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
吃过午饭,我独自在屋里抄稿件,听得有人哼着歌子走进来,抬头一看是方岩,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仿佛跟音乐歌曲无缘嘛!
“刚才是你在哼歌吗?”待他坐下后,我立刻这么问。
他摇摇头。我又说:“得了吧,我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是听见了你的惊雷吧?”他笑着打趣我。
“得,小黄蜂的桂冠要送给你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正说着,杨连长走进来,“小凌又在写什么?怪不得别人夸你笔杆子灵……”
“得了吧,我可不像某些人,吃了磨刀水——心里秀!”我又顺便打趣他。
“小凌,你帮我弄一张‘山本五十六’的电影票吧?厂里都放过了,我没看。”
《啊海军》和《三本五十六》,是最近挺火的两部日本片,也是内部参考片,好几个单位都在热放。方岩最有办法,关系多,弄这些电影票易如反掌。他却来打趣我。
“杨连长,你算找对人了!”他笑道,“凌鸿最有办法。”
我正想揭发他,老张和老刘走进来,他便拉着杨连长走开,一边还说:
“咱们不理小凌了,让她一个人去想办法,弄她的电影票……”
我望着他的背影微笑了。我就喜欢他这样,跟我亲切随和的相处。
5月16日
这是个闷热的中午,工地的便道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尘土十分干燥,扬起之后便不再落下,成了一片雾霾罩在那太阳干烤着的道路上空。热气从无情照射的日光四周奔腾出来,工地上,民房旁,包括我们指挥部的小门外,空气都在轻微地波动着,颤抖着,好似被那炽热的雾气所形成的浪潮拖堕着一般……
真热呵!还只是五月中旬,就这般热起来。我已不愿出门,每日例行跑工地的公事,也是拖欠再三才肯走一遭。可是方岩他们就在这样的天气里,照样汗流浃背地顶着烈日奋战,河岸上的树都被连根拔起,工地上连一块遮阳的地方也没有。每当休息时,他只好到我们指挥部来歇歇脚,避避暑。
今天又是这样。我正在办公桌边抄东西,忽听得院外小门一响,有人走进来,我看了看手表,立刻心中一喜——应该是他来了!
果然,我听见刚走出去的冷梅唤住了他,跟他聊起来。
冷梅也是个有故事的女子。她在文革中表现激烈,不料其未婚夫却被当作打砸抢的头子关进监狱。她迟疑不决是否与之划清界限?一直没去探望他。两年后那人出了狱,便和另一位经常探监的女同学结了婚。两人躲开大城市,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去生活了。这事对冷梅的打击很大,从此她的革命热情降下来,个人婚事也高不成低不就拖到现在。不久前,冷梅神情阴郁地向我承认,她始终爱着的人就是那位曾锒铛下狱的前男友,这失之交臂的爱情让她一直悔恨不已。她的话也对我启发颇深:
“凌鸿,你要记住,在爱情问题上,机缘十分重要。你的人生路上不可能始终有一位理想配偶在等着你去选择。错过了这个村,便不再有这个店啊!”
我想到这里看看表,不禁暗自嘀咕:怎么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他进来?猛抬头,又看见墙上那张进度表——唉,三连的土方任务还差一大截呢!天气这般闷热,倘若雨季提前到来,将给施工带来极大困难,尤其是我最关心的三连……
我再也忍不住,丢下手中捏得汗湿的钢笔,走出屋子悄悄来到小门口,朝外张望着——哦,他跟冷梅正并排坐在门外的小土堆上聊得起劲!听冷梅刚才说,她也想找方岩要几张内部电影票。但恐怕不止于此——冷梅虽然比方岩大了几岁,但她热爱文学,思想丰富,性格干脆俐落。认识方岩后,可能也挺欣赏他,只要在工地上碰见他,就爱跟他聊天。我早就发现了这一点,难免眼中出火,心里发酸……
回到屋里,只觉得更加闷热难耐。望望窗外,天色越来越暗,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降临。我伏在桌边又抄起稿件,抄得汗水直滴……怎么?心头毛焦火辣,根本静不下来!我时时起身走向窗户,从那里透过敞开的小门,每次都能看见那两个正聊得热火朝天的背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看见方岩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说说话,我就会微微感到不舒服——这不是妒忌吗?不,我哪有这个资格?内心也不该有这种感情存在!他是我的什么人?我有什么权利对此表示哪怕是丝毫的不满?
也许,只是见他老不进来,心里着急罢了。可我到底忍耐不住,又悄没声儿地出了屋子,来到他们背后,假装镇静地问:“哎,你们在这儿干吗?”
他俩一起转身,都朝我投来也许是毫无意义的眼光,我却惶惑不安了,而且很害羞,竟然恨不得立时就逃开——唉,我都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呵!
“天这么阴,可能要下雨了!”我说完这句自己下台阶的话,连忙溜走。
一切又从头进行:我写两行字,就站起来看看窗外。也怕他径直回去,今天就见不到他了——唉,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被他无声无息地充实起来的,若是有一天没看见他,有一个思想没有向他吐露,这一天就失去了它应有的色彩和意义……
最后,还是老天帮了我的忙——他们随着一连串霹雳般急促的大雨点子冲进屋来。在他们身后,咆哮直下的倾盆大雨跟踪而至,但已被隔在门外。
大雨浇息了夏日的烈焰,屋里顿时清凉许多。我竟感到一丝微微的凉意,就在短袖衫外加了一件单军装。转身却见方岩只穿着一条短裤,上半身竟然**——这个市委书记的三公子,这位干部子弟还真是不同寻常!他在劳动时流汗太多,因而喜欢赤膊上阵,甩开膀子猛劲干,就像个农民似的!很土,然而也挺……性感!
我此时却很担心,天已转凉,冷风一吹会不会感冒啊?再说我也不乏封建残余的思想,看见一个强壮的青年男子光着上身出现在面前,总是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不穿衣服?”趁他走到我身边倒开水,我急促地小声说,“快去把衣服找来,赶紧穿上,千万别招凉了……”
“我偏不穿呢!”他放下水瓶,像个顽皮的孩童般对我笑笑。
我怕别人觉察到自己对他的关心,就去问冷梅:“怎么样?电影票弄到手了吗?”
“我已经当场拒绝了她,说弄不到电影票。”方岩在背后抢着说。
“别听他的,他在逗你呢!”冷梅笑道,“刚才他已经答应帮我去找……”
这时,雨越下越大,风也不断从窗外刮进来。冷梅继续跟方岩说笑着,而我的眼光只要一投到他的光脊梁上,总是不能摆脱一丝凉意。再说,青年男女在一起,他光着膀子多不雅观啊,尽管冷梅好像并不在乎这个……
我猛然起身,抓了一件雨衣披在肩上,就跑出门外。
“哎,你到哪儿去?”方岩喊着。
我假装没听见。可一出小门,只见三连的人全都站在工地旁的屋檐下躲雨,不觉犹豫起来——我要取他的衣服,别人必然明白他在指挥部里,只怕会有闲话说。
我又退了回来,几步路的功夫,鞋全湿了。
“好大的雨呵!”我跺跺脚。
“糟糕!”方岩望了望窗外,“衣服挂在树上,都要淋湿了!”
“那我还是给你取来吧!”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话音未落,我又跑出去了。
方岩似乎又喊了声:“喂,别去了!”但我这回是真没听见。
雨下得确实大,但衣服已被人收进抽水房里,没有打湿。我夹在雨衣里拿回来,递给他,他再没说什么,顺从地穿上了。
屋里的人都看着我——我的裤子从膝盖下都被淋湿了。
“小凌真是的……”冷梅不禁说。
我又装作没听见,谁也不睬地坐下来,拿出一本书看着。
也许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方岩开口了,“我们三连最近干劲真大,每天早晨不到七点就开工了……小凌,怎么没听见你在大喇叭里表扬一声儿?”
我对他还记着仇——居然蹲在门外半天不进来,让人心焦——于是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可表扬的?还不是你那‘一连休息七天’的决定刺激起来的积极性!”
原是因雨季快到了,指挥部要求各连想办法,务必在月底前完成土方任务,以免大雨来了会泡汤,给施工带来极大困难。方岩和三连的头头们就提出这个办法,把土方任务划给各排各班去包干,宣布月底前完成任务,就放一周的假。这做法很容易被扣上什么帽子,其它连也不敢仿效。但因三连坚持这么干,指挥部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谁知这办法挺有效,因此听我刺打方岩,老张只是望着墙上的图表不吭声。
老刘咧着一张老太婆似的嘴笑起来:“好厉害!”
“我要是再不厉害,他都快把我吃了!”我气咻咻地说。
人们哄笑起来,他却转过头去装没听见。我自知有些失言,连忙掩饰:
“方岩也挺厉害——在这儿在厂里,他都是我的领导,谁敢惹呀!”
老刘又来凑趣,“我们也是你的领导,怎么你就不怕我们,只怕他呢?”
紧小心慢提防,还是被他们看出端倪,竟然打趣我!我有点后悔不该跟他赌气——我俩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于是我扭过微微发热的脸,又跟冷梅攀谈起来……
“你们俩一天到晚就谈这些文学啦,音乐啦,打球照相啦……就不会谈点别的?”方岩在一边听了,又来笑着指摘我们。
“你不喜欢打球照相?”冷梅说,“我还见过你的照片呢!”
这个冷梅,应该是我这儿有一张球队的照片,不知怎么给她看到了,竟然说出来。
方岩肯定也明白,于是又笑了笑,“我的照片我清楚,最多有一、两张集体照落到某些人手里罢了!凌鸿的照片可就多了……”
“我怎么啦?”我硬着头皮问。
“你呀,光唱歌跳舞的照片就有一大堆,有的比人头还大!”
我确实喜欢拍照。小时候见到相机就躲,面部表情比哭还难看!但自从当兵后就喜欢臭美了!放假就爱去照相馆拍照,觉得军装照真是那个年代最美的形象了。复员后也拍了一些照片,还去放大染了色。但是当着他的面,我可不愿承认。
“胡说!哪有那么大的?再说我最近都没跳舞了!”
“去年五一联欢,你在厂里没跳呀?车间当时还派我去审查节目呢!”
我想起这事就觉得可笑。当时车间里一群青年男女,都集中在工厂游泳池那边排节目,唱歌跳舞热闹非凡。有一天,突然一群男青年拥着他走进门来。方岩可能对此不感兴趣,一直往后躲,还想跑开,小伙子们却拉住他不放,非要把他推向前。他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看我们表演节目。文燕大大方方地上前报幕时,他的脸竟然胀得通红,都不敢再抬头看了!当时我还觉得挺奇怪——原来他是在审查节目呀!
“忠字舞谁没跳过?”冷梅在旁边听我们逗嘴,不以为然。
“我就没跳过。”方岩又来逞强。“前两年要求车间干部集体登台,我也照样躲过——从这个台口上去,又从那个台口下来。趁着混乱的当儿,也没人发觉,只是军管会批评了几句。我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唱歌跳舞都是门外汉。一唱歌,非得把人绑在椅子上听,否则都要吓跑。跳舞就更是遭不住了,礼堂也会被震塌!”
“得了吧,你是门外汉?”我笑道,“别让我揭发你啊!”
“你能揭发什么?”他可能知道我是指他收集旧唱片的事,却装没事人。
“哼,我有钢鞭啊!”我得意非常。
他却快言快语:“你有钢鞭?那你就更可以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了!”
我被他说得一怔,大家又哄笑开了!唯有老张一直在埋头计算,没有吭声。
方岩上前拍拍他的肩,“老张,你在搞什么?我看你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老张向来很严肃,不参加我们的聊天活动,他笑起来也挺难看。
“老刘才是念念有词!”我也笑得伏在冷梅肩上,“他一直在叨叨着,雨下这么大,怎么回去吃饭?其实做饭师傅早就说过,让我们都留下来吃饭……”
做饭师傅已送来几个大碗,众人却都不愿留下来。我喜欢跑腿,想把碗再送回去。老张老刘又说,下午再送吧,现在送回去,师傅们会以为是咱们嫌碗拿少了,一会儿还得冒雨再送几个碗过来。其他人也都附合着,反而显得我考虑不周……
方岩趁机敲打说:“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老练一些?考虑周到些?”
“哎哎,你们怎么倒攻击起我来了!”我嚷嚷着,“我勤快点还有不是了?”
方岩立刻严肃起来:“怎么?我们还不能批评你呀?你怎么听不得一点意见啊?”
我也气得嘟囔起来:“好啊,那你就去念念有词吧……”
这就是今天指挥部里的一场大戏。我回家后还在想,老刘和老张会怎么看呀?
5月17日
下午快下班时,总指挥部又派人来我们军工指挥部,召集各连干部开会,催促土方任务尽快完成。人都到齐了,唯独三连没人过来。
“三连的干部呢?怎么一个都没到?”老马问。
“杨连长有事回厂了,新来的陶指导员病了。”老刘说,“我刚才通知老方了,他大概就快到了……”
直到会议快结束时,方岩才大步踏进门来。这时,一屋子人挤得满满当当,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就踌躇不前地站在门边……
大家闻声回过头去,全都大吃一惊——只见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上身穿的蓝背心早被泡得变了颜色,下面的那条长裤,除了腰间皮带所系之处全都浸出片片汗渍。而他的脸上、发梢上、手臂上,更是有条条汗水混合着泥土流下来,好似在身上淌开了小河,渍得他直眨眼睛……
“快去洗洗吧……”老张老刘同声说。
总指挥老郑也爱惜地看着他,“年轻人,怎么干起来命都不顾?看看,有谁会流这么多汗!你也别干得太猛了!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我一直呆呆坐在那里,直到他转身走出门,内心才涌出一股强烈的被感动了的,掺有几丝爱怜疼惜的热流……当着众人的面,我不敢专注地去看那张面庞,但实际上,它已在那个瞬间深深留存在我脑海里——那么深刻鲜明,清晰生动,以至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眼前就会经常浮现出这张充满汗水,消瘦疲惫,同时又生气勃勃的脸庞……劳动好工作好,这正是方岩最吸引我的地方,并且每每想起这点就心潮激**,觉得他真是一身男子气概,可谓血气方刚!比如现在吧,他已经不是连队干部什么指导员了,居然不在其位,也谋其政,仍是经常甩开膀子干,赤膊上阵,挑土、挖土,还要搞点机械化,真是弄不懂他——哪儿来这份十足的干劲呀?
与此同时,我内心也常常要产生一丝羞愧,在这战高温斗酷暑的日子里,我没有跟他一起并肩劳动,反而是滴汗不出地坐在屋子里,干些意义不大的小事……可是应该内疚的又何止我一个?这满屋的连队干部,谁又会像他那么干呢?
方岩重新走进来,刚好坐在我对面,我连忙倒了一杯水给他,他一饮而尽,然后掏出一块脏得失去了本色的手绢,擦着脸上重又渗出来的汗水。
既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以从容仔细地观察他而不怕被人注意,我就不断全神贯注地把目光投到那张年青庄重、尚留着一丝鏖战痕迹,满是男儿气的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在观察他的同时,我心里又涌起阵阵热浪——呵,我爱上的这个人确实出类拔萃!我没看错,他无论是劳动、工作,还是学习、思考,样样都站在最前列。他总是寸刻不懈地掌握着自己的精力、心智与感情的消耗,按着预定目标有计划地生活着……他才是强者!值得我用全副身心和全部青春去爱他、珍惜他!而他跟我相比,又实在是超过我太多太多了!所以此时此刻我的心,竟然不合时宜地对于我自己的稚嫩、娇弱,对于我们在年龄上思想上,智慧上和力量上的悬殊而苦恼起来……而当我从这张脸上发现了一股洋溢着青春的力量,一股随时面向生活、理解生活、渴望和生活作斗争的勇气,发现了他整个思想的倾向时,我也终于看清了自己如何被他吸引;内心的情感何以如此奔放不息的真正原因……
这时,方岩给我打了一个手势,想要纸和笔,我就趁空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请开完会后留下来一叙。”然后又把这张纸和笔都推给了他。
散会后,屋里挤满了要求解决各种问题的干部们,七嘴八舌,吵闹不休。只有他不在此列。大概是三连的办法行之有效吧?他们竟然一跃而上,已经荣登榜首了!
我见屋里一时清静不下来,便招呼他,“咱们还是走吧!”
我先推出自行车,在院门外等了一阵,他才推着车出来,我们就不约而同地跨上车,又都慢腾腾地骑着。我还不时回过头去,浑身上下地打量他,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啦?你总看着我干什么?”他笑问。
“你今天干吗又不赤膊上阵了?”我也这么问,想起了前两天的事。
“今天吗?不想那样……”他装作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想,他准时觉得光着膀子不方便来开会。于是由衷地赞叹道:
“你今天真像个战士!把我们都给震住了……”
“当什么就得像什么嘛!当战士就得像个战士!”
“怎么会流那么多汗?我真不敢想象,你是怎样地劳动?简直太拼命了!”
“我做事情就喜欢这样——要么就别干,要么就痛痛快快地干!再说,拼命劳动也好啊,可以不必费脑子去想别的东西,去思考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说这话时多少有点忧郁。我理解他那忧国忧民的心思,却不愿他更深地想下去,忙说:“对,不想为好……听说老陶生病了?这一来,你又当不成战士了?”
“那也好,我早就不想这样处下去——两人都在负责,工作反而难办。他又什么都不敢做主,事事都同我商量。我哪怕是不同意他的做法,也要尽力支持,不能拆台……日子一长,这种状况肯定无法维持,如果配合不好那就更糟了!”
“你别替他拿主意,让他自己干。要不你以后回厂,他就失去靠山了。”
“这主意好,我也这么想。”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融洽地骑着,谈着,仿佛是普普通通的两个朋友,非常和谐非常自然,仿佛我们之间没有那桩解决不了的大事……
5月18日
说起来很奇怪,这阵子方岩并没怎么冷淡我,似乎我们在大河边那个约定已经作废?他也没回厂,仍然在工地上干得挺欢。休息时照常到指挥部来串门,有时下班后还留下来,跟我交谈到很晚。老张和老刘知趣地经常“蒸发”,把这个“圣地”留给我们。我也常给他买些小点心或者高级茶叶,他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还指挥我干这干那……这是一段愉快的时光,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但是昨天下班后,我正要锁门回家,三连一个老排长捧着他的衣服走过来问:
“方指导员在这里吗?这是他的衣服……”
我忙说,“他不在,今天一天都没看见他。”
“他上哪儿去了?”老排长为难地说,“人都走光了,我也要回家了,这衣服……”
我未加思索,就不避嫌疑地接过来:“放我这儿吧,他会来取的。”
今天上午我回厂练球——我是厂女排的二传手兼队长——一直惦记着这事,这两天天气又转凉了,他昨天居然没来取衣服,就那么回家了。我把衣服放在办公桌的抽柜里,他也找不着啊。也忘了告诉老张和老刘他们……
下午我赶回指挥部,又快到下班时间了,工地上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我一跨进门,老刘就对我说:“今天有人打电话来找你,我接的,他还不直说你的名字,只说找指挥部的人。我说,我都听出声音了,你是方岩……”
“他没告诉你,找我什么事吗?”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他怎么会告诉我呢?今天他没来工地,听说他请了几天病假……”
老刘走后,我从抽柜里拿出他的衣服:一件浅灰色毛背心,一件深灰色的确良衬衣——两件上衣都在这儿,这家伙,看来又是赤膊上阵,光着膀子大干特干了!
我把这两件衣服郑重地叠好,又打开来看看,一连叠了好几次,直到我满意为止。然后我把它捧到自己脸前,亲吻着他们,仿佛也嗅到了他身上的熟悉的气息,又看到了那个血气方刚,充满了男子气概的身影……
5月20日
我为狂暴的生活弄倦了,
只淡漠地等待着风险……
今天是星期一,不知道方岩的病好了没有?他会不会来工地?我这么想着时,并没料到会遇见他。那时我正赶往最远的五连,因为天又热起来,我不愿暴晒在艳阳下,就懒洋洋地骑着自行车。他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差点儿撞着我!我连忙跳下车来,但他似乎并没看见我,在人群中找到杨连长,两人说着话走开了……
下午我又去三连工地,要取展览会上的图片说明,正好看见方岩也在那里。他立刻抛下众人,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杨波问你好。请你有空上他家去,说他父亲回来了,想见见你……还有,他让我告诉你,他和小马的事儿别跟他父亲说!”
我撇撇嘴,“我根本就不会去他家,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反正我把话带到了,”他会意地笑了。
自从我跟杨波彻底断绝关系,他已经迅速找了几个女朋友。这小马是刚招进厂的下乡知识青年,喜欢文体活动,乒乓球打得不错,人也长得挺精神。她留一头运动员的短发,说话办事都朝气蓬勃。我有些不明白,这样的女青年怎么会看上杨波?但想想自己的情形,又不觉释然——外表俊秀,出身良好,革命家庭,复员军人,杨波这一切还是挺迷惑人!但我相信精明能干的小马不久就会看清他的本质。
我甩甩头,问方岩:“你不来拿你的衣服吗?放在我那儿几天了!”
快下班时他果然来了,接过我递上的衣服,解开上面两颗扣子,就把头钻进去……
“真会图方便!”我笑了,又问他,“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的人影?你也真放心,衣服就那么扔在工地上,也不怕丢了?”
“谁说我没来工地,这几天也不见你人影啊!星期六下午我把电影票都带来了,可是找了你三次都不见人影,打电话也找不到你,害得我差点处理不出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电影票?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你要的内部参考片吗?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又去看了一遍。昨天的那场票子,还好碰见了冷梅,赶快塞给她了……”
我叫起来,“昨天是星期天啊!你也来上班了?”
“是啊,我们三连加班。可你们指挥部倒好,铁将军把门,一个人也没有,让我上哪儿去找你?只能怪你自己没福消受了!”
我懊悔万分,连忙说,“哎呀,以后你再给我找一张吧?我真的想看!”
“那就看你的命好不好了!”他故意说,“该碰不上的时候就是碰不上……”
“还不是怪你,说是请了病假,怎么又来上班?”我说着看他一眼,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说话时一直用手按着腹部,连忙吃惊地问,“你这又是怎么啦?”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病了!”他呻吟着坐在椅子上。
“那你还不赶快回家休息?”我又催促着,“快走吧,我替你请假……”
“不行,今天我们连队三个厂的人都在轮换,现在还没组织好。”
我心痛他,忍不住把这感情流露出来,作了一个要赶他走的手势。他却调皮地把两一摊,似乎在向我表示:毫无办法,只有在这儿忍受病痛了……
我赌气转过身去,他抓住这个时机低声说:“昨天我碰见我的女朋友了!”
我转过身来,一脸惶惑,他见我没听明白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
“昨天我碰见杜青了!”
这次我可听清楚了,我马上醒悟,可立即又楞在原地了……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就一句也没听进去……天!我怎么了?从内心开始的软弱一直蔓延到四肢,就像我胸中有一个倒钩的箭头,我要拔出它时,它撕裂着我,让我感到一阵阵心痛……在这几秒钟内,我为想恢复常态而做出了多少疯狂的,然而却是无效的努力啊!我不能从自责中,甚至不能从自尊中找到安慰……
当老刘告诉我,他曾打来一个电话时,我头脑里就莫名其妙地闪现过这个念头:他从未给我来过电话,会不会是因为‘她’?不明确的,但又是概念清晰的念头,我仿佛还为这一事件的到来,甚至为面对面地见到‘她’,而做过精神上的准备……尽管如此,当这个既是意料中又是意料外的事件到来,我仍是手足无措!
唉,我在内心里为自己的轻率情感,为我的幼稚青春,为我的女性脆弱,以及那转瞬即逝的美好愿望,是怎样地加以叹息啊!并且十分可怜自己——命运之神并不因为我年轻我幼稚我脆弱,或这愿望是如此美好,就对我有半点怜恤之心呵!
我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连忙跟他谈起别的——我是在敏感地不去碰触这件事,但他却几次主动地提及,这样我就知道了‘她’是回来探亲,在家住几天就要回部队。昨天他们在街上偶遇,两人就谈了四个小时,围着整座城市走了大半圈……
我垂着头默默地听着,以前他虽然以此为由拒绝了我,但我不知怎么一直相信,他的未来将属于我——这也是许多苦楚中一点点微甜的东西。而现在……
他坐在我对面,装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他一定很清楚),又顾自说:
“昨天我们分手时,他给我鼓了一包子劲,我发现我以后再不能有那些阴霾的想法和言论了,从今天起,我必须振作起来!”
“到底是她的话起作用啊!”我心里暗自想。
下班后,我独自骑车来到那条大河旁。临近黄昏的河边美景依然,但是那高空浮动的晚霞,柳树枝条闪过的余晖,乱石旁洁白的干沙滩,都没给我带来宁静和欢乐,也没使我有赞美大自然的倾向。我找了一块大石坐下来,浑身颤抖着,眼睛里却没有泪水。我弄不懂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难测的喜乐,才会受这样的罪?
我想静静地仰脸躺在沙滩上,看我亲爱的南国的明朗天空。然而我不能,我怕自己受不住那沉默的广阔的蔚蓝……那就看看这条河吧,这条河目睹过多次我跟他的相会,因而它是了解我的——瞧,它静静地流着,毫无活泼的生气,但它对我的启发可不是这样:许多恬静的河流在发源地都是以激喧的瀑布开始,虽然没有一条河流能够奔腾而溅珠地一直流入海洋,但那种静谧是伟大的,是潜藏起力量的标示。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等下去?是否应该牺牲全部的青春年华,来燃起一个男子的热情?我为什么非要献身于他,而不是献身于另一个人呢?
然而这条河——他会不会像这条河隐藏自己的力量一样,隐藏自己的感情?也许我仍然应该保持这样的希望,希望河水终会自然地流向大海的怀抱……
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受了了打击的人不应该去寻求外界的援助,而应该向内心里去寻求支持和宽慰。何况这大风吹来的芳香,晚霞映照出来的光明,流水带来的哗哗声响,已经给予我足够的暗示,让我怎样才能把自己伪装起来,重新去面对生活——我不曾遇见他时所过着的那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