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流传顶普遍的说法,说是各人有各人特有的、确定的品质;说人是善良的,残忍的,聪明的,愚蠢的,冷淡的,勇敢的,怯懦的……其实,人并不完全如此,把人这样分门别类是不对的。比较切合实际的说法是:他善良的时候多,残忍的时候少;或者聪明的时候多,愚蠢的时候少;热情的时候多,冷淡的时候少……要么恰好相反。人同河水一样,每条河都有宽的地方和窄的地方;有的地方水流急,有的地方水流慢。河水有时清澄,有时浑浊;冬天凉,夏天热……人也是这样,人人身上都有各种人类品性的根苗,不过有时候这种品性流露出来,有时候那种品性流露出来罢了。人往往在某种场合变得不像他自己了,但其实,他还是原来那个人。
在有些人,这类变化发生得很快,方岩就是一例。他这种变化,也可能来自生理上和精神上两个方面。而人们往往忽略了“性格再刚强的人也有温顺的一面”这个道理,因而对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这个变化,就会感到惊讶万分,不可理解了。
这一天是厂休日——星期三,正逢凌鸿的集训队也休息。因为放心不下方岩和宋怡一起看电影,傍晚时分,她也骑车赶回厂里。经过大礼堂门前,特意留心地看了看聚焦在那里的人群:难得出门的家属,那些婆婆大娘,今天都换了干净的衣衫,颤巍巍地由戴着红领巾,穿着花裙子的小孙女扶着来看电影。男孩子们在这样的场合总是不甘寂寞,打打闹闹,跑进跑出。女人们最会抓紧时间,趁电影还没开演,都一伙一伙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织毛衣,一边絮絮地交谈。唯有恋爱中的小青年最特殊,他们多半远远地站在礼堂左侧那簇高大的葡萄架下,手牵手地喃喃低语,不时抬起幸福的红脸膛,骄傲地偷看着这边的人群。凌鸿甚至搜寻到了广播员孟雅婷的身影,这个身姿婀娜、面容娇好的姑娘,正热心打着手电筒,在快要暗下来的礼堂前端,把那些最积极的观众引领入场……但凌鸿却没看见方岩和宋怡,也不知他们在何方?
她径直来到方岩的小屋,门果然没上锁。她摸黑进去,半天都没找着灯绳。又不敢开窗开门,怕被别人看见,只好一头扎在他那张小**,在黑暗中半倚半躺地靠在床头,等候情人,心里不免有些气恼。她一边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电影音乐,一边计算着时间盼他归来,不知不觉地,竟然渐渐沉入了梦乡……
电影快散场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她惊醒了。
接着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不开灯?”
话音未落,电开关就“啪达”一声响,房间里顿时大放光明!
凌鸿猛地坐起来,揉着眼睛,望了望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正摇来晃去的半截灯绳,嘀咕着,“谁让你把灯绳挂那么高?只怕我踩着板凳上去,也够不着!”
“只能怪你个子太矮了!”方岩两手叉腰,站在灯下笑眯眯地看着她。
“哼,还说呢,叫你早点回来你偏不肯……”她鼓嘟着嘴,拧过身去,“什么好电影啊?还非得看完它不可?让我摸黑等了这么久!”
“是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这不是没等电影散场,就赶回来了吗?”
“瞎说!瞧外面人声喧哗,准是电影放完了。”
“无论怎样,我也早走了几分钟。这片子不错,好多人哭得稀里哗拉……我本想再看下去,若不是因为你在这儿等着,我会提前退场吗?”
方岩笑着说完,就坐到床边,用手猛一拉,把凌鸿拉到自己怀里……
凌鸿心里一热,登时涌出一阵**,便仰着头,热烈地亲吻着他……
“你不生气了?”他笑眯眯地问。
“舍不得呀!”其实一看见他,她的气就消了。于是她也笑望着他,惯常地追问道:“你呢?你究竟爱不爱我——你真的爱我吗?”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认真回答:“爱!我爱你爱我的那颗心!”
“哟,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嘴甜啊?”她抑制住欢乐,轻声问。
“真的,你要是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是在爱着你,那你就是一个小傻瓜了!”他的声音到后来越加温柔,充满了感情,而且亲呢地用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子,似乎在教训她。“你呀,你现在才可以说——你已经得到我的爱了!”
似乎是她生命中第一次,他向她郑重其事地谈到了爱。他的话落到她的心坎里,就像雨滴落到了那枯焦而龟裂的土壤里。她望着他,他的眼睛亮闪闪,正燃烧着他说到的那个东西,它们传达给她一种近乎忘我的喜悦,以及足够的安全感。于是她在幸福和感激中含着热泪,把自己的头紧紧地靠在他胸前……
“我简直没想到,你真会爱上我呢!”她说,激动得语音直颤。
“我自己也同样没想到。”他的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越来越喜欢你,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表示出我对你的爱慕?”
“没有我就不能生活了吗?”她有些得意地问。
“不,可以生活——但很痛苦。”他冷静地回答。
“唉,你真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伏在他胸前低声说。
“这不正是你以前希望的吗?”他微笑地摩挲着她的肩。
房间里登时充满了光辉——热情带给他们的是喜悦,是满足,是感动,是透彻全身的温暖,是准备做一件献身的事业时需要的创造力……此时此刻她对他的爱情,几乎不含一点尘俗的念头;她对他的信仰,完全忠诚坦白,毫不装腔作势。可以这样说:她的爱他,以爱的本身而论,是一种智慧,一种幸运,她就觉得身份高贵,没有看错人。而他的爱她,在她看来却是一种怜恤,一种疼爱,她就倾心相委,决定披肝沥胆……当他们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时,他看见她那双大而柔和的眼睛,正从它们的深处望着自己——仿佛她面前这个人,是什么不朽不灭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情深意长地聊了很久。厂区里人声已静,敞开的窗户外树影婆娑。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一两声熟睡的鼾声——夜,已经很深了……
“我该走了。”凌鸿说,却没有挪动身子。
“再坐一会儿吧?”方岩拉着她的手不放,温存地看着她,“往常都是我催你走,今天……真想再留你一会儿。”
她向他挨近了一些,低声笑起来,“唉,今天我才明白,你根本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原来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啊!”
“噢?今天你才算看清了我,真正认识了我。”他也笑着,用手轻轻抚弄着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爱你了,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你呢?”
“我还跟从前一样,因为我一直就很爱你,而你却是慢慢地上升感情……”她深思地看着他,不觉傻傻地说,“也许,我要一直对你这样了……”
“永远这样吗?”他连忙问。
“哦,不,我是说现在——现在的环境也不允许我们的感情,来一个飞跃啊!”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永远这样呢!”方岩宠爱地用手拨了拨她的两条小辫,“最近一阵子,你老是吓我!”
她听这话时微笑的表情,使她不由自主地把上嘴唇轻轻往上一撮,因此露出了牙尖儿,而下嘴唇却绷着没动……这本是她五官的一大缺陷,但是当他偶然抬起眼睛,看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妩媚的浅笑时,他的心尖儿也突然轻轻地抖动了一下,于是他猛地把她整个儿抱起来,在她那红润的嘴上使劲亲了一下!
她满意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被这种稀有的怡神的情绪窒息住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仍然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并不试图放开她。她也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默默地享受着这份温情。然而随着时光的飞逝和谈话的减少,她能感觉到他那颗离自己最近的心,已经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劲有力,仿佛还包含着一种原始的、单纯的、激烈的冲动?最后她不知不觉地竟然害怕起来……
原来世间的女子,哪怕是最沉缅于深情的女子,也都和凌鸿一样,跟男朋友接触时都有着十分多情而又谨慎,体贴而又小心的矛盾心理——也许是出于家庭教育的缺失,和若干年习俗的约束吧?她们往往是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一方面把自己的爱人崇拜到极点,认为他们无所不能,又勇敢又聪明,又理智又坚强。另一方面却又怀着女子与生俱来的自尊,把自己放在更高的位置上,觉得在热情和理智发生冲突时,可万万不能相信男子们——哪怕在最倾心的时刻,女子所负的责任也要大些,看问题也更深远……从前跟杨波恋爱时,也曾有过类似情景,凌鸿更是小心,总算躲过了许多“雷”。但那时她的脚步还在踌躇,意志还不坚定,性格还不成熟,她才刚刚开始观察和探索人生,也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智慧与力量。因而若在那时出现这种情况,她一定会相机而定,泰然处之。然而今天呢?她现在并非完全盲目地听天由命,却怀着方岩是她理想中最完美的男子这一认知来相信他,依靠他。她对他的信任越强烈,对他们的爱情就越自觉;甚至在这短短的几十天中,她已对他信任到认定他俩是浑然一体,不分彼此了!因此,她在他身上所认识到的优点,哪怕是降低一分一毫,她也会受不住;他的性格或者意志中每一个音符的改变,都会在她心中引起地震级别的强烈震动……
于是凌鸿便把许多本想冲口而出的绵绵情话吞了回去,居然摆出一副说教的样子,给心爱的人上起大课来了!什么“年青人不能凭一时冲动就胡来”啊,“我们都要用理智来控制感情”啊……她说得挺来劲,并没发现其中好些话还是当初方岩说过的,也没发现抱着自己的两条胳膊越来越松,直到最后完全放开了她……
她被“咚”一声放在地板上,这才疑惑地揉了揉眼睛,惊奇地扬起了眉毛,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怯怯地拉着方岩的衣袖,问:“怎么?你生气了?”
“你不相信我吗?”方岩干脆地问,从语气里可以听出,他确实不高兴。
“不是不相信你,但我……”她咽了咽唾沫,忙说,“方岩,你要知道,我得到你是多么不容易啊!我又是多么害怕失去这幸福啊!我越爱你,就越怕出什么事,怕我们的恋爱再出什么问题,让我又失去你。你以前不也说过吗?对爱情的不同处理方式,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后果,许多人都在这个事上摔了跟斗,乱子出了才来后悔,比如华端林和李菲菲……咱俩的感情久被压抑,好比干柴烈火一般!现在一旦激发,我怕它会、会无法收拾的!要是我们犯了错误,那可怎么办?本来大家就对我们俩的结合有看法,这下子闲言碎语会让我们听一辈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哪!难道我们不应该像你之前就说过的那样,防微杜渐吗?”
他紧紧地闭住了嘴,没有说话。
“你,怎么啦?”她走近他,轻声问。
“我困了!”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刚才你还要我多留会儿,现在就困了?”凌鸿有点糊涂,又不解地问,“是不是我的话,触犯了你的自尊?我不该这样说吗?”
“说得对就一个劲儿地说?”
她低下头去,心里有些后悔,但也有些不服气。
“好煞风景啊!”他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觉得是恰到好处呢!”
她又气又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家是一片好心嘛!”
“不,这只能说明你不相信我!”
“不不,我相信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她喃喃地说着,又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心里充满了对他的爱——那种柔情是无法描述的!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揉碎了!他却动也不动,还轻轻挪开一点身子,把自己的脸也转向一边,仍是不悦地逼问着:
“说来说去,你还是心中对我产生了疑虑,否则为啥要给我讲那些大道理?”
她这才明白自己的话是如何伤害了他。于是她皱紧了眉毛,使那平滑细腻的前额上突起了一个美观的弧型,低下头去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让我来替你说吧!”他拉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手心里轻轻揉搓着,语音十分沉静。“我刚才的举动使你吃惊,你想不到我也有拥抱一个女人的欲望,乃至种种其它爱的渴求,于是你就害怕了,觉得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所以我现在郑重地提出来,希望你考虑一下,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也就是说,爱目前这个我,而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我。你独自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完他就放开她,而且干脆离开了房间。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那里凝望着地板……不,一个什么东西还停留在她脑海里,一种异样的情绪仍然点染着她,一股又酸又甜的汁液流过了她心田……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从这点上来看,她是否错怪了他?而且她对这样的亲呢和爱抚,不是巴望了很久呢?现在怎么会这样?她本该感到幸运——在忍受了那么久的痛苦和失望之后,她居然得到了他!她本该对这爱的感激再强烈一些,不料却、却成了叶公好龙!唉,说到底,她之所以爱他,不就完全是由于他自己,完全是为了他的灵魂,他的心性,他的特质吗?他那纯朴深沉的感情本色,自然就令人爱慕倾倒,并不用加以任何世俗的掩盖和修饰;那么他的一举一动,他所想做的、能做的一切事情,她是不是都应该予以承认、不加阻拦啊!何况一经承认了自己所挑选的人,就得承认他对自己拥有的权利,就得相信他,爱他;而不再相信他,便也不再爱他……不再爱他吗?恰好相反,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也更认识到他的爱,更感到他的爱之宝贵了!是的,他正好就是自己想象中的优秀男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又冷静又坚决,实际上呢,却是有血有肉,堪称侠骨柔肠——文燕说他“感情含蓄深沉”,也就是这个意思吧?他今晚的言谈举止,还真是颇具男子汉的风范,虽然粗鲁一点,率性一些,但更具备男性的魄力和精神上的勇敢,自己不正是最喜欢他这点吗?只是,说来可笑,他怎么知道恋爱中的男女就少不了拥抱和接吻呢?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亲呢的行为和举动呢?他怎么还会这一手呢?他从来就不看,也不听这些“小资情调”的东西,难不成真像鲁迅先生批评的那样,人生来就懂得这一切吗?唉,真是让她难以理解啊!
她乱七八糟地想了很久,尽力要把自己那些杂乱无章、四处徘徊的思绪引上正轨,然而这些东西仍在烦扰着她。由于内心的激动,她感到房间里很闷热……呵,他去哪儿了?她不知不觉地走向门口——门突然打开了,他就微笑着站在门外!他们的眼光相遇后,各自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需要的,同时又是不可知的东西……她呻吟了一下,然后就像浸到清凉的水里一样,投入到他那温存抚爱的手臂里去了——于是,那从未有过的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柔情,又在她心里泛滥开来,并且这不可抑制的盲目的爱,也比以前更为强烈……
她重又依偎着他坐到床前,就像经过风暴和遇险以后,回到亲爱的故乡一样。
“还生我的气吗?”她温柔地问。
“难道你没觉察出来,我比以前更喜欢你了吗?”他笑着反问。
“你能理解我吗?”她像从前一样急急地追问。
“我理解你,也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希望我不要跟你心中的那个我相差太远,我知道若是那样,你就会嫉恶如仇——是不是?最了解我的人?”
他爱抚地看着她,她把头埋到他怀里,羞怯又幸福地笑了。窗外,一棵白桦树在夏天的夜风里飒飒响着,一弯新月羞答答地望着它那挺翠的枝桠……
他们就在这间充满爱的小屋里呆了一整晚。凌鸿也在这个晚上把方岩爱到极点——他就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这股爱力仿佛光辉四射,把她整个包围起来,让她把曾经有过的那些苦恼、烦忧、疑虑、羞耻……都一概忘却,统统排除了!
天快破晓了,从窗户里渐渐可以看出,天空在不断变幻着一层层颜色,树枝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地映射在淡青色的天幕上。终于,朝霞也即将破窗而入了……
“看,天快亮了!”凌鸿迅疾地站起身来,“这下该让我走了吧?”
他紧紧捏住她的手,留恋地看着她,“真想你每天晚上都来呆一会儿……”
“天天晚上都来,你睡不成觉,也无法工作学习。”她笑了,“你受得住吗?”
“不活了都可以。”他热情地望着她,“你回集训队也无法休息了,跑那么多路进城之后,还要训练一整天,你受得住吗?”
“不活了都可以!”
凌鸿这么说时,心里很欣慰,这也是世间一对男女相爱时,总会达到的那个顶点吧?她抿唇笑着,弯下腰来,在方岩那张粗糙的,有着坚硬胡茬的脸上狠狠亲了几下,然后慢慢抬起头来,好像刚睡醒似地看着他那双聪颖而坦率的眼睛——这双眼睛现在含着深沉的爱,而且燃烧着奇异的火焰,仿佛激越的青春热流,正在他全身奔涌,他的面孔也变得温柔动人……于是,一种亲切温存的感觉也涌上她的心头,那个要使他终生幸福的愿望,便油然而生了!
他轻声地,但又是郑重地,坚决地说:“你现在才可以说,我是你的了!”
这正是她此刻在心里想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也是她整晚都在用全部身心想说出的那句话:“是的,你是我的了……呵,我是多么幸福啊!”
上午的整个训练期间,凌鸿一直在偷懒。她利用球飞出之后捡球的空档,老是坐在球场边上,望着在阳光下不断移动的树影发呆,回想着几个小时前的情景——那种火烫的,使人颤抖和无法控制的热情,她似乎怎么也摆脱不了……
午饭后,她还没缓过劲儿来,正想睡个好觉,又接到厂人事科打来的电话,叫她立刻回厂一趟。是她报考的西北工业大学要她重新填表,因她原来报的飞机制造专业名额,被厂里一个姓张的老工人占去,学校就让她改报飞机设计专业。这么多天来,她已排除了自己上大学的可能,今天这件事又给她带来了新的期盼……
凌鸿怀着侥幸的心理,骑车奔回厂里。事情办完后,又到厂门口的传达室挂了一个电话给方岩,把这件事向“组织上”汇报,然后约他一起进城回家。
正是工厂下班的时辰,他们俩蹬着车子,一路飞奔,唯恐碰上了熟悉的人。
落日的红光浸透了天边,但远方的山头仍然拖堕着太阳,不让它尽快掉下去。风儿疾走如飞,挟带着田间成熟的麦子,像金色的浪花在大路两旁翻滚。眼望这蕴藏着无穷力量的遍地丰收的景象,凌鸿心里也有一种收获的欢乐……
“叫我回来另填表,说明我有录取的可能吧?”她忍不住又一次问道。
方岩只是沉静地点点头,没有回答。这是一个从不喜形于色的人,尽管他此时望着她,也是打心眼儿里感到喜悦。
“好啊!”凌鸿真想大声呐喊,“我要去上大学了!可是,你愿意我去吗?”
“愿意,我家大点儿的孩子,就我一个没上大学——从小太顽皮了,高中都没有考上。这下好了,算是你代替我去上了。”
方岩不无遗憾——他的大哥二哥都考上了著名的哈军工学院,二哥还是那一年四川省高考的榜眼(状元郎就是“江姐”的儿子彭云)。四弟初中毕业,没读高中,就作为国内第一批少年大学生,直接考入川内一所著名高校。老五几年前当了兵,由于表现好,也被保送进解放军外语学院。只有他这个老三算是例外——他本人在工厂里干得还不错,但却风云变幻,仁途难测。最近虽然调到厂部,还算是本车间的人,为了保证凌鸿能上大学,他只好把那个唯一的指标让给恋人……
凌鸿却不无担忧,“我还是怕自己基础差,到了大学跟不上啊!”
“这个全在你本人。”方岩鼓励地说,“基础差,一开始挺困难,但只要摸索出一套正确可行的学习方法,就会很快迎头赶上去……”
但她还有另一层担心,“如果我真去上大学了,咱俩的事儿又怎么办?”
“我等你四年嘛!”他叹道,“不过等你毕业,我就快三十岁了……”
“那时我也老了嘛!”凌鸿调皮地说完,又偷眼看看他,愉悦地笑了,“文燕刚才还说,要是我去上大学了,你就难保会被宋怡夺走——她应该走不成了吧?文燕还认为,你们俩都是性格刚强,感情含蓄的人,好比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你跟我呢,就只有感情的作用,长久不了。因此唯恐我一走,这两方面均衡的力量就要发生变化,时间一长,天平的法码就会偏重她那一边呢!”
“你认为呢?”他回过头来,认真地问。
她又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嗯,我也不太相信你……”
“我也一样——你进了大学,说不定也会被人夺走!”
“怎么?我被你考验得还不够?”她佯装生气地撅起嘴。
“不管怎么说,你将来要是变卦了,就早点通知我,免得害了大家。”
谈话进入正常范围,双方都有些担心,长达四年的分离会不会造成彼此的隔阂,让刚建立起来的关系变得疏远?但他们也有信心,真正的爱情应该经得起考验!
大路转了个弯,金黄色的夕阳射进了两旁的树枝,把树叶的阴影劈成了五光十色的绚烂花纹,让蓝天透过茂密的树叶显露出来。梧桐树的树干则像白色软缎一样,在他们眼前闪闪发亮,好比路标指引着前程……
“我们昨晚都是一夜没睡,你今天又骑车跑了两趟,累吗?”他关心地问。
“还可以……哈哈,今天我练球时尽在偷懒,把教练气坏了。”
“你要是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那咱们就先不回家,另找个地方坐坐?”
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她,她当然喜出望外地同意了。两人便不顾疲倦地骑着车,驶入了西郊公园的背后,在花圃对面的一条河边并排坐下来。两部自行车也头靠着头,亲密无间地在他们身后围了个大半圏。
这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那大半个金轮才刚刚没入西方的云彩背后,天边红色的晚霞和玫瑰色的彩云也刚刚飞涌而起,几颗星星已早早挂在对面松树林排成的夹道上空,不断闪着刺眼的光芒。还未抹去暮色的天空映照在水面上,使这黄昏时分的河水看去如同飘**的红绸,在四周阴暗树木的衬托之下,又像是一个神话般的窗口,似乎要载着这些高天流云,开向那光明晴朗的蔚蓝色世界……
他们俩就坐在河边那一片还没结出露水的草地上,方岩紧紧地握着凌鸿的手,含着柔情注视她,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唉,你就要走啦!”
“还不一定,只是我们的猜测。”凌鸿调皮地斜眼看着他,“怎么?舍不得?”
他没回答,却伸开有力的手臂,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勾住她的脖颈……
“瞧那边有人!”她慌忙挣脱开,“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无所谓,反正我觉得你早晚都是我的人了,何必去注意其它?”
“还说你的感情不会迅猛发展呢?”她亲呢地靠在他胸前,“结果怎么样?”
“我答应你之后,就清楚地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你,和以前简直两样。因为我答应你,不只是答应跟你交朋友,谈恋爱,而是答应跟你永久结合……”他深情地望着她,“所以,我现在只是等待——等待着那一天……”
“我们俩的恋爱,是跟别人不一样嘛!”她也激动不已。
“因为别人都是先答应,后恋爱;我们却是先恋爱,后答应嘛!”
她没想到他竟会对他们的过去做出这样的解释,感到心里很烫贴……
“我现在已经不把你当朋友看待了,而是当作……”他说了一个英文单词。
“什么?”她没听懂。
“妻子!”
她幸福得涨红了脸,不顾一切地伏在他肩上,“呵,你别说了,我只觉得一阵阵兴奋,还有不安……要是以后出了什么事儿,我真要发疯啊!”
“我不会发疯,但一定很痛苦,而且还会感到寂寞——尤其在这样的黄昏,我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也曾有过如此幸福和美好的时刻……”
“哎呀,你学会了!”她惊喜地叫起来。
“学会了什么?”
“谈情说爱呀,甜蜜情话呀!”她见四周没人,就迅速地,响亮地亲了他一下,把他也给逗笑了。她又问,“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嗯,起码很痛快。”他沉思着,“以前我总认为,人们要去谈恋爱是最愚蠢不过的事,哪有一个人逍遥自在啊!但现在我却深深感到,人是不能没有爱情而生存的。所以我想一辈子独身的愿望就这么被你结束了,倒也是一件令人高兴和愉快的事儿……”他低头温柔地看看她,从容地笑了,“看来即使没有遇上你,我也会在以后的某个黄昏时分,像这样地醒悟过来,再另找一个女友吧?”
“会不会找宋怡?”她笑着打趣,“她在你的女友中,应该最适合嘛!”
“不,为什么是她?”方岩抗议地说,“她作为一个朋友来说,才是顶顶合适的。作为妻子,她就未免太刚了,缺少温柔和爱。我猜她今后要是嫁给谁,谁就得受她控制,伏她管才行。我可不情愿……”
“哦,怪不得你选择了我——显然我们俩在一起,我就得伏你管了?”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人人都想找一个美丽可爱、温柔体贴的妻子,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他轻轻地吻了她一下,“亲爱的——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从这方面来说,我对你真是非常非常满意啊!”
凌鸿从未听见过有人这样评价自己,而且信誓旦旦的还是她心中仰慕的人,不禁又高兴又害臊,连忙拉着他站起来。“别坐着了,陪我在这儿走走吧!”
田野沉浸在夕照前的飞霞流彩中,他们沿着那块逐渐狭窄的草地,走入了一片松林夹道,只觉得雾霭苍茫。不一会儿,太阳就完全沉落了,暮色越来越浓,温度渐渐下降,黄昏很快变成了夜晚。但目及之处的景物在柔和而朦胧的光线中,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出来。这个时光有着它迷人的美丽——太阳落山了,但星月还没出现;白昼已经终结却又在留连;夜晚来临了但还没完全到。既没有生也没有死——只是在生、死之间两个极端的融合,汇成了不可名状又无比散漫的美丽……
他们走累了,又在草地上坐下来,她此刻的心情轻快而安宁,这份内心的安宁又跟这黄昏的静谧非常和谐。她让自己跟这静寂的魅力相融合,把它的神秘感紧紧拥在心头——除了这美满的陶醉所产生的幸福以外,再没有别种思想的余地了!
草地上开始起露水了,方岩就让凌鸿躺到草地上时,把头枕在自己腿上,又把衬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他俯下身去,热烈地吻着她的双唇。她的脸被他的整个面庞完全压住,又感觉到了那种神秘的窒息感……
她使尽全力想推开他,他却按住她,不让她起来,同时温柔地看定她……
“凌鸿,你应该相信我。”他又轻声这么说,“而且,应该理解我。”
“不!不!”她看着四周,又羞又急,“这不是在你的小屋,还有那么多来往的行人……你就不怕人家看见了,笑我们有伤风化?”
“我们是未婚夫妻!”他轻声却又坚定地重复着,“你应该理解我的感情!”
她本想半真半假地撒一会儿娇,但他的话却突然在她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呵,这同一句话,这几个字,她记不清自己对他说过多少次了!喉咙里涌上来一块儿硬硬的东西,她只觉得眼前有一片雾水似的,朦胧模糊了……
“不,对你这种感情,我只能表示遗憾!”她勉强忍住泪水,用他从前的话来做了回答。“也许我同情你,但请你最好还是克制一下自己吧!”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含意,没有再作声,只是用略带责备的眼光看着她。这眼光好像慢慢进入到她心里,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捏住了她的心,于是这颗心开始剧烈地震颤,她简直无法按捺住那种复杂、矛盾和慌乱的心理——爱和怕几乎以同样的力量和速度,在她心里滋长着,上升着,这使她心里仿佛打翻了一个调味瓶,一时间,酸、甜、苦、辣,几乎都尝遍了……
“那时候,你为什么一次也没想到过,要去理解我的感情呢?”
她猛地翻了个身,扑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方岩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不断抽泣的肩膀,心里默默想着:她这个人,可真是天真烂漫,喜怒任性啊!又那么敏感,就像一个瓷器娃娃,动不动就会碰碎……将来她要是嫁给自己,一切幸福全靠自己的时候,他真得把她小心爱护,对她时时留意才行呵!
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法子,如何安慰凌鸿?爱抚她并劝导她?
后来等她哭够了,他才温柔地扳起她的脸,仔细看着那双被突如其来的伤心泪沾湿,因而显得更稚气的眼睛,由于热情的流失而微微颤抖的苍白的嘴唇……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对待我的。”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缓缓地说,“我答应你之前就考虑过——你把我爱彻底了,也恨透了,可以说是痛麻木了……以后会不会遇见什么事儿,就把我从前的话当作武器来还击我?”他猛然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变得更加温存柔情,“不要紧的,你有什么火就对我发吧,有什么气就找我出吧,你像以前我对待你那样对待我吧……我也像你那样忍受一年好吧?一年后,你就给我乖乖的——因为那时候,你可就完全是我的了!”
奔腾的爱顿时摄住了她的心灵,脑海中漾起了她跟他以往的一切,翻腾起了两人接触的许多往事……呵,这些多情的,伤感的,然而又是美妙的回忆——它近乎想象,近乎于创造,谁在回忆时没给往事添上一些不曾有过的色彩?谁在回忆时,仅只是想起了往事的真情实景呢?回忆,并非字迹发黄的信函,也不是枯萎的花朵和遗物;它是活生生的,激动人心和充满了诗意的境界……从他们在工人师傅家里的第一次会面,到金河工地上一起渡过的日日夜夜;从市内旅馆大楼那阴暗狭窄的走廊,到厂区寂静无人的宽阔马路上……她对于这样的日子——他们俩亲密和团聚的日子,不是盼望已久了吗?那么这通发泄又算什么,难道她是真想跟他算总账?还是想把过去受的罪全都找补回来?幸亏方岩很大度,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地领受。她呢,在本该受用的时候,却来搞这一套!
她心里突然充满了感激,充满了信仰,也充满了爱。他刚才对他们过去的那番总结和评价,也给她指点了一条光辉的路径,而她对他曾有过的那股怨气与受屈的心情,就立刻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在心的深处只剩下一种柔情,那是对面前这个男子的感激——感激什么?她也并不十分清楚。她目前明白的只有一点:刚才那些话,是发自一颗宽厚、仁爱、良善的心……哦,她只愿那光辉的往事能永远存留在心里,她不应该再希望什么了——至于今晚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什么让她奇怪的地方,反而使她更明白了许多事物。她想到这里有些害臊,觉得自己又在跟他撒娇,或者这只是一对恋人在打情骂俏?而且两人都发挥得不错……
“那么,你理解我吗?”她又像前晚一样喃喃地说,同时紧握着自己的胸口,“哦,我多傻啊!尽说一些这样的傻话……”
“我理解你,当然理解你。”他也像前晚一样柔声回答,“看来还是我更理解你一些,我知道你那些念头,只是一大堆矛盾和混乱,而在内心深处,你是相信我的,爱我的……对吗?”
“是的,我爱你——当真爱你!”她感激地轻声说,“我是你的了!”
她说着,又猛地扑到他怀里,把他的脖子紧紧搂住,使劲地亲吻他,吻得他都喘不过气来——他这才第一次尝到,一个情感热烈的女孩子,对她所真正热爱的男子,就像她爱他那样接吻,是个什么滋味?
而当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那张脸仿佛被感情的光辉所映照,发出了光彩动人的微笑,那双智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快乐,感到他的爱的慎重与珍贵;她也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他,而且更认识他的爱了!
他也低头盯着她的眼睛,发现这双眼睛已经吸入了他爱的甘露。他又抚摸着她浑圆的双肩,在她耳边轻言细语,说女人和儿童的皮肤一样,天性就渴望着柔情的抚摸;因为他们自觉脆弱,需要男子和成年人所能给予的有力而可贵的情感……
但他们毕竟是纯洁的——尽管两人昨晚在小屋里呆了一整夜,又在这个独特的美景下,有一整晚情意绵绵的深层次接触。但他们只是说了一些卿卿我我的话,做出一些亲呢的行为。而最神圣的爱的洗礼,却要留待洞房花火烛夜。
……月亮还不到它最有精神的时候,但是有一面恰似滚圆的水晶镜子般的金黄色物体,已经斜斜地挂到对面苗圃的树枝上,它美丽的轮廓清澄柔和,边缘还发着一圏淡淡的光晕。在这微光的照拂和映射下,周围色彩简朴的世界和对面的树林,仿佛全都镀上了一层白森森的银光。有两棵靠近河边的凤凰树,一株无比高大,粗旷挺拔;一株稍微偏小,婆娑多姿。背光望去,仿佛两朵泼墨似的烟云,或者更像一对正无比亲密地依偎着的情人的倩影。
“喂,你瞧!”凌鸿在方岩怀里仰起头来,指着高悬在天空的金黄色物体,“那是月亮吗?就像一个薄薄的黄纸剪成的大圆贴在空中,真是太美了!”
“不会吧?月亮哪有那么圆?”方岩也有些疑惑。
“那么是太阳?不对,天都快黑尽了,怎么它还没落下去?”她不禁叫道。
“是不可能,要是太阳,周围怎么没云彩?”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空中的方位,确定地说,“肯定是月亮!真奇怪,我生平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
他们一起举头望着那一轮大而圆的月亮,它正不断洒下银色的光辉……
“这么美丽!这么纯洁!”凌鸿深受感动,喃喃自语般地问,“在希腊神话中,月神比爱神还要美吗?”
他不回答,只是抱紧了她,她也紧紧地依偎在他身边。
繁星在湛蓝的天宇里逐渐缀密了,那一轮满月此时明晃晃地嬉戏在中天的鹅黄色云彩里。在他们脚下,拂动着一条光闪闪的青雾……
“那就是岚。”他紧搂着她,指给她看。
四周或近或远,还有无数惹人眼目的光点子,在高低起伏的原野上,在黑影婆娑的树丛里,像碎银子一般晃来晃去。夜晚的小风穿来穿去,殷勤地驱赶着日间藏在各个角落的热气。苗圃里沉睡在沃土中的黝黑的阔叶树一动也不动,那些轻盈挺秀的细叶子树,以及河边上不知名的茂密小草,却在空中摇摆不停,前呼后应地弹出了亲切醉人的催眠曲。到处一片宁静,偶尔间,在喃喃碎语的丛林里,一只鸟蓦地惊啼两声,随之,又堕入了它温馨的梦乡。
夜……
凌鸿又把头枕到方岩的腿上,在温暖的草地上躺下来。顿时,有一股原始的野花和干草的芳香,混杂着农人们烧麦杆或积肥时留下来的焦烟气味,在这淡青色的夜里,在这凉爽幽静的河边,不露形迹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