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包森林是一个像风一样的少年。
他双腿用力蹬脚踏,屁股上下左右晃动,自行车车轮在颠簸不平的山道上快速地前进,他喜欢这种在风中穿梭的感觉,一个新鲜的世界迎面扑来,一个阅过的世界往身后去。他踩上一阵子累了就慢下来欣赏山道两边的风景,满眼都是浓密的绿树,近处远处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带着浓重山野气息的空气滋润着肺部。
包森林的皮肤有山里孩子少有的白净,那一头偏黄的头发看样子很久没剃了,盖过耳朵,生机勃勃,也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下面藏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眼睛下边的鼻子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偶尔还流点鼻水,他抽空腾出手用手背抹一抹。包森林看上去比较瘦弱,上初二了,身高还像个小学生,这辆28吋的自行车对他来说显得有些高大,不过,车子的型号是他自己选的,他说,蹬着蹬着腿就长了。这话其实是阿公跟他说的。
包森林上了初中就开始在意自己的身高,这排队排座全是在前头,好些女生比他都高上半个头,这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自尊心有点受不了。阿爸不高,但阿公长得高,高高瘦瘦如竹竿一般,这四乡八里难得有这么高的人,隔老远的,人们看到一条竹竿在走动就知道是阿公了。包森林只盼望自己身上落个隔代遗传,不像阿爸,像阿公。
包森林跟阿公抱怨自己的身高,说那些女生跟他说话都是俯看的,而他都是仰视别人的,还有,有时候班上搞比赛,女生喜欢把他拉到一个组。包森林说:“那些女生是把我也看成女生了。”包森林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羞耻和不忿,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阿公笑了,说:“这说明女生喜欢你呀!”
包森林说:“阿公,你莫要取笑我了,她们就把我当个小孩一样看。”
阿公心想,你不就是个小孩嘛,但他不能再打击这个小小男子汉了。阿公告诉包森林,小时候自己也不长个,他每天往后山去打柴拾猪菜要经过一处很高的田坎,他从不放过自己,一定要自己跳上去,一开始总是跳半截子磕着膝头摔跟斗,摔得七八次痛到跳不起来了,才绕别的路走,可就有那么一天,他一下子跃过田坎去了,腿仿佛是一夜间长长了,而且从那以后腿越长越快,跟竹子抽节一样。听阿公这么说,有鲤鱼跃龙门的感觉,只要跃过去了,就是一个新天地了。包森林就蹬这28吋的自行车,使劲蹬,他坚信腿总有一天会蹬长的。
包森林上初一就住校了,每个星期五下午下课以后,回宿舍收拾好行李他往家里赶,路上骑自行车得花两个小时,天黑前能回到家。在家过完周末,星期一大早五点钟起床,在上课之前再赶到学校。今天,包森林的同班同学,和他同村的余鹏程与他一块搭伴回家。往常余鹏程是骑着电驴子来上学的,这星期说是电驴子坏了,送出去修理,所以才骑了自行车。包森林的父亲包宽道曾经也问过他需不需要买一辆电驴子,说那家伙速度快省力,到家用不了半个小时。他摇摇头说不要,阿公也坚决不同意买,所以后来就没买。
阿公不同意包森林骑电驴子的理由是电驴子应该是成年人才能够骑的,包森林年纪小,骑了不安全。包森林不喜欢电驴子的主要原因是觉得这家伙弄出来的动静太大,本来那山道两旁安安静静的,这家伙一路奔驰突突突的声音比大卡车还闹腾,把山里的鸟惊得四下飞窜,很煞风景。自行车静悄悄地山道上滑走,不会破坏周遭的氛围,看风景也自在。包森林不在意在路上花费时间,从学校回家有大半的路程都是山间的村级公路上走,机动车辆少,他可以慢慢欣赏那些在山林间飞来飞去的鸟儿,吹吹口哨,在绿树阳光中穿梭。在学校呆了一个星期他自己也像一只刚放出笼子的鸟儿,在山道上骑自行车就像自由自在地飞,放飞自我呢。
余鹏程比包森林大一岁,身量高出包森林不止半尺,人也长得结实,皮肤麦黄,小眼睛大鼻子,头上戴了牛仔帽,穿着流行的破洞牛仔,手腕上还带了块黄灿灿的手表,看得出来已经是个会打扮自己的小家伙。
他俩并肩子骑车,一边聊着天。
眼下临近十月,前两日下了雨,气温陡然下降,山里边更凉,他们都没有带足够厚的秋衣,平时蹬车子会有一身汗,今天却感觉背后有些发凉了。可对于南方来说,深秋的山林是最美的。在这儿放眼望过去,很少看到平地,视线总会被连绵起伏的山峦遮挡住,大大小小的山峰有好几百座,那些山是土山和石山的结合,陡峭的高处显出石山的硬朗,黄黑色的土壤耐心地依着山势铺满山梁,或薄或厚,那上面长满了青冈、石栎、杉树、松树、楠树和各种杂木野草厥类,因为树种不同,整个森林显示出不同的层次,有一些地带是墨绿色的,有一些是嫩绿色的,而有一些则干脆就是黄色的,红色、黄色、白色、紫色的野花也不甘示弱地绽放,让这茂密的山林显得十分生动。
自行车奔跑在山路上,迎面而来的风还是有些刺骨,特别是露在衣服外边的手和脸就有些难受了。余鹏程不停地抱怨天气,“如果是骑电驴子戴着头盔三两下就到家了,不会受这罪”。包森林不爱戴帽子,骑自行车戴帽子会在头顶上捂汗,他想这次返校要从家里把手套和围巾带上,手套围巾都是姐姐包百丽给他买的,暖和着呢。
包森林把两只手插进裤兜里,说:“要嫌冻你可以学我这样骑。”
余鹏程也想放开车把,可他只能单手放开,如果两只手同时放开,车头就倒一边去了。余鹏程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包森林说:“你这车技也太次了。”
余鹏程说:“有本事等下拐弯的时候你也不用手撑车头。”
包森林说:“这有什么难的!”
果然,到了前边那个向右的拐弯,包森林双手还是插在裤兜里,可他屁股下的自行车乖乖地自动转了向。
余鹏程说:“咦,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包森林笑味嘻嘻地说:“我是没用手撑车头,但屁股使劲了,屁股使劲也是可以控制方向的。”
余鹏程说:“你屁股没长眼睛吧,牛人?”
包森林哈哈笑了,说:“诀窍已经传授给你了,慢慢练吧!”
树上、草丛里的鸟儿今天看起来特别多,整个山谷里鸟的叫声也特别欢实热闹,时不时横飞出几只,挨着人飞过。戴帽雀、灰雁、长腿鹭,都是成群结队的。包森林撮嘴吹起口哨,声音清清溜溜,婉转清脆,真以为就是鸟唱歌。他的口哨吹得好听着呢,在学校各种文艺表演上这是他的一个保留曲目。他除了可以学各种各样的鸟叫,还可以吹一首又一首动听的流行歌曲,他还编了一曲《百鸟鸣奏曲》,把各种各样的鸟鸣声穿插着吹出来,形成一个大合唱。
有人夸赞包森林:“如果你是女生就叫你做白灵鸟了,男生嘛,只能叫你八哥。”
包森林说:“八哥不错啊,我也喜欢。”
所以,包森林就得了个外号八哥。
听到包森林的口哨声,更多的鸟儿从远处飞来,它们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有的没有发现同伴飞走了,有的停在路边的树上东张四望。
包森林说:“我刚才吹口哨是告诉它们这儿有好吃的,赶快来。”
余鹏程说:“又吹牛了。”
包森林说:“我再给你演示演示,看是不是吹的。”
包森林又吹了一阵口哨,这次有好几拔鸟飞过来,像迎接他们一样,在他们前边上下飞舞。
包森林得意地说:“这次我是告诉它们,这里的山很不错,土肥林密,虫儿多,我是这儿的主人,欢迎它们长驻这里。”
余鹏程一脸不以为然地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当我不会吹啊?”
余鹏程的这一个“吹”字还是双关语呢。他撮起嘴吹了好几段,眼睛四下张望,却没看到鸟儿飞来,只能悻悻地说:“好吧,八哥,我就当你会鸟语了。”
包森林说:“我阿公教过我七十多种鸟叫声,我另外自己学了三十多种,加起来有一百多种,这方面是要比你强。”
余鹏程说:“如果你吹这能赚钱我就更加佩服你了。”
包森林说:“没想过要用这来赚钱。”
余鹏程说:“家里来客人时我经常给大家吹芦笙表演,你可以吹口哨,表演也是农家乐的一部分。”
包森林说:“难怪大家都叫你精明仔,什么都会算计。”
余鹏程说:“这个长假结束以后,我可能还要请假,不能准时返校的。”
包森林问他为什么,因为这个假期除了周末这两天,还碰到国家法定的节假日,加起来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假呢。
余鹏程说:“你怎么忘了?往下这段时间,我们村的生意肯定旺得不行,家里少不了我这个帮手,一年就指着这几个月赚大钱了。”
余鹏程的话提醒了包森林,一年一度的鸟儿南迁已经开始了,难怪一路上到处都是鸟儿飞来飞去,那些南迁的鸟儿正在经过这一带的山头呢。包森林的心揪了一下,他的脚停下来,车子也停滞不前了。
余鹏程回过头问:“八哥,你怎么了?”
包森林说:“我这车子好像掉链子了,你先走吧。”
余鹏程说:“那我就不等你了,家里事多着呢,你也赶紧的。”
包森林看余鹏程骑远了,他想,不知道鸟儿最怕什么声音,如果他会发出那种声音就好了,他一定跑到最高最高的山头,用全身的力气发出那种声音,是的,他要把鸟儿全都赶走,他一点也不希望这些南迁的鸟儿再经过这里的山了。
鸟啊鸟啊,这山里不知道有多少网已经张起来在等着你们,你们为什么就没有一点记性,年年经过这里!
在包森林心里,一个令他沉重的假日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