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和凌鸿之间,就这样变化无穷地奏着全然相同的调子——会面,谈话,这都是同一支歌,同一道声音,同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是它的光线被折射成不同颜色罢了!而她的过错,就在于太相信这些魔幻的声音和妖魅的光,因此她急于披着热情的全副甲胄,出现在他面前,向他表现这蚀尽她灵魂的火焰光辉。
但事情刚有点起色,就好景不长,变生不测——杨波又来插一脚了!几天后,凌鸿在车床旁的工具柜上发现了一封厚厚的信。她拆开牛皮纸大信封,抽出几页信纸,瞥见杨波那秀丽端正酷似女人的笔迹,正如开首那句话——“它”搅乱了她的心……
在信里,杨波先把自己责怪一番,大骂一通,既而又表达了最近重新萌发的对她的爱慕,希望能跟她和好如初。最后,写信人不怀好意地说:她和方岩之间正在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和全厂人一样都有耳闻,并对他们的关系发展拭目以待。不过,她的希望看来距事实还相差甚远:本来么,方岩这位堂堂男子汉,厂里许多人崇敬和爱戴的基层领导,曾经是他们的启蒙老师,朋友和兄长,又多次参与过他和她的情感调停,想来也不至于插手其中,趁他们关系冷淡之时掠人之美吧?云云……
如果这封信只提到她自己,凌鸿可能会拿定主意,置之不理。但信末这段话却引起她的极度不安——一想到全厂的人都知道了他俩的事,一想到方岩的信誉竟会因她而受到很大影响,甚至蒙受羞耻,她不禁慌乱起来,甚至不知所措了!
于是凌鸿办了件傻事,竟拿着这封信去找方岩。她跑到厂办那几排平房前,正逢工间操休息的时候,一堆人聚在屋外的空地上聊天,方岩也在其中。她对他打了个手势,转身就走。到了自己宿舍门口才停住,回头一看,他果然跟来了。
在宿舍里,凌鸿把这封信的全文交给方岩看。她站得离他挺近,仿佛听见了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她很害怕,怕他生气,怕他会发表令她失望的意见。但他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十分镇定地把信还给她,两人约好晚上再谈,他就走了。
她重又去上班,心里的慌乱和不安却已消失——只要见上他一面,她便有了力量和勇气。跟他在一起,仿佛可以应付一切,甚至跟全世界抗衡。他对她竟有着这样无可争辩的威望,似乎她可以一辈子盲目地只崇拜他一个人!
然而现在,当凌鸿按时来到方岩的小屋,坐在他对面时,她的心却莫名其妙地跳得更厉害了!她仿佛感到一种紧张的情绪,一种可怖的东西,正在她周围云集起来。她预感到对方要跟她说些什么,在这个瞬间她后悔了——她怎么傻得竟把这封信交给方岩看?唉,她真是没脑子!还在白天给他看信时,她就有一种模糊的微妙的感觉,似乎他们几天前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在两人之间的那种亲呢,那种和谐,现在都被她轻易断送了!谁叫她在这样的时候,要把这样一封信给这样一个人看?
难道是她从他脸上发现了什么?不,他的态度仍旧像白天那样安详淡定,仿佛一切动乱都不在乎,一切磨难都撑得住……然而看他那闭得顶紧的线条坚韧的嘴唇,就知道这个人有主见,能自制。他那张脸此时也绷得很紧,似乎在捉摸人生的无常,世事的变幻。他那紧皱一处的黑眉以及微微眯缝的双眼,都表示这个人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时刻都保有冰冷的理智……呵,在这个危险的“敌手”面前,凌鸿已经不再有经常向杨波显示过的那种意志和主张,那种洞察力与支配权——方岩跟杨波毕竟不是同一类人,前者是强者,而后者无论从精神上性格上还是从体魄上来说,都是弱者……于是她理解到,自己有时还能顺利地进行战斗,那只是靠她隐晦的行动,还有他经久的宽容与适时的缄默。当她把自己的地位看得更分明,把自己所处的环境感觉得更清楚,她就越加慌乱起来,甚而挣扎着想脱开。就在此时,方岩发话了。
“怎么样?”他的声音是那样缓慢,在她听来又是那样冷漠和淡然,“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么简单,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就会过去吧?”
“看来是这样……”她更加着急了,不觉语无论次,“可是他……杨波竟敢写这封信!在他做了那么多丢人的事,在他交了那么多女朋友之后,还有此幻想,简直在做梦!”她越说心里越不安,为了镇定自己,她就咬紧牙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低声问,“你……还要劝我跟他和好吗?”
“不,我并不打算劝你那么做,只不过是想提醒你——杨波,还有厂里的大多数人,他们都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对此事的看法!”见她不响,他避开了她的目光,眼望着地面,又轻声说,“当然,杨波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
“既然如此,你还坚持认为,只要你为他做出了牺牲,他就会因之而变得好一点吗?”凌鸿仍是瞪着对方,尖锐地逼问。
“是啊,无伦如何,我们都没有理由抛下他不管呀!”方岩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烦燥了“从目前来说,他总还是我们的同志吧?”
“那你说说看,我们应该怎么做?”她也渐渐丧失了耐心。
“我们吗?”他瞥了她一眼就转过头,轻声而清楚地说,“就是那样——算了嘛!”
他脸上的表情如此明确,如此坚决,她看出,再也不能和他做那种猜测的,暗示的,天真发问的游戏了!于是她鼓足勇气,直截了当地问:
“怎么你今天……跟那天又不同了呢?”
“哪一天?有什么不同?”他没好气地嘀咕着,“难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哦,那倒没有……可是……”她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唉,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要对这一点稍加暗示,马上就会引起他不满的眼光,他的态度就会变得更加冷淡,她一开场就不小心弄弱的同情之火,也许会完全熄灭!这星星之火必须慢慢吹起来才好,但是怎么才能吹得旺?她可全然不知道——她白天把信交给他看,无非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谁知他晚上就态度大变,似乎瞬间退回解放前了,而且还振振有词……凌鸿惊诧不已,后悔万分!她想说什么,但嘴里发干,舌头不转,胸腔里似乎发不出声来,只能痛苦地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无语……
“你怎么啦?”方岩见此情形也很不快,便走到窗前,小声嘟囔着,“我一说这些,你就总是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唉,真是没办法!”
她没有答理他,只是对着他身后那些黑洞洞的窗口苦笑着……
方岩背过身去,望向窗外的黑暗,似乎也在苦笑,“你们,也就是说,你和文燕,准保以为我这是在故弄玄虚,抬高身份……唉,你们总也不能了解我心里的看法——你们总是说,这件事很简单,是我把它看得太复杂了!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它就是错综复杂,关联甚多,非得慎重不可呀!”
她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感到非常……非常……怎么回事?她不是一向都很有信心去左右自己和别人的命运,不是一向都认为自己聪明有力吗?而现在却轮到她像一个小姑娘似地发着抖——对往事的羞愧,目前自尊心的受挫,他的暧味态度,她的混乱思想……这一切都使她苦恼得……无法忍受!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凌鸿一直不能理解,方岩为何对她跟杨波的关系还是耿耿于怀?也许他认为自己的感情必须洁白无瑕?或者他真是不愿让自己的爱有任何污点?总之,今晚她们的谈话又拧了一个方向,朝着那个“不可能”的未来奔去……倘若她想扭转局面,他必定又是寸步不让!何况,这还有意义吗?她不知道他刚才的话是否真心实意?还是因为某种原由才特地讲给她听的?不知道今天的会面将如何收场?也不知道是马上离开他——就像文燕曾经告诫她的那样好?还是继续呆下去?不知道是应该把自己心里的所有不满都对他和盘托出,严肃地阐明自己的主张并坚持自己的看法?还是应该像过去那几个月一样,不声不响地忍受着他的冷漠,重又把感情隐藏起来,等待下一次转机?更不知道她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最重要的是,她从今往后,又会在什么样的情绪和思想状态中生活下去?唉,她对他的爱情已经变成一股伟大的力量,摄住了她全身和整个灵魂,摄住了她的一切思想动态。而当她知道有可能获得他的爱,获得那真善美的精神财富,他却要她放弃它!她的心由于不可忍受的哀愁而收缩了,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呢?”方岩走到她身边,显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并未表示同情。“我觉得我们今天才真是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凌鸿仍然没开口,只是茫然地感到,双方都处在一种虚伪的状态中,处在感情与理智相搏斗的重压下。而且听他说话的口气,他其实并不愿意了解自己内心所想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要把问题明朗化和条理化确实很困难。
方岩已经仰面躺在那张小**,双手枕在脑后沉思着。他转过脸去,看见了凌鸿变得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面孔,充满痛苦的没有神采的眼睛——这双眼睛虽茫然地看着别处,但他十分明白,在那瞳仁里只会保存他一个人的容颜,而且是因为他的冷漠而失去光泽,因为他的无情而充盈了泪水……哦,他不能责备她的多情善感,就像他不能因为她过去的恋爱而责备她的幼稚轻率一样——他有什么权利去评价另一个人的青春往事呢?同样,他又有什么权利去阻止任何事态的发展呢?可他又确实无法说服自己去爱她,无法牺牲自己平静的心灵,以违抗意愿的代价去换取他目前还不太看重的那份感情……想到万般无奈时,他也为难了!于是此时此刻,他对她的依恋不但没有动情或产生一丝谢意,反而觉得那是缠磨人的负担,一种不必要的烦扰。
他突然翻身坐起,压低了嗓门,轻声而不满地说:
“唉,我真不知道你喜欢我哪一点?我什么地方让你产生了这么大好感?我真是想不通,像我这么一个不懂感情的‘傻大黑粗’,居然也会有人爱上?”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抱怨,无异是给凌鸿发胀的胸口又加上一记闷棍!她想说什么,可又重新低下了头,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唉,你不要再说我不理解你的感情了!”方岩又转过脸去,眼望着床头低低地说,“看来,我们之间真是永远也无法互相了解……”
呵,他说得对——他们之间现在横着一条大河,失去的幸福就在彼岸,要得到它就非得渡过这河…然而她怎么才能渡过去?即使能渡过去,又将如何呢?
她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也回答这个在心中已过了千百遍的问题,只得喃喃自语:“这……怎么说才好呢?”
“我真是一个冷血的粗人!”方岩又接着说,“我有许多古怪的习惯,我的性格是很复杂的。我知道,我身上或许有你喜欢的地方,但大多数的生活习性却是你看不惯的……你何必要勉强自己,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呢?”
“不!”她截住他的话,“你与众不同的一切,都是我最喜爱的……”
“可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的人,我们也许可以成为好同志,甚至是很好的朋友,但如果发展成那种关系,一定会互相感到束缚!”
“不会的,不会的……”她急切地说,“我一定什么都听从你,我要好好待你——我们一定会互相适应,我们会幸福的!”
是的,她将来一定会对他很好,会在生活上悉心照顾他,这还用表白吗?她一直都这么想——她会用全部忠诚来侍奉这个在她心灵中燃起了热烈情感的人!
但他却挥挥手,毫不在意的样子。“这点我完全相信。但是我并不需要这个——也许将来你会对我关心得周到一些,生病的时候,你会照顾得我好一些,但我看重的不是这个……政治上的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这才是最难得的!”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她,仿佛在内心里烧灼着她,又在身体外冰凉着她——她难道是没有思想水平的人吗?她确实不喜欢政治学习,尤其是最近跟他在一起,总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多,谈论政治的时候少……但他也不能这么看她呀!
“是的,你可以认为我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她紧皱着清秀的眉毛,忧郁地说,“我的政治水平比你差远了——我配不上你,就是现在……”
“不,不对!”这次是他截断了她的话,“我们是同一水平线上的人,只是互相之间的距离太远,因而才统一不起来……”
“就是现在……”她继续苦恼地说,“你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该走了……可是我,没有起身的力量,迈不动自己的双腿……唉,我对这点也是一筹莫展,正如马克思所说:我深深地屈服于爱情,而不能自拔……”
也许是因为她背诵了这句伟人的诗,方岩的情绪好些了,居然无奈地笑起来。
“好吧,就算这样,但你的爱情是如何产生的?我至今都没想明白。我真是个没有感情的冷漠之人,你若是跟了我,肯定会受苦。比方说吧,你如果病了,哪怕是躺在**好多天,我可能也是不闻不问啊!”
跟他不相信她的爱情一样,她也不大相信他对自己的这个评价。但她却假意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
“你知道了还要跟我?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不!”她稍带赌气地说,“这就是我的病态心理吧……”
“你不要生气,也别那么说——那么说不能表达出你内心的真正情感,也不能解决眼下正在发生的问题……唉,凌鸿,请相信我吧,如果我能答应你,我早就答应你了!又何必拖到现在呢?实在是不行啊!”
她语气也放缓了,“那么今后呢?我们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希望太小,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想它吧……”方岩叹息着。
凌鸿看到谈话又在朝着对自己十分不利的方向发展,她必须防止这种危险!可是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止它——她对他们这场谈话,对他的固执的想法,对自己不灭的情感,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感到无可奈何,一筹莫展……
她想得头都疼了,觉得有点昏沉沉,只好颠来倒去地重复着:
“呵,不行!我不能不想它……否则,我又怎么活下去?”
“你的感情会冷下去的。”他却十分镇定地劝导她,“因为你对我的看法本来就是片面的,不正确的,好比蒙上了一层薄纱,总有一天会揭去,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你会更加痛苦……更何况此时此刻,你对我的看法就处在矛盾之中!”
这后面一句话倒是确实的——她越看他,就越觉得今天的他同那天比起来,那天的他要可爱得多!她并不是对今天的他不喜欢,只是在内心里产生了一系列的疑虑——因为他的态度转变而引起的疑虑。然而她现在还来不及对这些疑虑加以搜集、罗列、整理,听了他那番话,反倒急忙地否认起来。
“不,我对你的看法从来都是一致的,正确的。你那样说,只能表明你不了解我。”
“我早就说过,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互相理解嘛!”
“可以的,只是你不想那样做……”
“怎么个做法?”
“经常在一起交换思想嘛!”
“环境允许吗?”
“环境不允许——这只是你的主观臆造!”
“不,是现实!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那将来环境改变了呢?”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为什么现在就要把自己束缚住?到时候再说!啊?”
听方岩又是这样老调重弹,凌鸿咬咬嘴唇,下决心直打直地问:“我要是按我自己的思路,去理解你这句话呢?”
“你以为我说的是——现在暂时不谈这个,以后再确定关系,是吗?”
她点点头。此刻她心里所起的念头,他比她看得分明,因此是他占主动优势。
“而且你认为,我对你是有感情的,现在这样对待你,也是因为环境不允许?”
她又点点头。她心里或许有过这样的念头,或者刚好相反。但她却愿意否认后者,肯定前者——这样大胆明了地接触到问题的实质,不也正是她所需要的吗?
“你看,我全猜对了!”他平静地说,“否则你对我的这些做法就无法解释了!”
他不再说下去,但她好像从他脸上的表情和语气里发现了什么——那是令人心寒的镇定与冷静,意味着他已做出了不可更改的决定。她也尽量显得平静和同样的若无其事,但这是当全面的计划毁于一旦,或者崇高的情感受了打击时,突然赋予人以全副力量来抑制自己的,仅只昙花一现的超自然的平静。在这种时候里,任何精神上肉体上的创痛看来都是能忍受的——只要你不用意识去增强它……
但是有一点她现在却看得更清楚了,那就是她所爱上的这个人,外表上平易近人,内心里却那样坚定。他有一种意志,一定要使物质化为精神,使肉体化为理想,使粗鄙的感情化为精妙的感情……他那种支配一切的纯理性的恋爱方式,仿佛是残暴而毫不留情的狂风,一切本性、倾向、习惯遇到了他,都要像枯叶一般被扫开!
但她对他内心的疑虑还是不大看得透——她满以为自己情绪热烈,措词大胆,足够叫他明白她的爱有多深。其实效果恰好相反:现在他所有的阅历,他过去从书本上与现实生活中得来的不算丰富的恋爱经验,都一致告诫着他——越是狂热冲动的感情,越是没有根基!何况像她这样一个想象力丰富,又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的年轻姑娘,更是难以用理智的头脑和清醒的目光去看待另一位男子。她一定不明白:热爱并不是别的东西,它只是内心青春的属性,是思想情感的初步发展,以为一生都会充满这种热爱的人简直就是傻瓜!她现在坠入情网,隔着一层想象的美丽的光雾来看他,于是她所不能容忍的他的一切缺陷都被暂时吞没了……但日后呢?当他真正接受了她的感情,和她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之后,这种狂热还能维持下去吗?一朝光散雾尽,她从现实中再抬起头来年他,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昔日心中的神衹,而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男子,性格古怪,感情冷峻,动作粗鲁,说起话来不近人情……于是,她理想的爱情就会幻灭,幸福之宫就会崩塌,臆造的在现实生活中本就无法寻求的完美偶像,也会被打得粉碎!这一切的废墟会把她自己都埋葬了!
何况,还有他——他那时又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东西比盲目的迷恋更令人伤心了!”马克思的父亲就曾这样告诫儿子,“卡尔,这种迷恋就像发酸的酒一样,谁喝了,谁都会恶心……”
难道要到那时再来后悔自己现在做出的决定吗?有什么理由要使她和他自己都感受同样的痛苦,陷入同样的绝境呢?并且,双方接触太深,都情思颇重,他一旦答应了她,那久被压抑的爱情就会在短时期内突飞猛进,涉足一切,影响一切;就是他自己的坚强意志,也不一定能阻止这爱潮的汹涌泛滥;也许到那时,他自己先就要变得不像他本人了……他不能——他不能把她,也把自己陷得更深!
想到这里,方岩脱口而出地问:
“你真的以为,我跟你确定了关系,还可以为了减少影响而互不来往吗?各人在这段时间里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塑造自己,然后还能彼此适应吗?”
凌鸿并不知道方岩刚才的思想跑了有多远,问题想了有多深。便冷笑着回答:
“你不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互相了解吗?”
“是的,即便有一天互相了解,说不定也到了暮年,都老头老太太了,还要结合在一起吗?”他微笑地眨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而如果咱们确定了关系,还是老不在一起,你可能见面就会给我背后上一段,什么马克思关于爱情的论述……”
“唉,你对我总是这个态度!”她没理会他的打趣,脸上出现了一丝忧愁。
“嗨,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态度够好了,也只能到这程度,不能再发展了!”
“永远不发展吗?”她立刻追问。心里却在想:万一他们真的好了呢?
“嗯,永远这样……”他故作严肃,绷着脸儿回答。
“当然,你本来就嫌弃我,不喜欢我嘛!态度怎么能好起来?”
姑娘一急,总要撒娇,或者要生出点小聪明来试探对方,凌鸿也故意这么说。
“可是,我热切地希望着你幸福呢!”
“然而我认为,只有跟你在一起才会幸福。”
“唉,凌鸿……”他叹了口气,“你真应该按我的意见办……”
“什么意见?哦,就是叫我再别来纠缠你?”她生气地说,“哼,你可真是的……你应该知道,因为你从没答应我,我也不具有约束你的权力,所以现在你大可不必求得我同意,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甚至可以直接把我赶出去……”
争论到这里,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把自己搞得无比痛苦,烦恼不已!方岩不由得想,这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儿,他都快顶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
“哎,你不困吗?”他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我可是困极了!”
他身不由己地扑在**,倒在那叠得十分方正的被盖上,立刻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仿佛睡去一般。看来今天这场谈话对他来说,确实损耗心智和精力……
凌鸿原是坐在**,现在方岩的头离她很近,她望着他,声息全无地沉思着——她想抓住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却又做不到……哦,思想飘浮得如同波浪一般……
不知为什么,她目前对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既没有明显的概念,对外界也没有任何确切的印象——此时此刻,她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不知过去了多久,方岩才突然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着她:
“我看这件事,咱们还是将来再说吧!”
凌鸿见他终于松口,又回到原来的基础上,好似抓住了一根稻草,连忙说:
“好吧,将来再说——我记住你这句话!”
她离开方岩的小屋,心里沮丧无比,而且很辛酸,感到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所捉弄!就如同那个在午夜时分离开皇宫的舞场,而且丢落了水晶鞋的灰姑娘……
当她回到宿舍,睁大失眠的双眼躺在**,紧盯着两扇黑呼呼的窗口,痛苦的意识才重又回到她身上——为什么这种恼人的爱情先是抬高她,继而折磨她,然后又摔下她,让她吃惊、发抖、受伤、绝望无比,在黑暗与悲痛中伤透了心呢?
是的,她的心被他伤透了!因为这场鏖战中,爱情在与傲气做斗争,而更了不起的还是傲气——她的爱情对抗他的傲气,傲气得到了胜利,她却是白费力气……
在她看来,今晚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魇。只有一分钟是真实的,那就是在他说:“我们永远不能互相了解”时……永远吗?
她该怎么办?忍痛?受苦?再让这份感情慢慢地淡漠下去?
哦,不行!她得躺在这痛苦上面,压住它,不去重视它,不把它当一回事……让它在心里涨大起来并且**她吧,而她呢,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
本能的语言没有这样清楚,但是在所有混沌的悸动里,却是有这个意思——那也是她默默无声、勉强压住自己痛苦的意义……呵,她又怎能采取另一种措施?她究竟干过什么错事呢?或许,爱情的行径就是这样吧?
她躺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时候,仿佛听见黑夜在“嘀达嘀达”发响?
哦,那是一只生了锈的闹钟,在桌上“嘀达嘀达”地走着……
被遗忘在百步之外他屋子里的,究竟是时间?是黑夜?还是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