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凌鸿从车间里出来,碰巧在方岩的宿舍旁边遇上了他,他提着两个空水瓶,正跟政治部的周主任边走边谈。她想也不想,就断然唤住他:
“喂,我有事,正打算去找你呢!”
他点点头,会心地笑了笑。这时凌鸿才发现,旁边的周主任也在注意地看着他们。她不由得红了脸,暗想:难道连这个不谙世事的老头子,也觉察出来了什么?
她连忙悄悄溜走,不一会儿,又独自梭进了方岩的房间。他不在,或许是打开水还没回来?这屋子的陈设更为简单朴素,凌鸿坐在那张长条桌边翻阅书藉,不由得想起了当年方岩在车间里的小屋,心里重又感受到那种亲切温暖的气息……
但她眼下身处的这个新环境,却跟她目前的心境更加融洽——她和他现在正介于偏好与恋爱之间的边缘,刚刚生出回肠**气的深情,还没完全引出瞻前顾后的思虑,但无论是他每晚怀着轻微的激动等待她时,或者如她现在一个人坐在这间屋子里,都会在心里局促不安地盘算着:“这番爱潮的前途究竟如何?”
而这番爱潮的前途如何?本也难以想象。莎士比亚说过:“这些剧烈的欢乐,必有剧烈的后果。”那种情形也许会太猛了,太狂了,不是肉体凡胎能承受的……
桌上摊开着一个笔记本,上面的英语写得十分流利、美观。凌鸿正在端详着,门外突然响起了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她连忙站起身来,转头笑迎着方岩。
“我正在偷看你写的英文,实在太漂亮了!就跟印刷体一般……我简直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和你的汉字一比,真是天上地下啦!”
方岩却没有理会她这一套有褒有贬的话,不声不响地放好水瓶走过来,冷不防把她连人带椅子一道搬起来,又转了个方向面对床,然后他自己倚坐在床边……
凌鸿先是吓了一跳,把那份轻松诙谐的心绪给吓回去了,然后仔细看看他,才发现他脸含微笑,不似生气的样子。她本想再称赞一下他英语写得好,突然又变得聪明起来,心想提到学英文,就难免不涉及广播室的那两位姑娘。她也算有头脑,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便顺势移坐在床边,一手把住他的手腕,一手缓缓地把他的衬衣袖轻轻捋上去。他这条肌肉强健、粗壮有力的臂膀,一经感受到她那柔软、光滑、细腻的皮肤的抚摸,就好比接触到温暖、舒适的棉花似的,全身都沉浸在一种罕有的恬静的心绪中,感到说不出的温馨。他望着她这副温存的默默不语的样儿,沉静地笑了笑,陷入了沉思——他也明白:青年男女有了肌肤之亲,关系就彻底改变了!
“怎么样?你和朋友们商讨了那桩事儿吗?”沉默了一阵,凌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及最近几天都在挂念着的问题,“他们同意吗?”
“我早就说过,他们不会同意的……”方岩似在卖关子,只说了一半。
她的心一沉,急忙追问:“为什么?你们究竟是怎么商量的?”
“他们好像一点也没想到,我竟会拿这个问题去麻烦他们。他们认为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成立,甚至连去想一下的必要都没有……一些原就认识你的人说,论个头和人品,性格爱好什么的,我跟你也许还有合适的地方,但其它障碍又太大了!而且他们听了我讲的经过之后都很奇怪,说哪有这样的女孩子?”
“怎么?”她猛地跳起来,含着一种受辱的预感轻声问。
“三番五次的……”
她听到这几个字,狠狠地咬着嘴唇不吭声了。她呆立在床前,费了好大劲,也压制不住那随之而来的羞愤与自惭的情绪,简直痛苦不堪……
“现在大家都在静观事态的发展,一些人还做出胸中有数的样子。”他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神情,仍在顾自说下去,“你看,咱们……”
“唉,如果没有那件事……”她想,内心又开始强烈的翻腾,自责——甚至是自虐的痛苦撕裂着她的全身,那种从四肢滋生出来的麻木和酸楚,又在五脏六腑中蔓延开来,肩头也在跟着一阵阵抽搐和抖动……而在这一切中最难受的,最令人窒息的,是她不能从自责中,甚至不能从自虐或自尊中找到一丝安慰。
她重又坐在椅子上,并不看他,却怀着疯狂的努力想使自己相信:“那是不确实的!”——即她过去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和她现在幸福即将丧失的可能性——然而恰恰相反,她怀着恐怖的心情又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这两桩不可挽救的事实……
“如果环境稍加改变,或者,我去上大学了呢?”
她说,竭力想把要说的每一个字音都咬准,却还是一抖一颤……
“正如文燕所预料,那就更不可能了!三年五载中遇到的事太多,谁能说得准?”他似乎这才发现她惊惶不安的神色,于是重又斟酌了一下字句,缓缓地说,“你要多从理智上去说服自己,要学会冷峻地去分析和看待人生中遇到的每一个难题,这样你的心情就会豁然开朗。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不要过多纠缠于个人的情感里,忘掉了一切……”他说到这里笑起来,显然想用这笑来冲淡自己话里的严肃腔调。“你把这个问题看得太重,把我想得过于完美了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也许,这是因为你看的小说太多,而且又太喜欢进入某个角色的缘故?”
凌鸿麻木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桌上的几页纸上,那一行行细密美观,漂亮得犹如印刷体的英文字母,仿佛没有听见方岩所说的话一般。
他等了一会儿,又温和地说:“谈谈你的看法吧?最好,咱们今天就能统一认识,我也实在是不想再拖下去了……”
凌鸿仍是沉默着——这种沉默是令人焦虑而不解的,它没有使她跟他靠拢,反而使她和他更加疏远了。方岩原本心里也有些难过,他又看了看她,暗自下了决心,于是他也坐到她对面,用手扶着她的头,直视着她,清晰而严肃地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希望知道你的想法——我希望你现在就答应我,以后按我的要求去做……”
呵,她不能说话,她不能回答他!而他又要来强迫她,又要让她主动放弃这一切了……她对自己说,这不是她所能忍受的,这不是任何人应该忍受的!但她知道,她必须忍受下去,为了他,为了这个心爱的男子,她应该忍受一切,忍受所有的痛苦。他已经深入了她的心灵,深入了她的血液,以前就那样,往后也永远那样——即便此时此刻,她完全被绝望的悲痛所压倒,并且为恢复常态而做出了种种疯狂的但却是无效的努力之际,仍然是那样!她好不容易抬起手,推开了他的手。但他却固执地要她转过脸来——于是他们就在绝望和痛苦中彼此相望着,互相默默地责难着……
他的目光直透入她的内心深处,仿佛在那里进行着一桩潜藏着的工作,于是,有一件什么重大的东西在她心里逐渐生长、逐渐成熟——她感觉到自己还从没像现在这么狂热却又无望地爱着他!而她要把他占为己有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过。不久前她还似乎想到过:他们俩仿佛已被过去的一切,被双方的思想感情过于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了,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根基好像已十分牢固,就是风暴也不能将它连根拔起,将他们分开……然而现在……唉!
在他们差不多要最后分手的这一分钟里,只有一个字眼,她竭尽全力也不能把它从头脑中抹去——“苦难”!苦难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还有她自己犯下的那桩错误,因为以后的一切苦难,不过都是它的简单又不可避免的后果。而她对这后果已经完全绝望了——死,阻止不了这些苦难;忏悔自责,也阻止不了这些苦难;就因为它不是惩罚,却是后果!事情一经做成,就完全无法改变。赔偿、悔改,可以使一个人跟他自己也跟别人和解;忏悔、自责,可以救赎一个人的灵魂;但其行为后果还是要去走完自己那可怕的路,而且没有任何别的方法来避免这后果……
呵,她觉得她马上就要完全破碎了——她的心脏,她的灵魂,她的身体……
那么,趁这破碎前的一分钟,她却还可以说出一句话来——
拯救他,也拯救她自己,永远脱离这“苦难”吧!
“我答应你……答应你——我今后再也不去爱上任何一个男子了!”
她听了自己这表示决绝,然而又是表示爱情的最后的语音,痛苦得头也抬不起来了,仿佛心脾都给它摧裂了……
她再把这句话的含意一想,更是可怜起自己来,不觉两眼含泪地背过身去,而那自伤自怜的眼泪顿时像断线的珍珠,甚至像开闸的河水一般流淌下来……
沉默继续下去,在这无言的痛苦的沉默中,方岩也无法镇定自己。他不安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子——她脸上是一层无奈的灰白,她的嘴唇**地半张着,她偶尔传给他的眼光已是半疯狂的,充满了无限的悲痛和绝望的空虚……他不禁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恤,他的情绪也**起来,他的良心在折磨自己——他本可以像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那样去勇敢地喝干那杯苦酒,而他却用了最残酷的语句,使这个年轻姑娘受那么大苦楚……难道这是必要的吗?难道这就是一个朋友,一个年纪和阅历都比她大了许多的兄长的承担吗?这就是他哪怕应该对她真挚的爱所做的一点点补偿和回报吗?就算他这样做是为了服从自己内心的原则,为了平息双方的情感,把大家从长期无法解决的困境中摆脱出来,那也用不着让她立时立地就忍受这么多苦痛呵!
何况,就算爱情按他所希望的那样窒息住了,他们苦痛的自我牺牲又是为了什么?他高尚的真诚究竟又体现在哪里呢?看来她说的对,他的性格里少了一样东西——他不想了解人们向往一个朋友,一个兄长,或一个姊妹的温柔爱护的自然心理……他应该,呵,他应该安慰她,劝解她,他应该仔细深入到她的内心,洗去她伤口上的血迹,擦干她眼里的泪痕,同时在彼此的灵魂里查看个清楚明白——今生今世,他们在一起到底会得到幸福呢?还是不?
于是他掏出手帕,温存地给她拭去了泪水,继而又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爱抚顿时在她心灵深处引起了激烈的震颤、反响和共鸣……他是属于这样的人——他有坚强的毅力可以支持自己,从不去追求别人的友谊和同情,并随时准备去帮助别人。但他生平不会运用温厚多情的话去安慰谁,所以在别人的欢乐和悲痛中,他只是诚恳地献出他自己,用默默无言的力量去化解别人欢乐与悲痛。
现在他就是这样,默默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她期待着他更进一步的表示,然而他却没有作声……她了解他身上所有与众不同的特质,因而明白她得靠自己去理解事物并安静下来。她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冷峻而又隐藏着温柔的眼睛,紧闭着的线条坚毅的双唇,她意识到从他那儿得到的既不是安慰,也不会是溺爱——他只是缄默和坚定地期待着她恢复常态……她明白他的刚毅,这在有些时候近乎于残忍,但她也就因为这个而爱他——她正是爱他身上所具有的这些特质!
唉,他真是个特殊而少见的男人啊!
凌鸿迅速把脸贴近方岩的脸,把她的嘴唇贴近他的嘴唇,并没去想一想,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或者可不可以那样做?只不过一秒钟功夫,她已经抬起头来了,然而一种不习惯的羞怯心理钳住了她,使她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不敢再看对方……
方岩一开始完全楞住了!等他想用全部力气推开她时,她已奇袭成功,面前却只是那一张被遮盖的严严实实的脸。他带着好奇心拉下了她的手,似乎打算就近观察那如此大胆的勇气现在还有无留存?这样他就初次注意到了她的眉毛——优美、纤细,聚焦在小巧的鼻梁上端,向两侧太阳穴斜伸上去,给她面部一种热烈而直率的表情……她秀丽的眉毛扭动了一下,她羞怯地抬起了眼睑,于是,从瞬间就成熟了的她的黑色瞳仁里,当年那个单纯幼稚、活泼爽快的小姑娘热情地看着他,并且他意识到她仍和三年前一样——那时她穿着一身军装,剪着一头短发,和他第一次说话时,脸上还满是刚踏入社会,一副茫然懵懂不知所措的神情……虽然她在爱上了他的这一年半中,改变得惊人地快,但在最终,她依旧是那个水晶般透明无瑕的女孩子,彻底的可靠,和他交往了三年,并在此期间分享着他所珍贵的一些思想和情感……
当晚他们的亲吻是一个转机——虽然在方岩这方面很被动,只能说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个吻,但从这一刻起,爱情的魔力便开始增强,偏见和舆论的毒素却减少了效力,而且在一种简单的超自然的意味中,两颗心逐渐感到了彼此的吸引,对于一些事物也开始有了相同,或至少是相似的理解。尽管方岩表面上并未拒绝这个吻,嘴上却仍然说着一些拒绝的话,但只能使那个场景更增添一份喜剧色彩。
“哎,我们即使不能成为那种关系,仍然可以互相帮助嘛!”他不合时宜地这么说,“我没有妹妹,你可以做我的妹妹,我一定会终生都对你好……所以,你瞧,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勉强地发展成那种关系嘛!”
她看着他,他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一种亲切与慈爱的光辉,凌鸿敏感地发现,他看她的眼神也跟过去大不相同了!她知道他内心的情感开始泛起,于是她从那双黑而有神的眼睛里,仿佛看出了完全相反的另外的含意——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你安心吧,我的妹妹、朋友、同伴……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就像在刚结识时所感到的那种神圣的欢乐中一样吧!”
她对他臆想的话像电光般闪进她心里,多年来在面前这个高大有力的人身边所感到的那种信任、依赖的情绪重又聚焦心中,使她这会儿真想叫他一声“哥哥”……
“再说我们俩也很不合适。”他似乎看清了她此刻的想法,却仍然戏谑地微笑着,“我就想找个三从四德的女子,你也不像啊——你太浪漫了!”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这么说,我将有个三从四德的嫂子了!”
说完这话,她登时羞得脸绯红,又忍不住轻声笑着,把头埋到他宽阔的怀里……
一两瞥的眼光,三五句话,再加上一个小小的吻,这就够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最后几片乌云也都散去了……刚才那个残酷的打击本可以彻底毁灭她的爱情,但是靠了一种奇迹居然没有发生,她的爱情不仅没有死去,反而获得重生!你瞧,这不就是那只今后一生中都将放在他宽大厚实的掌心里的小手?这不就是那同样充满了虔诚与崇拜的热烈的眼光——虽然她刚才还让泪水弄模糊了,并且至今还隐藏着一种微睡的恐惧与痛苦,只怕眼前的一切又是一场梦!
方岩却已平静下来,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嗯,你的白头发真不少嘛!”
“就是因为你!”凌鸿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以后还要多呢……”
“你别想来感化我!”他把她搂在怀里,一边跟她做着亲呢的举动,一边笑道。
“谁感化你了?靠自觉!”她在他怀里仰起头,言谈举止都变得大胆了。
他没说话,又用手捧起她的脸细细看起来。虽然这张脸已被三年多的感情经历和最近的残酷遭遇改变了许多,并且尚留着刚才激动和焦虑的印迹,还有些羞不自胜,但这张脸上的表情仍然让他想到了当年她稚小的面容,他不禁感叹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太年轻了!太小了!就像是比我小了一辈似的……你看,你等于是爱上了一个老头子!这份爱是多么不合适啊!”
她佯装生气地拉下他的手,“别胡说!给自己找理由……”
“你这人痴得很!”他又说,“以前我也碰到过不少女孩子,人家都比你聪明,不像你这么缠人……”
“我和她们的思想感情不一致嘛!你还记得我送你那张大照片,背后写的两句古诗吗?我这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但你不要想来征服我,你相不相信这一点?”他这么说,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她笑着瞥了他一眼,他也正带着会心的笑容望着她。不过他用的却是那双在任何情绪的紊乱中,也不会受到烦扰的眼睛——然而他这眼睛为什么没有更深刻地看上她一眼,猜到她内心还剩有多少、多少的爱;在他身上还可以耗费多少、多少的爱呢?或者他当时看不出来,而只有在后来才会完全了解到:在她的长久痛苦的心里,仍然保留着巨大的、成熟的幸福所需要的一切潜力啊!
“我相信这句话——心诚能使石头开花!”她抿唇笑着,忍不住打趣他。
“但你爱上的人是一段木头呀!”他仍在强调,“没有感情,也没有心!”
“木头能有石头硬?”她立刻抓住这一句不放。
他被她问得一怔,随即才明白过来,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热情的生长是一种奇特的东西,虽然它要受到许多精神上的限制,但某些不可解的魔术——有时很容易代替理智作用的人体的盲目秘密——却能使人丧失自制力,而陷入爱情的掌握之中。方岩和凌鸿所走过的艰苦的爱情历程,尤其是方岩内心的挣扎与情感的变化,都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这一年半对他们说来,真是一个充满了苦痛、思虑、不眠的时期,是一个由麻木到清醒地意识到爱情的弱点,同时又认识到爱情的力量的时期。要想正确地全面地来形容这个时期是不可能的,也是无益的;只要看一看他们所走的路是多么漫长,曲折和无穷无尽,就可以看清他们为彼此付出了多么高的代价——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代价若干?也不知道各人都为对方付出了多少……
他们本来也许是没有希望走到尽头的,但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却算是替他们两人改天换地的契机了!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性质?要是文燕那一类精于世故的人知道了,她一定会说:“那不过是儿戏罢了!”但他们俩自己却十分清楚,这是由于一种顽固坚牢、不可抵抗的力量产生出来的,并非所谓的“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因而这种力量所产生的效果,也必然是非同小可、不易消散、经久不息的——至少是一层遮蔽突然从心灵上揭去了,两个人以后的前途,也别有一番景象了!
这一个小小的吻,对于方岩会产生这么大作用力,变成非常重要的事件,真是令人惊讶。新滋生的爱情固然得负一部分责,但也不尽然——原来在人生的某个关键时刻,一件事的意义大小,不在乎外界的变迁,而在乎内心的经验。一个冷静的很少感情冲动的人,比起那些老于情场、情绪热烈的人的生活,也许过得更丰富、更伟大、更变幻神奇……谁又能说,那桩事不是他那固执冷峻、高傲矜持的爱在长期的抑制下,终于爆发出来的一星火花呢?他本来就是一个瞻前顾后、行动谨慎的人,所以,这桩事那种不同寻常,没容思量,完全是环境和情感支配的情形儿,不免使他怦然心动,神思恍惚,忐忑不安起来——而且他现在委实也不大清楚他们彼此的真正关联,更不知道从此以后以后在第三者面前,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态度?
三年前他刚认识凌鸿时,对这个复员进厂的活泼奔放、热情洋溢的小姑娘,几乎就抱着一种无法容忍的憎恶心理——因为她跟杨波那么年轻,还在学徒时就谈恋爱;因为她居然跟李菲菲那样不求上进的女孩子有过一段友谊;更因为那个年代里饱受磨难,被命运捉弄过的人们,对一帆风顺参军下厂的幸运儿,都有着一种很自然的反感……以至于使他一看见凌鸿打球跳舞、吟诗作乐就会频添不满。他又是一个很严肃,讲规则,要求自己颇严的人,几乎过着一种清教徒似的自我克制的生活,所以她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外乎“轻浮”二字。偏巧好朋友华瑞林在人事科长的怂恿下,不但自己热火朝天地追求李菲菲,在凌鸿与杨波好上之前,还一再想把她硬塞给他。而他则带着无限的轻蔑与极大的震怒,用近乎无礼的粗鲁语气回答道:
“她?那个留着一头短发,成天就知道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儿吗?够了!我哪怕是一辈子讨不上老婆,宁可打光棍,也不会找到她头上!”
幸亏人与人的接触是神圣的灵药,可以洗去由于心灵的互相遮蔽而带来的成见的污迹。后来他们之间进行的上百次谈话,使他们有机会进入对方的内心深处,发现许多以前不曾了解的东西。在她这方面,这种友谊自然而然地便发展成热烈深沉的爱情;而他呢,一开始只是在无意中瞥见她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时,发现了其间燃烧着的强烈的求知欲和坦率的好奇感,因此私下暗暗揣摸过:“原来孺子可教也!”其后她性格里那种无限欢乐的美妙天性,她精神世界里超群脱俗的浪漫气质,她生命里充满了的蓬勃旺盛的向上的热情,她青春里蕴含着的大量的单纯的美,又不断在加深着这种好感。至于这种年轻异性之间的神秘交往,为何没有迅速发展成其他关系?在他说来既不能算是新奇和例外,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方岩历来觉得,对一个人有好感和爱上一个人,毕竟是有差别的。而他心灵上这种差距的缩短,却和一天天向他袭来的那种强烈丰富的感情有着密切关系。他因为自己的家庭曾一度显赫,过后也可能恢复其尊严的地位,所以在选择情侣、付出爱情之前当然慎之又慎——那种爱上了家庭门弟而非爱上了本人的女子,世间也大有人在,叫他不得不防。他确实认真思量过,凌鸿对他的情愫是否别有居心?但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次接触,都把她对他的真情实爱更多地显露一点。他一直过着尽力克制的生活,直到如今才明白过来,他自己的生气所能引起的感情力量竟有这么大!
二十五年来,方岩从未感受过这样强劲异常,而又温柔多情的一个姑娘的爱。这爱情的持久和猛烈,无异在他那因父母太忙而兄弟又太多,从小就得不到爱抚和温情眷顾的心灵上,引起了剧烈的震动。他内心的一切现在都被推翻了,只留下许多明显而混乱的矛盾;种种爱情的事实和微末细节,都带着生活的原貌从各方面纷至沓来;早已完成了的精神生活的原则,又重新成为更加严肃的问题——他到底应不应该把自己的一颗心,融化到那么爱他的另一颗心里去呢?
过去遗留下来的残渣,曾经破碎了这心灵里的东西,使他的爱情遭受了巨大的阻碍。然而一年半的经验,也总该使他明白了——过去有它审判的权利,然而它也是一个事实,所以人们的努力不在于如何忘记它,还在于如何处理它?(至少现在,他们俩是采取了同一步调走向这个目标。)当然,他曾经在未成年时就给自己定下了许多处事准则,其中就包括这一点:他不应该和任何一个朋友的恋人发展成特殊关系。再加上凌鸿和杨波彻底断绝关系以及对自己敞开心扉,都发生在同一时期,因而一旦遂了她的心愿,许多问题确实无法向人解释。他又一向不愿在恋爱上招来飞短流长,爱惜名誉胜过爱惜自己的感情,所以事情便被他一拖再拖……
然而他现在终于看清了——决定一个人的行为的原则,应该出于本心,合乎他自己的理性。如果这原则是为了将就他人的标准,那么纵使他在行为时多么勇敢,他也不过是别人理性的奴隶而已!一旦肯定了这点,他立刻感觉到自己在对待凌鸿的这桩事情上是多么怯懦,多么自私——他为什么只是考虑到他自己,他的名誉,他的思想情感,他的行为原则,而没有从她这方面来想想呢?想想她的痛苦,她的不幸罢——她整天都生活在那么一种激动不安的状态中,她渡过了一个个阴郁沉沉的黑夜,又迎来了一个个狂热喧嚣的白天,她在迷乱中各处彷徨,在书本里和朋友的聚会中,在热烈的场面里去找寻欢乐,遗忘痛苦。然而她所有的日子仍然缺少一件东西,欢笑不能使她开颜,书本只能增加苦闷,音乐不停地刺痛她的心,热闹的聚会与谈话也每每以忧虑和沉默告终……虽然他生性冷漠,不易触**感,但他却是一个宽容大度、具有丰富同情心的男子,他分明清楚她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可以随便玩耍过后就丢开——她是一个人,拥有人人都宝贵的生命。这个生命无论是苦是甜,对于她却跟对于最伟大的人同等可贵。同一个太阳的光辉照拂着他和她,那么他又怎能把她看得不及他自己可贵呢?怎能不拿“十二万分”的真心,去对待他自己所引起的真情呢?何况他也知道,她是那么非常地感情热烈,非常地易受感动,他应当加以怎样的善待与努力,才能叫她不至于身败名裂、痛苦终生哪!
理智也许考虑得太多,太久了,现在轮到感情出来说话了。而自从他们接吻以来,方岩头脑里所侵入的这个思想,就是无情的造化肯给凌鸿的唯一机会,就是她的福音——“了解事情太多,却没有力量去处理它们,没有毅力对甜的和苦的东西同样接受,而在苦的面前退缩,这是怎样地软弱啊!”他在心里暗暗责备着自己。
要想避开爱情的旋涡是不可能了,但到底怎么处置它才好?老实说,方岩一时还下不了决心呢!他本来头脑清楚,心思敏捷,这几天也变得恍恍惚惚,****悠悠,和红尘俗世里的男人女人一样了……
也许,他还是应该把他们两个打算共同操纵的这桩事先搁一搁,放一放,暂时观察一下自然发展之后的各种反应和现象吧?但这个不再跟她接近的决心,却是不易实现——他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把他往她那方面推动。而要是还像原来那样经常跟她见面,那么已经起头的事情就得继续往前发展;两个人彼此的接触那么密切,见了面就免不了要互相温存,这是血和肉所不能抵抗的!这个趋势的前途如何?以下究竟是什么结果?现在还很难说,他又怎能把握得住?
就在这时,方岩读了凌鸿的日记——读着它,不由得使他吃惊,他觉得好似伸手摸到了一颗温暖的,多情的,受苦的心;他仿佛听见了长期以来一直隐藏着,现在才刚醒过来的那些无声的秘密的私语。在字里行间,他可以看出由情感的挣扎产生持久的毅力;由持久的毅力又产生巨大的思想的艰苦过程。他可以看出人类不可磨灭的这一宝爱,能把人的精神生活丰富和提高到怎样的程度……
这本日记对他来说是一部宝贵的文献,真可以填补由于女人的逃避的沉默的爱,和男人无他例的热烈追求,这两者所造成的感情生活的不足和缺陷呢!
“呵,我可爱的——可爱的妹妹和朋友啊!”他在心里激动地自语,“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以及无情的拒绝所招致的沉重打击,你爱我的那一颗心,怎么还能像现在这样始终不渝呢?唉,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你这一片真情呢?你所宝贵的一切不仅应该成为现实,它们还经过了很大的磨练,不曾失去它的新鲜与芬芳;我怎能不尽力使它带着光彩与活力,开出永不凋谢的花朵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