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们梦见我们是不相识的。

我们醒了,却原来我们是相亲相爱的。

——泰戈尔

凌鸿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方岩手拉手地爬上了一座高山。

好高的山啊!彩色的云霞围绕着他们,满山遍野的鲜花在脚下开放,小鸟那悦耳的歌声令人心醉神迷。他们依偎在一起,幸福地观赏着那浩瀚的云海和连绵起伏的群山。灿烂的朝阳似乎就从他们眼前升起,四周一片辉煌……

她突然在这光明之中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已经洒满房间,明晃晃的光点子在红木地板上调皮地嬉戏着,游动着。而那梦中小鸟的歌唱,原来是窗户外大喇叭里播出的一支优美激昂、动人心弦的乐曲,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浸入了她的意识,并且带着光明美好的幸福,像甜蜜的酒浆一样渗透了她的心灵……

哦,她终于想起来:今天她就要告别聚在这边远小城集训的球队伙伴,回厂领取入学通知书,走向新的生活了——她被西北工业大学录取了!

这可能吗?是真的吗?她望着粉白的天花板,内心里又怀疑起来。然而昨天,领队是那么郑重地向她传达了厂里打来的长途电话的内容:她考试成绩不错,学校又看上了她的球艺,因此录取了她。球队此时在一个偏远的小城集训,晚上球友们为她举办了隆重的欢送会,男队那个调皮的小伙子还出尽了洋相,而她则在一阵激动下当场赋诗……那么,她确实要去上大学了!父母亲友定会喜出望外,都为她高兴,她心里却有一丝淡淡的哀愁与离别的忧伤。虽然这光明灿烂的新生活,已经像朝霞般在她面前展现,但她却舍不得离开身边的朋友,离开生她养她的温暖又浪漫的城市,离开机器轰鸣的高大厂房,更舍不得离开方岩——那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一分别就是将近四年,这对深陷在恋爱中的她来说,并不容易啊!

吃过早饭,告别球友,凌鸿搭乘长途汽车回厂。一路上望着窗外那秀野似锦、绿苗争发的蓬勃气象,耳边又响起那支把她从梦中唤醒的动人乐曲。她心里明白,这美妙的旋律永远不会从她心中消失……呵,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是多么舒畅,就像是站在高高的海岸上尽情呼吸一般——她长途跋涉,历尽艰辛,行程万里,走了若干年,终于来到大海边,在那儿有一只船等着她:一只白色的,崭新的,美丽的,独立的生活之船,将把她载向遥远的天边……

凌鸿在午饭前赶回厂里,饭后先到厂部人事科领取了通知书,办好了离厂手续,又到各车间去向朋友们告别,最后才来到宣传科。一进门就看见方岩坐在那里,似乎正在等候她?凌鸿回厂以来就巴望见到他,却在这里不期而遇!她的心一跳,又惊又喜,竟吓得退出门外楞住了……唉,自从她爱上了他,一看见他就会脸红心跳,浑身发热,做出许多张皇失措的举止来,如此失态,让人见笑——屋里的人肯定都看出来了!难道他对她的这种魅力,真要永远保持下去吗?

恰好孟雅婷也在,又跟出来,把凌鸿拉进去。屋里的人都站起来向她表示祝贺,她才又快活又难为情地瞟了方岩一眼——他仍然坐在一张桌子旁,沉稳而不失喜悦地看着她,很显然,这个好消息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晚上凌鸿来到方岩的房间。这次小别离还不到一周,她却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思念他。现在两人面对面坐在小屋里,她无限喜悦。她仔细看着他,那张线条清晰、颧骨高耸的面孔上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难忘——那洋溢着感情的聪颖的眼睛,那方方的脸盘上刚毅有力的表情,那下巴上可爱的胡硬胡茬……

方岩也爱抚备至地抚摸着她的肩头,就像抚摸一个初离家门,不易归来的小姑娘似的。当她拉着他的手,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别后的情景时,他一直怀着宠爱的心情,微笑地看着她,似乎瞧得入了迷。她的每句话此时在他听来,都像是仙乐一般,仿佛是宁静的欢乐直击心灵,在他的心坎上低声细语。而他丝毫也不愿去扰乱这像清亮的泉水冲激着自己的非凡的愉悦……直到最后,看她那两片小嘴翻得越来越快了,他才拨一拨她的小辫,轻声地责备似地吐出两个字:

“贫嘴!”

“你说什么?”看他只是笑着不说话,她又撅起了嘴,“哼,你说我不好——你不想跟我在一起?那我是不是应该走啦?”

他并不试图让她明白:她在这里,在他身旁,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对他来说莫不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欢乐;而只是同样轻声地哂笑道:

“又撒娇了!”

她扑到他怀里,扭动着身子,“嗯,不准你这么说我!”

“是不是撒娇?我的好妹妹!”他像似怕碰坏她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好哥哥,我才想起来……”她在他怀里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戏谑地笑道,“我差点儿有个三从四德的嫂子呢!”

“你就兼任了吧!”他不动声色地说。

“瞧你说些什么?”她半羞半恼地捶打着他宽阔的胸脯。

“谁叫你要开这个不适当的玩笑呢?”他不禁笑出声来。

她无言以对,用那双羞涩的,温存体贴的,仿佛湿润了的眼睛温柔地瞅他一眼,然后就紧贴到他的胸膛上去了——唉,这些天来,她是多么想念他啊!

“我不在的时候,你想过我吗?”她满怀深情地低声问。

“休息的时候想。工作的时候就忘了……”他温柔地吻着她。

“瞧你多么理智!”她不无埋怨地挣脱开。

“全理性动物。”他笑了,“这是宋怡给我下的评语。”

“是吗?她这么看你?”她终于忍不住地发问,“对了,宋怡现在怎么样了?她又是什么心情?她这次没走成,一定很失落!”

“她现在完全变成从前的你了!”方岩不禁笑道,“这段时间她对我的评语,也跟你从前一模一样。她成天骂我什么冷血啊,冷酷啊,脸色铁青啊等等……她还说我办起事来全凭理智,感情不起一点作用……”说到这儿,他又跟凌鸿脸对脸地会心一笑,“其实我认为自己不是冷血动物,倒是温水瓶类型——外冷内热。”

“我就刚好跟你相反——别人冷我就热,别人热,我又冷下去了……”

“这样正合适嘛,我俩任何时候都有一个人起冷静作用,感情的温度就不至于上升得太快、太高了!”

她吻了吻他,“不过今天我特别爱你,特别想热一点……你呢?”

“我就陪着你上升温度呗!”他浅浅地一笑。

“你呀,一张嘴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我是永远无法在言谈上占你的上风啦!”她故意笑问,“那你说,今天到底是我更爱你一点?还是你更爱我一点?”

他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半斤八两吧!”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又把两颊贴到他的胸口上。仿佛想听听他这颗心是在怎样地跳动?唉,归根结底,她就是喜欢他嘛!他性格上的一切特点,她都越来越熟悉了,而且对她实在是不可言喻的珍贵。在他所说、所做、所想的每一件事上,她都看不出有什么不高雅或者不妥帖的地方。越是了解他,就越是爱他;和他接近,完全占有他,是她一种不断的欢乐——她对他的膜拜实在让她自己都吃惊了!

她问起了和她同时被录取的另几个人的情况。那个姓张的老工人,孟雅婷的妹妹孟佳兰,还有跟杨波谈过一阵恋爱的小马,全都录取了,唯独没有宋怡。据传她考试的成绩不错,超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主要还是厂里不肯放她走,说要培养她。可想而知她很失落,倘若知道她喜欢的男子倾心于别人,肯定更难受!凌鸿听方岩说到这里,觉得她完全能理解宋怡——因为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又想起一件事:下午从朋友那里听到,杨波得知她要去上大学,逢人便讲:

“凌鸿上大学一定是方岩帮她走后门,暗箱操作!”

“方岩以前是站在我和凌鸿之间,像个大哥哥似的两边调停,现在他自己反倒插了一脚——表面上跟我交朋友,背地里却挖墙角!真是人心难测……”

自从凌鸿跟杨波断绝关系,此人就经常散播她的流言,在工人师傅面前诋毁她,甚至无中生有地编些故事来诽谤她。但杨波对方岩却只字不提,可能在这个品质越来越下流,正要走上歧路的青年心中,方岩的形象始终是高大正直、不可侵犯吧?现在他却一反常态,把谣言的乌云也罩在方岩头上,而且污蔑方岩跟她的感情……凌鸿听了这些流言蜚语,又气又愧又怕,也很内疚——不料真被方岩说中了!她觉得这耻辱是自己带给方岩的,所以害怕他给自己脸色看,甚至战兢兢地等着他来兴师问罪。但方岩却不动声色,毫不计较的样子。后来凌鸿反而忍不住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有没有听说这些飞短流长?知不知道杨波在背后损他?

“我早就听说了,这并不全怪杨波……”方岩平静地说,“有些事你不太清楚。我气得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挑拨我们三个人的关系。”

凌鸿有些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怎么?这件事还这么复杂?”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的恋爱到底妨碍了什么人?为何从始至终都有人在横加干涉?她只能从自己这方面来做检查——也许正如方岩所说,她太不会团结群众,太不受人待见了吧?如果方岩因为跟她相爱而不被众人理解和接受,甚至受到指责,或者得罪了朋友,那也只能怪自己一个人。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连连发问:

“方岩,没想到我和杨波又发生了这些事,那你还肯相信我吗?”

“相信,当然相信——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你。”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瞧我给你带来了这些麻烦……”

“这并不能怪你。”他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含有深意地笑了,“你放心吧,我没有理由为那些事而恼恨你,责怪你。在今后所有的日子里,我都不会……不像你,总在拿过去的事情做武器,来对付我,惩罚我……”

她听了这话,不禁向他投去感谢的一瞥,正好碰上了他爱抚的眼光,于是他们相互对望着,似乎看进了对方的心灵深处——这时候,他们确实可以说是相互了解,彼此再没有什么秘密,没有一个关得紧紧的灵魂的一隅。两个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他自己,同时也就看到了幸福。过去、现在、将来,在他们的意识里仿佛打成了一片,成了一个无始无终的东西——这就是他们那光辉的前景。他们这样**相拥,温情脉脉地对视,似乎把对方看不够时,不但是爱的享乐与陶醉,也是在清清楚楚地接受着幸福;好比汲取琼浆玉液似地汲取着对方一切美好的东西,并且准备带着创造力走向那个前景——他们永无止境的爱的天国……在这样的意境中,他和她都感到真是像德国哲学家居友所说的“生命力的满溢”了!

她又情不自禁扑到他宽大的怀里。“唉,我走了,就留下你独自承受这一切,一个人去面对这所有的舆论了!”

“慢慢做工作嘛!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深情地宽慰着她,“何况我早就有准备,等你走后就关在这间屋子里好好学习,谁也不接触,什么都不听呢!”

“连广播室也不去吗?”她歪着头,调皮地问。

他吻着她,“怎么?你不愿意我去吗?”

“不,我不会干涉你的自由,只是……我早就想告诉你,还是跟某些女同志少接触为好。我当然完全相信你,但也怕有人会爱上你,又给你添麻烦了!”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难缠?如此摆脱不掉吗?”

“说不定……”她眼睛闪亮,继续调侃,“再来第二个凌鸿,看你怎么办?”

“至少宋怡不会这样。”

“我不单是指她,你别老往她身上扯……”

“我跟你接触这么久了,还摸不清你心里的想法?”方岩笑着说,“你明明不放心,又不肯实说,怕我取笑你。就常常借口说笑,来流露一些情绪。而且你也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太自私,所以每次都要安上一个光明的尾巴,对不对?”

凌鸿不置可否地笑了,“反正我没有禁止你跟她们往来……”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明知自己不对,哪里还敢管得更多?”

“别说了!”她的脸发烧,不好意思地制止他,“咱们换个话题吧……”

她给他讲起球队在一个工厂打球时,偷摘招待所的梨的事,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两个大雪梨。“瞧,我当小偷也没忘记你,这是给你带回来的,又大又甜,你快尝尝。”她又摸出两个精致的笔记本递给他,“这是送给你记英文单词用的。以后再有女孩子追求你,你就拿出来念英文,作为闭门砖,对她们视而不见……”

她忍不住笑起来,他温柔地把她拉到怀里,“我以前那样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她想了想,“如果没有杨波,你兴许早就答应我了!”

“也不一定,倘若不是他,我们还接触不到这么深……”

他们谈起了那些难以忘怀的前事。和平常一样,大部份时间是她讲他听。她的声音虽有些低沉,甚至沙哑,他听来却十分悦耳,好似不会竭尽的清泉,浃沦肌髓的甘露,打他心头流过。在明亮的灯光下,他静悄悄地听着她讲,还把她瞅了好半天,仿佛遇着了一段难懂的文章,非要找出一个正确的解释……

他忽然想到:“是的,这是一个十分宝贵的女孩子!她完全要为我所有了!今后的余生都要跟我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了!她这终生的一切,全看我对她忠心不忠心了——我对于这一切,是否真心诚意地有所领略哪?大概除非我自己是个女人,否则永远不能理解她那种女性的温存和热烈的爱;永远也体会不到男人在夫妻生活中要承担的重任和所负的责吧?今后我的生活怎么样,她也得跟着怎么样了——我会有一天使她过不上幸福快活的日子;会有一天不理她,折磨她,会有一时一刻忘记她吗?呵,上天别容我犯那样的罪,那我就对不起她的一片深情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当儿,凌鸿竟似读懂了他的心思,出其不意地突然问:“方岩,以后你会像对待杜青那样对待我吗?我上大学后,你会一封信都不写来吗?”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因为从前撒下的这个谎,到现在已经颇感陌生,几乎忘却了。但他马上镇静了自己,以惯有的语调温存地说:

“不会的,当时我和她并未最终确定关系,我对你说过的这些亲热的话,也从没对她说起过……”他又笑着问,“你不放心?是不是?”

凌鸿虽然早就对这件事有疑惑,甚至怀疑杜青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但她很快就听出了他话里的本意,于是毫不迟疑地回答:“不,我放心——我完全相信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也相信你永远只爱我一个人……你呢?”

“我也相信你,相信这样下去,我们一定能结合。”

她又激动地依偎着他,他也俯下身子,贴在她耳边轻声说:

“如果你真的不放心,我以后就尽量少去广播室,少跟宋怡她们接触……”

“不需要,亲爱的。”她低声回答,“完全不需要!”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称呼自己为“亲爱的”——从来还没有一个人这么称呼他,这几个字又是用那么亲切、感人的口气说出来,以至于他和她都深受感动,同时觉得这个简短的称呼里已经包含了一切:温柔的呼唤,相互的信任,终生的誓愿,梦想实现的欢乐,以及伟大的生命本身那种难以形容的美丽……

韧性的南风冲击着窗户,在屋顶上翻滚着,窗外那如小雨一般淅淅漓漓的夏夜之声催人欲眠——已是半夜时分了,他们却毫无睡意,继续编织着、迷恋着自己的幸福时光,深情地逗留在美好的爱情世界里。因为再有几天,他们就要分开了,其中一个将奔向不可知的远方,这样的离别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如今,在获得了永久的爱之际,他们更想知道彼此过去的思想情感,包括一切微末细节。而在这样的夜晚,回顾一下他们走过的那充满疑虑,也充满许多不确定因素,充满寂寞和幻想的爱情道路,并且意识到这一条曲折蜿蜒的道路,终于使他们的生命结合在一起了,他们永远也不会失去对方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凌鸿先发问,如同伊丽沙白逼问达西。

“还是你先说吧?”方岩笑道,“毕竟这事是你主动。”

“我也搞不明白,应该是一种不知不觉的改变吧?”她摇摇头,沉思地说,“好像一开始我不太喜欢你,嫌你口若悬河太能说,而且衣衫褴褛的不斯文……但又仿佛一见面,我就被你身上的阳刚之气和男性的美吸引住了?还曾想过,谁要是爱上你该多幸福……具体记不清了,只有一点很奇怪:我居然一直都怕你。起初我以为是受你领导的缘故,现在我才懂了,那是害怕爱上你——你身上那种雄性的力量和男人味儿,真是太浓了,太强烈了!以至于我想到你是个男的就很害怕,这不是挺怪异吗?要说真正爱上你,应该是从参加市运会算起。而在工地上的时候,我对你虽然迷恋挺深,还不敢往那个方面想,也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爱呢!”

“我刚开始对你印象也不怎么好。”方岩坦诚地说,“觉得你小小年纪就跟杨波谈恋爱,多没出息!再加上部队干部子弟多是些不学无术之辈,所以对你更没有好感,认为你娇气,没下过农村,没吃过苦,生活太顺了——对这种上帝的宠儿,我自然是离远点好……后来无意中发现,你这人还懂得一些道理,也看过几本书,对你的印象就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但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和你联系到一起过。”

“我倒觉得,自己早有预感呢!”凌鸿又深情地回忆着,“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单独交谈是在厂医院,我报名为本车间一个工人输血,你刚好也给他找了一些药……后来那人病情好转,工人都纷纷离开,你也正想走,我因为没骑车,就叫住你,问你能不能搭我回车间?你答应了。我们一路谈着,你突然说:我从没搭过女孩子,这是第一次。我听后不知怎么心里一动,觉得我似乎跟你有缘?后来有一个晚上,正好我上夜班,你披着一件军大衣,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和别人说话。我突然发觉自己心跳得很快,手直发抖,连工件都夹不紧了!我背过身去,不禁对自己念叨着:他会走过来吗?要是他走过来,就说明——说明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还是不断地念叨着:啊,希望他过来,但愿他过来……一直念叨得我耳根发热脸通红。快下班时,别人都在打扫机床了,我也没动弹,还在暗自巴望着。这时你果然向我走来,我心里那个喜悦啊,就别提了!还有一个晚上……”

她说起那个奇特的夜晚,她如何在李菲菲的疑虑和质问中去了他的房间。

“可是我一跨进门,一看到你,马上就明白李菲菲说的有道理,一个女孩子绝不会无缘无故去找一个青年男子,至少她都是喜欢他,甚至已经被他迷住了……你还记得吗?当时咱俩都有些窘,我就更是狼狈不堪、尴尬万分,因为暴露了自己的心思嘛——那时也许我就爱上你了?只是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吧!”

他们又彼此讲了一些在多年相识中没有注意到,没有看出来,没有完全弄明白的事;不知不觉地互相显露了各自心灵深处的秘密。不这样,一个人就不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很多事对他们来说已经公开,却仍然使他们好奇——因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永远都不会将一切暴露在别人眼里;有些不明真相的东西不仅吸引人,而且使人害怕。人们在无止境地热爱着另一个人时,总希望当他们还没认识对方时,对方就是清白,纯洁的,干净的,道德的;害怕在他们所爱的人身上发现什么瑕疵……幸好到现在为止,方岩和凌鸿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往事的回忆,都为他们的种种胆怯的猜测提供了愉快和满意的答复——他们彼此没有了解错。这决不是说他们两人都是至善至美的,而只能证明爱情是非常具有谅解特性的东西……

到后来,方岩竟然附在凌鸿耳边低声说:“哎,我觉得挺有意思:以前被你和文燕、李菲菲嘲讽为冷血动物的人,如今却热烈地爱上了你。而你呢,却成了她们嘴里那个‘倒霉的女孩子’……这一点,你曾想到过吗?”

“哎,我那时怎能想象得到?”凌鸿又兴奋又欢快地连声问,“你呢?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在所有人中最爱我?永远爱我?”

这话她几乎问了一百遍,他却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嗯,现在可以这么说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闪亮,凌鸿心想,看来他的确爱她,她也终于心满意足了!

“我也是这样——我最爱你!甚至我对父母的爱也比不上对你的这份爱!我时常觉得这点很奇怪:这么一个陌生人,为什么突然就会闯进你的生活?夺走你的一切旧爱,那些对父母弟妹还有亲人和朋友的爱,而占据了你的全部身心,给了你一种新的爱呢?这岂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她把头埋到他怀里,激动万分,“唉,我现在也是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怎么爱都得不到满足!”

“我知道你,我明白你!”他也激动得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可是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待——让我们等待那神圣的一天……”

他说这话时,知道她很爱自己,因为在她身上没有一处不表示出这种爱。但是他却不知道在那一个时刻,他对她的爱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到底有多深切?她对他有多么专诚?多么柔顺?将来为了他又会怎样忍痛受苦,怎样矢志不渝,至死方休——这一切,也许还要过上许多年他才会知道!

在那天晚上,方岩又再三叮嘱了凌鸿许多事儿,好像她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姑娘(事实上也差不多)。最后他们还相约,暂时对这相爱的事保密。但他答应她走的那一天,到火车站去送送她……他们就这样谈了一整夜。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在茫茫的天地之间,已经可以看到一场伟大的宇宙斗争的迹象了——那个黑夜跟白天交替的时刻到了。光明已从目力达不到的地方渗入了黑暗,空中的帷幕逐渐由黑色变为灰色,它的蔚蓝色背景也越来越清晰了……第一只鸟儿开始了欢歌,睡醒的生命用越来越多的声音汇入了这合唱——这是即将到来的一天,喧嚷的一天,崭新的一天!

年幼的时候,我们都曾在一个动人心弦的日子里,到过本城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火车站。当我们吸着车头上散发出的机油香味,瞅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铁轨时,曾想象着这些铁轨无限地延伸着,一直延伸到美好的远方……

当轰隆轰隆的列车风驰电掣地驶过身旁,我们也曾屏着呼吸,无限向往地盯着塗得闪亮的车次牌:“成都-北京”,“成都-上海”,拂动着雪白窗帘的餐车,也让人充满了美味的华丽想象。而那些载着神秘莫测写了黑字的大货箱,或者装满成捆原木柴的货厢,还有成列新出厂的拖拉机的平板车,更使人向往——真想爬上这些平板车,躺在温暖喷香的木材上,任凭火车把我们载到天南海北……

今夜,当凌鸿独自一人走进火车站时,心情也同样激动。她站在灯光辉煌的广场,看见场中美丽的圆形花坛,旁边那高阔的售票厅,挤满了旅客的候车室,觉得有一列不知去向的火车,正像儿时一样神秘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走进宽畅的候车室,坐在一条空着的长椅上,焦心地等候着自己的真命天子。提着行李和网篮的旅客在她身边匆匆走过,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懒洋洋的千篇一律的声音……这一切把乍出远门,即将离乡背井的淡淡忧愁兜上了心底。但那列神秘的火车却以更强大的力量吸引着她——它将把她载到什么地方呢?

她不由得想起马克思的一首诗,几乎完整地诠释了她此刻的心情:

我穿着一身灿烂夺目的盛装,

心怀着骄傲,智慧在闪光。

在你面前,我的一切忧伤全都消失,

幻想如春天的树木般不断生长……

让我们勇敢地奔流吧!

哪怕风暴和瀑布的怒吼。

为了寻找神圣的成就,

为了回来再跟你聚首。

离开车只有一个小时了,才见方岩背着挎包,大步走进来。

“你知道吗?杨波也要来送你呢!”刚坐下,他就说。

“真的?你怎么知道?”她有些吃惊。

“他今天来我家玩儿时告诉我的,临走前,还想拉我一道来送你呢!我推说有事拒绝了。等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来了……刚才在外面也没碰上他。”

“他这什么意思?”凌鸿不悦地嘀咕着,觉得今晚都被此人给毁了!

方岩却显然很愉快,一直微笑地看着她。“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呗!”

“那咱们就离开这儿,我可不想看见他……”

他没说什么,帮她提着行李,来到离候车室几百步远的一座废弃的桥下。这真是一个幽静隐蔽的好地方,荒芜的桥面上堆着许多待运的木材,一阵潮湿的风无情地摇捍着桥边的树梢,吹落了一片片黄叶,在黑暗中四处飘散。桥对面有一栋铁路工人住的小平房,窗户里闪动着微弱的灯光。一个房间里的留声机大声唱起来,在铁轨旁躺着的那只小狗,便用短促的叫声配合着这音乐……

他们脸对着脸在桥洞里坐下,好一阵,两人都在黑暗中互相望着,没有说话。

“我走之后,你会忘掉我吗?”她握住他的手,轻声问。

“看我的行动吧,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淡然一笑。

“常来信,好吗?”她把那只长满老茧的大手紧贴在自己腮上,然后亲吻着。

“有事再去信吧?”他极力用轻松的调子,打趣地说,“八比一好吗?你来八封信,我只回一封……”

“不,哪有那个道理?”她明知他在说笑,却鼓起腮帮子不乐意,“我们说好了,一周一封!”她又望着他,不容置疑地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不准去广播室?”他继续开着玩笑。

她轻声笑了,“不,是请你有空去我家看看。我妈迫不及待想见到你呢!”

“该去的时候一定去。”他搂过她来,轻轻吻着她的头发。

在黑暗中,她脸上浮起了最幸福、最甜蜜的笑容。她靠在他胸前,心醉神迷地闭上了眼睛,喃喃低语:“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思念我?”

“会的——思念的程度跟你差不多!”他安抚地说。

“可是我一到学校,就要尽力忘掉你,不去思念你,专心学习,好不好?”

“当然好了,可我不太相信你能做得到。”他暗自笑了笑。

“为什么?”她心里清楚,又假装不明白地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着,更加热烈地吻着她。

谈话中断了,他们就这样紧紧依偎着,渡过了余下的时光……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他们才从对方的手臂里挣开,互相搀扶着走出桥洞。在大桥的阴影下他们又一次吻别——这时他们没有情意绵绵,心里也没有涌上来忧伤,替代的是即将成熟的感情,和就要走上新生活的兴奋与激昂的豪情……

方岩没把凌鸿送进火车站,他们在检票口就分手了。凌鸿也怕同行的那几个人看见,只得让他悄然离去。目送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她突然感到一种孤寂袭来,内心不免伤感。但她很快就振奋了精神,独自提着行李走向自己的那列火车。她一眼就看见了随同厂里师傅们来送行的,已经在月台上等了半天的杨波;而杨波只来得及挤过人群,跟凌鸿搭上了一两句话,开车的铃声就响了。

厂里同去西安上大学的共有五人,老张是临时的领队。他们一行人都跳上了火车,又从车门口探出身去,向月台上的人群激动地招着手。迎面刮来的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开,拂动着他们的衣襟,并且温暖地刺痛了他们的脸颊……

列车徐徐开动,驶向新的征程。车轮间金属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快,送行的人们和站台旁的建筑物不断向后退去。那些城市郊外的小房子,把头点了点便掠过去,一片片竹林、茅屋和树丛也闪了过去,冲上来的是月光下美好的旷野,那清新而刺鼻的气息也从门口涌进了车厢。火车在黑暗中向前疾驰,车头雪亮的光柱里,田野四面展开,变得更平坦了。暴风雨般跳入眼帘的大地,似乎每一秒钟都在伸展着和开阔着。凌鸿站在车门口,似乎忘却了一切,仅只意识到那从四面八方冲向她的,这些无边无际的旷野带来的令人振奋的感觉……

许久许久,她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车厢里又热又挤,充满了许多声音发出的难以听清的嗡嗡声,起伏不断的热闹声,还有低低的谈笑声,仿佛一种久被压抑的力量所发出的声音,在平稳而又片刻不息地喧腾着……

在这个飞驰的列车上,她独自久久地靠窗坐着,透过窗玻璃凝视着外面的黑夜,凝视着夜色里依稀可见的蓝黑色天幕——生命、青春、爱情,都在这凝视中呈现出它们的全貌,那种深度和强度使人有触电的感觉。她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无法阻挡的生命的激流,正带着爱情的旋涡,饱含了青春的热浪,在向前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