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鸿曾经下过决心,再不去看方岩打球了。

她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她亲自跑到某中学去,替他们军工篮球队联系篮球赛。其他几个连队的运动员接到通知后,都按时来到赛场,只有三连的人一个也没来。她急得四处寻找,才见方岩跟几位主力队员坐在工地上聊大天!这样等比赛开始,中学生们都快上课了,勉强打了半场球,就被上体育课的学生们占去了场地。凌鸿当时特别生气,球也没看完就走了。她认为是方岩对她组织的活动故意不积极,毫不顾及军工篮球队的声誉!因此她暗自决定,再不充当热情的观众角色了。

今天却又例外,队长老史约她去看比赛时,她居然同意了。因为老史不仅是篮球场上的勇将,也是宣传阵地的骨干。他一手编辑的“工地壁报”在军工各连中独占鳌头,对她的工作也总是积极支持,她便不愿拂他的意。再则,上次她没去看军工篮球队和她母校西北中学的激烈比赛,已经把自己对此事的不满情绪透露出来。比赛之后,方岩连球衫都没换,就到指挥部来了。她当时正在整理稿件,没有理会他,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似乎理解到她对自己冷淡的原因,便去倒了一杯茶喝着,又主动过来跟她谈这谈那的,直到她被他抚慰得心满意足为止。所以她现在想,再不去关心一下军工篮球队,看看他们的比赛,自己这个宣传员就要算“失职”了。

“老史,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事。”凌鸿一边收拾桌上的材料,一边对旁边的老史说,“你们以后比赛时,只让方岩打半场吧?他身体不好,打完球还得劳动呢!我怕他吃不消。别锻炼身体的目的没达到,反而把人给累垮了!”

“不行,小方可是我们队的主力,把他换下来,我们会输的。”全工地只有老史称方岩为“小方”,虽然他自己也只有三十多岁。

“你这个锦标队长!”凌鸿坚持自己的主张,老史无奈,只得答应相机而定。

吃过午饭,凌鸿有意约了一个女朋友去看球赛。她姓季,是厂党委书记的女儿,在工地广播站工作。她哥哥季大毛是方岩的同学,她本人对方岩也不陌生。看球赛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只有她们两位女同胞。凌鸿拉着小季,跑到充作看台的一个楼房的最高层台阶上坐定,在那里可以舒舒服服晒太阳,同时纵观全场。

方岩突然走过来,把自己的手表递给凌鸿保管。小季有点惊讶,但也没说什么。球赛开始后,她俩就忙着聊天,根本无暇观战,话题自然围绕着方岩。

小季说,她哥哥和方岩就读空军技校便是同学,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上挺显眼,字体却浑然不同。一个写得比斗大,一个小得像蚂蚁爬。

老师常在考试中喝斥他们:“季大毛,字写小点;方岩,字写大点!”

逗得全班哄堂大笑。字写得小点就认了呗,方岩那时还喜欢吹牛,夸自己毛笔字写得好,并且得自于父亲的真传。别人请他当面写来看,他见桌上没有毛笔墨砚,就灵机一动说:“对不起,这毛笔字写得好,不等于钢笔字写得好!”

技校的学生一周放一天假,可以回家住一晚。有次方岩就对季大毛说:“你看着,我这次回家要住上整整一个星期!”

于是他星期天在家狠吃香蕉猛喝茶,然后拉肚子,请了一周的病假……

凌鸿听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再看球场上,方岩正在猛打猛冲,截了一个篮板球,大约把他少年时期吃香蕉的英雄气概都发挥出来了吧?凌鸿知道,方岩小时候很调皮,老马甚至说,他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第一天上小学,老师点名时,居然发现他还在树上!凌鸿听后,觉得挺符合自己想象的方岩儿时的性格。有人说,小时候调皮捣蛋,长大后才聪明能干。也许正因为他儿时脑筋灵活爱动弹,长大后才能具备今天这种坚忍不拔的意志,豪放不拘的待人接物,以及健全的知识与智慧。

小季又告诉凌鸿,她父亲在文革前期曾受过方岩保护,因此父母都挺喜欢方岩。有一次他应邀到季家去做客,她妈妈认定大个儿都很能吃,就准备了一大堆饭菜。结果方岩只吃了一碗,就搁下了碗筷。说到这里,小季的话挺有意思:

“我妈像对待大人一样,还给他沏了一碗茶,他恭敬地说:谢谢阿姨!我在旁边见他这么规规矩矩的,忍不住笑起来。妈妈立即呵斥我说:笑什么?自己不懂礼貌,还以为人家都像你那么粗野!”

小季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她的笑并不粗野,反而有些文雅。阳光照在她一口洁白的小米牙上,使她整张脸看上去颇有光彩。凌鸿的心突然一紧,想到一个问题:这小季跟方岩有过交往,她又是个耐看的女孩子,还没结婚,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父母是老革命,跟方家门弟相当,她会不会喜欢方岩?最近这阵子她疑神疑鬼,凡是跟方岩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又对他有好感,她就会想到这点上,所以笑不起来……

这时上半场的比赛已经结束,她俩都清清楚楚地看见,方岩一副不舒服的样子,走到篮球网下,扯过挂在架子上的衣服擦着汗,然后背靠篮球架休息。他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匀称高大的身躯,竟然也在喘息中一起一伏,显然很疲累了……

凌鸿着急起来,用眼睛搜寻着老史,心想他怎么还不换人?好容易挨到比赛结束,凌鸿连比分都不及细看,就拉着小季走出球场。她想去街上给方岩买点吃的,让他在指挥部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就别去劳动了。打了一、两个小时的球,他这会儿准是累坏了。走了一截路,她才发现方岩的表还在自己口袋里。

小季略带诡秘地笑起来:“不要紧,表在你这儿,就丢不了。”

凌鸿不由得心虚了,也怕小季看出端倪,便问她知不知道方岩的女朋友是谁?

“是冯苏吗?”小季立刻说,“如果是她,跟方岩挺合适,也算门当户对。”

凌鸿听得小季这么说,不禁怔住了——这个冯苏又是谁?她想好好盘问小季,对方却说不能再呆了,要回广播站去播放稿件。凌鸿只得自己买了点心,回指挥部去等方岩。想起他爱喝茶,又急忙打来开水,给他泡了满满一大杯。她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在心里讥笑自己。她从小也算受宠,因为母亲太勤快太能干,她虽是排行老大,却没干过什么家务活儿。离开家庭去当兵,在部队上更是生活马虎,同事们都说她不会体贴人。跟杨波在一起也确实这样。如今对方岩却是感情细致,服务到家了!

左等右等,不见方岩来。凌鸿再也忍不住,一口气跑到三连工地,正碰上两位领导人在那里商量事儿。方岩见她走来,就伸手向她。她把手表递过去,又问:

“你怎么不休息一下,就来参加劳动了?”

“上班时间,不好耽搁。去打球回来,已经迟到一会儿了……”

这话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出来,表示她的关切至少在他看来是多余了。

“可是你身体不好嘛!怎么能跟那些小伙子比?”凌鸿心里疼惜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竟然不顾杨连长在场,又似命令,又似撒娇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你再这么不注意,以后我就代表指挥部,不准你去打球了!”

方岩听后,“嘿嘿”地笑起来,凌鸿脸上一热,连忙转身走开。

快下班时,凌鸿从总指挥部回来,见三连工地只剩下方岩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大石上写东西,抬头见她走来,就抽出自己的挎包,垫在旁边一匹砖头上。

“坐吧。不用怕弄脏了你那笔挺的裤子……”

凌鸿坐下来,突然想起什么,连忙问:“你的女朋友是叫冯苏吗?”

“我不是说过,她叫杜青吗?”方岩奇怪地问,“这冯苏又是谁告诉你的?”

“小季说的……”凌鸿心想,看来方岩的女朋友还不少呢!

“怎么会是冯苏?”方岩似乎觉得挺好笑。“她是小季的同学,年龄很小,跟你差不多……我的女朋友是老高三的,比我只小半岁,今年也快二十四了吧?”

听他把自己列为小辈人,凌鸿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年龄不满。她本该再盘问一下这个冯苏的情况,但她却轻轻放过了,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以后你再去打球,就别回来劳动了。如果你身体搞垮了,难道你的女朋友不会埋怨你吗?”

“她有时也说,但我很少理会她。我觉得你们这些小资情调都挺烦的!”

一句话说的凌鸿红了脸,只听方岩又说:“我既然在连里负责,当了个领导,就要给群众带好头嘛!有点小病就不参加劳动,像话吗?”

天晚了,他们起身回家。凌鸿推出自行车,来到大街上,只见方岩正在前面慢悠悠地骑着车,风吹得他敞开的衣衫不断摆动,那样子很潇洒。她觉得,他仿佛在等着她追上去?但她心里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她才清醒过来,而且猛然想起另一件事——糟糕!文燕今天约了她下班后去人民公园,她怎么会把这事儿给忘了?现在文燕一定等久了!

在水磨石砌成的四方形的金鱼池里,一条昂首挺立的石龙神气地喷着水。水珠像珍珠似地洒落下来,惹得各式金鱼摇着漂亮的尾巴,窜上水面来争食。当它们发现受骗时,才悠悠地沉到水里。这个金鱼池很别致地修在一座湖心亭上,在靠近湖岸的一棵大柳树下,长椅里并肩坐着两个姑娘。她们看来对色彩斑斓的金鱼和威风凛凛的喷水龙都不爱欣赏,正在低声交谈着那些年轻女子永远说不完的知心话。

“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太阳都快落山了!让人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今天真倒霉,在工地上没找见李菲菲,你又失约!”

年长的那一位埋怨着刚刚坐下,喘息未止的女伴。她长得非常漂亮,尤其是那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总是奕奕有神,平添了许多丰采。她就是凌鸿的知心好友,以前的文工团员,如今的三级钳工——文燕。

“去总指挥部了,在那儿耽搁了一阵,路太远,所以来晚了。”凌鸿忙说,“李菲菲今天跟小华去办结婚手续了,也没来工地上班——谢天谢地,她总算要结婚了!早该这么做了,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凌鸿故意扯开话题,以免文燕追究她迟到的原因。李菲菲和华瑞林是最近才双双派到工地来劳动的。可想而知他们时常偷懒,方岩对两个老朋友也多有照顾。

文燕听了就笑起来,“是啊,他俩总算结婚了!李菲菲这人长得挺秀气,闹起事儿来却像个泼妇!除了小华,没人忍受得了她!还记得吗?你刚下厂时跟李菲菲关系不错。有一次方岩跟你谈到她,提了一些对她的意见,让你多帮助她。你呢,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诉了李菲菲。结果她去找方岩大哭大闹,说什么:‘共产党员还背后犯自由主义!’硬要方岩给她赔礼道歉,简直无理取闹……”

凌鸿大吃一惊,“有这事儿?我当时可不知道!我把方岩的意见传达给她,她态度挺好嘛,谦虚谨慎的!没想到一转身竟然这样……都怪我,让方岩受委曲了!”

“没关系,方岩不会把这些事儿放心上,他没有那么多儿女心肠。”

“他心胸挺开阔,不像我们女同志……”提起方岩,凌鸿心里就热呼呼的。

文燕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感,“哎,我去找李菲菲时,碰见方岩了。我问他,你在哪儿?他立刻脸红了,一副不自然的样子……怎么回事儿?”

凌鸿心里明白,是文燕所说的“异样眼神”让他不自在,她忙替方岩掩饰:

“他最近自尊心可强了,动不动就脸红!那天总指挥部来人给三连照相,说是他们发明了翻斗车运土,提高了劳动效率。我不过在旁边顺口说一句:土方任务还没完成,照什么相?话音未落,大家就笑起来,说:快别提了,看把我们方岩的脸都说红了,当时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还有一次,他正在我们指挥部里,老马回来碰见了,就跟他开了一句玩笑,说:老方,你日子过得不错吧?几天不见,怎么越来越年轻了?他又是刷地红了脸。还有一次,我跟他正在指挥部聊天,一个三连的人跳进屋里大喊:指导员,叫我好找啊!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俩竟然在这儿!他马上转过脸去,那人没见到他的脸,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又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其实方岩这几次红脸,都是大值得探究,但文燕听了却毫不在意。

“他才不会那样呢!我很少看见方岩有尴尬的时候,不管他身上穿着多么破烂的衣服,照旧显得十分潇洒——他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独特风度。”

“他确实挺有风度,那份朴素也很应该。但物极必反,有时候,他真是衣衫褴褛得不像话,我都实在看不下去了……”

凌鸿告诉文燕,有次在指挥部开会,方岩居然穿着一条破了个大洞的裤子。凌鸿有点替他害臊,下来就问他:怎么破成这样子也不补?他却说,穿烂算完,以后回厂就穿新的了。凌鸿嘟囔着说,我还没见过你穿新衣服是什么样呢!恰好李菲菲也来工地劳动,见方岩穿着这条破裤子,风一吹来,那破布片就像个小门帘似的来回翻动。她就捂着嘴笑个不停,还悄声对凌鸿说,你瞧方岩的裤子,活像大扫**!

文燕听了却大起同情心,“你忘了,那是因为他家没有女孩子,母亲一气生了八个儿子,还要忙工作,哪里顾得上?你别以为他这样的家庭,条件都很好,听说兄弟们的衣服破了,都是他来补呢!现在他也去忙工作,自然就顾不上了……”

这些凌鸿都知道,说起来,方岩还是个巧手,不但会针线活儿,据说还会织毛衣,都是被生活逼的!她也一连讲了很多方岩小时候的事,当然都是听来的。文燕听着听着,不禁笑起来——她不但笑方岩儿时的调皮捣蛋,也笑眼前这位女伴的痴。她简直跟着了迷似的,一见面就只谈方岩,话题始终不变。幸而文燕性格文静,又是个热心肠的人,所以她只是微笑地听着,没去打扰凌鸿的兴致……

后来她才想起一件事,“哎,杨波给小丽的信,你都给方岩说了吗?那可是他脚踩两只船、先对不起你的铁证啊!方岩听了怎么说?”

“他先是笑,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是有人偷看了他枕头下面的这封信,又告诉了我。他就说,这信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证据,关键是你们的感情已经完全破裂,维持不下去了,我们局外人对此也就无话可说。然后他又含蓄地提醒我,这种事应该办得潇洒点。别给那些爱管闲事的人留下话把。我问他怎么潇洒,他就有些不耐烦了,似乎想说,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本来嘛,这种事谁愿沾边?”

“是啊,他的处境确实不好办。”文燕感叹道,“杨波也算是他朋友,又比较信任他,也会去找他出主意想办法,你让他帮谁?又该怎么说才好呢?”

凌鸿叹道:“确实这样,杨波也总去找他,还让他带条子给我,缠着我想恢复关系。他就来回传递,每次都是一声不吭把条子交给我就走。有次我叫住他,想把杨波的条子给他看,问他有什么看法?他却挥挥手就走了,还说:问我干什么?”

凌鸿说到这里很气愤,气杨波还不肯放手,也气自己对此局面竟束手无策。她也疑惑过:杨波为啥这么做?他俩的感情早就消亡了!她不再爱杨波,杨波也同样,两人偶尔见个面,都是客客气气随随便便……凌鸿也希望这样,她胆小怕事,不愿跟前男友结仇。她也不恨对方,听李菲菲说,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她却恨不起来,可能是因为根本没有爱吧?而杨波甚至借助方岩之手来纠缠他,肯定又是那帮狐群狗党出的主意!这一来,方岩也被夹在其中很难处,他怕别人知道自己跟凌鸿关系好,又产生误会,只好退避三舍了!凌鸿也猜到这点,便小心翼翼。有次老刘告诉她,一个男同志来指挥部找过她,说待会儿还要来。凌鸿以为此人是杨波,吓得忙给方岩去电话,让他千万别来指挥部,以免被撞见。结果虚惊一场——那人竟是华瑞林!

文燕听了又笑起来,继而沉吟着说,“看来以后呀,你跟杨波的事还是不要告诉方岩,自己处理就行了。别让他成为第三者,那可就不妙了!”

“是啊,我妈也这么怪我,说我跟方岩太好了,什么事儿都找他商量。孩子大了,不听父母的话,只听朋友的……又说我提到方岩时口吻太亲密,把我烦得不行!”

文燕仍在沉思着,“厂里的人都说你跟杨波不像是吹了,大家都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也真是少见……现在我看呀,你以后跟杨波相处没问题,倒是跟方岩相处,反而不方便起来。现在你俩怎么样呢?他怎么看待你们的关系?”

“谁知道?”凌鸿摇摇头,“有时候,他像是在有意回避我,有时候,又喜欢往我们那儿跑。通知他开会,总是说不来,可又经常第一个到……”

“他来了之后,跟你说话吗?”文燕开始感兴趣了。

“怎么不说?每次开会他都坐在我旁边,说说笑笑十分坦然。反倒是我有时候挺不好意思——不知道指挥部的老马和老刘老张怎么看我们?有一次,部队上的一位女友来看我,恰逢他也在,一起聊了会儿。事后她悄悄对我说:这个人对你的态度既亲切又随便,说话时老看你,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

“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感觉吧?”文燕高兴地笑了,“那你对他怎么样呢?”

“我对他可真好!”凌鸿大方地说,“有一次总指挥部找他谈话工作,他随口说,小凌,泡杯茶吧?恰好茶叶吃完了,我连忙上街买。那时还不到九点,茶叶铺没开门。我找到营业员好说歹说,才买到一包。每次他和工地上的人去打篮球,我都会买好点心泡好茶,等他过来……还有一次,去帮他买《中国通史简编》,我几乎把全城都跑遍了,哪家书店没进去看过?好不容易才在地下商场买到一本。他呢,接过来看也不看,就往挎包里一塞,连声谢谢都没有!”

凌鸿说到这里有些生气,文燕却大声笑起来:

“世界上像你这样痴情的姑娘实在难找!怪不得有人说,你早就爱上方岩了!果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

“谁这么说的?”

“李菲菲呀,听说很久前的一个晚上,宿舍里的几个女工在谈话中提到:不知道方岩将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你当时正在桌旁看书,突然插话说:方岩未来的女朋友,一定是又聪明,又漂亮,热情活泼,而且爱好文艺体育……大家听了都笑起来——那不是只有你才合格吗?”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傻话?”凌鸿的脸红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捧着发烧的脸颊站起来,“咱们别老是坐在这儿了,去走走吧!”

她们走出杨柳低垂的金鱼池,越过流水淙淙的铁栏小桥,来到假山脚下。

四月初的人民公园,已是满眼春光,花香袭人,湖上轻舟**漾,游船竞逐。太阳已经偏西,但湖对岸掩隐在树荫、水光和花丛中的茶馆仍是高朋满座,隔着湖面传送过来一阵阵笑语、欢歌、茶香……

文燕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女友——可惜,她对这眼前的满园春色竟一点都不在意,只一味地沉思着什么。她那绯红的脸蛋上罩有一层薄薄的忧郁,淡淡的清秀的眉峰下,那两颗黛色的眼珠却闪烁着向往幸福的神采……

文燕看着她那副俏丽、多情的模样,不禁暗自叹息:

“方岩是有本事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就这么深地迷住了她!”

凌鸿不知文燕在暗中观察她,心思早已飞回方岩身边,想起许多跟他交往的小事。那时她特别喜欢到方岩的宿舍去玩,有天晚饭后,李菲菲不愿陪她去,说干吗一个姑娘那么爱去一个男人屋里啊!她一点都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兴高采烈地独自去了。谁知一进屋,恰好看见方岩换好运动服,正要出去打球。在那个瞬间里,一种奇妙的感觉把她从头到尾地震住了——一个年轻男人那强壮矫健的身躯,突然就呈现在眼前,仿佛他体内焕发出的青春活力和阳刚之气全都在往外冒,而且整个把她摄住了!凌鸿猛地感觉到自己行为不端,甚至很荒唐!等方岩边穿球鞋边朝她投来充满疑问的一瞥时,那眼神竟跟李菲菲的话有着同样含意,简直使凌鸿无地自容了!她恨不得转身就走,却被方岩叫住,让她自己找书来看,说完就出门了。凌鸿浑身不自在,只好呆呆坐在方岩的**,把自己的荒唐行为痛恨了半天——她那晚确实没想跟他怎么样,但却把方岩当作一个随意相处的亲人来看待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真是很奇怪,似乎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异性吸引……

还有一次,方岩向凌鸿借相机,凌鸿说,她父亲不愿把相机借给不认识的人。方岩却笑道,你爸肯定知道我,前不久你生病了要请假,是你爸打电话来,指名要我去接,替你请假。凌鸿这才想起,有这事。方岩的名字自然是她在病中告诉父亲的。既然她在患难中第一个去求助他,他必然早早就深入了自己的内心……

她又想起那次送相机到方岩家的情形。当他母亲打开房门后,她一眼就看到方岩正坐在沙发上,跟他的几个弟兄聊天。那是个半圆形的大屋子,沿着弧形墙面是一排彩色玻璃窗,配着深红色地板,显得很华贵也很温馨。壁炉旁的大书橱,柔和淡雅的灯光,亲切融洽的家庭气氛,他的亲人们温和的态度,落落大方的气质,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当时就浮想联翩,心头也涌出了阵阵暖流……

凌鸿想到这里,不禁自语般地轻声说,“看来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文燕没有搭腔,两人沿着湖边默默地走了一阵,凌鸿又问:

“你说,方岩这个人真的好吗?他真是值得我爱吗?”

“当然好了!”文燕立刻爽快地侃侃而谈,为女伴详细地分析着,“第一,他非常爱学习,经常一学就是大半夜,所以他具有比一般年轻人都更高的政治水平,这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很重要。第二,他很早就担任了领导职务,人又聪明,事业心强,工作能力也不错。他对工作挺负责,你看他身体不好,但工作起来什么都不顾,真有那么一股‘虎气’。第三,他生活上很朴素。我最讨厌有些男人,什么都不懂,却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人恶心。马克思不是说过吗?一个人最好的品质就是朴素。这点也非常可贵。第四,他非常稳重,尤其在男女关系上,他从不含糊,但又总是大大方方的,脾气、性格都很少见。那么会隐藏自己的感情,真够得上‘含蓄’二字。对于你这种心里藏不住话,热情奔放的女孩子来说,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哈哈……你现在既然已经坚决地跟杨波分手了,当然可以大胆地去爱他,我支持你!”

文燕比凌鸿大五岁,很小就参加工作,生活经验比凌鸿丰富得多。她也是聪明过人,又爱读书,于是在恋爱上便成为凌鸿的另一个导师。她结婚前跟凌鸿住一个宿舍,凌鸿从她嘴里知道了多少高尚的爱情故事啊!所以凌鸿跟方岩的关系并不瞒着文燕,还想多听听她的意见。但是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凌鸿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不知道吧?方岩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吗?”文燕不禁拍手称奇:“这怎么可能?我也从没听人说起过,总觉得他是个独身主义者,会一辈子不结婚呢!”

凌鸿把自己和方岩在西北桥的谈话内容告诉了文燕,她听后半信半疑。

“也许是他觉得现在不好跟你谈这个问题,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编个故事来回绝你,谁叫你那么痴情呢?”文燕揣摩着,“我看呀,这正是他的稳重之处……”

凌鸿心里也隐约有过这个想法,但她仍觉得回春无望。“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你不信啊!他还说,以后结婚要请我去玩儿呢……”

文燕又低头琢磨一阵,继续帮女友猜测,“果真如此,那就是他把话给说绝了,好让你断了喜欢他的这个念头……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对不对?”

凌鸿也觉得不无可能。或许方岩知道,只有把话说绝了,她才会死心……但她仍是不甘愿,又搬出一堆事儿来,让文燕这个精神导师,恋爱专家来帮她分析。

“可是,我后来对他说,反正要等你结婚了,我才结婚。他问,我要是打一辈子光棍呢?你也就一辈子不结婚?我说,有我在,你就不会打光棍。何况,还有别的女同志喜欢你。他为什么要说,我不一定同意嘛……这就说明……”

凌鸿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看法,就用天真的半肯定的眼光,将那层意思全都倾注给文燕。

后者听了却认为,这些话根本没有任何含意,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但她不想给女伴泼凉水——她喜欢凌鸿的热情,因为自己当年也曾这么热情过。

“不管怎么说,你最近还是别谈个人问题为佳。”她聪明地扭转了话题,“等过几年,如果方岩真没有女朋友,你可以再去找他,进一步发展你们的关系。否则,也就只好永远作一个知心好友了!等他结婚时,你再送他一份厚礼表心意吧……”

文燕本想用玩笑来冲淡凌鸿的阴郁情绪,没想到话一出口,反而加重了这情绪。见女友黯然不语,文燕猜透了她的心思,但又无从劝慰,不由得责备起她来:

“我是不赞成你现在就向他提出这个愿望。你想想,你刚跟杨波断绝关系,厂里的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同意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比较注意群众影响。你如果主动追求他,难保不会引起他的反感,毕竟他是杨波的朋友,也是你们的领导,层次不一样嘛!你太急燥,反而会使问题复杂化。等过个两三年,杨波这事的影响过去了,你的心意他也看清了,你们再……那样多好!”

凌鸿不语,心里却在说:那……万一在此期间,一个姑娘看上了他,而这姑娘又比我强,他就答应了她呢?我又该怎么办?

文燕早已明白她想要说的话,不由得大姐姐般地笑了。

“你不要以为人家都像你那么喜欢他。也许你十分敬重的一个人,别人却看不上呢!我想,方岩既使有女朋友,她对方岩的爱,也不会像你这么一往情深吧?”

“好吧,即使我不说,只要存了这份心事,他也会看出来。”凌鸿不知道跟谁赌气地说,“他这个人灵得很,却又总是装作没看出的样子……”

“你呀你!”文燕数落道,“你可真是痴情,真爱他呀!”

凌鸿也不禁低下头,羞怯地笑了。转而,她又深思着说:“我记得你说过,一个人一生中,只有初恋是最纯洁最神圣的,是真正的爱情……那我怎么能在经历过跟杨波的初恋后,又爱上另一个人呢?这是真正的爱情吗?”

“这个……”爱情导师文燕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也许你是个例外?”

“我觉得,我根本没爱过杨波。”凌鸿沉思着说,“至少我对杨波的平淡无奇的感情,绝不能和我现在心中时刻激**着的,这种神奇、猛烈、烧灼、醉人的感情相比……不,这次的感情比那次真诚的多,纯洁的多,这才是我真正的爱情,真正的初恋!”她的神情变得坚定起来,“我现在确确实实意识到——除了他之外,我再也不需要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了!如果不能嫁给他,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这时她们已漫步爬上那座小巧琳珑的假山。在这山顶上,可以远眺一片城市傍晚的美景——屋宇在绿树丛中沉浮,郊外工厂高耸的烟囱在蓝天作画。灿烂的夕阳下,晚霞辉映着,脚下的湖泊就如镜子般闪闪发亮。湖岸的垂柳,天空的浮云,掠过水面的飞鸟,都一起投入了它的怀抱……

受着春风的美妙吹拂,领略到流入心坎的阳光温暖,凌鸿的眼睛变得如同这蓝天和湖水一样地明净了……

呵,爱情与春天的开始,也颇有相似之处——人们在大自然中发现了春天就欢欣鼓舞,在心田中看到了爱情就情不自禁。要是春天算得上人生第一个恋爱对象,那么爱情不就是心的春天吗?

凌鸿终于到了把这世界上这一最宝贵的感情,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