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独的痛苦中,我听见了海涛的声音。

在波浪深沉的河里,我失去了我的心。

——德国民歌

有一种感情是这样深厚,充塞了凌鸿的胸腔,而且越来越强烈。

说不出具体是哪一天?因为她发觉自己完全爱上了方岩时,她已经走了一半路程了——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她便跟过去的生活彻底诀别,而开始了另一种新的,完全不同的,不可思议的生活。她的整个思想,她的一切欲望和希求,从此便集中到这个她还不十分了解的男子身上了!而把她跟这个男子联结起来的,是一种比这个男子本身更加不可理解的感情;这感情时而吸引着她,时而又让她对新的未知事物所怀着的期待,产生了恐惧与欢喜相互矛盾的心理……这种对自己的全部过去,对于各种东西各种习惯,对于以前在她比什么都重要的自尊心——对于这一切的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漠,使她自己也很不安,然而也是不可名状的幸福:因为除了跟这个人在一起生活之外,她现在再也想不出一个念头,一个愿望了!

就这样,在金河工地几个月以来,凌鸿不断关心着方岩的一切,他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甚至控制了她心脏的每一下跳动,但她一点也不责备自己。对于未来她也不作更深的考虑,更没有任何明智的打算,只是忘情地陶醉在与他的交往中,欢乐地享受着他思想的闪光。最近几周来,这种忘情的陶醉更加明显——每当下班后空无一人的时候,她就在指挥部里等着他,而不久之后,在这间因他的到来而变得烁烁生辉的小屋里,在斜阳的余光中,他们就开始了一场难忘的交谈。令人心花怒放的话语像一群在春天的草原上翩翩起舞的蝴蝶,源源不绝地从草丛里飞出来;又宛如蕴藏在地下多年的一股股暗流,冒出地面就化成淙淙的泉水,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流过。而宁静的内心感情,也就在这光线柔和、空气温暖的条件下徐徐萌发与生长……

然而凌鸿对此并不满足,她仍是觉得有一种深厚的东西,已经渐渐闷住了自己的胸臆;而每当那时,一阵怅然若失的情绪也会浮上心头,使她不吐不快——她总想把这心思透露给他,也总想一遍遍重申自己对方岩的爱,于是又铸下了大错。

那是在一次谈话中,她竟有意无意地问方岩:“以前,你对我的态度是十二万分的慎重,那么以后呢?”

“以后吗?你很清楚,不用我再多讲了吧?”他照常回答得小心谨慎。

“我清楚吗?”她暗自揣摸了一下,就摇摇头,“不,我糊涂着呢!”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对于我将如何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应该十分清楚明了了!”方岩仍是没有正面回答。

他那饱满的青春,积极的热情,充沛的活力,都在她心里创造了一种懂得某种东西的珍贵,以及需求这种东西的感觉。当她和他进行上述试探性对话时,她心里也充满了这种感觉,而且还前所未有的迫切……因为在他们上次痛苦的谈话之后,方岩似乎收回了自己跟她绝交的打算,依然如故地和她密切来往了一个时期。在他,这样做或许有着其它原因,但她却看不到那样深刻——所谓当事者迷,处于她那样的环境,也许本就无法进一步探明他的心思;加之她又是一个心地单纯,涉世不深、颇爱幻想的女孩子,往往把事物的表面现象当成是本质。于是,在方岩看来是宽厚体贴、有请必到、有求必应的态度,听来是热切感人、推心置腹的言谈所造成的影响下,凌鸿便渐渐看不到事情的真实面目了——她的明智已被温柔的魅力所迷惑,她的思维又被美丽的幻影所俘虏,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了……

要说明这种反应——这种内心情感如此曲折变化的微妙之处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吸引我们的东西会把我们感动到什么地步?因此,当她现在继续给他说过的话自由添加着爱情色彩时,他的暧味被她当作明朗,他的冷漠也被她视为热情了!但这还不够,她还想让这些被自己润过色的话语,由他嘴里得到证实。

于是她故作不解地问:“我真的不明白,你再说一遍吧!”

“你我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方岩却不大清楚凌鸿的心情,就认真地答复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是时时刻刻不敢越雷池一步呀!”

这意想不到的回答,竟使凌鸿怔住了,她的思维也停止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永远都在防备着,阻止着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发展……”

“这么说,我们永远只能是同志关系?”

“是的。”方岩坚定地重复,只是把疑问句改为肯定句,“我们永远是同志关系。”

同样类型的话凌鸿听了不止一次,但仍如第一次听到那样——她突然像挨了鞭打似地缩成一团,并且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可她还不肯饶恕自己那快要崩断的像琴弦一样震颤的神经,勉强支撑着问:“是因为我们之间,有杜青吗?”

“是的,她回来了,有这个原因,但不完全。”同每次说出决定两人命运的那句话时一样,方岩命令自己不去理会凌鸿的痛苦,而只把良心和理性作为自己抵抗所有‘**’时,必须要严格遵守的原则,从而冷淡平静地说着他应该说的话。

“怎么解释呢?”凌鸿头晕目眩,仍要追问下去。

“即使将来跟她结合不成,那么我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会起一个新的变化,也许这变化我自己现在还殊难预料,不能加以控制,或做出推断;也许我将以另外的眼光来重新看待一切事物。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标准?还无从得知,所以……”

方岩用眼睛深沉地看住凌鸿,不往下说了。

……呵,命运早就如此决定,他的话语也在意料之中,不过是她的幻想的又一次破灭罢了!虽然那顽强的痴心梦想,就在这样的时候还不断涌向她的喉头,但她的悲伤颤栗着的嘴唇,却已经痛苦得仿佛再也燃不起热情了……

她无法分说,在她的心灵、头脑和血液中,经过这又一次**的鏖战后,是怎样的疲乏和激动;她也记不清,他们是怎样走出了指挥部——大概是由于天色已晚,必须换个地方谈吧?直到骑车上了大街,她才清醒过来,忍不住落泪了。

“我想想真是不合算!”她哽咽着说,“本打算跟你好好聊些轻松愉快的事,却谈到这个痛苦的话题上——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要找你来?”

“这就是冷酷的自然法则嘛!我们绕不开这个话题……”方岩也叹息着,“凌鸿啊,我说心里话吧,从咱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只希望咱俩能成为好同志,好朋友。至于其他关系,是根本不可能的呀!”

这是一个初夏的宁静优美的黄昏,街沿旁坐满了乘凉的居民。晚风清爽地拂面而来,充溢着美好亲切的心情,夹带着低低的谈话声和突然迸发的欢乐笑声……渐渐地,黄昏就要变成天空清澈的静谧夜晚,在城市临河的街道上空,又将**漾着甜蜜的梦,混合着梧桐树叶的清香与夜兰花的芬芳,还有那远处传来的一两声蛙鸣……

而在穿过这些语笑喧嗔、街灯明亮的马路时,方岩便一冲而过,毫不留情地往前驶去,把凌鸿拉下老远。她无力追上他,只能苦笑地望着他那逐渐被黑暗吞没的身影。直到接近城郊,方岩才刹住车,等着她一块儿往前骑行。而她实在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当他们重又来到那条大河旁,她就把这样的话像石头块一样掷给他:

“怎么了?你的夜盲症又好了?我仿佛记得以前每次走那条路,你都要下车慢慢推着走……怎么今晚冲得那样快,也不怕摔跤了?”

“还好,还算看得清道路,不至于找不准方向。”方岩回答得十分含蓄。

“骗人!”凌鸿愤愤然,假装没明白他的意图,“就是怕撞见你的熟人嘛!”

“我在任何问题上都没骗过你。”方岩巧妙地把话题拉上正轨,“之所以要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正是为了不欺骗你。虽然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对不起你,但我只有那么说,那么做——否则,我又怎么对得起另一个人呢?”

他话里的诚挚是这样无情地斩断了凌鸿的臆想,他确实有一个女朋友的念头闪电般跃入脑际,她喃喃地说,“许多人都以为只要说上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对不起,可不是吗?是对不起……天哪!”她内心大恸,痛苦地轻声喊道,“对不起——这三个字怎么能用到这种事情上来呢?”

她不得不屈服了——她不得不对她的爱屈服了!她被锋锐的痛苦从头到脚地震憾着,在她说出这些话来时,也只是表示着一种剧烈的愿望:愿她不曾出生,愿她不曾到这个地方来,愿她不曾遇见了他!

这时,正值皓月当空,繁星点点,风清树摇……

大自然——人类的母亲,为儿女们痛苦的交谈安排了如斯的良辰美景。

……熟悉的梦在凌鸿头上盘旋:这条永远泛着平静水花的大河,正是她以往的岁月和爱情更新的见证哪!在它身边发生过的那些爱的表现,那些年轻人真实的,没有计算的,富有**的爱的表现,真是又惨又动人!而在这难忘的月白风清之夜,他们重又聚首,也让她心底泛起了一层层浪花:爱情、痛苦、创伤、牺牲……又重新在她心灵烙上了永不磨灭的深刻印记。触景生情,真是痛不欲生!

她望着方岩——那个冷峻的男人此刻坐在离她不远的一块大石上,可能是觉得不舒服吧?几分钟内,他已经改变了几种坐姿,渐渐把坐的位置降到脚下那片草坪上。他的两条因白天拉车而变得酸胀的长腿,就那么随便地搭拉在河沿边,头也往后仰靠在大石上。当她看他时,月光正仔细地照拂着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庞,还有那紧闭的双眼和耸动的浓眉,她内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怜惜之情……

她突然想起这个人在工地上奋力劳动的情景,想起酷热中他那一头一脸的汗水,想起他们连续十几天加班加点要完成土方任务的劳累。所幸今天下班后,他居然没有一身泥水地出现在指挥部里,当她表示奇怪时,他还轻描淡写地微笑着说:“人家不会洗洗吗?”那副举重若轻的神态也猛然聚集到凌鸿胸中……

她不禁在内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他辛苦一天,晚饭还没吃,就被她弄到这里来,进行一场对他来说无疑是很不愉快的谈话……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他从来没有答应地过她什么,甚至没给过她一丝希望!真是既不欠她的情,也不欠她的义。他那句回答不也是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正确吗?她不该……也不能……

可是天哪!她又怎能忍受那回答所带来的痛苦摧残?她曾迷茫过,自责过,犹疑过,但到头来爱情还是战胜了一切!她半年来耗费了多少精力?浪费了多少青春?似乎把整个生命都收敛起来,只知道爱、爱……她一任爱情的热浪摆布,然而得到的,仍是不可避免的分离——想到这里,她的心仿佛都快要痛得支离破碎了……

猛烈的感情,又被内心深处的苦与爱激发了,它喧闹着要求做主宰,争取着完全的解放。它要占上风,要克服,要兴起,而且要说话——是的,要说话!

于是凌鸿受了绝望的怒火和炽热的感情的驱使,竟一反常态,把自己当时痛苦的心情用十分激烈的言词发泄出来。方岩第一次看到凌鸿这样激动不安难以自持,一时安慰也不是,劝导也不是,走即不佳,留亦无益……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今天晚上我的处境真是太狼狈了!”他自嘲地说,“我怎么这么招人恨哪?真该回去问问我的父母——他们怎么生养了我这么一个儿子?”

“你也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

“这好像是我说过的话?只是记不起在什么场合说的?”

“你的记性看来确实需要‘特制的大棒’了!”

“唉,你就发火吧,朝我身上发,我再当一次你的出气筒……”

“有什么用?哪怕我是‘雷霆之威’,你也是‘雷声下面好睡觉’而已。”

“不不,你今天尽管发怒,我洗耳恭听,绝无怨言。”

“因为你满可以认为,我发完火,就会‘翘着小辫子,心满意足得胜回朝’了!”

“你的记性不错。”方岩虽然受了这一番数落,仍是情不自禁地赞道,“看来我说过的话,你都一字不漏地记着呢,今晚再扔还给我……”

“‘大智若愚‘的人,也就只有这一样本事,去让别人‘五体投地’了!”

“我真恨不得把我说过的话都收回来!”尽管在这种场合,方岩依然开着玩笑,“我被你羞辱得连寻死的心都有了!可我就是一头扎到河里,你的气也消不完啊!”

“非但消不完,也许还要发出‘早就该死了’之类的诅咒……”

“那你到底是要我死?还是要我活呢?”

“随你的便。”凌鸿长叹一声,“对我都一样——‘彼就是此,此就是彼‘啊!”

“那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使你满意了?又说不过你,只有甘拜下风了……”

“是啊,从来都是我低三下四,你抢占上风,今天才算发起了攻势。”

“不管你是夏季攻势也好,冬季攻势也好,我都奉陪到底。”

“因为你明白,这只是‘白费精神’。事过之后,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好同志。”

虽是你来我往,凌鸿却把方岩说过的话都用来当进攻的武器,让方岩哭笑不得。

“尽管你听了不舒服,我还是要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好同志,但只限于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任何时候你需要我出力,我都会义不容辞!”

“这又何必呢?其实我们的交往,本来就只限于这种语言交锋……”

“我还没说,你就知道了?”方岩故作惊讶。

“‘响鼓不用重锤敲’嘛!”

“好,哪怕二十年后见了你,我也会热情地与你交谈,尽力为你鸣锣开道!”

“二十年后?那时我都未必理你了!那一来,你也会‘十二万分感谢’我……”

“你若不肯理睬我,我也没办法。但我诚心诚意地希望,我们不要成为仇人。”

凌鸿这才有点明白,方岩今晚为何如此迁就她——俗话说:“男追女,隔层纸,女追男,隔座山。”这说明女追男本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世界上也许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追求自己的女人下狠手,因为有人这么爱你,总是一件让你高兴和感到荣耀的事。其实他俩过去并未认真触动过这根弦,凌鸿也从不敢明确而且堂堂正正地告诉方岩:我就是爱你!每次都语焉不详,遮遮掩掩,今晚却在一种失控的宣泄中,把这份心意明明白白地透露给了方岩。他虽然被这个近乎疯狂爱上自己的女孩子搞得有点垂头丧气,很是无可奈何,但却不愿一走了之,伤害凌鸿或得罪她。然而他的既定方针也要牢牢守住。凌鸿明白了方岩的心意,几乎要狠狠心,说出那句违反自己心意的绝情话来。但她抬起头来,接触到对方亲切诚恳的目光,心又猛地软了下来……

“不会的,我们永远不会成为仇人。”她说时,脸上也闪现出一片感情的光辉。

方岩很快地接上,“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高兴什么?即便不是仇人,也不过是二十年后,你再为我‘鸣锣开道’罢了!”

“哎呀,我刚才又说错话了?”方岩像个孩子似地摸摸头,爽快地大笑起来。“算了,别再这么唇枪舌剑的了,咱们和平共处吧?”

“那你可要‘枉费心机’了!”凌鸿把嘴一撇。

“哎,那你这个气到底要生多久呢?”

“‘无可奉告’。”

“我只好一句话都不说了——我说的话全让你用来回敬我啦!”

“你嘴里不说,心里可还‘拿着盾牌’呢!”

方岩当真不再开口,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凌鸿又自语般地说:“毫无办法,我心里不痛快时,就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想发火,想一吐为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啊!”

“如果你觉得说完之后,能够痛快一些,也未尚不可呀!”

“我痛快什么?”凌鸿突然流下泪来,“你怎么能这样说?难道我可以自欺欺人,在这里发一通火之后就扬长而去,然后照旧‘该睡觉就睡觉’,照样开心潇洒吗?除非我也是铁石心肠,或者是个没心的人……”

“那就不‘扬长而去’,在这里想坐多久坐多久……”

“坐得再久,又能怎样?”凌鸿伤心地说,“还有什么意思?”

方岩暗自笑笑,心想凌鸿也知道,她今晚简直近乎“耍赖”了!便微笑着说:

“是你要在这里久坐嘛!其实我也觉得再坐下去没意思,对我来说,更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不过,只要你觉得这样能减轻你心里的痛苦,我就只好奉陪到底。”

他在她热烈的脑海里滴下这几滴冰冷的逻辑,使她内心的爱火虽没被浇息一半,但也冷下去许多;她就把他这几句水晶一般的话捉摸了又捉摸,这才喃喃说:

“我知道你今晚对我够宽宏大量的……不,不光是今晚,你向来对我如此!你可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忍耐我吧?要是别人遇到这种事,早就对我发火了吧?”

方岩没说话,他知道现在怎样才能让她继续“冷”下去,于是聪明地沉默着。

凌鸿见他不作声,又轻轻说下去:“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心脏的每一次跳跃,血液的每一次流动,我说出的话在空间的每一次回响,都在向我表明:我跟你必然要分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实在受不了了……”

她哽咽起来。想到她的爱在他的世界里竟然找不到容身之处,使她感觉凄凉;想到那仿佛注定了使自己不能依恋他的命运,是更让她凄凉的思想;而最最凄凉的是念及那更广阔的大洋——就是在他们之间横梗着的习俗与偏见的人为的大洋。她涰泣着,但又避免让他听见,就像她避免去看那些摆在眼前的可怕的痛苦之路……

“你叫我说什么好呢?”方岩见她如此伤心,为难极了。况且他虽然也在极力抑制自己,但一种温存的感情已在内心泛滥开来。“唉,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子有过同你这么深的接触,我实在是无法体会你的情感和痛苦啊!”

她低头望着他——他坐得离她这么近,这么近呵!仿佛她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他,一探身便可以亲吻到他……竟然会这么想!她吓了一跳!心狂跳不已,胸中也升腾起一股——那么顽强地升腾起一股想去触摸他、亲吻他;同时也渴求他的温存和他的爱抚的欲望。这种感情,对二十一岁的她来说,无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前跟杨波,她想都不曾想过!而现在这种感情,正随着奔腾的血液在她全身激**开来,又从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里满满地倾注出来,渗和着月光投射到对方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里,她仿佛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因为她是如此深刻地被他高尚的灵魂吸引着,被他镇定的态度捉弄着,被他冷静的情绪渲染着……

就连这爱本身,也随之添上了不平凡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幻影……

“凌鸿。”这时,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声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方岩。”她也看住他,同样轻声问道:“你说,我又该怎么办?”

皎洁的月光泻在他们身上,那水银般的光辉仿佛要印过花树的阴影,透过他们的衣衫和皮肤,照进他们的心灵深处,使他们看到了对方那颗正激动不安的心……

幽幽的凉风吹拂着凌鸿的柔发,她的端庄秀丽的脸庞在月色中看去,分外洁白忧伤。在这灼热的黑夜里,在这溶溶的月色下,她的心又不断地寻觅着那逝去的梦……她曾经爱过吗?不!她再也不愿回忆和杨波在一起时那空虚无聊的噩梦!在她的性格里原本有着许多懦弱无能的东西,而在这件事上她也就显得格外懦弱无能——她怎么会跟杨波搞到一块儿呢?真是叫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就在她几乎无力斩断这噩梦,没有勇气去重新面对生活时,她有缘结识了方岩——他说得对。她确实因他而看见了另一种类型的人,看见了新的生活意趣和爱情的希望。能够了解他的一生,研究他的一切,已逐渐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她曾不幸遇上了那个不懂事的少年,而当她年事稍长,真正认识了人生,当她有幸遇上了一个值得深爱的人,当她正准备用更加热烈的情感——只有成熟了的,经过爱情波折的女性才能有的那种真挚情感去爱时,并且还来不及有更多表示,回答却是:“我们只能是同志关系!”“我们永远是路人!”……呵,她的心都痛苦得快要燃烧起来了!她的**,本是这样明洁而纯真,又在这亲吻大地的皎洁月光中,在摇动树叶的微风声响中,充溢了更多美好的形象,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这爱的需求。而现在,这一切当真都完结了吗?

她一边想,一边摆着头,全身也像一个感到极大痛楚的人那样摇晃着……碧绿的水波就在她眼前奔流,在她脚下闪耀,从水面散开的寒气使她阵阵发冷,但她却不想走开。她哪儿也不想去,她心里有痛苦——这是多么深沉的痛苦啊!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凝然不动地坐着方岩。他那浓黑的头发,微微蹙起的眉毛,沉思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看上去好似一座庄严的雕像。他聚精会神地思索着,感到又惶惑又不安——在他一生中,似乎还没到遇到过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局面。他总是潇洒自如地处理着生活中发生的各种事件,但现在,这个年轻女孩却使他陷入了难堪的境地。最近几个月,他什么办法没用过啊——疏远她,冷淡她,斥责她,甚至推说自己有了女朋友……他尽了一切努力,却没把她的热情压抑下去。也许最初他曾希望过,她对他的这种热情不过是一般的友谊,或者飘逝即过的好感,因而他总不愿拂她的意,经常陪她聊聊。直到今天他才看出来:她确确实实已经爱上自己了!这可真叫人惊讶!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楞头楞脑,冷面冷心,不会讨哪个女孩子的欢心,人家不可能喜欢他,他也不会对谁产生柔情。却不料……这太让人受宠若惊了!他不禁洒脱地想:哈,生命就是这样!人们总是希望着这样那样的东西,把空想当现实,这使人变得盲目起来,看不清实际发生的事。当然,这并不是她的过失,而是生命的过失。可恋爱呢?唉,它应该是和蔼的,温柔的,细腻的和刻骨铭心的,但也有轻飘飘脚不沾地的时候……不过自己目前实在是不需要恋爱——无论哪种恋爱都不需要!除非,除非是那种无法逃避的爱,如果是那种爱,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不陷进去……

问题就在这里:她对自己的爱,到底是无法逃避刻骨铭心的?还是轻飘飘脚不沾地的?他知道她重感情,爱幻想,读了许多书,没准儿是把自己当作小说里的人物来看待了?他必须提醒她,告诫她,让她明白——他跟她在许多方面都浑然不同,他们的思想境界更是天差地远,这样两个人是难以结合成一体的……

“凌鸿啊,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怎么看我的?”他叹了口气,叫着她的名字说,“论聪明,你远在我之上,论才情,你也比我高出许多。我的思想方法和处事为人,你并不一定都赞同;我的生活习惯,你更是难以接受。你怎么会对我产生目前这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呢?哎,你到底是看中了我的哪一点嘛?”

“你不要再说了!”凌鸿急急地分辩着,唯恐他误解了自己的感情,“看来你根本不明白……哦,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

“就为的是我经常冷淡你?不理睬你?这……这简直是变态心理!”方岩好似被这几个字点醒了似地,又重复一遍,“对,纯粹是变态心理!”

“你、你竟然这么看我?”凌鸿又伤心,又着急,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

“别急啊,你的感情是挺奇怪嘛!”方岩保持着平静说下去,“你又想人家对你好,但又必须好在心上,不表露出来。能做到这点的人本来就不多,你又偏偏认定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可真是让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凌鸿听完这话,垂头沉思了一阵,才带着点羞怯的神态,把眼睛移向那滚滚河水,轻声问:“你,要听听吗?”

方岩点点头。于是,凌鸿的声音就饱含了月夜的轻柔,浸润着田野的清香,掺杂着睡梦的甜蜜,充溢了微风的细腻,在他耳旁娓娓动听地流泻下去——好似不会枯竭的清泉,又似浃髓沦肌的甘露,滋入了他的心田……

等她把她的心意,她的情感,她对他并不很成熟的看法,她的一切思想的细微活动,她每天从他的智慧与性格的迷宫中搜集来的,可以证明自己经验的新的特征和新的事实,都向他尽情倾诉,大胆披露之后;等他发见了面前这颗心,半年多来始终在关切地注视着他,始终在活动不息地研究着他,始终在热烈的然而却是徒劳的乞求和渴望着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给予的东西时,他的心在这颗坚贞的、诚挚的、然而又是太幼稚太激烈的心面前,第一次惊异地、慌乱地跳动起来……

她也有一阵不说话,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圣洁的光彩,在她的脸庞上有一种神奇的激动;那刚刚融化在她语言里的万古常新、千载不灭的人类的爱,现在正像生命力一样强健地表现在她的面容上,流露在她默然地不断向他投来的目光里……

晚风软弱无力地吹动了树叶,片片叶子变得亮晶晶的,又清楚又突出。

方岩从慌乱和激动中清醒过来,镇定了自己,轻声问:

“你刚才说,你认为我是一个特殊的人——特殊在哪里?”

“我也说不上来……你身上仿佛同时具备了年轻人和成年人的一切优点……反正,像你这样的人,我身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这辈子也可能不会再遇上。”

“不对。像我这样的人,比我好的人,都还多着呢!世界如此之大,人海茫茫,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方岩只好强词夺理了。

凌鸿低下头沉默不语——他难道不明白,现在除了他,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吸引她的眼睛,占据她的心灵吗?他难道不明白,自从认识他,爱上他以后,她就不可能再从另一个人那里获取生命的光和热了吗?可这一切,他本该明白呀!

方岩当然明白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不愿她这么想,但又无法阻止她这么想,只好假装不明白罢了!现在,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不约而同地默默看着奔腾的大河——河水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暗绿色,这颜色渐浓渐深渐广阔,微风吹过,层层银波闪动,仿佛击碎的宝石撒在了一块暗绿色的大幅天鹅绒上……

在这沉黑的夜空下,望着这河水泊泊地流逝,听着晚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响,他们的心情也恍如那河水的波动和树枝的低吟,没有一刻平静过……

“你对幸福的理解是什么?”方岩突然低声问,“我现在指的是个人的幸福。”

“我的幸福?只要将来能和我最爱的人相互信赖地生活在一起,不管这生活的性质怎样?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什么都满足,一切都不需要了!”凌鸿激动地转向他,“方岩,难道你还不了解这一切?像我这种类型的人,只能爱上你这种类型的人!要是将来我跟另一种类型的人生活在一起,肯定不会感到幸福……你不相信我吗?我看你摇头了?可是这许多人都说过的话,我现在却是真切地发自内心啊!”

“不,不会有那样的事……”方岩机械地说。

“看来你真的不相信我。”凌鸿苦笑着说,“这些天我对幸福的含义也想了很多——需要付出牺牲和用痛苦去换取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牺牲和痛苦之上的幸福,更不是真正的幸福。将心比心,我也不愿从杜青那里夺走你的感情,如果我破坏了你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你那么尊重她的感情,那么慎重地对待你们的关系,使我也尊重起你们的感情了!所以我不得不认为,你对我的态度是正确的,你这样处理我们的关系是正确的。倘若你不这样做,我的良心还要过意不去,我在感情上还要厌弃你呢!因此,你别误解我吧?我的……”说到这里,她真想叫他一声“哥哥”!她现在多么需要有一位教导她、指引她、爱抚她又劝慰她的哥哥呵!那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她不敢这么叫他,于是停了停,只好改口说,“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今天说的话,我跟你毫无理由发的那通脾气,都是为了非要跟你好。我是不敢想象那样的幸福,但也保不准暗地里就没想过——只是今天没那样想……唉,只是因为你刚才那句话,什么‘不越雷池一步’,太让我心寒了,太让我伤感了!我在那样一种致命的绝望和悲痛下,可就什么都不顾,什么都说出来了!”

“那你现在要我怎么办?”方岩显然被她这番话打动了,满怀同情地问。

“你不能把那句话改一改吗?你不能把什么‘永远’、‘绝对’这些冷酷的字眼儿收回去吗?”凌鸿趁机说,“虽然我知道那不过是换汤不换药,但听了总是要好受一些——或许我就会心满意足地走了,也未可知呀!”

方岩听后,又默然了。月亮也躲进蓬松的云层后面,周围一切都变得黑黝黝的,如同一幅水墨画,在深深的昏暗中化开来……这样的夜晚,坐在这样的地方,他们的心情却始终是一个要冷,一个要热,好比那时刮时住的小风在他们之间周旋;又像在夜空中光明灿烂突出来的星星一般,时隐时现,闪烁不定……

“你叫我怎么回答你好呢?”方岩静默一阵,叹了口气,“实在不好说啊!”

“那你就不说,由我来说——我要等到你结婚之后,再来考虑自己的婚事!”

“哎,你可别——千万别这么做!”方岩吓了一跳,今晚第一次激动起来,“你不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吧?我原本就感到对不起你,那一来,我就更对不起你了!”

“你也千万别这么说……”凌鸿轻声喊道,“你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地方,这一切都是我自找!所以应该是我对不起你,老是在给你添麻烦……你会原谅我吗?你以前已经无数次原谅我了,我也十分明白你的宽宏大量。但我现在还需要你再原谅我一次——因为我实在、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呵!”

“可是,你选择的这条路真是危机四伏!你想过没有?几年后会是什么情景?”方岩似没听清凌鸿的话,思路还停留在这个焦点上。“我真怕耽搁你的青春啊!那样我虽然不觉得自己应该负全部责任,但仍然会感到……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要打消这个主意,我怕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了……要不,你就早点结婚?只有你一结婚,我可就死心了!”

“你不能把问题看得那么死!”方岩继续柔声劝道,“世界上比我好的人太多了,你就是不愿在厂里处理,也完全有条件找个部队上的人嘛!”

“你怎么啦?在部队上解决?找那些被你斥之为‘瞎参谋、烂干事’的人?”凌鸿顿了顿,有些生气地说,“好啦,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了!”

“那怎么行?你这么做的原因在我,我怎能安心呢?”方岩叹着气,点燃了一枝烟,又把空烟盒随手一扔,“瞧,今晚我都抽了十五枝烟了!”

凌鸿心里猛地一热,望了望满地烟头,又瞅了瞅方岩,似乎欲吐又咽。良久,她才自语般地说:“可咱们到底谁也没说服谁,只好各自走自己的路了!”

“我倒没完全放弃说服你的信心——凌鸿啊!”他的声音此刻在她听来,真是亲切极了,动听极了,而且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柔情;这声音带着它所一向具有的魔力,简直把她整个迷住了。“凌鸿,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后如果在实际生活中,你遇到一个人——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与你匹配的人,你就跟他好吧!何必要用一个荒唐的誓言来约束自己,非要等几年再考虑个人问题呢?啊?正确处理就行了嘛?”

她听着,在她心里,有一种东西正热辣辣地凝固起来,而且向上涌着,直顶到她的喉头……呵,她不能再让自己在他眼前流泪,于是她就把头仰起来,装作察看天色——瞧,在他们进行这一番痛苦的谈话时,月亮已经飞快地爬到了空旷的天穹顶上,变得苍白失色的星星也都稀疏了,睡去了。地上正掠过暗淡、模糊的寒光……很快的,早霞就会来到,曙光就要闪耀,月亮将沉没天际,星星也将失去光华。而她和他,是否就要从此以后永久分离了呢?

她说完这句经典名言,勉强自己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可是当他看见她年轻的没有一丝皱折的脸上,竟然浮起如此凄楚动人的笑容时那种又可爱又悲切的模样儿,他不由地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惜。有些人的怜惜是因别人的灾难而引起的一种不纯的同情,混合着对蒙灾人所怀的无知的轻视。但在他脸上所充满的,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溢出来的,使他的心膨胀的,使他的手微微发抖的,并不是这样侮辱人的感情——哦,他的怜惜是爱情的受苦的先驱——让那神圣的热烈的情感快点自由降临吧!

当她把他的这幅神情又看进眼里,明白他是在替自己难受的时候,她就再也忍不住,自怜自艾的眼泪猛地涌出来,她赶忙背过身去……

要是换了别人,一看凌鸿这个情势,大概就会回心转意了。然而方岩不成——他虽然也能体谅出她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他对她的态度看来也比较亲切和温柔;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冷酷坚定的主见,仿佛宽厚的泥土里藏着一道金属脉脤,无论什么东西想要把他切过,都只能锋刃摧折!

他们默默地推上自行车,默默地走上了回家的路。凌鸿能感觉到,方岩再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的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要把她哄回家……

在凌鸿家门口,那道大铁门已经锁上了,一个哨兵过来把它打开。这当儿,凌鸿老是回头去看方岩,似乎怕他走掉。她心里立时产生了种种念头,竟然一心想跟他再回到那条河边去,一直坐到天亮……哨兵开了门,催她快进去。她没了主意,只好犹犹豫豫地跨进门去……现在,她要想再出去也晚了,大铁门在她身后“哐啷”一声锁住,像监狱的高墙,隔开了她和他。而当她再转身看去,门前那片雪亮的光地里,已经看不见那个高大魁伟的身影……

顿时,她的身子像失去了支柱一般,不由自主地软下去……

夜色笼罩着她——茫茫长夜,黑暗的,难堪的,严肃而又漠不关心的。周围是那样岑寂,不,比岑寂本身还要宁静。而初夏夜晚的小生物所发出的那种模糊又清凉的声音,使这种岑寂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