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赛的最后一天,佳城饭店的大堂里照常坐满了人,都是些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有已经参赛完毕来探听情况的,也有到现在还缺乏勇气没敢报名的。她们或者独自闷坐,反复掂量着自信心,揣度着如何采取行动,或者成群结伙地闹闹嚷嚷,窃窃私语……
小孙走过来,把一张贴着海报的木板放在玻璃转门外,姑娘们都蜂拥而上去看,他则站在一旁笑眯眯地注解广这是组委会才做出的新决定,持观望态度的小姐们现在还可以报名参赛。大家好好想想,可别错过这个大显身手的时机呀!”
报名表立刻满天飞,犹豫不决的姑娘其实早都准备好玉照,随便找个座位就填写起来。在初赛时不准进场的摄影记者,立刻去捕捉她们灿烂的笑容。新加入的一批空中小姐最为引人注目,似乎刚完成飞行任务,还不及换装就赶来参赛了。她们穿着剪裁合体的天蓝色制服,头戴小巧玲珑的无檐帽,脖子上扎着色彩鲜艳的丝绸巾,活像一群自天而降的蓝色小精灵,欢呼雀跃,没有片刻安宁。她们给大厅带来了天空的色彩,云朵的情绪,雷电的飘浮和气流的声音,并且把那光线错综、静中有动、变化莫测的蓝天反映为生活中的图案。
大堂的一侧是用绿色植物隔开的咖啡座,汪华穿一件黄黑相间的紧身上衣和一条蓬蓬松松的裙子,坐在离喧闹的人群不远的地方,满心希望着记者们也能被这身大胆的设计风格所吸引。
坐在旁边的赵芸似乎洞察了女友的心理,黑眉嘲讽地向额角飞去,“你没注意到,自己又多了一批竞争对手吗?”
汪华的眼睛里闪过领先的骄傲:“哼!这些人匆忙上阵,不会有好成绩!”
赵芸用吸管啜了一口柠檬茶,笑道:“可你已经是昨了黄花了。”
汪华也淘气地笑了笑,“你没注意到,昨天参赛的人里,只有我是信心十足,感情激昂,万分投入,忘我入境吗?”
“你呀,永远感觉良好!”赵芸笑得喘不过气来。汪华却倏地收住笑容,“哎,我正想问你,昨天你是吃错药了?说什么自己喜欢格斗,整个儿地男性化十足,哪来一点佳城小姐的味道?我一直就在奇怪,好像你成心跟自己过不去,成心不想给评委留下好印象?”
赵芸笑而不答,又连吸了几口汁水才说,“你别问,问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们俩的情况不一样,想法也不可能一致。”
汪华遗憾地转过目光,正巧瞥见一男一女走进咖啡座,两人的身形和气质都引人侧日。“喂,你看,那不是林老师的女儿吗?她身边那个男人好像乂换了哎?”
赵芸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那个男人我也见过,好像是赛前介绍过的评委之一,就是那个什么……什么鸟公司的老板。”
“白孔雀?”汪华难以置信地抓住女友的手,“是白孔雀礼仪公司的老板!好哇!那高小姐真了不起,又抓住一个评委!我们得好好打听打听,究竟他们在搞什么鬼?”
两位姑娘悄悄议论的时候,刘成已带着高丽走过她们身旁,在落地玻璃窗的尽头选了一张吧桌。罗兰曾劝他赛后再进行这场接触,但刘成听也不听。他办事从不讲什么规矩,而且最反对人为制定的条条框框。他的经历给了他这种怂恿,他的财势也给了他这种力量。
高丽的想法远不如汪华揣度得那么复杂。她并没有任何取悦评委的念头,尽管夺冠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但她相信自己的实力,也相信眼前这个新认识的评委,决不是给了她高分的唯一人。对于成功她有十足的把握,当然,也犯不着得罪任何一个能扣分的人。所以刘成请她喝杯咖啡,她只犹豫了一秒钟就答应下来。至于不准评委跟参赛者私下接触的规定,她没听说也不想遵循,围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美女转,正是大赛的主要精神。她坐在吧桌边矜持地笑着,等候刘成点的饮品端上来,也等候他端出自己的袖里乾坤。虽然是初入模特儿这一行,但高丽已经拥有了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本事,而且很清楚男人为什么要用那种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
“高小姐,请问你喜欢用甜品吗?”刘成的口吻里隐含试探,他要看这姑娘有没有自知之明。
“谢谢!我一般不用甜品。”高丽报之以得体的笑容,“不少人都说我应该再苗条一点。最好给我来杯矿泉水。”
“0K!”刘成打了个漂亮的响指,服务生立刻跑过来听候吩咐。“来一杯矿泉水,要进口的那种牌子。再来一杯啤酒,美国蓝带啤酒!”
高丽觉得他如此摆谱未免可笑,但转念一想:出手大方的男人总比小家子气的男人略胜一筹。亮子虽也手面阔绰,到底不如刘老板的威风。期待的心情突然在心头窜起,她竟先开了口:“刘总,请问你们海星策划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
刘成火辣辣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要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生命对面前这个姑娘而言真是太完美了!以致于她根本不需要特别的服饰,只消穿上一件合她口味的服装,就可以在公众场所揽尽人们的目光。他的眼神中也充满了赞赏。一个他所选择的美女,一个她既将选择的世界。他确信自己会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也确信自已所扮演的角色,更会巩固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如果她也接受这完美的人生哲学,那么她就会在绝妙的世界里过上顶尖的生活。
刘成舔了舔嘴唇,乐滋滋地笑起来我们公司的业务活动,主要是各种文化策划,还有拍广告片,电视剧,以及音像制品、画册和文艺书籍的出版。”
“听起来挺不错的!”高丽沉吟地微蹙眉头,那模样分外动人。“我有个朋友爱好摄影,想出一本影集,就是弄不到书号。这事你们也能办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刘成侧过身子,让服务生端上饮料,同时继续阐述他的雄伟规划,“我正想出一套专集,有摄影,美术、还有建筑……你知不知道?建筑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城市里有不少古典建筑,拍成彩照那才叫绝呢!再用上彩版印刷,准能销到国外去!”
“我跟我那朋友说说,就让他干这个事!”高丽啜了一口矿泉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只是不明白自己要追寻什么?
“还有呢!”刘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目光使她赧红了脸。“我们还准备跟新闻界联手,包装自己的广告新星,或影、视、歌明星。高小姐,不知道你的嗓子怎么样?有没有出过专集?”
“刘总说到哪儿去了!”高丽感到突兀与不安,但又想再听下去我以前只搞过时装表演,而且还算不上是专业的模特儿!”“时装表演没有专业的模特儿,可是通过广告手段能推出著名的模特儿,也就是名模!”刘成大幅度地做着各种手势,给自己的话助威,“你听没听说过?国外的名模最吃香,甚至比电影演员、歌星还要走红!”
高丽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跟面前这位大款找准了一个距焦点。“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就是想参加下半年在北京举行的模特大赛。”
“那么,这里的比赛就只是热身了?”刘成压低了嗓音问,显得很神秘。
高丽点点头,忽然间意识到如果有这个大老板赞助,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将大大提高。“那需要花很多功夫,还要花不少钱。”
“说得对!”刘成猛拍了一下桌面,“国外的名模都是用金钱堆出来的嘛!我们公司就干这个,就是包装名模!”
高丽望着对方无法解读的脸,那种朦胧的不安又加深了。他如此煞费苦心,是不是在打自己的主意?但她尚不知被人包装是个什么滋味?也不清楚这是否自己幻想与追求的最高目标?即使她怀着强烈的动机,恐怕也得玩弄一点聪明的技巧,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吧?敞开的玻璃窗外吹来一阵微风,吹得她秀发飘扬,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拨弄好。“今天不该我出场,但我想去赛场看看。”
“知己知彼,对不对?”刘成亲热地朝她眨眨眼,“你用不着这个。你的实力谁都能看出来,进人前三名绝对没问题!”
虽然早有预感,高丽还是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她连忙含笑起身,“对不起,我真得先走了!”
刘成并未阻拦她,只扬了扬手便让她走开。但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个顾盼生辉的背影,脸上也一直挂着悠然自得的笑意。高丽走到咖啡座门口就吓了一跳,高文强正铁青着脸,站在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旁。她心头一震,刚才谈话所带来的好情绪立刻**然无存。
“爸,您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您?”
阳光照耀在她的发梢上,宛如天女下凡一般。但高文强却双目喷火地看着她,似乎这模样不符合他把她抚养成人的愿望,而且使他为此白白地吃了许多苦头。
“我早就来了!”他怒吼道,“你没有看见我,我倒是看见你跟那个暴发户在一起喝咖啡,还看见你跟他打情骂俏!”
“爸,您别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高丽忙把他拉到一张空着的吧桌旁,又把他按在座位上,娇嗔地撅着嘴抱怨,“您真会冤枉人!人家是跟我谈正事!”
“你跟他有什么正事好谈?”高文强的眉毛拧成一个大问号。高丽也有点恼火,却知道不能在这儿跟父亲针锋相对,就极不情愿地编了一个谎广他……他想跟我签合同,让我去他们公司拍广告。”
高文强又跳起来,横眉竖眼瞪着女儿哼!我看你迟早要签个合同,把自己也卖出去!”
“爸!您怎么能这样说?”高丽脸色发白,急促地问,“谁招你惹你啦?”
“你!还有你那个妈!”高文强整个身体都在发抖,仿佛愤怒得快要爆炸了,“就你们娘儿俩,还不够把我气死的?!”
高丽气鼓鼓地涨红了脸,却不敢再说什么,因为邻桌的耳朵显然都竖了起来。
高文强圆睁双目逼近她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再不要来参赛!”
“不!”高丽发泄情绪似地说。
这回答轻声而坚决,令高文强头脑里一片茫然。看见女儿脸上毫无惧色,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做的,只能低低地吼道:“好!那么你是不敢回家了?我们总会有时间接着谈的!”
他气呼呼地奔出大堂,高丽却坐在咖啡厅里没动弹。沉默了一阵,就从精巧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支“摩尔”香烟,打火点燃,若有所思地吸着。良久,她才抬起眼睛,发现刘成也没走,正满脸含笑地朝她点着头,似乎他看到了并且很欣赏刚才那一幕。高丽也冲他微微颔首,然后掐灭了烟头扬长而去。
躲在一旁看完整台连场戏的汪华,这会儿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微笑地望着女友广我的天!这场表演真精彩呀!”
“她这么年轻,就抽开烟了!”赵芸看了看那一桌的烟灰缸,对高丽的不满已经升高到厌恶。“你打算怎么办?”
“报告大赛组委会!”汪华圆睁杏眼,尖酸地说,“看看还有谁敢包庇她!”
高文强今早才接到杨佳英的电话,让他开张五万元的支票,下账后送到佳城饭店。
副总经理指名点姓,让镏珠必较的财务总管去送这笔赞助款,其中的含义不难揣度。商场批准了杨佳英的公关计划,反而枇评个别同志缺乏经营思想,没有广告概念,跟不上经济改革的步伐。高文强对此倒满不在乎,他并不是成心和妻子的朋友过不去,如果为企业精打细算反倒落下了罪名,不如拭目以待,看那场“选美”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
高文强一直坚持用这个刺耳的说法。尽管同事们总跟他打趣,说你们家不也有“二美”上阵吗?妻女都热衷于此道,你较个什么劲儿呀?但他仍然固执己见,而且抱着看笑话的想法来到赛场。因为摸不到歌舞厅门朝哪儿开,所以先去饭店的主楼打探,没想到在楼廊外的花坛边,看见了那锥心刺目的一幕——林珊竟然被席杰扶下车来!他的妻子和他的老同学!当年在阿芒山下就已形成的三角关系,如今在大城市里居然又故态重萌、死灰复燃!
没费什么周折,他就打听出席杰现在的状况。
原来如此!原来又是这可恶的大赛使然!他们在一座城市里住了十几年,彼此都生活得好好的,谁知一阵资产阶级的香风袭来,就改变了一切!
或许生活原本就并不如意。虽然两个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处,但高文强从来就猜测不到妻子的心事:她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烦恼?她是否真正爱他,爱他们的这个家?她把全部身心都投到厂子里,是否真出于工作上的需要?还是在另外寻找心灵的寄托?有一点可以肯定:很久以来他们的家庭生活就缺少欢笑和活力。而林珊也再不是从前那个他所珍爱的女人,她的心可能早就不属于他了!
他跟踪他们至大堂,又滞留在那里胡思乱想,百般猜度,无意中却窥见女儿的形影!这下子高文强更是怒火中烧,悲愤难抑——难道这个大赛的实质,就是要粉碎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吗?朝高丽发泄了一通之后,他满腔的愤懑都转为悲怆和凄凉,认定妻女的叛逆气息已是不可救药。待发现自己置身于人流如潮的歌舞厅,不禁又头晕日眩,忙收住脚步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灿亮的光线,震耳的乐曲,和在跟前晃来晃去的靓丽人影。
这是一个他漠不关心的世界。他的心依然处于焦虑和恐慌之中。
高文强平时从不进歌舞厅,也很少跟女**往,属于见到女人就脸红的那种男人。在工作中跟女上级和女同事打交道又当别论,那时他把她们都当作了中性人。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场合里,嗅着迎面扑来的脂粉香气,他蓦然间享受到了感官的刺激与本能的冲动。长久以来笼罩着他心灵的阴影,都在这阵醉人的熏风中烟消云散。他的心竟也从刚才的苦恼中挣扎出来,试着去领略眼前的万种风情。
比赛还没开始,评委们正三三两两地散坐闲聊。高文强在场内逛了一圈也没看到林珊的身影,却冷不防被杨佳英唤住:“哎,你往哪儿走哇?我在这边呢!”
高文强如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他郑重其事地把支票递给杨佳英,又耐心地等候她在笔记本上签了字。一丝不苟的同时,眼睛也没闲着,仍然在场内反复搜寻……
“你找谁?找你老婆?”杨佳英抿唇而笑,“放心吧!她丢不了!可能是在饭店的房间里午休。要不要我派个人去帮你找她?”
“用不着,用不着!”高文强一本正经地申明,“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
他能感觉出身后女日司的哂笑,对妻子的愤慨又像潮水漫进心头!他为什么还要去找她?既然她已大有可能在投送怀抱!刚才两个人在车里就亲密无间,而且谁知在里面呆了多久?
说了多少悄悄话?……哼,她有什么权利这样做?生活就像河水一般流逝,光阴也不会倒转,只有蠢人才想泛起沉猹!他绝不允许她改变固定的生活模式,也不会让任何人来扰乱他的生活!
两个女孩手拉手地走进赛场,和他打照面时怔了一怔。高文强也懒得去留神,满腹心思都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悲痛中。汪华和赵芸却生出另一份戒备的心理,直待他走出门去,才找到这几天已经混熟了的小孙,一五一十地汇报详情。后者因所处的地位不同,又将其提到一定的认识高度,并迅速通报给组委会负责人徐克。
赛前,徐克心里也充满了恐慌。他为这次赛事在商报内外都落下了骂名,不少人诋毁他,诽镑他,说他这纯属哗众取宠,借大赛之名抬高自己。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他哪还敢大意?如果赛事再爆出什么丑闻,一世英名恐都付之东流了。为此,他小心翼翼地严格把关,一旦发现了事故苗头,立刻就要掐断。听到小孙的汇报,徐克便感到事态的严重。个别评委和选手私下接触固然恶劣,但若全市的礼仪老板、广告王子们都闻风而动,纷纷杀进赛场来横刀夺美,那问题可就更大了!商报目前的罪桩就有这么一条——把全市的美女都集中到大赛来待价而沽,然后批发出去,给社会造成了极其不良的影响。
徐克忙向小孙打听:“这几天,你在饭店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比如说,想拉着我们小姐签合同的?”
这可让小孙没法回答。因为饭店集闲杂人等之大成,谁能说得清南来北往的客是何居心?如果在大堂内进行一番清查,必将影响到饭店的经营。那么席总又该冲他吹胡子瞪眼睛了!于是他皱紧眉头说:“徐老,这歌舞厅是在副楼,有单独的出入口,还有门卫把守,跟饭店那边毫不相干哪!”
“那怎么行?”徐克先冲着他吹胡子瞪眼睛,“小姐们都要到大堂里去,鱼龙混杂的,就有人趁混水摸鱼!”
小孙便又献计献策:“如果是这样,徐老您限制小姐们好了!谁敢背着组委会跟广告公司私下里接触,您就取消她的参赛资格!”
徐克笑吟吟地点头称妙,立马偏过头去要跟杨佳英商议执行。后者这几天又有另一层苦恼。时至今日,她还未发现什么令人鼓舞的新秀。如果大赛不能推出万众瞻目的明星,这次公关活动就不能算成功,而且将令全市人民大失所望。所以徐克跟她商量也是白搭,她压根儿没用心去听。就连林珊神态忧郁地坐回她身边,她也没注意到,一门心思仍在寻找那颗星。
林珊从席杰的办公室出来,一路留心着高文强的踪影,直到在评委席上坐定才稳住了神,又为自己的迟到而隐隐不安,便抢先问有什么新发现?”
杨佳英大声地叹着气唉!我对大赛的前景很不乐观!”
林珊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把心思转到眼前来,而且立刻就以破记录的速度去挖掘人才哎,我看那个姑娘就不错嘛!容貌清秀,身姿优美,表演大方,自然,毫不矫揉造作,神态也是亲切随便,活泼可爱。”
“可她不够漂亮!”杨佳英微蹙双眉地否定,“穿着也太普通了,连引人注目都谈不上!”
“我看你也进入了心理疲劳状态!”林珊倾身向前,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发现,“这姑娘和其他的选手都不一样,既没穿得花里胡哨,也不搔首弄姿。仿佛就是邻家的女孩子,在尽情而又不夸张地展示自己。但我敢打赌,她正是那种气质超群的姑娘,是这次大赛最有潜力的新星!”
林珊的竭力推荐也不乏个人因素在作祟,因为她不希望评委和观众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两个女儿身上。那样一旦真情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杨佳英一向信任女友的眼光,这会儿却不免半信半疑,当既抽出那姑娘的报名表来瞧个端详。
新星名叫陶素,正是那群空姐之一。她换了装,穿着一身牛仔衬衫配短裙裤,头戴一顶窄檐帽,脚登一双旅游鞋,手拿一支网球拍,活脱脱一副天真烂漫的休闲模样,跟着节奏明快的音乐,跳起了随意的健身舞。洒脱又俏皮,轻松又快乐地掠过全场,就像一只在蓝天里飞翔的百灵鸟。那一派青春风采并非人工修饰,却是浑然天成。杨佳英承认她的“形”和“款”都不错,但在众多豆蔻年华的少女中,要把这姑娘辨认出来可不容易。于是她就在记分表上做了个记号,以免自己遗忘。
当天的最后一组参赛者们下场后,站在舞台另一侧的高丽便松了口气,脸上也是笑靥如花,俊俏的身形更增添了一层高傲。她又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实力,没有任何姑娘堪与她媲美。
就在这时,主持人上台宣布。“据大会观察,有个别参赛的选手私下和广告商接触,甚至有签约应聘的迹象。这样做违背了大赛的宗旨与我们的初衷。为了严明纪律,现在重申这条规定:一旦发现有人擅自在赛事中与商家接触,立即取消她的参赛资格!”
高丽起初并不在意,仍在跟旁边充当护花使者的亮子说说笑笑。眼光无意识地落到不远处的汪华脸上,窥见她跟身边的女友芳心窃喜的诡秘模样,才恍然大悟,这些禁令原是冲她而来的。
每一个女孩都做过明星梦。出现在大众视觉中的各种美女与美男,已成为当代青年编织浪漫与温情的形象母题,成为在现实生活中不可企及的纯净高雅的角色。这也正是高丽要圆的梦之一,代表着她心灵的宣泄与升华、幻想与回归。
她另一个美妙的梦想,是将来拥有自己的服装店。“服装界是女人的天下”,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她也对此深信不疑。可能得自于这份血脉遗传,高丽对服装确实有着天生的敏感与领悟力。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用很少的一点装饰,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因此她高中毕业后,就疯狂地爱上了时装表演这一行。她那一米七的个头倒是符合模特儿的身高要求,但跟那些苗条纤弱的标准女孩们相比,尺寸却大出整整一号来。她常为此痛苦万分。无奈体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高丽有过因戒食而虚脱的经历,便不敢再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朋友都说她面目姣好,肌肤如雪,堪称美女一绝,大可不必为身材而苦恼。亮子更是强调指出:男人大多喜欢性感丰满的女人,那些身架平板、胸脯单薄、风一吹就倒的纸美人儿,才无法颠倒众生呢!高丽听了也很宽慰,但仍不能从中彻底地解脱出来。而父母的教诲还在不断加深着这种烦恼,他们口口声声说:青春、健康、智慧、善良与外在的美应该是统一的,这才是全面和谐发展的生命状态……他们好像总不明白,当代青年已从心灵深处丢弃了这种生活追求。类似于“青春风采”的大赛,就正是高度分化和片面发展了的生命状态。在这类活动中,数字记录比直观印象来得更重要。数字最能显示差异,显示出片面发展所造成的出类拔萃。而出类拔萃之感不正是一个超现实的梦吗?
因而这次大赛对高丽来说,便有着他人无法理解的心理指向和意蕴,意味着对自身条件的全面印证。除此之外,她的内心世界已经狭窄得不能容纳任何东西了!
初赛结束没几天,高丽就想方设法打听到自己的成绩:总分96分,名列整个大赛的前茅。这使她兴奋万状,而且—下子就找准了明星的感觉,确切地说是名模的感觉。当她走进模特闭的训练馆时,也带着这种与众不同的公主般的神情。团里的模特儿个个都人精似的,当然看出了这种明显的心理倾向,但那时她们正竞相争阅一份报纸,没谁想表示共鸣。
“你们在看什么?”高丽也兴致勃勃地挤上前。
她很快就看出来,队友们的态度都极其冷淡,似乎谁也不愿搭理她。高丽的目光落到那张尚沾着油墨的报纸上,立刻明白了自己受冷落的原因——头版位置就刊出了大赛的消息,包括现场摄影的照片,其中一张正是自己的面部特写,尺寸还不小呢!这都是亮子的杰作。高丽知道他和商报的美术编辑很熟,但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能量,居然抢了个显著的版面。怪不得女友们要冷脸相待。
教练罗兰走进来,打断了她的遐思:“好了好了!快开始训练吧,别再围在那里……”
姑娘们很快散开在四壁的训练杆前,一面摆出各种优美的姿式旋转不停,一面在落地镜面里打量着那曼妙的身形。只有高丽没动弹,仍在一味品评自己的花容月貌。在她看来,罗教练是一个过了时的美女。虽然她常穿一身雪白的休闲装,把乌黑的发辫盘在头顶,企图给人一种朝气蓬勃、青春焕发的感觉,但那张脸蛋儿一上特写就纤毫毕露。有次亮子拍挂历不幸用她做了模特儿,对此就深有感触。
罗兰似乎也清楚她的看法,因为亮子那张嘴根本就藏不住事儿。这会儿她冷冷地上下打量着高丽,一开口就是最厉害的口吻这几天你都到哪儿去了?形体训练也不来参加,瞧瞧你自己,至少又胖了两公斤!”
高丽气得满脸通红,不停地用手拍打着报纸:“我报名参加了这个大赛,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但并不认可这件事。”罗兰两手交叉在胸前,继续审视着她,“女孩子别太好高鹜远了,否则将一事无成!”
高丽拿眼四处一瞥,见周围的队友们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幕,有人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她气得嘴唇直发抖:“你不是说过,我不适合干这一行吗?”
“我只是劝你减肥,否则,你将不得不改行。”罗兰的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处了,好像才发现这件糟心的事,“时装模特儿就是要瘦,瘦得像个衣架子才好!宽肩、窄臀、小脑袋,这是模特儿专有的美。至于脸蛋儿长得怎么样,没谁会在乎!”
“这是在下逐客令吗?”高丽怒气冲冲地跳起身来,把报纸往地上一扔,拎起自己放在墙角的手袋,“好!我现在就走!”
罗兰并没想把她逼到这个地步,就跟上去放缓了语调广高丽,我丝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论相貌,论气质,你在团里都是最出色的,可惜你的体重……”
“不就是比其他人重儿公斤吗?”高丽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为了减肥,我连心爱的巧克力都戒掉了!可是根本瘦不下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荀个女孩在一旁同情地小声说干脆改行当其他模特儿吧。比如拍广告片什么的,就对体重没要求。”
高丽眼睛一亮,对,干脆改行拍广告!亮子不也说过自己很上镜吗?虽然那是个一无所知的崭新世界,但可能她运气不坏,能遇上贵人相助。在这一刻,她突然很想知道刘成对此的看法,确切地说,是想知道那个大老板愿不愿包装自己?
在这个瞬间里,罗兰竟也生出一种失落感。她今天控制不住地想挖苦打击高丽,甚至不惜用最刻薄的语言和最恶毒的方式,就是因为这女孩有着她自己已逝去的天生丽质。她把对方说得一无是处,心里却明白她定会成功,只要这个女孩肯献出自己。但一个人的成功,果真这么简单吗?罗兰回想起自己所走过的艰难历程,内心又涌出一种莫名的苦涩,还有一种芳华易逝的沧桑感。她赶快说服自己,千万别再意气用事,既然刘成那么赏识她,还是把这个女孩攒在手心里最好。要治她要玩她要糟践她,也最好真真假假不露端倪,免得一不小心,反而败在这个初出道的绒毛小鸡手下。
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出来,听去大有叹息之意高丽,别孩子气了!还是放下东西参加训练吧!你妈把你交给我,你可不能给她丢脸呀!”
“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年轻姑娘转过身来,满脸都是诧异,“你常说你跟我妈是好朋友,可我妈回家从不提起你!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罗兰对此支支吾吾,不作正面答复。当初高丽想进这个声名瑕迩的模特儿团,林珊确实给她写过条子,罗兰也大义凛然地收下了她。虽然两个女人之间有过节,但双方都希望那是陈年往事,谁也不愿在晚辈面前提起。如果不是这个至关重要的大赛,她们的关系还将继续暧昧下去。
因为发牛了这场不愉快,罗兰在后来的训练中老是一阵阵走神儿。高丽心里也着实委屈,又对老一代的关系猜疑不决,表演时也是动作蹩蹩扭扭,“走”不出灵感来。训练完毕,姑娘们一窝蜂去淋浴。高丽最后一个走进热气腾腾的浴室,发现玉体横陈之间,都在议论这次赛事,但看她走进来,却又先后闭上了嘴。
“你们既然如此关心这事,为什么不去报名参赛?”高丽终于忍不住发问。整个表演团就她一人报了名,她一直纳闷万分。
“我们才不去参赛呢!谁有那闲工夫?”
一听这颇具优越感的口气就知道,说话的是新近才获得本省十大名模称号的芸芸。高丽原本还想过,她若去参赛就一定会夺冠呢!正莫名其妙之间,其他女伴也七嘴八舌地打趣:
“哼!那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才干的事!我们才不会去捧场呢!”
“说实话,这次大赛少了我们这一批职业模特儿,将减去一半的光辉!”
高丽心里一下子透亮。团里的这些初级明星都不容低估,心里皆有自己的小算盘。已经得过名次的,怕在大赛中落选;还没崭露头角的,又嫌这个非专业化的赛事不够分量。一句话,都不敢拿自己的青春去赌明天。
浴室里的蒸汽烧得滚烫,高丽的情绪却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罗兰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奔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
训练完毕,她顾不上冲澡换衣就去找刘成,要跟他商量收编模特团的事。刚出了热汗,这会儿被凉悠悠的风一吹,贴到身上冷飕飕的。罗兰喜欢这种刺激,也喜欢骑车这种不花钱的简易运动。多年来她从未停止过锻炼,她知道一旦停下来就会胖得不可收拾。她珍惜自己苗条的身段尤胜于珍惜漂亮的脸蛋。她清楚容貌必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改变,身材则可以永葆青春,只要你付出坚持不懈的努力。
她骑了一会儿,觉得热了,就一手扶车把,一手解开脖子上的白色围巾。她喜欢白色,因为白色既优雅又高贵,而且也很抢眼。在这个季节里着一身白色穿过闹市,果真引人注0。很快她就听见一道声音在呼唤她:“兰兰!”
跳下车来张望,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子弹头”,叫她的人坐在茶色玻璃窗后,一时看不清内里乾坤。车窗开启,才露出那张认得烂熟的脸。“兰兰,你去哪儿?”
“找你呀!”罗兰因对方使用了这个亲昵的称呼而一脸诧异,“你去哪儿?”
刘成摘下墨镜:“我也是去找你,差点儿走两岔了!”
他说着,便熄了火跳下车来,跟罗兰走到人行道上。这里街面宽阔,行人稀少,路两旁栽满了法国梧桐,正是情人闲谈的好地方。罗兰把车架到一棵树下,刘成就伸手按响了车铃,一串清亮活泼的铃声顺着林荫道滑去……
“哎,你干什么?想召来警察呀?”罗兰忙说,“这儿不准停车,别让人没收了驾照!”
“谁敢没收我的驾照?”刘成讽刺地一笑,“交通大队本人早就打进打出八百回啦!”
“有钱能使鬼推磨。”罗兰的眼睛闪亮迷人,“你要去我那儿?表演团可是美人窝呀!”
刘成听出她话里的醋意,狡黯地点点头,“这年月,广告挂历都大赚其钱,漂亮姑娘也就奇货可居。为了挖掘更多的美的资源,你我才开动脑筋,发动全市人民来奉献美女……”
“哼!真是司马昭之心呀!”罗兰愤愤地说,“佳城的姑娘落到你们这帮歹徒手里,可是掉进虎狼窝了!”
“怎么会轮到你帮她们打抱不平?”刘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罗兰娇情地扭动着身子实话实说吧,你打算拿高丽怎么办?”
刘成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儿:“首先你得告诉我,你跟林珊究竟是怎么冋事?”
“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罗兰嘴边绽放出微笑。
“大体上知道,但缺少细节。”刘成径自迈开步子,顺着林荫道走去,相信罗兰会追随其后。“说实话,我从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尤其是漂亮女人。美丽的脸蛋儿往往缺乏智慧的神采,这是个常识。但林珊好像是例外。那天在评委会上,她轻而易举就打败了我!”
罗兰跟,t来,满脸不悦,“看来,你对她们母女俩都有意思,准备兼收并蓄,是不是?”
刘成哈哈大笑,伸手拧了一把罗兰的脸蛋,“你也是个例外呀!”
罗兰的眼睛重又闪现出光彩。午后的街道空旷而静谧。本地人有午睡的习惯,每逢这时,仿佛整座城市都进入了休眠状态。头顶上的树干已经绽出嫩绿的新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芬芳的气息,确实令人沉醉。罗兰脸上挂着梦幻般的表情,希望能跟身边的男人一直走下去,陶醉在这春日的遐思里。
但她知道自己无法陶醉,因为身边的男人正等着听她的故事。
三年前,也是这么一个美丽的春日,罗兰在“三八红旗手”的表彰大会上结识了杨佳英和林珊。那时杨佳英的化妆品还未打开市场,只敢送点小包瓶装请她们试用,而林珊的“梦丽”牌已是名震全市,就只差建立一个时装表演队,来宣传和推销自己的产品。服装厂里不缺少年轻姑娘,但愁找不到一个好教练。著名舞蹈家的出山,使这个美丽的梦很快成为现实。“梦丽时装表演队”在全市打响了!从执照的领取,资金的来源,队员的阵容和所要推出的服装……林林总总,全都注满了一个服装厂长的心血。而舞蹈家却是绒毛鸭子初下河,不知深浅。倘若没有林珊的资金支持和悉心指点,罗兰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学会管理——如何与客户打交道?如何推销产品和自己?如何收取报酬?如何交纳税款?
谈起此事,罗兰并不觉得自己理亏,反觉得是初涉商场的大手笔。她竟然找上门去亲对林珊谈及这番感受当初你首先就教我独立思想,我也该证明给你看呀!证明你是最好的老师,而我是最好的学生!”
林珊当时微笑着,眼神里透出理解与智慧:“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这话虽然全无赏识之意,却也带出一种宽容的态度。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刘成听后又问,“既然有这前科,林珊为什么还要把女儿送到你这个团里来?”
“我的表演团是全市最棒的!”罗兰骄傲地扬起头,“况且,这也是高丽奋争的结果。”
“也就是说,林珊为了女儿,可以做出任何妥协?”刘成沉思般地自语。
罗兰瞪大眼睛,娇嗔地推了他一把,“喂,你那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难道你真看上了那个傻丫头?真想包装她?”“未雨绸缪呀!”刘成诡秘地挤挤眼,又伸手打了个响指,“过两天,我就先去拜访她!”
罗兰脸色一沉广哼!你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安不安好心,还得看她到底能拿个第几名!”刘成掉转头大踏步地往回走,绷紧的下巴说明他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那还不容易?”罗兰也赌气走向自行车,使劲一脚蹬开车叉。“她有一个妈一个姨,再加上个别有用心的你,还有某个对林珊别有用心的人,至少四个最高分了!还不是得天独厚?”“你说谁?”刘成猛地转身,一把拉住罗兰,“谁对林珊别有用心?”
“你自己有脑子,不会看?不会猜?”罗兰佯装生气地扭过头。
刘成恍然大悟,拍了拍她的手臂,“哦,是席杰那小子吧?”“哼!人家两个呀,都有隐私啦!”罗兰转怒为笑,表情暧昧。听完罗兰的另一段故事,可把刘成乐坏了。他向来讨厌正人君子,大赛的组织者中,只有佳城饭店的总经理以这种形象出现,自然造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立。况且刘成也是个习惯处于权力中心的人物,每当他看到同样高也同样帅的席杰,表现出比他还略胜一筹的心机与气概,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忌恨。他也清楚,若要推行有利于自己的方针,最可能从中作梗的就是此人。刘成绝不会让任何好处从手指间溜走,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妨碍自己的人。
“帮你?我为什么要帮你?”罗兰疑惑地推开他,“你到底要搞什么名堂?我觉得你对这次大赛格外有兴趣,不是一般化的兴趣!”
“说对了!我也想得个最高分!”刘成开心地大笑,又摁下一串响亮的铃声,“至于你嘛!老婆帮老公,应该应份啊!”
“瞧把你美的!”罗兰瞪他一眼,心里却乐开了花。
“记住,有情况随时汇报!”刘成脸上挂着悠然自得的笑容,拉开了“子弹头”的车门。
市区西南角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有家不起眼的艺术摄影室。约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隔成两半,一间收银开票兼接待,一间拍照摄影。冲放设备均是外借,但有天赋的摄影师偏能在此起宏图。门外挂的几幅黑白艺术照,就使行人伫足惊叹:一幅照片上的女孩着白短衫花布裙,头上扎了一条三角花布巾,手提花篮赤足斜倚,把个天真烂漫、自然质朴的味儿扮到十足。另一幅黑白图像也是匪夷所思:一男一女并排而坐的结婚照,男的穿着民国年间的长袍马甲,头戴瓜皮帽,脑后垂小辫,鼻子上还架了一副形极尖刻的墨镜。女的装扮也是相映成趣,让人一瞥之下,就感觉到世事的沧桑与变迁。
“这世道真他妈的怪!一日三变!好不容易进人彩卷时代,这不,又兴起黑白艺术照啦!”
高丽走进这家名叫“芳草”的摄影室,亮子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上,聊得眉飞色舞。看见她,更是满脸放射出喜悦的光彩。
他俩就是在这个地方相遇相识,那时高丽也被亮子的胡吹神侃迷住了。亮子当过美术出版社的编辑,晚报的摄影记者,广告公司的业务员……无论走到什么岗位上,摄取漂亮脸蛋永远是他的主行当。他自称是唯美主义者,所以年过三十,仍居快乐的单身汉之列。对于亮子来说,把年轻美貌的小姑娘骗到手很容易,只需给她们拍几张特写,上个把镜头,保证能成就一段姻缘。但是否就此陪上终身,永远系在一个美女的石榴裙下,就大值得商榷。然而亮子遇上T高丽,就像蜜蜂沾上了鲜花一般,大半年来,他只围着这么一个清纯玉女转:给她精心拍照、精心冲洗,放得比真人还大,挂满了整个房间,然后他就跪在地板上顶礼膜拜……
对高丽而言,亮子心眼活,点子多,手面阔,交际广,这些都是她所喜欢和需要仰仗的。但这一切都与“爱”无关。跟林珊那一代比起来,他们的后辈更懂得实际,也更明了世事。既然双方有共同的生活情趣,何不痛痛快快地在一块儿,直到想分手为!日?很显然,这是一种双方都能接受,也极其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在这里谈论爱情的虚荣和弱点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亮子与高丽的爱情至少是不完全的。但他们尚未强烈感受到两人之间不协调的痛苦。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次大赛,他们的关系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亮子追进来,兴冲冲地说嗨,这两天你去哪儿了?照片都洗出来了,快去看吧!”
桌上放着厚厚的一大叠采照,高丽怏怏不乐地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心情突然坏到极点。哼!怪不得那天亮子五分钟就换一胶卷,原来拍得并不全是自己的倩影!凡在初赛中崭露头角的小姐,亮子的摄影镜头都没放过!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瞧瞧你都拍了些谁?”高丽感到血脉贲张,“哼!还说是专门去为我助威,专门去为我摄影呢!”
亮子急忙抢上前,差点儿被满地纠缠不清的电线绊一跟斗。“你好好瞧瞧,你的照片占了一大半!当然也有别人的照片,就是外屋那朋友托我帮忙拍的。人家是大导演,正要搞一部电视剧,想从中找几个群众演员!”
“群众演员就值得这么大动干戈?”高丽气咻咻地说,“什么大导演?干脆就是城市猎人!连你在内都一样,专门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到处网罗天仙美女!”
“哟!高小姐,你的口才也跟脸蛋儿一样出色啊!”外屋那个男人微笑着走进来,欣赏她气急败坏的模样。“高小姐果然容貌出众,但你也不能一花独秀呀!万紫千红才是春嘛!”
“是呀!我拍下的每一个姑娘,都能代表一种色彩。”亮子乐呵呵地在照片里翻拣着瞧,我把她们的名字都写在背面了:这个叫伊果的彝族姑娘,平时最喜欢穿白色。那个叫汪华的是火锅店老板,红色非她莫属啦!总跟她在一块儿的姑娘,穿了一身迷彩服,就算是绿色吧!最后登台的空中小姐陶素,用蓝色代表她真是恰如其分啦!”
“那么我们这位高小姐呢?她属什么颜色?”导演跟亮子一唱一合,用鹰一般的眼睛在照片中挑选,终于找到一张满意的佳作哇!高小姐是黑色!黑色代表神秘和高贵。高小姐自然就是花中之王啦!好一朵黑牡丹!”
“哼!你们俩倒在这儿过上评委的瘾啦!”高丽厌倦地和身坐在沙发上,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只薄薄的镀金烟盒,点上一支细长的“摩尔”香烟。
“哦,我还忘了告诉你,她妈就是评委!”亮子笑嘻嘻地跟过去,亲昵地拨弄了一下她的长发。“如果你妈看见你抽烟的样子,还不气得晕过去?”
“这有什么?女人抽烟更有味儿!”大导演不厌其烦地变换角度,从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打量着高丽。“哎,高小姐,你喜欢拍电视吗?有没有试过镜?”
高丽徐徐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富有情调地在房间里缭绕。显而易见,无聊的问题将一个接一个地问下去。有什么办法呢?漂亮女人在生活中安排的角色,大都是影视歌明星、模特儿、公关小姐……如此等等。似乎其他职业都是被禁止涉猎的领域。而广告公司的老板、文化经济人、影视制片人和大导演们,往往在这种安排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亮子企图用那点小小的窍门来成全她,以便把她更牢固地栓在他自己可以问津的圈子里,这点她早就看清楚啦!
电视导演显然比刘成那种大款更加浪漫,也更会博得女孩子的欢心。他立刻就摆出一副务实的模样,让颇有主见的高丽听了也心驰神往好!现在我更加看准了!高小姐不适合演那种小鸟依人的女性,对贤妻良母的人物也是不屑一顾。正好我们电视剧里有一个角色,属于聪明、能干的女强人,由高丽小姐来演准合适!就这么说定啦!”
高丽不卑不亢地坐在那里抽烟,脸上一直挂着漠不关心的笑容。这是对付这类自以为掌握女性命运的人最有力的武器。无论是思想活络的文化人,还是日光深沉的暴发户,这一招准奏效。果然,大导演喋喋不休了一阵,自己也觉得没趣,就怏怏地告辞走了。
“丽丽,你今天是怎么啦?”埋头坐在地板上摆弄电压调整器的亮子,此时小心翼冀地问,“我好不容易拉来的这个朋友,你怎么不赏脸呀?难道你真不喜欢拍电视剧?”
高丽发现亮子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有一种陌生的尖锐的东西,让她感到特别的不舒服。她现在并不想去解读这层目光里的深意,伹在这个瞬间里,她清醒地认识到,亮子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心胸开阔,无忧无虑。他内心里似乎还有一个阴暗向,只是隐藏得很深,很深……这一点,可能会给她未来的道路设下预想不到的障碍,令她尤法跨越。一时间,她竟宁愿对方是个玩世不恭,或者鲜廉寡耻之徒,以便能顺利地推进自己的计划。
高丽叹了口气,掩饰心中的不快现在大赛刚开始,我再干任何事都会影响精力呀!”
“但干这件事特别有必要。”亮子过分关切地望着她,“正好大导演也想请我帮个忙,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那就试试看吧!”高丽心不在焉地说,“安排一个空闲的时间啦!”
亮子立刻干劲十足地跳起来,去翻笔记本查电话号码,给那个导演打传呼。
高丽心绪复杂地望着他。她喜欢他永远生机勃勃的劲头,也感谢了也为她安排和计划的一切。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应该说是很开心很快活,但她不能因之而拒绝另外的**。事实上,当她下定决心参加大赛,并与刘成不期而遇之后,就感觉到自己和亮子的分手势成必然。这个男人已经用他那无所不在的关切,筑成了一副难以挣脱的樊笼。而他除了这间月收入千余元的小小摄影室,再没任何经济实力来帮助自己。她要想获得迸一步的成功,就必须甩掉这个男人,并且越快越好。
实际上,高丽对己事业的关切,远远超过了对所有男人的爱,她内心的苦恼也源于此。
这座美容院座落在市中心,是全市数一数二的高档次消费,每天却是顾客盈门,据说还得预约,否则就排不上号。林珊走过一条玻璃墙隔出的甬道,在两旁窗明儿净的房间里寻找着,终于认出了躺在按摩**的杨佳英。几分钟后,林珊自己难却盛情,也被**着强按着躺倒在一张舒适的床日。美容师那十只灵巧纤柔的手指,便在她脸上来冋揉搓,熟练得有如钢琴家在弹奏令人心旷神怡的乐曲。
“怎么样?”并排躺着的杨佳英问,“很舒服吧?”。
“不怎么样!”林珊屏息而笑,明摆着没有说真话。事实上,她觉得脸部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浑身有说不出的惬意与欢畅。
“你这个人呀!根本就不热爱生活!”杨佳英批评说,“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就该懂得保养自己,学会享受生活,从平淡无奇的人生中去寻找乐趣。”
“人们确实应该享受美的生活,也应该多建造一些人间天堂。”林珊望着浮雕装饰的天花板,感慨无比,“但你首先必须拥有财富,才能拥有这种生活的宽裕感,舒适感和豪华感。否则,你就会在这里感到自己的贫困不堪。那时,这座天宫对你来说,不过是立于废墟上的一座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