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0日
南方初春的早晨,一片薄雾仍弥漫着全城。半上午时,雾霭中闪耀出一道怯懦的的阳光,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一道比一道勇敢。太阳一出来,雾就逐渐变得更稀薄,化成一片片玫瑰色的云彩,袅袅上升了。透过这些轻雾,能渐渐看清宽阔的市区大道,街沿上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十字路口耸立的新华书店大楼……
太阳升得越高,它的光芒越温暖,城市的轮廓也就越清晰地呈现出来。终于,周围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了:人行道旁有条纹的米黄色栏杆,交通警察站着的尖顶小岗亭,马路两旁新修建的还来不及安上玻璃窗的高楼大厦,以及更远一些的,那广场尽头巍峨壮丽的展览馆,还有它面前高耸的伟人雕像……
刚上班,我就带着几个连队的宣传员来到人民南路中段,这里横放着几条已经写好的巨幅标语,红色字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那么鲜艳润泽,闪闪夺目。我们要把这些标语挂到新华书店楼顶上去,几个人刚牵起标语绳,就听得有人在叫我。
回头一看,是方岩骑车经过这里。他驶到我跟前,没有下车,双手扶把,两条长腿支住地面,笑着问:“今天下午我要回厂,你有什么事儿要办吗?”
“我正想给杨波捎去一张条子——我要跟他摊牌了!最近这几天,他不断请朋友来当说客,我都快烦死了!必须表明态度,好让他彻底死心!”
方岩听了没吭声,我边说边打量着他——刚入阳春,他已换了单装。上身还是那件洗得干干净净、有点发白的旧军装,下面却是一条比较新的深灰色的确良长裤,脚下穿一双崭新的白底黑面北京布鞋,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俐落干练。刚剃过胡子的方脸盘在春阳映照下格外年轻英俊,难怪我一时没认出——他从来没有这么帅气过嘛!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不由得看呆了,暗想文燕真没有白夸他……
方岩可能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声“走啦!”,一偏长腿,上车离去。
我也有些窘迫,心想今天怎么啦?早知道不能以一个人的外表去评价他,倘若那样,杨波可比方岩漂亮得多!但当他突然收拾整洁,换上一身朴素大方、更适合他的穿着时,我仿佛觉得他整个人——连带他的思想灵魂——都变得更加可爱了!
旁边有个宣传员看我长时间目送方岩,便上前问:“这人是谁?”
“三连指导员。”我清醒过来,顺口回答,“他也是我们车间副主任……”
“你们车间的领导这么年轻啊!”那人惊讶地叫起来,“我们厂派来的那些连干部,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哪有小伙子当指导员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突地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愉悦——因为方岩进厂时间较长,担任职务较多,加之他稳重老成的工作作风,深思熟虑的待人接物,跟我在一起又总是摆出老大哥模样,甚至是长辈一般的姿态,使我感到在他面前低了一头,矮了一辈。尤其是当他摆出兄长的架子,亲切的训斥我,悉心的呵护我,或者善意的嘲弄我时,只觉得他是个比我年纪大许多的领导。现在听了这人的话,我才顿时感悟到,方岩也是个年轻人嘛!并不比我大多少!我们是平辈,是同龄人!而他身上那股热血青年的蓬勃朝气,那种正当风华的青春活力,也是周围每个人都能清楚发见的……
我和宣传员们一起登上新华书店顶楼,跑来跑去地拉标语。我在那宽阔平坦的阳台上,像个小姑娘一样蹦蹦跳跳。我的心舒畅的就如那太阳光洒在平台上的金点子,我的心欢动跳跃的就如那只在春风的拂动里,轻轻摇着翅膀的小蝴蝶……
挂好标语,回到指挥部,路上就看见一堆人正围在招待所门前吵吵嚷嚷。我发现那些人都是三连的,却没看见方岩。只见矮壮的杨连长脸胀得通红,结实的拳头高举过头顶,正在那里大喊大叫着,活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走进指挥部,一眼就看到方岩背对我,披着那件旧军装,望着墙上的图表深思。
“你怎么在这里?”我赶快上前问,“三连的人在那儿吵什么?又出事了?”
“小声点,我都知道了!”他回身对我摆摆手,“他们是想硬撞开招待所的后门,好从那里运土进去,那样就会方便得多……”
我也看看图表,“自从招待所关了后门,你们的土方任务总是完不成。”
“是啊,招待所的做法是不好,但我们也该凭组织原则办事嘛!吵,并不顶用。但我说服不了他们——杨连长的性子你也知道,所以我就躲到这儿来了……”
我会意地点点头,去给他泡茶。方岩也点起一枝烟抽着,只听他说:
“哎,那天我们去西北桥,碰见的那个人果然是三连的!他又大嘴巴告诉了别人……这两天好多人来问我,是不是跟你出去过?我说,是有那么一回事!”
“啊,你都承认了?”我有些吃惊,还有些不安。
“这有什么关系?何必否认呢?”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只好改了话题:“新华书店来了一套《中国通史简编》,你要吗?”
“什么?通道打开啦?”门外跳进来杨连长,大声叫道:“招待所同意了?”
我吓了一跳,“我是说通史简编!你怎么听见一个通字,就疯魔了!”
随后进来的人都笑起来,杨连长坐下,叹了口气,“小凌呀,你不知道,这阵子真把我急坏了!你是三连调出去的,我们任务完不成,你可得帮我们说话呀!”
我也笑起来:“我只能在宣传上帮你们说话,有什么好人好事,只管介绍。”
杨连长还没开口,方岩就跟着插科打诨,“如要采访,我们杨连长可是第一个先进典型。他传土时也要唱语录歌,而且挺腹收胸,好一副战士本色呀!”
我笑得前仰后合。这时,又陆续走进来几个连干部,还有总指挥部与招待所的人,看样子要开会解决此事了。我连忙小声问方岩,他什么时候回厂?
“你瞧这阵仗,一时半会儿的,我怎么走得成?”他懒洋洋地说,“何况你不是要带条子给杨波吗?没有你的手令,我也不敢走啊!”
我连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摊开一张纸,“好,我马上写,你开完会再走。”
他却仿佛下命令似地说:“哎,把你给我泡的那杯茶递过来……”
“你自己过来端茶嘛!”我趁机对他示意,让他坐到我身边来。
他果真听话地坐到我身边的椅子上,随即开始乱掏我的挎包,翻看那些叠得挺整齐的各连稿件,把一个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好像知道他有这特权似的……
我见他要打开我的笔记本,连忙抢过来,“真讨厌,别乱翻人家东西。”
“偏要翻,是你教我的……”他俏皮地说,“忘了?你还偷看过我的信呢!”
经他一提醒,我也想起那件荒唐事。那封信是一个女人的笔迹,李菲菲猜是华瑞林妹妹写给方岩的,我却莫名其妙有点紧张,只怕那是一封求爱信。听说华妈妈挺喜欢方岩,想招他做女婿。所以李菲菲要拆开看,我也没阻止,内心也想偷窥……
事后方岩责备我们说:“你们这些复员女兵,真是兔子打伞,无法无天啊!”
我想起自己跟李菲菲都属兔,不禁哈哈大笑。现在却有点不好意思……
“又说,都说了好多遍了!”我佯装生气,背过身去,“再说就不理你了!”
“真的不理?一辈子不理?”
我回过身来,只见他偏着头,意味深长地微笑着,那副神态和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喜爱与逗弄,以及明知说话人地位显赫的骄傲……我不禁红了脸,一味按自己的猜想去领会其中的含意,越想脸越发烧,还怕别人看出来。
幸亏这时,马总指挥也回来了,立刻宣布开会。于是争吵又从头开始,大家也就顾不上发现我的异样神态。两个单位都有意见,两方人马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杨连长尤其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方岩却坐在那里从容观阵,一言不发。
老马见此情形,就笑道:“连长冲上去了,指导员应该稳得住嘛!”
此人是东郊工业局派来的干部,听他说,曾在市委书记——方岩父亲的手下工作过,认识他们一家,跟方岩也挺熟。他第一次见到方岩,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好啊!市委书记的三公子,小时候爬树上房,无所不为,现在也当领导了……”
我们听了都忍俊不禁,方岩却不动声色,照样在会上反对马总指挥的“神仙计划”,指责他是在搞“大、洋、全”。老马也只好苦笑着,不跟方岩计较。
此时方岩听了老马的话也不以为意,竟然没表态,似乎打定主意要作壁上观。
老刘见状,就说:“方岩也是毛头小伙子嘛!年轻人哪能忍得住?”
“哼,若不是指导员不让,我们早就冲进去了!扁担罗筐扔一地,看他们怎么关门?”三连一个马脸排长说,他是我们厂的工人,也是方岩手下一员战将。
“冲进去?”老马冷哼一声,“冲进去就要挨批评!”
这时连我都盼着方岩站出来说句话了,他却仍然不吭声。当争论更加激烈时,他索性离开会场,不知去干啥了?开会总是迟到的六连长恰好这时走进来,看也不看就坐在方岩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方岩回来,我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坐到会场尽头那把空椅子上,心里顿时觉得挺失落,便回头瞪了六连长一眼。那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人,以为我是在不满他的迟到,连忙报以歉意的笑容,气得我转身不理他了。
这时我新结识的朋友——总指挥部的宣传员冷梅来了,在门外喊了我几声。她搞到两张精彩的篮球票,没时间去看,就给我送来了。这冷梅原在市委基建系统工作,很有办法,可以说是手眼通天。她也读了不少书,自然就跟我聊得来,还挺佩服我的文才。她走后,我拿着票走进屋,见方岩居然以主人翁的姿态坐在我的座位上了。我悄悄走过去,在椅子背上敲了两下,他顿时会意,就跟在我身后走出来。
“你想去看篮球赛吗?我这儿有两张票,好不容易弄来的。”我问。
他大约是误会我要跟他一起去看,连忙摆手,“没时间,下午还要回厂。”
“那就让它作废吧!”我撕碎了篮球票,又想起一件事,“哎,前几天我不在,有人送稿件来,说是交给一个复员军人了……我原想不起指挥部里哪有这样的人?刚才见你坐在我的位置上,才想到可能是你吧?你把这稿件放哪儿了?”
他正要回答,忽听老马在里面高声叫他,他连忙答应着进屋。我觉得自己七进八出地扰乱了会场,不敢再跟进去,就下工地收稿件了。
待我回来,会议结束了,三连的人还没走。老马见到我,就开玩笑地说:
“小凌要请老方看戏了!为什么不请我们?”
“没这回事,不是的……”我连忙否认,脸“唰”地就红了,竟然很害羞。
老马却指着我笑道:“还不承认,我看见冷梅给你送来两张票嘛!”
“哎呀,你的眼睛真尖!那不是……”我语无伦次地分辩着。
方岩有意替我解围,就递过来一个水瓶,“没水了,打水去吧……”
我连忙跑开,心里却很诧异。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心慌意乱傻不拉及,方岩却落落大方,从容应对……是否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才会这般光明磊落?
我打回开水,老马等人都去吃午饭了,屋里只剩下……居然只剩下方岩,和可能是刚从广播室回来的冷梅在聊天。哎,我有点奇怪了,他俩怎么认识的?看来冷梅是个自来熟,竟然没通过任何人,就跟方岩聊上了,两人还聊得挺起劲!
我不知道怎么的,见此场面就有点不快。连忙坐下来,位置正好在他俩中间。这样也好……这时方岩正伏在我桌上写着什么,冷梅却推推我的手臂,有话要说。
“哎,我想看看他写的字怎么样?”她指指埋头写字的方岩。
方岩的字不怎么样,虽然他也在练字,但他个子挺大,字体却很小。而且他写字就跟大姑娘精心绣花似的,目中无人,拒绝打扰。于是我也推了推方岩的手臂……
他回过头来,似乎明白我们想干什么,粗声大气地说:“莫名其妙!”
我跟冷梅对看一眼,都伸了伸舌头,无声地笑了。突然间,我就跟她站到一个阵营里,而且互相有了共识。冷梅年纪不小,今年二十八了,还没找到对象。我就猜测,长相老成、性格稳重的方岩在她看来,或许是合适人选?而我呢,也没资格不准她接触方岩,说到底,他又不属于我。当然我知道,冷梅也跟我一样没戏。
方岩把一个空杯子给我看,意思让我再泡茶,我立马就办。冷梅却在旁边说:
“年纪轻轻的,又抽烟又喝茶,成三水干部了!这些东西吃多了不好。”
“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不好!”方岩仍是粗声粗气的,“饭吃多了还会撑死人……”
他们说话的当儿,我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待会儿我送你回家,好把条子给你。”又推送给方岩。他看了不动声色,在纸上写满字,掩盖了我的字迹。
于是我站起来说:“该回家吃午饭了,都快十二点半了!”
他也站起来,“是呀,我们该走了……”
“我还想再听听你的高论呢!”冷梅却不舍,看样子不愿意走。
“你们不走,我可怎么锁门呢?”我催促着,“回家晚了,我妈又该说了!”
“那就走吧,小凌父母对她管得严……”冷梅这样说着,还是不想起身。
方岩瞪了我一眼,“她啊,就喜欢人家把她当小孩子看。一个人要是离不开家庭、朋友这类‘拐棍’,去独立生活,她可就一辈子长不大,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
他看我一脸不高兴,就把头点了点,不再往下说,转身走出去。
我和冷梅分手后,连忙锁上门,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追上了他。
天色骤变,气温猛降,遇上“倒春寒”了!一阵阵寒风夹着冰冷的雨点,直往人身上扑来。行人都裹紧了衣领,匆匆赶回家。仿佛受了这恶劣气候的影响,我和方岩心情阴郁,没再说话,彼此觉得疏远,但又不甘心这疏远地默默骑了很长一段路。
后来他停住车,示意我别再往前骑了,然后自己加速离去。我一直目送着他,心里充满了孤独的不由自主的哀思,只觉得自己比以住任何时候都想留住他,想跟他在一起!但我不能那样做,只能站在那里,任凭寒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3月23日
今天的天气还是不好,吃午饭时,又下起淋漓的小雨,我只得把车丢在家里,披着雨衣,徒步去工地。按规定,雨天要停止土方作业,工地上雨蒙蒙的,看不见一个人影。指挥部的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自动休假了。我打开门,果然空无一人。屋子里阴沉沉的,一阵阵凉风刮来,吹得那几扇破旧的碎花格窗叶咯吱乱响……
我坐下来整理稿件,一边胡思乱想着:这里又冷又寂寞,但若方岩一来,这房子将会变得多么充实,这里的空气又将变得多么活泼啊!
我毫不犹豫地去给方岩打电话,打到他家里,问他下午还来不来上班?
“工地上有人吗?”他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筛去了平日那种略带粗鲁的嘲弄口气,变得十分纯正、动听、沉静,简直令人着迷了。
“没有人你也该来看看呀!你又不是普通老百姓,什么事都不过问的……”我编了些理由,想哄他来。“再说,你不是要给我带一本书来吗?我还等着呢!”
“那么,我等一会儿再来。”他笑了,仿佛明白我的心思。
“不行,要来就快点,最好马上!不然,我就要回家了……”我开始撒娇。
“好吧,马上,马上!”他笑着答应了。
方岩的家离工地很近,但是过了大约半小时,他还没来。这时雨停了,天空还是很阴沉。我打算起身去接他,刚跨出门,就看见方岩披着雨衣从院外走进来。
“久等了吗?”他看见我,不禁笑起来,脸色还微微发红。
我转身回屋,等他进来,就连忙关上门:“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岂敢,岂敢!我哥一接到电话就说,看,都来电话催了,还不快点去!我当时正躺在**睡午觉,看见下雨了,本不打算来……”
“好啊,你这个指导员,命令大家下刀子也要来,自己却赖在家里。”
“我没下过那命令,我只是很委婉地说:下雨可以不来,但要瓢泼……”
他说话总是这么风趣,逗得我大笑起来,刚才的阴霾情绪果真一扫而光。
方岩说着,要去倒茶,我一把抢过茶杯,“少喝点吧,你每次一来,必定要把我们指挥部的水喝光才罢休。也不怕你吃的那些药,都被茶水给解了!”
他又抢过茶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吃的药都没什么用……”
我只好把茶叶筒扔给他,又想起一件事,先顾自笑起来。“真有意思!我妈听说你经常把一天的药一次就吃完,下了个评语说:方岩是个二百五!”
“你好像经常对你妈提到我?”他立刻警觉了,“你妈还说我是及时雨呢!”
这阵子在工地上,离我家不远,我几乎每天回家吃午饭,也确实跟我妈谈起过方岩。那个“冲破天”的评语就是我妈给的。听说方岩的工资经常借给工人们,我妈又皱起眉头说了一句:“他想当宋江吗?真是个仗义疏财的及时雨!”我想我妈也看出点名堂来了,但我没跟她老人家说过自己对方岩的感情,否则我妈可能会反对……
我也不想跟方岩细说这个,便搪塞道:“我妈对我的每个朋友都很熟悉……”
“那只好由你去说了!”他掏出一个大烟斗,点上烟丝,悠然自得地抽起来。
我猛一发现,稀罕得不行。“哟,你怎么也有这个,活像个老古董嘛!”
“这个节约,年轻人,你不懂。”他微笑着教训我。
“看把你节约的!连件棉衣都买不起,又是穿你弟弟的吧?”我瞧瞧他身上穿的那件旧绵衣,很旧很小,大约是天气骤冷,他胡乱抓了一件来穿,不太合身。
“你别看我穷,若不是工资总被工人们借走,我现在也该有几百元家当了!”
“这我相信,谁叫你穷大方呢?听说有一次,你连饭票都买不起了?”
“是有那么回事,我嚼了几天干胡豆充饥,连烟都抽不起了……”
我真是闻所未闻,不禁叫道:“你竟然穷得戒烟了?听说抽烟的人轻易戒不掉?”
“我就能戒掉。只要我想戒,就可以不抽。”他骄傲地宣布。
对于方岩抽烟一事,我其实并不反对。我身边的人都不抽烟,反倒让我觉得,抽烟的男人挺潇洒,有风度,身上那股味道也怪好闻,或者那就是阳刚之气?
“抽烟也没啥,只是别抽得太多。那样对身体不好。”
“你干脆说,抽烟的人活不到三十岁。有个医生就对我这么说……”
我吓了一跳,忙说:“哎,医生的话你该听,你也太不注意身体了!比如说吧,这天还不热,倒春寒就得捂绵衣……你呢,经常光着膀子干活,不怕招凉吗?”
“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要是不脱下来,贴在身上更招凉……”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反正一句话:按倒点!”
“哟,从哪儿捡来的四川话?”他乐了,“你总是把我当病人看待,其实我身上这些病,没有一个算得上是‘病’……”
“病就是病嘛,还有什么算不算的?别忘了每次输血,你总是被刷下来!在厂里检查身体,你也只有肺活量和握力这两项合格。李菲菲说你就是半条命!”
“也没她说的那么严重。”方岩毫不在意地笑起来,“在我所有的病中,只有习惯性肠炎厉害点吧?每年一开春就要犯,灵得很……”
“那……”我马上想到,“要是你今年也犯这病,还怎能在工地上劳动?”
“不要紧,死不了,我的命长着呢!那个医生曾预言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可是你看,我这不是快要翻过死期了吗?还活得好好的……我怕的倒不是早死,短命,而是但愿在我死后,不要听得人说:这个人活着就没做过什么有利于人民的事,对国家的贡献也太少!那我可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若不是今天聊得这么深,我还真不知道他有这许多病!但看他那个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样子,谁又会相信这话呢?我又想,方岩还不至于因为我对他的感情,而编出这些瞎话来吓唬我吧?那他真该多注意了……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摆手道:“哎,别劝我,你们女人都这样!我妈也是,经常叨叨说,我不注意身体……我就很不耐烦,总要顶撞她老人家。”
我只好说:“那你妈妈不是挺伤心吗?”
“我认为,要是接不好他们的班,我们的父母才要伤心呢!像我这样的家庭,温顺和孝心并不能宽慰长辈的心……”
他说得挺革命,他也是这么做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赞同地点点头。
方岩又笑着说:“再说我妈年纪大了,叨叨起来也挺烦人。你们女同志啊,就是嘴碎!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互相交换情报……这都是你们女同胞的特点。”
“也包括我吗?”
“无一例外。”
“你的女朋友呢?别忘了,她也是女同胞。”
“不包括她。”
“怎么?她就那么伟大?”我不服。
“她不在这里嘛,暂时不属于此列。”
“幸亏她不在这里,否则你一定要像轻视我们女同志一样轻视她,同时也像欺负我们一样地去欺负她!”
“哦?我这辈子还没欺负过人呢?是该找个人来好好欺负一下……”
“哎,这话可别让你的女朋友听见了……”
“我当她的面说过了……”方岩突然意味深长地说,“昨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了我那位朋友的消息。她还在外地当兵,她说,不打算跟任何人通信!”
我看了看他,理解到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他就是这样,经常会冷不防地说出一些深思熟虑的事,让你措手不及。于是顺口问了一句,“也包括你吗?”
“听她告诉别人说,也包括我在内……”
“你们这样好吗?”我满腹疑虑,却难以表达,只得喃喃说,“万一失去联系……”
“那倒不至于。我们分手时虽然没有明确此事,但两人早已心照不宣了。也许是她嫌我太冷了,而我又嫌她太热了吧?她就索性冷一冷了……”
“一冷就冷了这些年?我看主要怪你,人家女同志不好意思,你该主动嘛!”
“怎么能怪我?她知道我的地址,我不知道她的,应该她先来信嘛!”
“那你不会去打听一下?”我是真有点替他着急了,哪有这样谈恋爱的?
“我打听有什么用?何必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呢?她若是想跟我好,自然会来信,否则,我打听也没有用……你说呢?”
他居然把球踢给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尽管他说了一大通,但这位女同胞的形象仍然很模糊,我甚至怀疑过,此人是否真正存在?不如问个明白。
“你的女朋友性格活泼吗?爱好文娱体育活动吗?”
“她在中学打过篮球,但打得不算好。文艺活动嘛,大概爱好一些。听说她有次在部队的晚会上表演独唱,震住了所有人……至于性格,怎么说呢?活泼也有轻浮和稳重之分,不能相提并论。比如李菲菲,再怎么活泼,也不能博得我等好感!”
我听了点点头,突然厌倦了这个话题。不管怎么说,他的女朋友也不会博得我的好感呀!而且我总觉得方岩提到她时,有一种不能让我信服的神情……
正好说到李菲菲,我就改口问:“这个月的粮票,我怎么收到两份?你和文燕都给了我一份,是不是其中有李菲菲的?你们谁搞错了吧?”
“我给你的那一份,是你们车工班黄师傅交给我的,怎么会搞错?”
“哎呀,偏就错了!黄师傅调到磨工班了,她给你的粮票准是李菲菲的!”
“那我记不清了,反正她当时让我带给谁来……”
“那你就认定了是给我的?瞧你这马虎劲儿!”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热呼呼的——记不清带给谁时,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我!
在这温馨的气氛中,我不禁放低了音量,柔声对他说:“我妈今天警告我了,说我要是瞒着家里有了第二个男朋友,他们就要开除我的家藉了!”
这是我放出的又一个试探性气球,方岩却带着宽容的善意微笑着,也低声说:“谁叫你把和我的事都告诉你妈了?”
我脸上发烫,不禁用手握住脸。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已到下班时间,工地上照例停止广播,气温又开始下降了,屋里越来越冷,但我们谁也没有提及回家的事。这也是他的一种宽容吧?他早该知道我叫他来工地,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做。而他一来,整个指挥部里就温暖如春。我们放松地漫谈了这么久,我欢快地觉得,这个男人就像一盆火似的,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心里总是很烫贴,充满温暖,能忘掉一切:饥饿、疲惫、严寒……
“指导员,关心一下宣传工作吧?”我又找到了新话题,“你们三连的稿件,每个月总是最少。你们的土方任务,也总是拉后……”
“你就知道逼着我要字面上的东西,其它一概不管。你也不看看,你们指挥部订的都是什么‘神仙计划’,哪项任务能切实完成?工地上编制又这么混乱,人员这么庞杂,大多数都是为了偷懒、贪玩才来参加劳动。干部也没有谁真心出力。最重要的是,这人防工程修了管不管用哦?在这里干下去真没劲!可你们呢,还在大喇叭里唱高调,什么‘十里金河红旗飘,千军万马逞英豪’,听了就让人恶心……”
他第一次大发牢骚,我很惊讶,这些问题我也确实没想过,反倒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高兴。“哈,就算你说的有理,但我决没想到,你也有意气消沉怕困难的时候!昨天三连的副指导员老周还跟我说:你们厂来的方指导员真革命,每天都埋头苦干,拼死拼活的!把自觉的人都给感动了,不自觉的人还是照玩儿不误……”
这本是一种褒奖,方岩听了却闷不做声,可能觉得这样做稀松平常?我又故意逗他说:“老周还说,没见过这样当领导的,让我写稿子批评你呢!”
“等你的批评文章写出来,我已经不在工地上了……”
“你要到哪儿去?”我吃了一惊。
“回厂去。”
“厂里同意了?”我知道他早就想回厂,提过几次却未获批准。
“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四月份肯定要打回老家去,直接杀到车间里。这副主任我也不干了,回钳工班,摸起我的工具就干起来,厂里还能把我咋的?”
“你敢乱来?”我心情复杂,肯定要阻拦,“你还是党员呢!别忘了党内正在吐故纳新,你要是这么做,肯定会被人家劝其退党……”
他索性说个痛快。“党员要有党性,但厂里也不能总拿组织原则来压我!大学不让我上,车间不让我回,我成了一根腊肉骨头——啃着没味,丢了还舍不得!”
我本该从他的话语中听出那份无奈——身为走资派的儿子,他心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委曲!而我却总想着,他此举是不是又想躲开我?一旦得逞,他倒是可以自由行动,我却被“固定”在指挥部里动弹不得,那我跟他的关系真是彻底无望了……
于是我宽慰道:“别这么说,厂里是培养你,以你的年龄,肯定是青年接班人!”
“那也没有这么培养的!**时,老干部为什么受冲击?有些干部为什么在群众中没威信?就是因为这些人不学习,对主席政策理解得不透,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缺少或者根本没有组织才能和领导艺术。有些是上面硬提起来的,工作能力不够,所以群众对他们有怨气,要他们下来,先学会当老百姓再说……难道我现在不该接受这个教训吗?如果厂里真心要培养我,就该把我放到生产第一线去,扎扎实实地当好一个工人,在实际劳动中多得到一些教益和经验。这样过了几年,看我果真是个当干部的料,有了一定的生产经验和现场实践,具备了政治水平和领导能力,在群众中也有了坚实的基础,那时再提拔才对嘛!像现在这样,人家可能会说我是靠父亲地位爬上去的,或者说我是借造反之风登上青云的,不是真本事!以后一个运动到来,我不就爬得高,摔得重吗?那还不如让我现在就下来呢!”方岩说着,好似半开玩笑,又意味深长地吟道,“上不去,就滚下来,切勿吊在半空中……”
“你可真能糟踏自己。”我惊叹他的成熟,只好说,“但你肯定是个皎皎者!”
“非也,你们很多人都不能正确看待我,厂领导也是这样,从不为我着想——他们自己走过的路,为什么还要我再去走一趟?他们的路快走完了,我还长着呢!”
“得了吧。”我又打趣道,“医生不是说你短命吗?你的路也不长了……”
“就那样,我也有一、二十年的岁月吧?”方岩被逗笑了,“你们呀,尤其是文燕,总把我看作工作能力很强的人。其实我心里很明白,我这个人不行……”
“可不,文燕经常说你聪明,注定了这辈子要干大事!”
“那她过奖了,我还不如她的朋友凌鸿同志聪明呢!”他故意跟我开玩笑。
我反而不好意思,忙说,“我聪明吗?我最傻了……”
“不,你是挺聪明的,也有一定才干。虽然我对你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不太赞同,但对你的聪明,我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又来讽刺人了!”我故意撅起嘴,装作不高兴。
“真的,这话完全发自内心,是由衷的!”见我直摇头,他又笑道,“大约是我不太会说话吧?这么动听的话让我说出来,也使你觉得不入耳。”
“你挺会说话,就是以后应该少说,尤其刚才那些话,”我也变得一本正经,“这些问题太复杂,想了说了,也解决不了,弄不好还得扣上一顶大帽子,何必呢?”
“那我不想这些,又去想什么?去想吃什么穿什么?国家大事不闻不问?”
“你一个人关心国家大事有什么用?要大家都来关心,一起解决才行。”
方岩认真起来,“别忘了,你我都是工人阶级的一员!”
我知道说不过他,赌气不开腔了。这时天色已暗,外面全都黑下来了……
方岩喝了一气茶水,起身说。“好了,同志,我们也该走了吧?”
他不待我回答就走出屋。我收拾好东西,在大门外等了很长时间,他才出来。
“怎么搞的?推个自行车这么久啊?”我说,“今天回去晚了,要挨骂了……”
“那你只好听着呗!”他说,跨上车去,“我回家也得挨骂。前天我的肠炎又犯了,拉肚子拉得人都虚了,一进家门就不行了,差点跪在地板上!把我妈吓得眼睛都直了,她让我今天去看病,我却跑到工地上,陪你聊了这么久……”
“不好意思!”我歉意地叫道,“看来你真该回厂,不能在工地上干下去了!”
“没关系。死不了!”他还是这么说。
我趁机央求道:“那就送送我吧……”
他没回答,算是默许。这时天已黑尽,在路灯的照耀下,雨后的马路如同玻璃般平滑如水,闪亮如镜,反映出我俩一前一后的身影,是那样的清晰修长。自行车的轮圈也像一束束光坏,时时闪现在我们眼前。初春寒冷的夜晚里行人稀少,我们尽可畅怀疾驰,只有某个电影院散场的盛况,把我们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方岩眼望前方,突然漫不经心地说:“我下个月回厂后,就谁也不理,当个清教徒了!闭门好好读几本书,即使不能学出什么名堂,也应求个‘博览’。”
“连我也不理吗?”我问。这时我们又拐进了一条清静的小巷子。
“你还在工地呢。”
“回厂之后呢?”我又中招了,不禁步步逼问。
他给我开了一个口子,我却不依不饶。“你以后就不来我们指挥部玩儿了?”
“还来干什么?”他这时的语气,仿佛已经回到了厂里。
“你不给我送工资来了?”我终于想到一个过硬的理由。
“我交给别人带来就行了!”他见我绷着脸儿不高兴,又补充道,“以后有事就来,没事,自然就算了呗……”
到了巷子尽头,发现有家小卖部亮着灯,他就跳下车来,“我去买包烟。”
我一个人站在暗处,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小卖部门前绰约的灯光里摇动,一种怅惘——又似若有所失,又似失而复得——的情绪摄住了我。那正是一句古诗词所提及的影影绰绰的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心里一动,种种念头都纷纷然涌上心头,让我如醉如痴,难以自禁……
正在我细细品味,想得发呆时,方岩回到我身旁,叫了我一声。我猛然清醒过来,怔怔地上了车,跟在他身后默默骑着。然而好一阵子,我都无法平静自己的心绪,也来不及把那一瞬间涌至心头的各种念想,好好整理一下……
“你在想什么呀?”他回过头来问。
我笑了笑,加快速度跟上他,低声说,“我在你面前也不知怎么的,只剩下服从、温顺这种心态了……其实,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拿出你的本来面目嘛!”他笑着,又回头看看我。
我摇摇头,也笑了,“不,你是不吃这一套的……”
走到我们上次谈过话的那个小巷子,我又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情绪……
方岩似乎也有所感,竟然跳下车来,“推着走吧,这里太黑,我看不清路了……”
我心头一热,却故作轻松地问他:“怎么?怕摔跤吗?”
“我无所谓,但你年轻轻的,骨头嫩,摔不得呀!”他也同我开玩笑。
“得了吧,你才比我大三岁,别这么倚老卖老的!”我调皮地笑着。故意逗他。
“大三岁怎么啦?”他果真被我惹恼了,“我都会说话了,你才生下来!”
我们上了灯火辉煌的大街,方岩指着两旁闪烁着点点灯光的大楼说:“你看市里盖的这些大楼,建筑有多糟……我想呀,将来咱们也只能住这样的楼房了!”
我知道他父亲读过大学,是很有文化知识的高级干部,曾在本市的城镇和道路建设中提过许多良好建议,都没被采纳。但他话里的“我们”二字仍让人充满了想象……
但我却故意说:“你不会,你的女朋友在部队上,居住条件会好些。”
他“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去沾她的光!”
来到我家大门前,我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的浓荫下站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对了,以后你们结婚时,洞房花烛夜,可别把我的事儿当笑谈啊!”
“给你打预防针嘛!”我说着,才依依不舍地跟他告别,骑车回家。
有趣的是次日早上,工地做饭的师傅到指挥部来,对我说:“常跟你在一起的男同志,昨天大约加班了?很晚才走。大门关了,他出不去,是我领他走的小门。”
我笑了笑没说话,这才明白昨晚他为啥迟迟没出来。问题是连做饭师傅都知道我们的事儿了?看来整个工地上,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