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我妈嫁给了杨青春。这是她第三次嫁人了。
这一次没有了送亲的队伍,杨青春走在前面,我妈拽着我走在后面。我低声说,你放开,我不会逃跑的。她看了我一眼,拽得更紧了。我很后悔,什么留下来一个人生活,在家种地或出去打工的事,根本就不该告诉她,否则,昨天晚上,我就不会挨她一巴掌,现在也不会被她押犯人似的拽在手里。
我妈名叫柳小兰,听人家说,她那时少有的漂亮,还不到十八岁,媒人就差点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结果,她自己做主挑了全村最英俊的小伙子。我至今都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英俊。在我刚满一周岁时,他们就离了婚。人家都说,别看我爸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心眼儿比针尖子还细,脾气比雷公菩萨还暴,我妈跟男人讲句话都不行,否则就要挨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至少有三百天在打架。他们最终把自己打散了。我爸离婚后就从村里消失了,有人说他去外地给人当了上门女婿。至于我妈,外婆经常对人说,她把孩子往我这一扔,就出去打工了,我该替她养儿子的?当初又不是我要她嫁他的。我妈一共换了三份工作,开始在一家藤椅厂编藤椅,后来又在屠宰厂翻洗猪大肠,最后,当她来到一家餐馆洗碗端盘子时,总算稳定下来。那家餐馆开在318国道一个偏僻的地段,名叫东海。据说东海有两大特点,一是水煮才鱼好吃,二是服务小姐热情,我妈就是其中最热情的一个,他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九妹。九妹被安排站在门口拉客,她拉客的本领十分高强,人家都说,只有她看不到的,没有她拉不到的。九妹的名字简直红遍了318国道。就在九妹的拉客生涯如日中天之时,外婆死了,她死于眩晕症,是发病时倒在池塘里淹死的。真是祸不单行,外婆死后不久,东海就被公安局查封了,我妈连夜逃了回来。从此,她的生活彻底变了样,她既要养育儿子,又失去了收入,脾气就变得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对我又亲又抱,坏的时候却嚷着要把我这个讨债鬼送人。
后来,我妈又嫁人了。不嫁人不行,外婆死后,我们娘俩住在舅舅家便有点没趣儿。这次我妈嫁给了一个木匠,死了老婆的。虽说他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模样也十分勉强,但他家里有一栋漂亮的小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他家还有一个成天板着脸的奶奶,只要我妈不在家,她就搂着自己的小孙女,两人一起恶狠狠地瞪着我,好像我是来她们家寻仇的。我妈在小楼房住得不如想象的满意,一家人好像分成了两派,我和我妈一派,奶奶和那个小妹妹一派,木匠夹在中间。有一次,我不小心弄坏了木匠第二天要用的工具,他抬手抽了我一巴掌,鼻血顿时糊了我一脸,我妈一气之下,跳起来跟他拼命。许多事情一旦幵头,就没个完了,两个派系之间吵吵打打从此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木匠在城里接了工程,从家里扛走了自己的被卧卷儿。再后来,他在城里又看上了别的女人,我妈披头散发地跟他吵,他说,我就图她一点,她没孩子,不会跟我吵那些架,我顶讨厌吵那些架。我妈一听就不吭气了,没多久,他们离了婚,我们只好又回了舅舅家。
杨青春动作真快,我们第一天到舅舅家,他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我妈想躲,舅舅说,你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情况了,还挑精选肥!舅舅这样一说,我妈就站住不动了。
我妈一直不喜欢杨青春。人家都说,像杨青春这种人,差不多就是个文疯子。文疯子就是不伤人的疯子。村里基本没什么人答理他,他也不在乎人家理不理他,总是一个人晃来晃去。据说他以前在城里是有工作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回来了,村里人猜他多半有病,很可能是脑子有病,所以人家才把他遣回原籍。似乎是在城里养成的习惯,他喜欢看书,实在没有书,看见一片快要腐烂的破纸头也要捡起来看一看。过了一阵,他们又觉得奇怪,既然有病,为什么后来没见他犯过呢?再过了一阵,他们慢慢想明白了,杨青春的病可能与环境有关,没人来管束他了,也没有了工作压力,当然不会犯病了。后来,有人无意中发现,他看书的时候,一会唉声叹气,泪如雨下,一会又独自发笑,乐不可支,简直就像鬼魂上了身。于是他们又忧心忡忡地摇头:那病恐怕迟早还是要犯的。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他们确信他是有病的。杨青春突然宣布,他要写一本书,一本了不起的书。观音桥人见过书,也知道书是人写出来的,但他们世世代代都没想过要去写什么书,现在,杨青春居然宣布他要来写!他们面面相觑,接着哧的一笑:到底还是不正常啊。杨青春说干就干,他在墙边钉一张木桌子,没事就趴在那里写啊写的。有人去看过,回来说,他的字太潦草了,像鸡爪子扒拉出来的,好人怎么可能写出那样的字来呢。大家心里就更有数了。
他回乡那年,我妈刚从东海回来,带着我很窝火地住在舅舅家。有一次,我妈抱着我,坐在溪边望着几蓬摇摇摆摆的水草出神,杨青春过来了,他很不礼貌地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妈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没几天,村里就讲起了一个笑话:杨青春说柳小兰像圣母,圣母是什么?是不是哪里的菩萨?
有人说,什么这母那母的,就是光棍想媳妇了。不知是谁最先想起来的:杨青春怎么能算是光棍呢?他是结过婚的呀。他这一说,大家也都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过媳妇的,那时他还在城里上班,有一年回家过年,他带回了一个媳妇,后来再也没有在观音桥露过面了,恐怕早就散了。
没过多久,杨青春居然找人来提亲了,我妈一听是他,脸都气红了:他?你们以为我离了婚就是降价的大白菜吧?我就是嫁给这院子里的石磙,也不会嫁给他的。这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向我妈提过那个木匠了,她还在犹豫,担心继母难做,也担心继父和我的关系。
然后他就开始给我妈写信,一天一封,写好了插到舅舅家大门边的墙缝里,我妈草草看过,就递给我,教我叠飞机,叠纸船。
我妈结婚那天,杨青春像个傻子似的跟在送亲的队伍后面走,怎么撵都不回头,还边走边流泪,快到木匠家了才被人架了回来。这回他们全都笑得眼泪直流:光棍想媳妇想得哭了,光棍想媳妇想疯了。
没有一个人把他的眼泪和难过当回事,大家都想,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是做出一点得体的事来,反倒有点不正常了。
有几次,我爬上木匠家院子里那棵香樟树,看见杨青春站在对面的土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院子。
我去告诉我妈,我妈不承认,说我看错了。我努力地指给她,她却掉头就走。可有一天,我发现我妈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杨青春站在那个土岗上。
从木匠家回来的路上,我就看见杨青春了。他站在河边钓鱼,看见我们,手里的钓竿突然掉了下去。这一次,我没有告诉我妈,因为她正在哭,她一路上都在哭着。
第二天,杨青春来到了舅舅家,他说上天可怜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也许是听了舅舅的话,我妈闷闷地坐了好一会,望着很远的地方对杨青春说,你要想清楚,我可是离过两次婚的人。他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离了十次婚,离了一百次婚,柳小兰还是柳小兰,不会因为离婚就变成张小兰王小兰。
我妈抬了抬下巴,又说,我还有个宝贝儿子,他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杨青春说我会对他好的,知道视同己出这个词吗?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不再要自己的孩子,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我妈从远处收回了目光,盯着他,然后就摇头:杨青春,你何至于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让我变成这样。
我第一次见到杨青春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次,我们的语文老师病了,一个细高个男人被请来代课,他就是杨青春。他很瘦,却很精神,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灼灼发亮。有人小声说,我昨天还看见他在耕田呢,今天却跑来当我们的老师。我们都很生气,我们已经三年级了,难道随便哪个刚刚丢掉犁尾巴的人,在池塘里洗洗手,就可以走上讲台来给我们上课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大声朗读一边讲解课文。“朱德同志睡的是硬床板。”我们毫不客气地在下面纠正他:硬(en,第四声)床板!他看了我们一眼,说:应该是硬(yìng)床板。我们固执地反对他:硬(en,第四声)床板!我们老师就是这么读的。他放下书本,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不对这个字再作追究。我们胜利了,相视一笑,从此越发瞧不起他。下课了,他走下讲台和我们套近乎,他说,现在这教材编得越来越差了,里面的文章,有些还不如我写的。我们一起羞他:你能写文章?吹牛不打草稿!第二天,有人带来了新的消息,说这个代课老师确实写过文章,邮递员还给他送过几次汇款单呢,就是稿费。还说他看过很多书,他家厕所那面墙的墙缝里,插满了各种书报,拉屎的时候,随手抽下一本来看,拉完了又插回去。
杨青春似乎有点话痨,整整一个上午,他不停地念叨着给我转学的事情,我说你别白忙了,我不想读书了。他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你不想读书?这么早失学,你将来不就是文盲吗?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当然有我的道理,一是没钱,每学期都会被老师一次又一次点名,一次又一次从课堂上赶回来,找家里人催要学费,真丢人。二是读书没前途,村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读到大专毕业,也没在外面找到什么好工作,最后在县里一家私营企业找了个差事,没多久,那个小老板犯了事,屁股一拍丢下几十号人跑了,他又失业了,直到现在还没事做。
杨青春不由分说,开始给我联系离这里最近的一所中学。再过几天,我就得去上学了。能把我这个不想读书的人弄进学校,他似乎挺得意,觉得自己很有功劳,大太阳底下,人家都在田里干活,连我妈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却拉着我在院子里讲闲话。他对我妈说,我得和儿子培养培养感情!我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尽管他们结了婚,尽管他准备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她还是不大喜欢他,很少跟他讲话,即使讲话,也是先白他一眼才开腔。
虎子,我希望我们既是父子,也是朋友,你看过外国的电影吗?他们的儿子都可以直呼父亲的名字,我们也可以这样,你可以喊我杨青春,也可以喊我老杨,我不介意这些,我不看重形式。我听了忍不住想笑,他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啊,我第一次领教了什么是文疯子。
我当然不会直呼他的名字,更不会喊他老杨,我想,你说得好听,真要喊你的名字,就算你不在乎,你父母还能不在乎吗?我妈还能不在乎吗?她嫁给那个木匠时,就因为我不喊他爸爸还打过我呢。
他似乎很喜欢说话,一张嘴巴不停地哇啦哇啦,他说话的方式跟观音桥人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我也说不清,只觉得他有时像个孩子,胡说八道,有时又像个老师,一本正经,还有些时候,觉得他纯粹就是疯疯癫癫。
虎子,你喜欢我们观音桥吗?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观音桥的风。我能猜出哪阵风来自哪里。有点清甜的风肯定来自隔壁的黄金堂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梨园。有一阵风有股麻油的香味,肯定是从南面来的,那边有个日夜加工的榨油坊。还有些时候,风里有股药味,肯定是从药材收购站那边吹过来的,外面的人都喜欢来观音桥收购药材,因为观音桥风大,大风过后,一斤就变成了八两。
虎子,你知道牛为什么会流泪吗?风吹的,风把牛吹成了风泪眼。你知道为什么有人是麻脸吗?也是风吹的,风吹起来的沙子打在脸上,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就把人打成了麻子。
你相信吗?风还可以把衣服吹烂。有一天,我站在高岗上,面朝着风,解开衬衣,举起双手,大风把我的衣服吹得啪啪作响,像领导在发表讲话。举了一会,我放下双手,发现我的衬衣被风吹裂了几道口子。
我拼命控制自己,还是把肚子都笑疼了。风能把人的脸打成麻子?风能把衣服吹破?他可真会吹牛,而且是别人从来没有吹过的牛。
你终于笑了!杨青春说着,也咧开嘴笑起来。他的嘴可真大,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都快扯到耳朵那里去了。看着他的嘴巴,我又笑了起来。
爷爷光着脑袋从田里回来了。他的帽子被风吹到池塘里去了,他得把它捞回来。杨青春赶紧递给他一根长长的竹竿。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夺过竹竿。看样子,他对杨青春这个新郎官可不怎么的。
他很神秘地把我叫到他的屋里,拍了一下装订起来的稿纸,叉着腰,很神气地说,你父亲可不是一般的等闲之辈啊,这些都是我的作品。又从抽屉里摸出几本杂志,说你看,这里面就有我发表的作品。我好奇地翻了起来。
不过,这都是我年轻时写的东西,这两年我写得少了。他有些沮丧地说。我回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有点不太相信。他还说,我这辈子肯定会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来的,我一直在构思这个东西,到那时,你就不光是虎子了,人家会说,看,他就是那个作家的儿子。
我把他说的话讲给我妈听,我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要是能当作家,我就能拿锄头把绣花。
结婚没多久,我妈就嚷着要出去打工。她说,不出去挣点钱怎么行呢?田里又长不出钱来。
杨青春说,又不是没饭吃,要钱做什么?不挣钱,不消费,一样可以生活。看得出来,杨青春不想让她出去。
我妈气得噎了一下,半晌,她慢悠悠地说,只有牲畜,才是不挣钱,也不消费的。
在家一样可以挣钱,我们可以多种些油菜,可以种黄姜,可以养猪养鸡,可以养鱼养虾,为什么一定要出去挣钱呢?难道外面遍地都是黄金专等着你去捡?
说得好听,在家这么容易挣钱,你还穷得只有一条裤子穿?
不是没有你嘛,我一个人拼命干有什么劲。
懒得跟你说。我妈白他一眼,转过身去梳头,她的头发长长了,染过的黄颜色褪到了发梢上,新长出来的却是油墨一般的黑。
杨青春在她头上拈起几根,说秋天来了,茅草尖子黄了。
我妈打了他一下,说:滚一边去!
他不仅没有滚到一边去,反而凑了上去:要不,我跟你一起出去打工,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新婚呢,你就忍心撇下我一个人?我妈把梳子一扔,说: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替我教育好虎子的吗?你要是反悔的话,我们不如现在就分手,我不怕离三次婚的,一次是离,十次也是离。
杨青春从地上捡起梳子,塞到我妈手里:谁说要离婚了?动不动就离婚,你以为这样就很有志气,很勇敢吗?
我妈的语气又软了下来,说,我反正把虎子交给你了,除了你,把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虎子心善,他将来会报答你的。你对他严一点,让他好好读书,放学回家,吩咐他多做点事,这样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当你的作家。
杨青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妈去坐车,我和杨青春去送她。她悄悄对我说,你记住两点,在这个家里,一要勤快,二要嘴甜。我把脸一扭,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我交代这些了。
田里的谷子已经收起来了,爷爷吩咐杨青春去田里架碾子,碾平了取一田砖,趁这秋高气爽的天气,把砖晾得干干的,准备盖房子。爷爷每吩咐完一件事,都要加一段评论,所以院子里老是他的声音。
屁股大点地方,挤得像鸡笼,你也看得下去!生为男子汉,一生一世无非是弄个好住场,娶房好媳妇,你倒好,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住的房子是父母盖的,娶的媳妇是人家不要的。
爷爷似乎从来不准备好好跟他说话,不是大吼,就是挖苦,杨青春也不生气,只是乖乖地听着,面无表情,就像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与他根本不相干。
爷爷猛地发现我就站在风车旁边,稍稍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咳了一声,马上就恢复了镇静,大声对杨青春说,虎子上学的事你到底联系好了没有?不等杨青春回答,他就拿着一把竹扫帚走开
连日无雨,田里干得冒烟,得担水浇成半干,才好架碾子。杨青春一趟一趟往田里担水,我帮着在田里扯杂草,捡石块。我妈一走,我就变得勤快起来,总想找点事干,要不,一双手就没地方放,人也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哪里都有,除了以前在外婆家。当然,谁也比不上外婆。
杨青春每担回一担水,都要停下来跟我说上一两句话。
虎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最肥的一层土壤被我们取走了,这不是在破坏耕地吗?看着他大惊小怪的表情,我以为他马上就要撂挑子不干了,可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挑着空桶向池塘那边走了过去。
虎子,我们应该架台水车,把水直接从池塘里抽到田里,我们可以一边抽水一边谈话,顺便欣赏欣赏这晴空万里的秋天。可惜,水车早就没了,你不知道,以前,到处都可以看见水车,两个人趴在水车梁上,边抽水边神聊,渴了就到树荫底下喝口水,那才叫有滋有味。那时候,到处都是劳动的人群,到处都可以听见山歌号子,不像现在,三两个人在田里不紧不慢地忙,看上去又孤单又荒凉,想喊一嗓子都没那个气氛。杨青春跟别人相反,人家都是一声不吭地干活,他却是越干话越多,似乎说话也能让他长力气。
虎子,你为什么不说话?像你这样闷声不响地干活,我可不行,我非要一边干一边聊,否则,支撑不了多久,我就要趴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这就是转移注意力,注意力集中到思想上去了,身体上的劳累也就不觉得了。
虎子,你一定要多说话,心里有话不说出来,憋久了人的行为就会失控,就像一个人眼睛不好,那他的耳朵肯定好得不得了,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这就是能量守恒。
虎子……
正说着,爷爷过来了,他站在田边扯着嗓子喊:你不说话有人拿你当哑巴吗?挑一担水讲半天,挑一担水讲半天,猴年马月都干不完!
杨青春赶紧挑着空桶走了。看着他瘦精精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杨青春除了心里多一些观音桥人没有的想法之外,其他都很正常呀,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他呢?连爷爷看他的表情都充满了厌恶,就像看一只癞皮狗。
取砖的那天,家里请了两套班子,七八个人。爷爷第一次正面跟我说话:虎子,你就在家里负责烧水泡茶。交代过后,已经走出大门的他又折了回来。我不喊你,你不要到田里去。我点头。
取砖这活挺好玩,我在炊壶底下架好木柴,生好火,就站在门口朝田里张望。一个人把砖模子端端正正地放好,抬起一只脚,踩在切片上方,狠狠地一用劲,身体突然增高两分,又陆地矮下去,与此同时,站在前面的两个人,握着粗粗的草绳猛地往后一倒,一块四四方方的泥巴就取出来装在模子里了,把模子翻个身,轻轻一磕,一块砖就稳稳当当地竖了起来。我觉得这活很好玩,比在家里烧水泡茶好玩多了。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烧水的吗?跑出来东张西望,火星子掉出来,失火了怎么办?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兔子般溜回了灶边。
快到吃饭时间了,奶奶从田里提前回来,开始准备午饭。我希望快点开饭,等他们回来吃饭时,我就可以偷偷跑到田里去,看看那些工具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没等他们回来,奶奶就盛出一碗,夹些菜,对我说,虎子,你先吃吧,吃完了去镇上帮我办点事。
我只好乖乖地吃饭。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买点粉条、海带之类,但我还是乖乖地拿着钱就走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吃过饭,又下田去了。就是说,我想看看工具也看不到了,天一黑,他们就要扛着工具回家。
奶奶将我买回来的东西藏进了柜底,这意味着她并不急需这些东西。也许她跟爷爷一样,只是为了想法支开我。
杨青春回来上厕所,见我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发愣,猛地一顿脚:哎呀,这么有趣的劳动,怎么没想到把你带去看看,走走走,看我们取砖去,告诉你,这是一项快要失传的民间技术,你一定得看看。
他上来拉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躲在家里干什么?怕晒黑呀?我被杨青春不由分说揪到了田里,那些人一起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头来看我,爷爷也在那里,我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杨青春,这是你的儿子?你这家伙划得来,刚刚结婚,儿子就快跟你差不多高了。
是呀,应该向杨青春学习,等人家把儿子生下来,养大了,再娶过来,又省力气又省钱。
我受不了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转身想逃,却被杨青春硬拽着。虎子,你好好看看这套设备,听说还是鲁班发明的呢。他似乎根本就没听见那些人说的话。
杨青春,再过几年,人家会问你,他到底是你儿子呢?还是你弟弟?
杨青春,听说他爸爸一直不承认是他儿子,我怀疑他原本就是你睡出来的。
杨青春,你要给他把名字改过来,不跟你姓杨,就不能算是你的儿子。
这孩子也可怜,一个名字要改三遍。
杨青春终于说话了:你们这些人,总想着这些事,难道你们的心里只有一张床那么宽吗?
爷爷黑着脸冲了上来,他把水壶往我怀里狠狠一塞,低声说快点走,把这个送回家去。又瞪着我咕哝一句:真不听话!谁要你来的!
我提着空水壶,拔腿就往家跑。我想哭,又觉得不该像个女人似的,动不动就掉眼泪,想骂人,一时又不知道该骂谁。我想,要是我有颗炸弹就好了,我要狠狠地扔出去,把他们统统炸飞。
我很后悔刚才没有告诉那个人,其实我从来就没改过名字,我叫柳周,柳是我妈的姓,周是我外婆的姓,我喜欢这个名字。我的小名叫虎子,也是外婆给取的。外婆有一只养了多年的猫,也叫虎子。她唤一声虎子,两个虎子就一前一后地朝她跑过去。
我爬到门口那棵枇杷树上,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我突然很想外婆,如果她还在就好了,我就可以跟她住在一起。我的外婆有一张略带方形的脸,花白的头发,高颧骨,大鼻子,大耳朵。人家都说她是福相,可她自己却说,她是个苦命人,八岁死了娘,十五岁死了爹,二十九岁死了丈夫,好歹把一儿一女拖大了,女儿的婚姻又不顺,到底受了多少苦,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几个老姐妹跟她叹苦经,她反而笑了:苦什么苦,一个人喝惯了黄连,也就不知道黄连到底苦不苦了。
杨青春回来拿草绳。他抱着草绳四处找我,喊我的名字,义把绳子丢在院子里,慌慌张张到几间屋里去找。我忍不住应道:找我干什么!
杨青春顺着声音找了一圈,终于在门口的枇杷树上找到了我。
虎子,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见识,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嘲笑我们吗?因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可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们又惊讶又羡慕的,到那时,他们一个个都要后悔曾经嘲笑我们。
虎子,我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我在心里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呀,人家嘲笑你,拿你当猴耍,拿你寻开心,你却在这里谈什么“跟他们不一样”!你跟他们已经很不一样啦。
虎子,下来,你一定得去看看取砖,现在大家都不用土砖了,这门技术就快失传了。
我把头扭向一边。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怕他们,告诉你,你越是怕他们,他们就越是要欺负你,人其实跟狗差不多,狗看到举止气派的富人,总是一边假惺惺地叫,一边向后退,只有看到畏畏缩缩的穷人,才会越叫越凶,越叫越往前扑。
我还要告诉你,他们是因为嫉妒你才说那些话的,因为你比他们的儿子强,他们的儿子差不多都失学了,你却在上学,他们的儿子长得歪瓜裂枣,你却长得跟贾宝玉似的,他们要是不打击打击你,他们心里怎么会平衡呢?下来,下来。他说着开始往树上爬,想要拉我下去。
我不知道杨青春哪来那么多怪话,句句都是宽慰自己打击别人的,说白了,他就是个厚脸皮,就是厚着脸皮为自己找借口。我得承认,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脸皮像他这么厚的人。如果不是紧急关头想起了爷爷那张脸,我可能真的溜下树干跟他去了。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是爷爷让我回来的,他不让我到那里去,他嫌我给他丢人!
杨青春愣在树下。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虎子,别理他,他管得了他的儿子,管不了我的儿子,我是你父亲,我才有资格管你,他要来管你他就是越权了。
虎子,大人说几句别往心里去,只要自己没做错,就要坚持下去。你爷爷没有哪一天不批评我一通,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他的批评没有价值,就像一只鸡批评一只鸭……
我忍不住扑的一声笑起来,我想起爷爷批评他时瞪圆的眼睛,还有他那两颗又长又大的龅牙,真的有点像只发怒的公鸡。杨青春呢?嗓子哑哑的,嘴扁扁的,的确有点像鸭子。
我真的跟着杨青春又回到田里去了。远远地,我看见爷爷在瞪着我,我假装没看见,低着头走在杨青春的背后。
晚上,吃过晚饭,我听见爷爷又在批评杨青春:你不觉得丢人我还感到脸红呢,你干脆敲锣打鼓去宣传呀,这一带恐怕还有几个人不知道你杨青春捡了两个宝贝。
这又不是什么物件,是大活人,藏得住吗?越藏人家话越多,再说,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你凭什么喜欢?我看你就是贱!
我怎么就不能喜欢?我跟他妈结婚,他就是我的儿子。
叭的一声,似乎是杯子摔破的声音,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杨青春饭也没吃完,就跑了出来。他在枇杷树上找到了我,笑着说虎子,明天就上学了,你准备好了吗?我可以辅导你写作文。
我妈出去快一年了,没有一封信,也没有一点口信。有人在爷爷耳边吹风:只怕又跟第一个一样,来报了个到就跑喽,她现在一个人自由自在,你们就这么放心?谁不喜欢城里的花花世界?我看十有八九是放乌龟喝水。
爷爷奶奶也沉不住气了,开始在黑暗中嘀咕:她可真会打算,孩子往这里一丢,又是上学又是吃饭穿衣,一样都不管,谁知道她在城里干啥,她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要怪就怪自己的儿子。
不管怎么样说,应该把她弄回来,要打工也该春儿出去打工。
她要是不回来呢?
那就让虎子下学!别把老实人逼急了,报名的钱还是借的呢,正好退回来还给人家。
第二天,杨青春梳洗一番,进城去了,这次他听取了爷爷的批评,他去打工,换我妈回来。
放学后,我不停地向村口张望,直到天黑了,也没有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也许他们要明天才会回来。我关上了大门。就在这时,杨青春在外面拍起了门。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本书。
爷爷问:人呢?
没找到她,人家说,她早就不在那个餐馆了。
那她在哪里?爷爷突然提高了声音。
不知道,她会回来的,她是在做工,又不是在旅游,说回来就能回来。
她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工?爷爷的眉毛一挑一挑的,他就要发作了。
我怎么知道呢?你放心,到时候她会回来的,这里是她的家,她不回来能到哪里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晃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你这一天都在干什么?
杨青春提着塑料袋子向屋里走去,爷爷突然扑过去,一把抢过他的袋子。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花了多少钱?爷爷把书摇得哗哗响。
不是买的,是向文联借的。
书被爷爷狠狠地丢在地上。杨青春赶紧检了起来,他很小心地拍了拍灰,到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上课,我有点心不在焉,我担心爷爷会突然跑到学校来,把我拽回家去。昨天晚上,大家都睡下后,隔着一间房子,爷爷在**大声喊:春儿!春儿!明天起,虎子不上学了,等他妈回来再说。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被猫撞得掉了下来,让人心惊肉跳,紧接着就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会,杨青春轻轻喊我:虎子,别听他的,明天照样上学。
早上,我想去问问杨青春,我还用不用去上学,到他**一看,发现他竟半躺着坐在**打鼾,一本书翻扑在**,看来他又熬了大半个通宵。这是他的秘密,他总是早早地上床睡觉,等爷爷奶奶都睡着后再起床,凑近墙洞里一个低功率的灯泡,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有一天,我起来小解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对我说,千万别让爷爷奶奶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又会骂我浪费电的。难怪他总是要睡懒觉,难怪爷爷总是骂他懒骨头。
我只好背起书包出去了,刚一出门,就碰见了从厕所里出来的爷爷,我低头站在那里,等着他冲过来扯下我的书包,对我说:不许上学了,等你妈回来再说!我等了一会,没一点动静,抬头一看,爷爷已经进屋去了,他忘了他昨天晚上说的话吗?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妈在哪里,她肯定也想过跟家里联系,可家里没有电话,村里倒有台电话,她又不知道号码,至于写信,我相信她早已不会写字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有见她写过一个字。
我想起了她的一个好朋友,她们曾经一起出去打工,我还记得她姓尚,也许她知道我妈在哪里。
没等放学,我就请了假。走了大约三四里路,来到了尚姨的家,尚姨也不在,她妈说,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还说不用到处找,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她自然是要回来的,人走得再远,也会回家过年的。我问她,我妈和尚姨在一起吗?
应该在一起吧,反正她们是一起走的,她们总是在一起。
我妈和尚姨年龄差不多,人家都说,我妈和尚姨年轻时是当地的两枝花,现在,虽然年纪大了点,也还算得上是两片最好看的叶子。
只要我妈和尚姨在一起,我差不多就知道她们在哪里了,尚姨在省城有个朋友,有一年,她那个朋友来看她,她又不好在丈夫的眼皮底下跟他见面,就是我妈出来给他们打掩护的,搞得人家还以为是我妈的新男朋友呢,那时我妈刚离了第二次婚,一会什么都怕,一会又什么都不怕,当她有点怕的时候,多半是我在陪着那个人,印象中,那个人总在不停地抽烟,他拿烟的姿势很好玩,一根手指在烟盒下面轻轻一弹,一根烟就像听到点名似的跳了出来。我慢慢知道,他在省城那个最大的公园门口开了一家餐馆,尚姨就是在那里打工时认识他的。我妈说等他一走,人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呢。尚姨说,你都离过两次婚了,还怕这些?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你尽管让他们去瞎说好了!
我妈想了想说,你不担心我跟他假戏真做吗?
这不可能,他都准备离婚跟我结婚了,是我不让他离的。
为什么呀,跟了他,你就是小老板娘了,两人一起到城里开店不好吗?
你呀,白结了两次婚,你还没看透吗?他既然能背着他老婆跟我,也就能背着我跟别人,到那时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退路呢?
我不想把尚姨的事告诉杨青春,我直觉这是个秘密,还是不说为好。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远远地,我就看见爷爷奶奶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见我走过来,爷爷跳出来大吼一声: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突然心生一计,装着害怕的样子说,我想去找我妈,你说过,我妈不回来,我就不能去上学。
很晚了,院子里响起一个人奔跑的声音。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啊,他同学说他下午课没上完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回来了,在屋里吃饭呢。
杨青春喘着粗气站在门口,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过后,杨青春对我说,你放心,你妈会回来的,你再也不要瞎跑了,要找也是我们大人去找,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呢?
也许要到过年才会回来吧,总是要回家过年的。我想起了尚姨的母亲说过的话,就把它拿出来说了一遍。
可能是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他们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提起我妈的事,但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放下这件事,特别是爷爷,只要有人从城里回来,他就要催促杨青春:快去问问,也许他们看见过她。
杨青春听话地出门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他们会看见她?有这么巧的事?别以为城里是观音桥,晃来晃去就这么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有时,杨青春也会真的去找人问一问,多数时候,他拿着一本书,拐进了山上一个石洞里,躲在那里看书,天快黑了,才装出一副走了远路的样子,唉声叹气地回到家里。
有一天,爷爷气急败坏地跑回来,大喊:春儿,春儿。那天是星期天,杨青春正带着我在田里耙地,听见喊声,杨青春直起腰来。我看见爷爷向他打着快回家的手势。我们只好回家了。
爷爷把他叫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你不要听他们瞎说,她又不是小丫头了,儿子都快长成大人了,怎么会去做那种事呢?
你以为我就愿意相信他的话?人家是亲眼所见!
杨青春忽地蹲下去,闷了一会说,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龌龊,也许他们是同事,是熟人,两人临时出去办事,正好被他看见了,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这个人也真是,问也不问清楚,到处乱讲,弄不好,我可以告他诽谤。
你真是个猪脑子,他能去问吗?就算他问了她会对他说实话吗?
村里慢慢有了些传言,说我妈在城里根本就不是打工,而是干起了不光彩的事情。又隔了一段时间,传言越来越多,有的说我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嫁给杨青春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安置我。有一天,我跟村里一个同学打了起来,起因是老师在课堂上从《茶花女》选段,顺便讲起了小仲马。下课后,几个同学继续着老师的话题,讲起了许多关于作家与妓女的事情。有个同学说,我们村里就有一对作家加妓女的组合。他的话顿时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我正在想,村里怎么会有作家呢?怎么会有妓女呢?一边想一边转头去看他,正好看见他兴奋地向我努了一下嘴。我猛地明白过来了,他就是那个带回我妈坏消息的人的儿子,他知道杨青春想当作家的事情,当然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村子里的流言。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
不知是谁报的信,一会就从附近跑来几个大人,将我们拉开了,这一次我完全赢了,他的鼻子嘴巴都在淌血,嘴唇也肿得翻了过来,右胳膊上蹭掉的一大块皮还挂在那里。看到别人都在同情他,他就开始装可怜,抱着胳膊坐在那里哼哼得像只病猪。
不一会,杨青春也赶来了。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讲着事情的经过,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我不对,所有的人都等着杨青春给我一顿暴打。
个子不大,打起人来可真够狠的,等他真长大了,还不得杀人!
以前从没听说观音桥的孩子打架,他才来了几天,就弄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会把我们的孩子带坏的。
杨青春听了一阵,就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打他?
你问问他自己,他对全班同学说你是作家,说我妈是妓女,说你们是作家与妓女的组合。
杨青春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边笑边说,他的话也不算全错嘛,总算知道我是个作家。
杨青春一笑,围观的人也跟着笑起来,我在笑声中大声说,他妈才是妓女,他妈想当妓女都没人要。
杨青春制止了我,你现在才想起来说这句话就不对了,当时他说你妈是妓女,这是对你的精神伤害,你却用武力来还击,你选错了武器,现在人家已经鸣金收兵了,你才想起来回击他,你又选错了时机,看来,你也是个有勇无谋的孩子啊。
周围的人再一次哄笑起来。杨青春拉起我的胳膊说走吧,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该回家吃饭了。
同学的父亲赶过来了,说怎么就走啊,问题还没解决呢。
算了,这是孩子们的战争,他们已经决出胜负了,我们就不要管了。
那怎么行,我的孩子都流血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伤筋动骨呢,得去医院好好检査检查。他说着就过来拦着我们的去路。
我的孩子受的伤也不比他轻,他的伤口在心里,在精神上,我还不知道他受了这个刺激,精神上会不会出毛病呢。
当然,我的孩子,他也许伤得比你的孩子还重,我们还是回去各管各的吧。
话音未落,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我拼命地忍了又忍,还是发出了非人的嚎叫,真是羞死人了,我居然当场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比那个坐在地上哀鸣的可怜虫还要难看。
杨青春拉着我,拨开那只挡在他面前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是杨青春镇住了他们,还是那些人被我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住了,我们走出好远,后面还是安安静静的。
看不见那些人的时候,杨青春带我拐进一条小路,我们在路边坐了下来。杨青春说,哭吧,就在这里哭,哭完了再回去,不要让爷爷奶奶看见了。他这样一说,我反而哭不出来了,光有眼泪,没有声音,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畅快地流泪了。
哭了一会,杨青春开始替我检查身体,“你真的没有受伤吗?”他问我。他扳扳我的胳膊,摇摇我的手腕,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不停地问我:这里疼不疼?这里疼不疼?不要忍,真的不疼吗?
我真的一点都不疼,我只是感到浑身发抖,两只膝盖跳得老高,恨不得让杨青春拿根绳子把我捆起来。
虎子,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他比你高出一个头,居然被你给打败了,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打得好!跟他老子一样,一张嘴混说,他这习惯要是不改,将来还要挨打的。
我想说话,我想说谢谢你把我从包围中解救出来,我还想说谢谢你在众人面前称我为你的孩子,又朝我伸出一只胳膊,替我抵挡一切,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保护,我真的很想谢谢他,可我光是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杨青春就像钻进我心里看了似的,他向我身边挪了挪,紧紧地抱着我,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背,说今天晚上早点睡。
晚上,杨青春又开始凑近那只昏暗的灯泡写东西。我借口找草稿纸来到他身边,我想看看他究竟在写什么东西。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白天干活,晚上还要写东西,你不觉得累吗?
杨青春放下笔,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对我来说,晚上干活就是最好的休息,要是没有晚上的活,仅仅只干白天的活,恐怕我早就累死了。
为什么晚上干活反而是休息呢?
杨青春想了一会说,如果你面前摆着一道数学题,你做了很久都做不出来,最后终于做出来了,你是什么感觉呢?
比喝了鸡汤还舒服。
说对了,我晚上干活就相当于在喝鸡汤。
我又想起了白天的事情,我以为他被人叫到现场后,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揍我一顿,大家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就算他揍我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下手的确重了点,我从来没有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连我自己都吓坏了,有一阵,我以为他要死了。没想到,杨青春嬉皮笑脸地就把问题解决了。
我知道,我一看你当时的样子就知道,我赶到那里去的时候,你浑身发抖,嘴唇都是乌黑的,我想抱你一抱,又怕人家说我太袒护你。
我当时真是气急了,他打我,骂我,怎么样对我都不要紧,但他不该那样说我妈。
你做得对,虽然打架是不光彩的,但你是为了你母亲的名誉而战,这就另当别论了。
你真的不准备去找回我妈?我又想起了关于我妈的那些传言,我想,如果我妈真的犯了那个错误,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属于那种没有多少主见的人,有时,连尚姨都可以左右她。
现在去把她叫回来,不正好验证了那些流言嘛!
你相信那些流言吗?
当然不信!他们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呀,以前还有人说我疯子呢,你看我像疯子吗?我知道那些人,他们就有那个毛病,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出一点短处来,实在找不出来就无中生有,他们就是不能容忍别人强过他们,一个女人生得漂亮,他们就认为她一定水性杨花,一个男人稍稍有点思想,他们就认为他不正常,是神经病。杨青春越说越气愤,咚的一声,将手里的笔扔到桌上。
可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我并不是不相信我妈,我只是觉得,我妈有时候也并不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有一年,我们家来了个亲戚,那个亲戚是外地口音,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妈让我喊他叔叔。当天晚上,我和叔叔睡一张床,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我发现叔叔不见了,我想去告诉我妈,结果,我发现叔叔竟睡在我妈**。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妈有时候也是会撒谎的,虽然她坚决不许我撒谎。
我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杨青春。我想了想说,我也不信,但我觉得,也许真的该把我妈找回来,在外面打工很辛苦的。
是啊,我也很想让她回来,就快过年了,也不知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可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找呢?
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但我暂时不想告诉杨青春。
放寒假了,我对杨青春说,我想去看看我的舅舅。杨青春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其实我并没去舅舅家,自从外婆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舅舅家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来到火车站,混上了火车,一道铁轨从我们村子里穿过,我们这一带的人都学会了怎样蹭火车。我要坐火车到省城去,我要去那个公园门口找一家餐馆,我还记得尚姨那个相好的模样,我可以通过他找到尚姨,再通过尚姨找到我妈。我一定要把她拖回去。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男人,见到我,他吓了一大跳:是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来找尚姨。他叉开手指在头上梳了梳,说我也在找她呢,鬼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你找她干吗?
他望着我怪怪地一笑,说你很聪明。他先将我安顿在餐馆里,说有时间的话,就去帮我试试看。他说完就去忙他的事情,一点都不把我的着急放在眼里。
在餐馆里待了整整一天,尚姨终于出现了。她看上去变化很大,大冷的天,却穿着短短的裙子,高统靴子上挂着各种闪亮的玩意儿,头发染得红红的,还化着浓浓的妆,一看见我就大惊小怪地说,你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到这里来干吗?谁叫你来的?
我说尚姨,我妈跟你在一起吗?你快带我去找她吧。
她在工作,我怎么找?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没事干呀,要找你自己去找,讨厌鬼。她说话总是这样冲,总说我是我妈的讨债鬼,总是催促我妈,让她把我送到孤儿院去,尽管如此,每到过年,她却是唯一一个给我压岁钱的人。我知道她肯定会帮我找到我妈的。
一会,她的手机响了,她居然有手机了。我记得她最初是在服装厂打工,可她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趴在缝纫车上的小车工。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和谁说着什么,我紧跟在她后面,弯进一条小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小屋。她终于挂了电话说,到啦!
这是一间极小的房子,两个简易衣柜,将两张床分隔开来。尚姨指着一张床说,这就是你妈妈的,她今天要很晚才能回来。我说尚姨,你和我妈在一个地方工作吗?你们都做些什么呢?
啊?我们……在酒店工作。尚姨接着问我,杨青春对你好吗?我点点头。
那你跑来干什么?我还以为杨青春在家欺负你了你才跑出来的呢。
我放寒假了。
杨青春真的帮你转学了?真的让你读书了?我的天哪,你的命真好啊!我还以为又是说说而已呢。尚姨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两个画上去的黑黑的眼眶看起来特别吓人。
我是来接我妈回去的,他们都希望她回去。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村里的流言,我说不出口。
回去?回去干什么?出来才几天呀就要回去,既然出来了,就不要轻易回去。
你妈说你过年一定会回去的。
谁说我要回去过年啦?只知道过年,越穷越喜欢过年,城里好多人都不回去过年的,难道这些人都没有家吗?老脑筋!
不管怎么说,我妈肯定会回去过年的。
那可不一定,前几天还在跟我念叨,今年过年到底回不回去呢?
尚姨给我煮了一碗方便面,就噔噔噔地出去了。我吃过面,躺在我妈的**,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的海洋,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敢出去,只好趴在窗口看街景。街边是一溜小食摊,吃消夜的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赶来。许多手脚麻利的女人,系着小腰包,一边在自己的摊子上忙着,一边不停地向路人吆喝。我记得我妈以前曾在餐馆这种地方干过,不知道她是否也是这副样子,说实话,我挺喜欢她们这副样子,看上去脾气很好,手艺也很好。
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当夜市上的人流渐渐散去之后,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又倒在**睡了过去。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我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原来我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虎子,你睡得可真死,我都看了你好一阵了,又不忍心叫醒你。我妈见我醒了,笑了起来。
我妈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也更年轻了。她烫着大卷发,穿着一件有毛领的大衣,长长的白色绒毛团团围住她的脸,她看上去就像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而不像从观音桥来到城里打工的农民。
我放寒假了,快过年了,我来接你回去过年。
今年过年我恐怕回不去了。
你就这么忙吗?过年都不放假吗?
有什么办法,老板不想放我假,我自己也不想放假,我只想着怎样才能多挣点钱,将来给你上大学。过年算什么,观音桥的年,不过也罢,不就是吃饭睡觉吗?吃也没吃个好的,天天都一样,想想都倒胃口。
他们要是知道你住的地方,早就来把你押回去了。
押回去?我又不是犯人,为什么要把我押回去?
村里有人看见你了,现在他们都在讲你,都在……说你的坏话,难听死了。
谁看见我了?看见我怎么了?我妈很紧张地问了两句,就不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也比以前细嫩多了,还戴了一只戒指。
舌头长在别人嘴里,我有什么办法,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杨青春说什么没有?过了一会,我妈望着远处问我。
他倒是不相信那些流言,但爷爷奶奶很生气。
他们就为这个想把我押回去?
大概是吧,反正我来接你回去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来找你,我对他们说我去舅舅家了。跟我回去吧,你一回去,那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你也相信那些流言吗?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用,关键是人家相不相信,我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就为这事。
虎子,你要相信你妈,你妈在这里正大光明地打工,辛辛苦苦地挣钱,我们不怕别人说什么,等有一天,你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再回去看看那些说我们的人,你就会知道,你没有白白地忍受。你要记住,这个世界只认结果,不认过程,你赢了就是贏了,没有人会问你是怎么赢的。
我觉得她好像在为自己辩护,我又想起了打架的事情,越发疑窦丛生,我一定得弄清楚,否则,我就是打赢了,也赢得不彻底。
你穿成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打工的,你到底在打什么工嘛。
可尚姨说,你们在酒店工作。
酒店?开始是在酒店,后来走了。怎么,你还不相信你妈?我妈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我看出来了,她撒了谎,她一撒谎,眼睛就躲躲闪闪的。
我妈终于问到杨青春了。他对你好吗?
我点头,还向他讲了打架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说,他比那个木匠好多了,他似乎是真心对我好,不像木匠,只想演戏给你看。
你该叫他爸爸。
他不让我叫爸爸,他让我就叫他杨青春,或者叫老杨。
我妈笑了一下:他人倒是个好人,我知道他会对你好的,否则,我怎么会跟他结婚呢?
我妈陪了我两天,带我出去吃饭,给我买衣服,玩得高高兴兴的。她说虎子,等有一天,妈妈赚够了钱,我们就在城里买间房子,我们住到城里来,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我突然想起了做砖的事情。我说杨青春也准备盖房子了,砖都取出来了。
他能盖出什么好房子来,送给我住我都不住。
你真的不准备回去了吗?
虎子,你妈这一辈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肯服输,我一看到城里人这样生活,我就不服气,凭什么我就不行,我比他们到底差在哪里呢?我不就是生错了地方吗?就像当年,杨青春说要娶我,我就是不肯,我心想,全村的姑娘都不肯理的人,凭什么要让我去捡起来。现在想想,早点嫁给他,也许还少走几年弯路。
杨青春这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文疯子,那些人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是因为不懂得他。
哟,才跟他生活了几天,就开始替他说话了?
我白了她一眼,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我妈到底还是决定不回去过年了,她拿出一些钱来,想给我带回去交给杨青春,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说你要是带钱回去,他们就知道你不是从舅舅家回来的,他们就会知道我的地方,我就不得安宁了,算了,过完年我自己带回去。
她实在不想回去我也没办法,我被她送上了长途汽车。她说你快走吧,我都两天没去上班了,我得赶紧上班去。车还没开走,她就开始接电话了,陪我的两天里,她关掉了电话。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她笑容满面,声音甜甜的。她今天穿着一件仿皮的风衣,腰带紧紧地束着腰身。我发现我妈真好看,很多人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看我妈一眼,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甚至还跟她说了一句话。汽车发动了,我妈望着我的车,挥了挥手,不等车开就走了出去。
汽车在停车场内又兜了一圈,才走走停停地开出车站。突然,我看见了我妈,她慢吞吞地走在车站门口的人行道上,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和一个男人并排走在一起,那个男人穿着棕色皮夹克,似乎就是在车站里跟她说过话的男人。我把脸贴在窗户上,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汽车一晃就过去了。汽车越来越快,我的眼前一阵茫然,心里却跳得隐隐作痛:她又在撒谎,她不是说要赶紧去上班的吗?她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等他们走了一截,我悄悄跟了上去,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我也跟了上去,他们下车,我也跟着下车。又走了一会,我认出来了,她把他带回她住的地方来了。门一关,我就开始咚咚咚地捶门。
我妈在里面不耐烦地问:谁?
虎子!
门开了。是棕色皮夹克开的门,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妈,揉了揉鼻子,低头走了。我妈怒容满面地瞪着我,看样子,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去。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已经上车了吗?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去上班的吗?
我们气呼呼地对望着。我们在用目光打架。我妈被打败了,她低下头去,看着墙边的几双鞋子。
我先开了口:也许我不该打我的同学,因为他说的没错,村里人说的也没错,对不对?我应该回去向我的同学道歉,对不对?
我妈哭了起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她一哭,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她边哭边说,虎子,妈为你吃的苦头太多了,我再也不想吃那些苦了。她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我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跟那些苦头有什么关系。
她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就在这里跟我一起过年吧。
我说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呢,我走的时候跟杨青春说好了,只在舅舅家玩三天。
我又坐上了下一趟车,这一次,我真的走了,我没要我妈送,我要自己回去,我还扔下了她给我买的衣服,我是从舅舅家回去的,舅舅是不可能给我买衣服的。
再过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村里好多人都去请王老头写对联。王老头一时忙不过来,就有人来请杨青春写。杨青春说还是让王老头给你写吧,我写得不好。来人说有什么好不好的,是这个意思就行了,王老头那里等了好多人,我还急着回去磨豆腐呢,我知道你能写几下的,来来来,别谦虚了。杨青春拗不过,只好写了起来。人家拿起来一看,大吃一惊:咦?你写得不比王老头差呀,你以前为什么不写呢?多少可以赚点小钱哪。说着就要给杨青春钱,被他坚决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