喉咙里有东西堵着。

“嗨,亲爱的。”多洛莉丝说,有那么一会儿,她看上去有些悲伤,和他的感觉差不多,“事情就是这样。”

钱德拉完全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她结婚了,他孤身一人,假如他们早点相遇……但话又说回来,那也完全有可能意味着别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不少。他的人生原本有很多条路可走。犯不着想了。

“再见,多洛莉丝。”他说。他发现自己鞠了一个标准的欧洲式的半躬,不由得吃了一惊。

“再见,钱德拉。”多洛莉丝说。她鼓了鼓嘴唇,然后离开了。

尽管在餐厅里看到他那一组剩下的人聊得很热烈,但钱德拉还是一个人吃了饭。吃过饭后,他回到他的房间,躺在**,数着他的呼吸,观察着他的批评声音。

他首先想到了他父亲。然后,他想到了他母亲,不过感受不同(更多的眼泪和内疚)。他想到了至少四个叔叔、祖母。他还想到了所有教过他的老师,其中包括海德拉巴的那个令人恐惧的约瑟夫教授。即使他给出了正确答案,冲任何他认定愚蠢得根本做不了文员的人大喊“文员”,约瑟夫教授还是会喊他“笨蛋”,拧他的耳朵。

至于他结束学业以后的情况,简直是一场纯粹的屠戮。他的妻子就不用说了,还有他的同事,一小撮他根本不认识的评论家,几个秘书,尤其是经常感冒、鼻孔透明的达芙妮。她把他的名字喊成“坎多尔”,七年里从未正眼看过他。接下来,是反资本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他们从未读过他写的只言片语,但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的观点。最后,是他的孩子们……对一切都持批评态度,最缺乏宽容精神。

钱德拉现在明白,他把那些声音内化了,他是他自己的最严厉的批评者,但也有鲁迪敳卡茨没有料到的情况。正如钱德拉向小组成员解释的那样,他是一个成就很高的人,是他们那一行的翘楚。但是,他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完全是通过苛待自己。他在图书馆里兴奋地惩罚自己,消化着几乎不可卒读的书,写到他的手真的流血。他试图给他的孩子们灌输这样一种道德标准:一定要比他们的同辈更加倍努力。但是,他们就是不明白。对他们来说,世界不同了。他们上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学校,并且也不是斯托基公司的那种赶鸭子上架的类型。他们受到的完全是宽大为怀的培养和以孩子为中心的娇惯。但是,结果呢?没错,苏尼取得了成功,但这并非必然,而是由于钱德拉根本不懂的一种反社会的动力。至于那两个女孩子,她们就想着出去,以不同的方式拿着大锤,猛砸他辛苦一生建造的家园的墙壁。

但是,要试着把这些告诉鲁迪敳卡茨……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餐后,钱德拉回到了那座毡房。椅子和垫子已被移到周围。门口附近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摞细长条的纸板和两个碗。一个碗里放着钢笔,另一个碗里放着别针。

“每样拿一个。”鲁迪说。他坐在门口附近的地板上,膝盖顶着下巴。

钱德拉按照要求做了,然后背靠着墙坐下,闭上眼睛,数着他的呼吸。

“拿出你们的纸板和钢笔,”卡茨接着说,“在顶部写下你们的名字,然后写下这两天人们对你们的所有消极看法。如果你们想不起来,或者你们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没人说过你们的坏话,那就试着想想你们记得的你们在生活中碰到的其他有伤自尊的批评。要写得短小精悍。笔记形式。等你们做完了,就用别针把它别在你们的衬衫前面,就像这样。好吗?”

钱德拉能够听见帕姆抱怨的声音,但紧接着他听见了“古琦”这个词和笑声,因此她也许是在自嘲。气氛似乎比以往轻松。

他垂下头,努力回忆着。只有帕姆批评过他,但他发现自己很难想起她究竟是怎样批评他的。她发了脾气,然后气哼哼地冲出了房间。他记得她对他说,他的所作所为就像她的父亲。是这样吗?或者,她觉得他像她的父亲?这不是一码事。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很难写下“像帕姆的父亲”。

还有吗?黛西或布莱恩说过什么吗?布莱恩没说过。黛西说过,她觉得他和帕姆的对话把她边缘化了,但他不能写下“边缘人”。有人曾对他说,他认为他比其他人重要。谁说的呢?

自大,

他写道。他想不起是谁说的。

高人一等。

他现在又想起了一条。

觉得一切都与我有关。

清单不长。如果他就此打住,会让他显得像个自大狂。他需要更多的东西。他左边那个得克萨斯的家伙好像在写一部长篇小说。钱德拉想着拉达或贾斯敏可能说过的话。

夸夸其谈。

不听别人说话。

不懂女人

(那是他自己说的,但他肯定他们中有人说过)。

认为他无所不知。

认为他永远正确。

瞧不起人。

傲慢。

苏尼说的,也许。

软弱。

没错,苏尼会这么说。甚至有可能会说“失败者”。他该不该写下“失败者”呢?

钱德拉抬头观望,看见艾尔克已把她所谓的“耻辱清单”别在了她的罩衫上。她似乎很喜欢它,鼓着她令人惭愧的平胸,几乎在乞求他们评判她。他从他坐的地方看不清她的清单上写了什么,但他觉得那上面应该有“凶手”这个词。她是来这里找骂的吗?或者,她真的是来疗伤的?

“好了,”虽然那个得克萨斯人仍在匆匆地写着,但鲁迪还是说,“我觉得我们都做完了。把你们的清单别在你们的胸前,不过别戳着你们自个儿。然后,就在房间里转转,怎么转都行。等你们碰见了谁,就面对面站着,决定谁先来。先来的那个人要读另一个人的清单,告诉他与它上面相反的东西。你们听明白了吗?

“请记住,这个练习的目的不是让你们对别人撒谎,或恭维他。它的目的是,在我们的批评声音没有扭曲我们的认知的情况下,弄清楚我们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人。”

帕姆举起了手。

“我们必须怎么想就怎么说吗?”

“是的,”鲁迪说,“是的,你们必须。你们不能硬来,但我觉得,你们将发现,这样做真的没那么难。试试吧。你们也许会喜欢上它的。还有人要问吗?好了,好的。我们开始吧。”

当其他人聚在房间中央时,钱德拉在一旁看着。这些加利福尼亚人的转变是多么快呀!他们是多么渴望按照要求做呀!他们传达他们的感受,完全不知道在一个极权主义国家里,首先被消灭的就是心灵隐私。但是,他现在听起来像拉达了。不,他听起来像个仍站在墙边的逃避者。珍妮过去把那样的男人叫作什么呢?壁花。“不要再当壁花了,查尔斯。”她曾经说。

他向前走去。他已经能看见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在擦拭眼泪。一个面色红润的男人朝他走来,然后摘下棒球帽。那人叫安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之一。

“嗨。”安迪说。

“嗨。”钱德拉说。

“你想先来吗?”

钱德拉盯着别在安迪的牛仔衬衫上的纸板。它上面写着:内向;冷淡;说话气人;总是盯着人看;人们认为他一直在评判他们;他看样子有一杆枪。

安迪抬起头来,耸了耸肩。

“那么你要做什么?”他问道。

“安迪。”钱德拉说,他意识到,有这个人陪着,他感到轻松,“安迪,安迪,安迪。”

他们两个现在哧哧地笑着,像两个小男生。

“安迪,”钱德拉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你友善、亲切。你声音不错,非常深沉,口音也不错。我喜欢你看我的方式。非常直接,不藏着掖着。我觉得你非常宽容,非常和气。我无法想象你曾经枪击过谁。”

安迪咧开嘴,笑了。

“我觉得你说得太乐观了,”他说,“最后一部分。”

“哦,”钱德拉说,“那你看上去像那种能动刀就不动枪的人。”

他们击了一下掌。钱德拉不记得他上次击掌是和谁了。也许是十年前,和贾斯敏。

“一个调停人,”钱德拉说,“一名外交官。一个善良、文雅的人。如何?”

“好多了,”安迪说,“还有你,钱德拉,我说得对吗?你,钱德拉,是……哇,衬衫不错。让我先说。嗨,这是盯着女人的**看的好办法。”

尽管讨厌这样的玩笑,钱德拉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老实说,你是个好人,”安迪说,“我已经知道这一点了。我喜欢你。”安迪清澈的蓝眼睛冲着他的眼睛眨了眨,“你这人随和、谦卑,有幽默感。你关心人,有一颗善良的心。你是个绅士,对女人亲切、尊重,对身边差不多每个人都挺亲切的。你也是人,有时候坚强,有时候脆弱,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尤为强大。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坚强的人。”

钱德拉点了点头。

“可以吧,老兄?”

“挺棒的。谢谢你,安迪。”

“谢谢你,钱德拉。”

他们握了握手,继续向前走。他很高兴他们没有拥抱。握手让人觉得更真诚。为什么要把这种相互恭维弄得那么像演戏呢?

布莱恩此时正朝钱德拉走来。他穿着一件淡绿色T恤,脸上笑意盈盈。

“钱德拉。”布莱恩说。

“嗨。”钱德拉说。他现在成了这样打招呼的老手。

他看着布莱恩的清单,发现上面写着(字体很小):自鸣得意,假惺惺,假装他没问题。

“布莱恩,”钱德拉说,“你是个热情、诚恳的人,我很喜欢。老实说,很高兴认识你。即使你没有把自己的问题说出来,我也知道你和大家一样有人情味。你没有隐藏什么。你真的是个大度、大方的人。”

“嗯,老兄,”布莱恩说,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懂我。”

钱德拉感到有些气恼,并且立即意识到了原因。布莱恩有些假惺惺。这是胡扯。

“钱德拉,”布莱恩说,“你是个善良、谦卑……”

但是,钱德拉没有听他说话。

布莱恩此时还抱着他,低声说着更为悦耳动听的话,像个游戏节目主持人,然后向下一个参与者走去。

练习就这样进行着。一些人的表现比其他人好,但谁都没有引发他刚开始和安迪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欣悦感。最令人失望的是,人们往往用相同的词来描述他。“谦卑”经常出现,但钱德拉知道他不谦卑。他有可能啜泣、感伤、后悔、忏悔,但不谦卑。如果他谦卑的话,那他仍将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他们两个相遇时,就连艾尔克说的也不过是陈词滥调。钱德拉失望地发现,她的纸板上根本没有恶魔、婴儿杀手这样的词,只包含着冷漠、冷淡、吓人之类的词。不过是陈词滥调、避重就轻的东西,否认起来很容易。

只有黛西说了些有趣的话。她说他“是个老派的男人,认为女人真的和男人不一样,应该爱女人,而不是懂女人。在很多方面,这话说得实在。我根本没发现你哪里软弱。你能来这儿就已经很坚强了,此外又那么诚实。你说的话打动了我,我可是没那么容易被打动的。平平静静地去吧,钱德拉教授。与上帝同在”。

最后那句话让他有点儿受不了。这是不是暗示,他来日无多?但是,他领会了她的情感。她至少是实话实说。他试图说些同等的东西来回应,但不断地用“亲切”(与“冷淡”相对)这个词。此外,由于想不起来“种族主义者”的反义词,于是他说:“你欣赏的文化可真多。”此言一出,她就对他报以怀疑的目光。

现在,练习基本结束了。钱德拉能够听见鲁迪敳卡茨在称赞所有人。他如释重负……直到他看见帕姆。不过,他一直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直在躲着对方,偷偷地交换不快的目光。安迪朝他走去,两手搓着,说:“嗨,挺有趣的,是吧?”钱德拉回答道:“对不起,安迪。我觉得我忘了一个人。”

“好吧,”安迪说,“没关系。”

等到钱德拉转过身来,帕姆就在他面前站着。她棕色的大眼睛就像两根用睫毛膏画成的枪管。

“嗨,帕姆。”他说。

“你好。”

“我很抱歉,把你漏了。”

帕姆退缩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看我。”

“那我要为此向你道歉。”

帕姆叹了口气,看着钱德拉的纸板,说:“我觉得还是我先来吧。”

“好的。”

“钱德拉。”她说,她一边和他对视,一边读他的纸板,“你自以为了不起,高人一等,夸夸其谈。你觉得一切都和你有关。你从不倾听,你也不懂女人。你觉得你无所不知。你觉得你永远正确。你瞧不起人,傲慢,可你不软弱。你只是假装软弱。”

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钱德拉抱住她,闭上眼睛,把她拉向他。

“我很抱歉,”他说,“我为所有事情道歉。”

他不知道他们保持那样的状态多久。帕姆在哭泣,浑身颤抖,但当他放开她时,她从她脸颊上拭去哭花的妆,冲着他微笑。她好像不觉得尴尬。

研讨班结束了。一个留着尖尖的黑胡子的年轻人到了。他带着一部相机和一个三脚架。鲁迪敳卡茨介绍说:“他是我的儿子,马克斯。”所有人都笑了。现在每个人都见着什么就笑。房间里洋溢着浓浓的欢欣气氛。

“往一起凑凑,各位,”马克斯说,“高个子站后面,矮个子站前面。”

钱德拉站在帕姆旁边。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触碰,但他想和她在一起。鲁迪敳卡茨站在前排,离钱德拉不远。他的牙齿闪闪发亮。他虽然显得疲惫,但很开心。钱德拉仍不相信卡茨像人们传的那样神奇,但他现在比较欣赏卡茨。他以前从没这样公开地谈过他自己。他拿不准他是否学到了新东西,或他进入夏季后是否比以前更加成为自己,但他干了一件不一样的事情。他认识了帕姆,还有多洛莉丝。这好像很重要。

“你们都挺出色的,”马克斯说,“出色!”

鲁迪敳卡茨从人群中走出来,拥抱了他的儿子。人们都在相互拥抱。卡茨从一个学员走向另一个学员,感谢他们来,和他们道别。

“钱德拉!”卡茨说,咧着嘴大笑,“干得不错,先生。干得不错。”

他们握了握手,没有拥抱。钱德拉怀疑卡茨也称呼别人“先生”。

“谢谢你,谢谢所有这一切,”钱德拉说,“很棒的体验。”

“坚持下去,”卡茨说,“只要成为自己就行。还有别的吗?”

卡茨耸了耸肩。钱德拉现在也莫名地笑起来。“谢谢你。”他说。

鲁迪敳卡茨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下一个人走去。

钱德拉在户外的一张木桌上吃的午餐,面朝大海。布莱恩、帕姆、安迪、萨莉和他在一起。他们其实都挺有趣的。他们纵声大笑,连扁桃体都露出来了。他们的心情都很欢快。钱德拉问他们,他们是不是都知道敏迪敳卡灵是谁。

“啊,我的上帝呀,”帕姆一边说,一边掏出她的苹果手机,“主呀!”

“黛西是对的。”钱德拉说,看着帕姆伸到他面前的图像,“她看上去真的像你。只是年长十岁。”

“她挺漂亮的。”萨莉说。

“嗯,是的,”钱德拉说,“肯定的。”

黛西正独自坐在一张更靠近海的桌子上吃饭,清风把她漂亮的灰头发吹得竖了起来。

“我读过她的书,”萨莉说,“如果你喜爱某种东西,把它放在一个笼子里,用爱使它窒息,直到它要么死掉,要么也爱上了你。”

他们都笑了。

“那听起来像你,帕姆?”布莱恩说。

“是呀,”帕姆说,“你还听说过别的人吗,钱德拉?泰勒敳斯威夫特?碧昂丝呢?”

“知道约翰敳梅纳德敳凯恩斯吗?”钱德拉问道。

“英国经济学家,”帕姆说,声音听起来有些厌烦,“发现了乘数效应。”

“是的。”钱德拉说。

“我上了斯坦福大学。”帕姆说。

“稍等。”钱德拉说。他站起来,朝两个带着瑜伽垫子的女人走去。“问一下,”他问她们,“多洛莉丝是不是在你们研讨班里?”

“多洛莉丝,”一个女人说,“是的。她走了。”

“哦。”钱德拉说,试图掩盖他的伤感,“真遗憾。”

“她可是个人物。”另一个女人说。

“谢谢你们。”钱德拉说。他回到他的桌子旁。萨莉正在给其他人看她的文身。

“我十年前文的。”她说,她伸出她的手指,上面文着“ISIS”,“我其实只是沉迷于古代埃及。我哪里知道呢?”

“那你在机场是怎么应付的?”安迪问道。

“我戴上戒指,盼着没人看它下面。”萨莉说。

“那么,”钱德拉轻声地对帕姆说,“你现在要回家了?”

“是呀。”帕姆说。

“你还认为你需要更多的钱吗?”

“我认为我需要更多的自由,”帕姆说,“我需要离开家。”

“离开你的父亲。”

“是啊,”帕姆说,“但这不是他的错。那是我领悟到的一样东西。就像你从没听说过泰勒敳斯威夫特不是你的错,他真的不懂我也不是他的错。我的意思是,他只能懂他懂的东西,对吧?我只是需要忘掉他懂的东西。我需要懂我自己。”

“是呀,”钱德拉说,“我觉得那说得在理。”

“我并不打算和他一刀两断,”帕姆说,“我打算忘掉他的认可。忘掉他让我觉得我不怎么样。”

“你认为我有没有让我女儿觉得她不怎么样?”钱德拉问道。

“我哪儿知道呀?”

“你可以猜一下啊。”

“是的,”帕姆说,“我觉得是这样。”

“可这不是我的错。”

“老实说,那在一定程度上是你的错。你一直用你的标准评判她。她不是你。她不是个男人。她不是印度人。”

“那就是你不喜欢我问你是不是印度人的原因。”钱德拉说。

“真正让我生气的,是你说我自私、忘恩负义。”帕姆说。

“我很抱歉。”

“好了,没事,”帕姆说,“因为你说得对。不过你也是那样,钱德拉。你难道从没想过这一点吗?就因为你从没冲你爸爸喊叫,或说他满嘴屁话,你就比我好点儿吗?也许你应该那样。也许你应该告诉他,让他滚蛋。”

“也许吧。”钱德拉说。他试着想象自己对父亲说了那样的话。

“你说得也太言之凿凿了,”帕姆说,“就好像你什么都知道。就好像你洞悉一切。如果你洞悉一切,你也就不会在这儿了,不是吗?”

“我拿不准我为什么来这儿,”钱德拉说,“有人激我来的。可我认为,我来这儿其实因为我感到困惑,尽管我太老了,不该有所困惑。”

“也许你就算岁数更大,还是会感到困惑。”帕姆说。

“我赞成,”在一旁偷听的安迪说,“只要不死,我就还会来这儿。”

“反正,”帕姆说,“我离开前要去再泡一下温泉。”她站了起来,“很高兴认识你,钱德拉教授。”

他们拥抱了一下。在钱德拉的注视下,帕姆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和每个人都抱了抱。

“我也要走了。”布莱恩说,他的行李箱放在他的身旁,“陪我走到我的车那里,钱德拉?”

“没问题。”

他们出发了。经过传达室时,梳着马尾辫的罗尼冲他们挥了挥手。

“我要去纽约,”布莱恩说,“看看我儿子。”

这是钱德拉第一次发现布莱恩有些脆弱。他现在对布莱恩感到抱歉,希望他不曾那么严苛地评判布莱恩。

“这是一场漫长的斗争,”布莱恩说,“我不在乎。我需要好好想想。”

在停车场,布莱恩卷了一根香烟,靠在他的车上。不难看出,那是一辆敞篷车。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需要好好想想。”钱德拉说。

“我们都需要,”布莱恩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找出一些时间,把事情好好捋捋。你懂吧?”

钱德拉摇了摇头。

“我觉得我不需要想太多。”

“你是个忙人。”

“你从没跟我们详细说过你儿子的情况。”钱德拉说。

“我很少见他。我有他的时候还年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嗯。”

“他现在十四岁了,不怎么看得起他老爸。我要去一家宾馆住下,看看这次他愿不愿意和我说话。”

“你以前这样干过?”

“是呀,”布莱恩说,哈哈大笑,“你可以说,我以前干过这个。”

“我明白了。”钱德拉说,“我碰到过相似的问题。”

钱德拉望着大海。他希望他在这里时,花了更多的时间看大海。它现在像个毯子,像在孩子的梦里可以卷起来的东西。这让他憧憬起如果自己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的可能性。在他小的时候,他想要什么呢?肯定不是成为一个经济学家。

“招人厌是最糟糕的事情,”布莱恩说,“你总是觉得你活该。好吧,我活该。天主教徒就该逆来顺受嘛。”

“上帝呀,我累了,”钱德拉说,“我真的是累垮了。我感觉我好像在这儿待了几个月。”

“是呀,有时候就是这种效果,”布莱恩说,“你现在需要放松。慢慢来吧。”

布莱恩看上去并没有放松。他看上去很紧张。

“会好的。”钱德拉说。

“你怎么样?你很快就去见你的孩子们?”

“我要去香港。”钱德拉说,他的航班六天后起飞,“我儿子住在那儿。”

“哇,远东。他在那里干什么?”

“挣钱。”

“没什么不好呀。”

“是呀,没什么。”

“这么说,你只有一个儿子?”

“还有两个女儿,”钱德拉说,“其中一个还小,遇到了困难。离婚对她影响很大。另一个我其实见不着。”

“啊,好的,”布莱恩说,“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布莱恩,”钱德拉一边说,一边从他钱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希望你在纽约交上好运。我不知道你儿子遭遇了什么,可我觉得,即使你没能见到他,他也会知道你来过,那就不错了。无论你犯过什么错误……如果你犯过错误的话……”

“我犯过。”

“我只想说,除了试试,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钱德拉其实是言不由衷。他一辈子都在尝试。待在图书馆的时候,抽香烟的时候,由于精疲力竭而患上疾病的时候,受到对他不起作用的赞扬的时候,受到对他起了作用的批评的时候,受到他的同辈嫉妒的时候,他嫉妒他们的时候,工作的时候,以及更多的工作的时候,其他人坐缆车而他推着石头上山的时候。但是,他在这儿认识了多少快乐的人呢?难道只有不快乐的人才来伊莎兰?

“我挺孤独的,布莱恩,”钱德拉说,“我自找的。”

“一切都是我们自找的。”

“我不知道那对不对。”钱德拉说。

“可有时候别无选择。”

“是的,”钱德拉说,“是呀。”

“好了,老兄,”布莱恩说,“这是我的号码。我们保持联系呀。”

“谢谢。”钱德拉说。他怀疑他们不会联系。他无法想象去圣弗朗西斯科拜访布莱恩。“好运。”

“你也是。”

钱德拉伸出手,想让他们按照他的条件分手,但在最后一刻往前靠了靠,抱住了布莱恩。他意识到,他这辈子抱过的男人没几个,其中包括他的儿子。

他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下午四点时,他醒了。他开车走了,没和任何人告别。他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情绪了。布莱恩是对的。他需要好好想想。

在抵达加州大学贝拉分校时,钱德拉觉得更累了。他最多只能在这里再待几天。他戴上过去属于珍妮的供气式面具,想睡觉,可就是睡不着。他的脑子里仿佛充满一种像小马那样活蹦乱跳的新能量。他想要起身就一些线和批评声音做做笔记,但却只是躺在**,想象着仍在他窗外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