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凌鸿的白天与黑夜,清晨和傍晚的每个小时,都有了一定形象:或者充满彩虹的光影,或者苍白和暗淡;全看这一小时或是有方岩在场,或是没有他在场因而无情无绪所定。这一切都反映在凌鸿的生活中——她头脑里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猜测、预料和因为纳闷而苦恼;这一切都由于:她要不要先去看他?看了他又说些什么?他将如何对待她?他会说什么?做什么?这一切已成为她迫切需要答案的问题。
犹豫了几天之后,凌鸿还是在一个傍晚,跨进了方岩的小屋。
那是一个安静的黄昏,由于没开夜班,高大的厂房毫无声息地伫立着,耸入半空的烟囱也没吐出一丝轻烟。人们都在宿舍区的窄小厨房里打点晚餐,单身宿舍的女工们却没有这份忙碌。凌鸿在晚饭后又去散步,路过方岩住的那几排房舍,发现他屋子里亮着灯,就在一阵冲动下走过去,只见门开着,他独自坐在桌子后面看书……
于是她轻轻上了台阶,一手扶门,含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方岩从桌旁的一堆书藉中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又堆起亲切的微笑。
“进来吧,别忘了把门带上。”
他们隔着那张桌子面对面地坐着,方岩顺手拧开了旁边放着的收音机:
“想听点啥?”
“听听音乐吧?你也看书累了,松弛一下神经……”
“哼,想听轻音乐还没有呢!”他有些不耐烦地拨着旋扭,“尽是些样板戏……不,应该说是京歌,真是四不像啊!”
“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偏要让你受点教化。”她笑着说。
“你当然喜欢了!样板戏的主角大都是女的,而且名字也跟你一样,都是三点水两点水的……”他头也不抬地打趣她。
“那是沾了江阿姨的光,我算老几?”她也跟着打趣。
“哦,总算有一个台没在吊嗓子。”他如释重负地把收音机推向她那边,“听听吧,这是一个老工人写的豪迈诗篇,播得多有感情,充满了鸡、鸭、鹅……”
“又在打击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的新精神!”她笑得前仰后合,“告诉你,厂宣传科要成立一个工人业余创作小组,老顾让我也参加。你意下如何?”
“好得很嘛!我坚决支持你去搞文学创作。”方岩目不转晴地看着她,作古正经地说,“也许我还有些眼福,可以看见你搞出点名堂来?不过你除了研究写作技巧外,还要加强自己在理论上的学习,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会言之有物。另外,还要多学习一些基本功,比如搞点人物素描,文学小品等……”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凌鸿敬佩地朝他投去一瞥,“没想到你的建议这么专业,在文学创作上,居然也有两下子!”
“我那两下子还能胜过你这多面手?听说你又被选为车间团支部的宣传委员了?这是团支书陈振东给你画的升官图吧?他不是自称组织工作相当于弹钢琴吗?那你就是他手下音域最宽、单色最美的一个琴键啰?”方岩风趣地说,“我以后回车间,一定要好好拜你们二位为师,提高一下我的组织才能和文学造诣。”
“太尖刻了!你这个两面派!在陈振东面前铺派我一堆缺点,在我面前又贬低他。”凌鸿也不甘示弱地打趣道,“你用心何在呀?”
“用心何在?你很清楚呀!这个人越来越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了!我一见面就不得不给他泼上一盆冷水,甚至在他的朋友中制造舆论,好让他清醒些……”方岩又严肃起来,“至于在他面前贬低你嘛,我只能那样做,你明白吗?这实在是不得已啊!据说他对你看法很好,打算加入追求你的行列,可又小心翼翼地怕人议论,所以逢人便打听对你的印象……居然打听到我头上,我就只好铺派你的不是了!”
“哼,他才不会呢!”凌鸿脸上一红,“很久以前,我刚开始打算跟杨波吹的时候,也征求了他的意见,他却在黑板上写了‘木已成舟’四个字,还劝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是一派胡言!把我都气晕了!”
“他当时也跟我说过,不同意你跟杨波吹,说女子应该从一而终嘛!”
“什么鬼话?他最近跟杨波的关系才好呢,两人成天在一块儿。有几次在团干部会上,他都提出要吸收杨波入团,但每次都遭到否决。大家说,杨波帮助团的工作虽然很积极,但是太凭兴趣,忽冷忽热,要求进步的心不诚,还要再考验……”
“这事我知道,杨波现在和城里的一些流氓,街上的小痞子,劳改释放犯来往频繁,甚至好得要命,陈振东却为他不能入团而颇感不平。我前些天还对他说,你可不能光用杨波,也得帮他一把呀,别让他会学坏了!”
“哎,这事我还真想不通。也是很久以前,我要跟杨波吹时,你来找我调停,不是说他本质上还不错吗?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恕我直言,你看问题一向敏锐,怎么也在这事上栽跟斗?或许是杨波太善于伪装自己?文燕和华瑞林都说,他外表总给人一副很无辜的印象,甚至如天使般纯洁无瑕,难怪好多人都看不透!”
“这个嘛……”方岩沉吟着,“他的本质是有一个从好到坏极其复杂的转变过程,我们对他的认识也就有一个随之改变的过程。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生活里就是这样充满了辩证法……何况我又不是圣人,岂能从一开始就彻底看透他?”
凌鸿想起最近的烦恼,不禁逼问道:“哎,你最近跟杨波到底咋回事儿?怎么总是看见你们俩在一起?这是想给谁看呢?真让我太烦了!”
他也不禁笑起来:“我有啥办法?他总是来找我,拉着我一块儿进进出出……”
凌鸿这才明白,便不愿再谈下去,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一片静默后,方岩突然低声问她:“你最近睡觉还好吗?头还疼吗?”
“还那样。”凌鸿抬起眼看他,半开玩笑地回答,“看来我也不久于人世了!”
“你要是死了,丢下另一个怎么办?”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漫不经心。
“此话怎讲?”她不解地楞住了。
“这是个实际情况——你若成了家,再来个三长两短,岂不把那个人痛木了?”
她深感意外地笑出了声,“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何况,你自己不也经常这样讲吗?难道你就不怕丢下你的未亡人?”
“我跟你情况不同。”他淡然说。
“怎么?你有长生不老的仙术?或者真是打算永远单身?”
“嗯,这后一种想法已经逐渐在我头脑里,占据了一定位置……”
她紧紧盯住他看了一阵,心中似有所悟,这才喃喃地问:“你怎么又改变了主意?这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你不是一直都在说,要早点了结此事吗?”
“因为……”他顿了顿才说,“这是你把我给逼出来的!”
听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她立刻变聪明了,低下头去,闭紧了嘴,不予答复。
“怎么样?”他却把身子俯向他,好像偏要追问个明白。
“什么怎么样?”突然,凌鸿又激动地抬起眼帘,几句话好似山间瀑布一般,冲口而出,“你以为我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勉强你吗?不,随你的便儿!”
他微笑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好似很满意这一场发泄。
她的声音变凄婉了,充满了受屈的感情,“以前我老是低三下四,忍辱含屈,一再等候你改变想法,但看来结果不是我想象的……你大概早就认为我没志气,太下贱了吧?否则怎么缠住你不放?现在我完全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怔了怔,她又低声嘟囔着:“实际上,我也没有别的路好走……”
“那,你得理解我的处境,谅解我,过后咱们还照常来往。”
“不,那办不到!”她激动得语不成声,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此时此刻的心理变化,也没有想到过,这正是她自己以前一直就在追求的相处方式。
“那就说明,你并没有谅解我!”他的语气也带出一丝抱怨的情绪。
“咱们彼此之间,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谅解不谅解的问题?”凌鸿深思着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责怪你,不会痛恨你。可是要照常来往,那也同样办不到……要么,就成为最亲密的关系;要么,就彻底拉倒!”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要求过我吗?你不是希望过,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吗?”
“是的,因为那时,我还没对你产生目前这样的感情。”她平静下来,望着他。
“不管怎么说,我是上了你的当了!”他却笑起来,“现在你让我怎么办?你家里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全部情况,而我妈呢,也着急得要死,一直在逼我早点结婚。凡有女的登门,过后她必然追着问:是不是这个?是不是那个?她还动员了几个老阿姨,来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气得我统统把她们赶出去了……”
“你会得罪人家的,犯不着……”她内心的痛苦又隐隐冒头,但却强自镇定着。
“反正早晚要得罪,就跟你得罪了庄洪一样……如果那批老阿姨给你介绍了一大堆你都不干,又去另外找一个,那不更得罪人?所以我决定从一开始就不理她们!”
“你做的对!”她不无讥讽地耸了耸肩。
“要是我把你也包括在内呢?”他把锐利的目光投向她。
“那也是我罪有应得嘛!”她表情漠然,似乎对此不关痛痒。
他看出了她的不满,语气变得缓和,喃喃地说,“真的,你想一想吧,你在厂里本来就很出名,我也同样,如果咱们真的好了,岂不名上加名,轰动全厂?!”
“于是你就害怕了?”她用那双明亮的眸子逼视着他,大胆地说。
“人言可畏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哼,可是我决不屈服在人们的舆论之下!”
她态度强硬地说完,就别转了脸,而他却恰好转过头来凝视着她——这时灯光正好打在她头顶,把她那白晳温顺的脸蛋侧面,暗褐色像缎子一般闪着光泽的柔软头发,以及罩住她那丰满玲珑的身姿的薄薄的衣衫,全都衬托得格外清晰,格外明朗,好似花纹突出的玉石雕刻。只见她的头,她的面目,都非常沉静,她那双眼睛却似闭似睁,宛如在梦中一般……在这一副天然图画里,除了她那双放在桌面上的粉红色的双手,再没有活动的了。而那双手的活动也很轻柔,只是一种有韵律的搏动,仿佛受了生理的自然支配,在有意传达出她那激烈的心房跳动……
她的这张脸,据他平时看来,不过都是实在的模样,实在的生气,实在的温热,实在的血肉,并无什么独特之处。然而今晚在他的凝注中,在灯光精美奇异的照射下,却仿佛带上了一点虚无飘渺的天人神情——他好似以前没有从这张脸上看见过这样弯弯如弓的清秀眉毛,深远灵活的褐色眼珠,端庄匀停的光滑下颌……尤其是那副红润丰满的嘴唇,那上唇中部微微朝前撅起的情景,真是完美无瑕!但是这副嘴唇,这口牙齿,却又并非真正的完美无瑕——然而就是因为这种似完美却又不完美的情态,才生出令人着迷的滋味;因为有了一点缺陷,才是人间少有的魔力呵!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一个年轻女孩的相貌才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出那含在生命、灵魂和青春之中的美——她那收拢不住的女性光辉,不断往外喷放,以至于当他仔细看着她,并无意中把她那副嘴唇的曲线一捉摸,立时就觉得身上猛一抖战,仿佛过了电一般!而且由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生理作用,这好像自天而降的过电一般的力量,在几秒钟内竟然一点都没消失……虽然他那冷静的魄力和坚强的意志,还能迫使着自己的情绪渐渐镇定下来,然而在另一个理性与感情缠斗的战场上,决心、缄默、谨慎、原则……却已像是打了败仗的军队一般蜂涌溃退……
他略一欠身,突然把手伸出去,竟然握住了对面她那双正不安震动的小手!这个举动让她全身都不禁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有点吃惊,却不想在脸上表示出来,于是还跟先前一样地坐在那儿。但那种如在梦中的稀奇沉静的神态已经消失了。如果他当时有意留神地观察她,就不难看出她脸上的娇羞绯红,突然一下子变深了,跟着又慢慢褪去,后来只剩了一点,于是这张脸又整个儿地变苍白了……
他紧紧捏住她的手,自己的肩膀也不由得微微颤动起来。他的心情突然变了,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情正渐渐浸入心田,使他的喉头堵塞起来,竭力要吐露几句温柔的话。及至一出口,那话却又变了个样儿,根本不是他原想说的:
“算了吧,凌鸿,你就不要再逼我了……”
对面那个女孩子仍旧低着头,也不看他一眼,似乎全没听见。
他又凝视了她一会儿,为了松弛自己有些紧张的心情,随口开起了玩笑,“你没听见吗?要知道我是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你就听从我一次吧?”
“你死了我咋办?”她仍是头也不抬地轻声问,脸上又逐渐恢复了红晕。
他摇摇头,又紧盯着她,觉得她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可爱。于是忘情地柔声说:“唉,你这人怎么搞的?我真想不通,你为啥会爱上我?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喜欢你嘛!”
她这才抬起头,异常深情地注视他,心里却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发生了一件纳罕的事,但那究竟是什么?又搞不清楚,于是只好机械地重复着那些说过的话。
“这一辈子从没有人觉得我可亲可爱过,你这样可真叫我受宠若惊啊!”
她被他这种夸张的悲伤神情给逗笑了,随即又严肃起来,十分坚决地说:
“我就是喜欢你——一万个人里面,只选中了你这一个!”
“那十万个人呢?一百万呢?一千万呢?”他继续夸张地开着玩笑。
“那十亿人口里面吧?”她学着他的语气,“说完了吗?包括完了吗?”
“所以说你看错人了!我要提醒你——上次在看你那封厚厚的信时,我就明白你看错了人,或者故意说假话——实际上在你眼中,我早就是反革命了!”
“什么话?”她吓了一跳,连忙嗔道,“你在我心里最革命了!你怎么会这么说?何况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对有些事直言不讳,丝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这太危险了!再想想你父亲的地位,那可真是树大招风啊!”
“我明白……”他不无感动地打断她。
“那你还这么说?你应该知道,我会永远相信你,相信你是正确的!任何时候都不会猜疑你,或指责你的行为。无论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会中途离开你!”
“现在说这话,是很容易的……”他却沉吟着。
“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事,但在文革中也见过不少。”她激动起来,“你还不知道吧?我爸因出身不好,也曾被打成反革命,幸亏我妈很坚强,全家才挺过来。”
“毕竟那是你父亲嘛!”他话锋一转,又说,“还有,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性情又怪,以后难免天天都会跟你吵架……”
“我才不怕呢!”她天真地笑起来,“再说你也不会跟我吵,你对我挺耐心……”
“那是关系不同嘛,以后我可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
“反正都一样,我也不需要别人在生活上对我有多好。”她故意重复他说过的话。
“你可跟我不一样。”他会心地笑了,“你属于感情丰富的那种人……”
“你总是这么说我——你也看错人了!”她加重了语气。
“不,女同志总是希望别人体贴她们,照顾她们,关怀备至。但我恰好不是那种能给予很多关心的人。我不是说过吗?我俩性格不同,在一起只会互相束缚。”
“两个人在一起互相关心了,也就自然会产生一些束缚。例如小丁的男朋友,昨天被禁止抽烟了,这也算是一种束缚吧?”
“我可不能不抽烟。”他连忙说,“谁要干涉我,我就不答应!”他又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冷梅不是说过吗?我又抽烟又喝茶,很会享福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十分旖旎地笑了笑。他看着她,仿佛被这有意表露心迹的笑容震动了一般,突然更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问:“杨波怎么办?”
她虽如在梦中,也有些吃惊,心猛地紧缩了一下,看来这问题终究逃不掉。
“他怎么办?”她想了想,干脆爽快地说:“那就别管他了!他做那些坏事,交那些坏朋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该怎么办?”
“唉,我以前怎么相信了你!”
他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话,就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他一向自信心强,意志坚决,这当儿也不由得对自己疑惑起来——难道有一天他真会爱上她吗?哦?他恐怕保不准会!可不他敢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因为他首先就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唉,他要怎么做才算正确呢?他该如何处理这随时随地都会迸发的热情呢?要知道他近来看见的只是活泼的人生,所感觉到的都是热烈的人情———没有矫柔造作,没有世俗的束缚,没有偏见的牵掣。正如她说的那样,这些在他二十五岁的年轻生命中还是第一次。他既然是血肉做成,同样有一颗能跳动能感受的纯良的心,又怎能在热烈真挚、忠诚不渝的另一颗心面前,长久地无动于衷呢?又怎能不为爱情——这人类唯一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而激动,而折服呢?况且这种生活与感情,理智只能稍加指导,那些原则和律条,那些束缚和牵掣,要想把它堵塞岂不是陡然?
“怎么办?”他喃喃低语着,“连我都要怀疑当时了——你为什么要在参加人防劳动时跟杨波彻底告吹?为什么又在那时接近我?这只是历史的巧合,还是……”
她听了这话,猛地把手抽回来,激动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又使劲闭住了嘴……呵,不用解释!他们之间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还有什么不明白呢?事实的真相,相互的信赖,此时此刻对方的心情——方岩是在深刻检讨自己不该相信她,好像这是他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而在人防工地上,凌鸿也确实几次向他保证,只跟他做朋友。如今他心里必然很郁闷,觉得真是百口难辩,对不起众人……
她抽回手时,他仍旧埋着头一丝不动弹。过了许久,他才抬眼望着她,轻声说:
“凌鸿,我当时确实把你当小孩子看了,你说是不是?我那时太不老练了,也就把你的感情想得太不成熟了,是不是?”
“是的……”她感动地望着他,一时间,竟然哽咽难言。
是的,一切都很清楚,不清楚的只有一点——这件事何时才能了结?他和她内心都有的那种懊悔自责的感觉,何时才能彻底摆脱开?
方岩又说:“我几次把别人当小孩子看,结果都犯了错误……但这次错犯得太大了!太严重了!以至于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挽回损失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却更加激动,语音也加重了。
“别人怎能知道我们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有嘴难辩啊!凌鸿,真的……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呢?我们真的不能那么做,甚至原因都不在我们自己身上!”他又叹息着,“唉,我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难道你还不能谅解我吗?”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发现他瘦削的脸庞上那双含意深长的眼睛,正流露着内心深处的火花……呵,心爱的人啊,她怎能不谅解他?他所感受过经历过的一切,都像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那样亲切而易于了解,这一切又重新唤起了她对他更深层次的爱……她不愿他这么痛苦——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是她所珍贵和需要的,那么,她又怎能不努力去理解他、体谅他、听从他,甚至放弃自己的一切呢?
她终于带着罕有的决心和狠心咬了咬牙,才说:
“好吧!我曾经一百次一千次地说过要不理你了,可又一百零一次,一千零一次地到你这儿来……可是从今往后,我再不来找你了,我们就——算了吧!”
她起身要走,他却拉住她,态度恳切地望着她,那目光又迫使她转过头去。
“不行,你得照常到我这儿来,否则你就没有谅解我……”
于是一切又复原了!她也回身紧紧握住他的手,眼泪立刻流下来。
“唉,方岩,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她眼里满是揪心的泪水,对面前这个人产生过的那种信任的感情,一年多来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强烈,并以一种新的力量占据了她的心灵。她握着他的手,抚摸着不再放开,心里充溢着忧伤与柔情,以至于说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
呵,她是要谅解他,她也应该谅解他啊!
“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苦、矛盾……”她低着头,慢慢地说,“有多少次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真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难道我高兴?我愉快?”他并不看她,沉下脸来,反问道。
“那么你难受?你悲伤?”她仔细端详着他,摇了摇头,“我也看不出来……唉,这真是个老大难问题,却无人可以商量。”
“我也是,几次想跟朋友们谈谈,但一转念,又觉得万事皆休。”
“是不是你把问题看得太复杂了?也许,大家会谅解……”
“可能是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吧?”
“那是因为你都够复杂了,还用我来再加码?”
“不,你这样想过吗?和你好的人将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和你一般的人呢?和你不好的人呢?”
凌鸿不加思索,张口就答:“和我好的人将衷心为我们祝福,和我一般的人将表示惊讶,和我不好的人当然是口诛笔伐,声讨一番……但他们还能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方岩略有吃惊。
“我早就跟朋友们讨论过此事,比如说文燕和小丁……她们最有益处的建议,就是让我们慢慢公开,逐渐合法化。”
“文燕她们真是这么说?可你不是要去上大学吗?那还不得三年五载?”
“所以呢,这事其实不急……但文燕她们都认为,你是在一点一滴挤牙膏,不是在谈恋爱!”凌鸿索性直率端出,“她们还说,你是不是认为,如果现在松了口,以后就不好控制我了?这些说法我也不以为然,我觉得她们还没弄清事情的原委……”
她说到这里,见方岩却没怎么听,也不吭声,只是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便脉脉含情地嗔道:“瞧你,心不在焉的……”
“在焉(烟)啊,你瞧……”他用手灵活地弹了弹烟灰,两人对视而笑。方岩又说,“好嘛,你竟然全都捅出去了,我也要找人商量商量!”
“别忘了文燕是你告诉的,小丁又是文燕告诉的,都与我无关。”凌鸿轻巧地耸了耸肩,“你的那些朋友,能像她们那样保密吗?一旦漏出风声,我怎么办?”
“哦,就你的朋友是朋友,我的就不是?”他不悦地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
“瞧你,使那么大劲!”她笑着望望他,“不过,我早就认为,我们双方应该共同想个办法,看怎么把这事处理好。再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也这么想。也许,找几个人来谈谈要好些?事先征求总比……”
“好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她开心地笑起来,又慎重地说,“我倒劝你别那么讲义气,别把底全兜出去。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同意还好,如果不同意,你可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同时你想不得罪我,又想取得我谅解,就更不容易了!”
“让我再考虑一下吧!”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见他睡意朦胧,凌鸿便悄然溜走,心里却很高兴——他们终于达成了新的一致,方岩同意重新考虑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说,她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