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一旁说,过年嘛,本来就是图个喜庆,收了钱还有什么意思,你要是瞧得起他,以后尽管让他给你写就是了。

我发现,爷爷第一次对杨青春露出了笑脸,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写毛笔字。

我会的东西还多呢,我早就说过,我跟他们不一样,现在你慢慢知道了吧,以后还有更加意想不到的。

不大一会,消息就传开了,一些原本在王老头那里排队的人也悄悄跑过来了。看着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爷爷乐得跑前跑后地倒茶敬烟,招待客人。

我站在桌边给杨青春裁纸,杨青春又像在田里干活一样,一边写一边不停地唠叨,他喜欢用古诗作对联。

问渠那得清如许,虎子,下一句是什么?

我一边折着红纸一边念道:为有源头活水来。

旁边的人对爷爷说,看这对父子多有意思,在家里吟诗作对呢,将来会有大出息的,您老就等着享福吧。

爷爷在一旁呵呵地笑,说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在田里干活都是一边嘀咕一边干的。

正好,杨青春把一肚子墨水全都灌给儿子,这样的人观音桥再没有第二个了。

客人都走了,奶奶摇摇茶罐子说,留着过年的茶叶都快喝光

你这个人,这不就是在过年吗?喝光了怕什么?家里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人?这是好兆头。

欢快的气氛持续到除夕那天,到底还是冷了下来。全家人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看见我妈的影子。

小砂锅里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猫狗们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伸懒腰,鸡们逛了一天,也开始整理羽毛进笼睡觉了,屋里静悄悄的,太阳像一块淡黄的抹布,无力地从西边山上坠落下去。奶奶一直守在厨房里,煮点这个,蒸点那个,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杨青春一会给爷爷帮帮忙,一会给奶奶帮帮忙,我则勤勤恳恳地擦着屋里所有的桌椅。大家各干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可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情。

有好几次,我抬起头来,最终却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我想对他们说,不用等她了,她不会回来了。可我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口。我开始怨恨我妈,好好一个过年的气氛,都被她给弄坏了。

爷爷望了望天,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吃饭!他也是一天没说话,一直在给萝卜苗施肥。

爷爷一声令下,奶奶就忙不迭地往桌上端菜。吃饭的时候,杨青春似乎是想说句让爷爷高兴的话,他说过完年我就去准备木材,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在新屋里过年。爷爷闭了一下眼睛,奶奶赶紧替爷爷回答:那好啊!

爷爷不知在嚼着一块什么东西,嚼了半天还是咽不下去。奶奶说没煮烂吧?没煮烂就吐出来算了。我才想起来,爷爷的牙已经残缺不全了。这让我想起外婆,外婆吃东西也是这样,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嚼啊嚼啊,像反刍的老牛。眼看爷爷的饭碗就空了,我突然站起来,喊道:爷爷,我给您盛饭!

爷爷一惊,眼睛亮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接过了他的碗,接着,我又给奶奶盛饭,又给杨青春盛饭。奶奶说虎子长大了,会孝敬大人了。爷爷看了我一眼,说嗯!

唉,家里有个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啊,好多年都没有人给我们盛饭了,是吧?奶奶一说,爷爷就直点头,他们看上去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杨青春也看着我直笑。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表现一下自己,我说,爷爷奶奶,今天晚上你们歇着,我来洗碗,我来给你们烧洗澡水。

好啊,好啊。奶奶连声说,我看见她眼里好像有泪。

杨青春帮我实现了诺言。我和他将碗碟一一洗好,又烧好一大锅洗澡水,当我端着一盆水放到爷爷面前时,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我们的虎子长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碰我,第一次称我为他们的虎子。

大家都洗完澡,围在一起烤火的时候,我从裤兜里摸出四粒巧克力糖,这是我妈那天给我买的,我本来想连同衣服一起扔下,想了想,还是拿了四粒回来。我对他们说,这是舅舅给我的,我没舍得吃,带了回来。

爷爷举着糖,看了又看,说这大半辈子都没吃过糖,都不知道糖是什么味道呢。

奶奶说你吃呗,吃了就知道了。奶奶用那种表情望着爷爷,她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

过了两天,杨青春说要带我出去玩玩,爷爷奶奶同意了,他们似乎再也不怕我给他们家丢人了。

杨青春要带我去镇上。他说,虎子,跟我去见见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他叫李吉。

在路上,杨青春说,我有一年多没有走过这条路了,以前,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走一遍,因为我的朋友们都在城里。

从来没听你说过在城里还有朋友,我还以为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我以前朋友才多呢,都是些写作上的朋友,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人慢慢就都散了,失去联系了。李吉是其中稍微稳定一点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就散了?

很多,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有的是去结婚了,有的单位里效益不好,出去谋生了,有的……我也记不得了,总之,那些人再也聚不起来了。

你住在观音桥,他们却在镇上,隔这么远,你们怎么见面呢?

不是有自行车吗?约上十个人骑着自行车浩浩****往观音桥跑,要不就是我往镇上跑。再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住在观音桥,我也在镇上工作。

我想起了以前听到的关于他的那些说法,我想那肯定是些不愉快的事,大过年的就不要去问他了。

李吉家在镇上一条老巷子里,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模样有点像个老师。见到杨青春就合上手里的书说,嗬,你还活着呀,我还以为你早就没了呢。

他们沏了一壶茶,塞给我一些零食,就去另一间屋开始了他们的谈话。我悄悄来到门边,不为别的,我只想知道杨青春和他朋友在一起都说些什么,我对他知道得太少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文联的老王告诉我的。

是的,我有时到他那里去找本书来看,他说你今年还不错,有个东西在省里得了奖。

那算什么,我都羞于说出口,真的,我现在羞于承认自己还在半死不活地写东西。不说这个,我们说生活。你早该这样,最终都要娶妻生子的,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命运。

你现在也说这种话了?我记得你以前老是说,要么不结婚,即使结了婚也坚决不要小孩。

嘿嘿,那时候说的话哪能算数啊,今天她们母女俩回她娘家去了,等她们玩够了,我再去接她们,这一点还是改不了,我喜欢安静,喜欢独处。

孩子多大了?

六岁,女儿。你这孩子也不错,看上去有股灵气。

是不错,我挺喜欢他的,但我周围的人看不惯。

这很正常,我们这种人的悲剧就在于,我们热爱文学,但文学不爱我们,结果是我们在漫长的单相思中,养成了一种文学眼光,我们喜不喜欢一个人,一件事情,都是用文学的眼光在衡量它,你想想,对于你老婆,还有你老婆带来的孩子,如果你心中没有文学这个东西,你能肯定你还会接纳他们喜欢他们吗?

可能不会吧,肯定不会。

你现在还在写吗?你看,说了不谈这个的,说着说着,又谈起来了。

有时还写一点,农闲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也很泄气,我已经差不多三年没发表过任何东西了。

不要把这玩意儿太当回事,消遣而已,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话虽这么说,还是不想放弃,有时我想,我是不是在用写作麻醉自己,用写作来冲淡穷困和悲哀呢?

怎么是麻醉呢?也许是武装吧,就像古时候士兵身上的铠甲,要是没有铠甲,他可能就没有胆量上战场,你想想,当年,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写作这层铠甲,才义无反顾地回到老家的吗?你可能总在想,我是个作家,或者我是要当作家的人,我跟你们不一样,这种暗示给了你优越感,给了你一身铠甲。铠甲可以保护你,但也有副作用,它把你跟生活隔开了。

也许吧,但没有铠甲又怎么样呢?活得更好吗?我看也不见得。

有了铠甲又怎么样呢?你觉得自己比没有铠甲的人更幸福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青春说你知道我以前工作过的那个钢窗厂怎么样了吗?

不怎么样,三年前就倒闭了,工人们只好跑到街上卖盒饭,还有的人去当菜贩子,每天蹲在路边卖菜糊口,如果你还在厂里,我不知道你最后会选择干什么,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家种田,至少不愁没饭吃。

杨青春叹了一口气说,你呢?你怎么样?

小学老师嘛,就那样,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工作,总是把一半心思放在虚无缥渺的东西上,干什么都是半心半意的,这样的工作状态,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我的情况可能会越来越糟糕,现在生源少了,学校都在合并,老师要裁员,我说不定会首当其冲。到时候,我到你那里去,买块地,跟你一块种田算了。

我听见杨青春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杨青春,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很有可能的,其实我一直都很向往古人的那种耕读生活,深宅大院,书香门第,自耕自足,多好!收成好的时候,把城里的朋友都叫去,大家聚一聚,玩一玩,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比现在憋憋屈屈地活着不知强多少倍。

夫人呢?她也愿意跟着你去做一个挑水砍柴、洗衣喂猪的农妇吗?两三天也许还可以,时间长了,谁也不愿干。

是呀,女人们总是想着往前走,恨不得在男人的脚下安上风火轮,一旦这个男人犯懒,或者是根本走不动了,她们就开始烦躁不安,就开始生事儿了。

眼看就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李吉一定要我们留下吃饭。家里没了女主人,李吉亲自下厨。杨青春看着他麻利的样子,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熟练工呢。

又不能当官,又不能挣钱,自然就沦落为灶王爷了。

饭做好了,李吉提出喝点酒,杨青春也没推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杨青春喝酒,才一杯酒下肚,杨青春的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米。

他们喝酒跟别人不一样,谁喝完了谁就自己拿起瓶子往杯里倒,根本不用互相劝酒。

杨青春,你还记得你被厂里开除回家那天,我们给你饯行吧?我们都以为你会伤心难过的,结果你居然豪情满怀,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从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说你将来一定会用自己的作品来打他们一个反耳刮子。

那时候真是,我现在都不敢想了,羞愧呀。

有什么好羞愧的,我倒觉得你应该感到自豪才对,不就是失去了工作吗?不就是砸了饭碗吗?你至少还保存了骨气,你想想,你要是低三下四死气白赖地求他们,千方百计地留下来,你能活得扬眉吐气吗?

是啊,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站在他们面前却一点都不自责,还理直气壮的,仔细想想,这跟我那时的精神状态有关,我那时正好发表了一些东西,自我感觉良好,总以为工作妨碍了写作,恨不得不要工作专职去写作算了,出了那个事,还求之不得,以为是上天眷顾我的作家梦,要对我进行特别的锤-炼呢。

我记得你还说过,本大爷要到农村去,过不挣钱不消费的日子。

这句话倒说对了,我确实在过这种日子。

不挣钱,不消费,多好啊,杨青春,你不用写了,真的,你的活法就是你的作品,你没必要再写了,你已经在用行动写作了。

他们越聊越起劲,酒也越喝越多。李吉说,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喝酒了。杨青春说,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些事了。

饭还没吃完,杨青春就醉了,回来的路上,他扶着我的肩说,虎子,我们回家,一定要回家,说不定你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不是不想回家,她可能是没买着火车票,你们不知道,现在正是春运期间,车票紧张得很。

没走多远,杨青春就蹲在地上哇哇地吐起来,看他那个吃力的样子,恨不得连肠肚肝肺都吐出来。

吐过了,杨青春似乎清醒了些,他瘫坐在地上,说,虎子,我们去找你妈妈好不好?我担心她已经把我们俩都忘记了,我不去找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可能是因为刚刚吐过,杨青春的脸越发瘦了,胡子也突然长长了,发红的眼里似乎还有泪水,我突然有些同情他,特别是当他说到我妈可能忘了我们俩时,我的眼泪猛地涌了上来,可不是吗?大过年的,人人都在家里团圆,她却宁肯跟别人在一起,也不愿回来,就算她并没有忘记我们,也是成心在保持距离,这比忘记还要糟糕。

杨青春搂住我的肩说虎子别哭,就算你妈不理我了,我也会照样对你好的,我们再假设一下,就算你妈连你也不要了,我还是会对你好的,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充满灵气的孩子,你没听见李吉夸你吗?他说你看上去有股灵气,李吉一般是不爱夸人的。

我又想起了他们的交谈,我问他,是不是有一天你不写作了,就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了?

杨青春似乎愣了一下,他睁大双眼看着前方,茫然地说会有这一天吗?不会吧。

这年的春天有些怪,老是接连不断地下雨,尽管杨青春在架起来的砖墙上铺了禾草,斜飞的雨水还是打在刚刚晒干的砖坯上,雨还没停,砖就泡散了。

爷爷站在田边,一张脸渐渐成了紫色。杨青春安慰他:算了,大不了我们再取一次。爷爷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但紧接着就有了好消息,有一天,我妈突然回来了。她提着两只大包,站在院子当中,大声喊着杨青春的名字。我还记得那时连阴雨刚停了没多久,太阳暖暖地照在洗刷一新的树枝上,我妈穿着红色的毛衣,牛仔裤,一下子就照亮了这个暗沉沉的小院子。杨青春听到声音冲了出来,他的大嘴巴从此就再也没合拢过了。

我妈在饭桌上说,她是回来休息一阵的,过段时间,她还是得回去。她掏出一些钱交给杨青春,说买砖去吧,现在谁还用土砖盖房子。

杨青春又把钱推了回来,说你别再回去了,就在家里吧,虎子跟你老不见面怎么行?奶奶也说就在家里吧,实在不行,让春儿出去打工,我替你们问过了,你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的,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嫌多。

我妈飞快地看了杨青春一眼,杨青春对奶奶说不是有虎子吗?孩子多了负担重。

爷爷奶奶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马上变了脸色。

过后,我听见杨青春悄悄对我妈说,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有一个虎子就够了,他们再不高兴,这事也得我同意才行啊。

我妈真是回来休息来了,她不下地,也不大做家务,成天坐在家里织毛衣。她准备给家里每人织一件。

四件毛衣织完了,我妈又准备进城去。这回,爷爷出来干涉了,他说,这回你不能再走了,你不在家,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可是替你听了不少难听的话。我妈说谁人背后不说人。爷爷霍地站起来:他们怎么就不说我呢?

我妈也不甘示弱:我儿子还等着我挣钱上学呢。

杨青春也说,就在家里吧,今年我争取多挣点稿费,虎子的学费就有了。

说得好听,你倒是拿一笔稿费回来给我看看呀。

我妈要是真瞧不起一个人,那蔑视的目光能把人气个半死。杨青春在她的目光抽打下,陡地蔫了下去。

我妈一闹,家里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我不想看见杨青春蔫头蔫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更喜欢看见他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张嘴无休止地在我耳边聒噪不休。也不知为什么,我渐渐喜欢上了他的聒噪。我想我得动点脑筋了。我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对我妈说,你决定了没有,到底哪天走?我跟你一起走算了,你一走,我在这个家里也待不住了。我妈一听就像一张弓似的绷了起来:他们怎么对你了?

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自己,我觉得还是跟你在一起最自在。

虎子,你跟着我不行的,到了城里,你怎么上学呢?别说不好转学,光是转学费我们就拿不出来。

那你就不要走,等我读完初中,升了高中你再走,高中我就可以寄宿了。

我妈总算被我说得犹豫起来。我偷偷告诉杨青春,我妈已经被我说服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没过几天,镇上李吉带着一帮朋友来到我们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杨青春的挽留行动之一。他说过的,他要让这个家热闹起來,充满魅力,把她留住。

我们家果真热闹了一次。我数了数,差不多有十多个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热热闹闹地坐满了院子。所有的椅子都搬出来了,所有的茶杯都找出来了,大饭桌摆在院子中央。爷爷悄悄对奶奶说,知道吗?那个白头发穿红夹克的是文联的主席,没想到春儿还有这些朋友。奶奶一直捋起袖子在厨房里忙着,她使出了多年不用的看家本领,厨房里堆满了我从未看到过的好吃的东西。

酒席从中午一直吃到傍晚,他们一边喝一边聊,一边唱一边笑,一些人醉了,吐了,洗把脸再站起来接着喝,他们缠着那个白头发的主席喝,缠着杨青春喝,最后,竟一起缠着我妈喝起来。没想到我妈一点都不扭捏,端起杯子一口就喝干了,这下他们全都兴奋起来,一起说着恭维的话,什么才子佳人啦,什么红袖添香啦,什么慧眼识珠啦,一边说一边轮番向我妈敬酒。

看得出来,我妈是真高兴了,她居然拉着杨青春说,来,我们两口子挨个挨个敬你的朋友。那个下午,我们家院子里的喧哗拧住了全村人的耳朵,他们都站在自家门口向这边张望,他们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体面的客人,也从来没有客人们在他们家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他们的孩子们就不如大人矜持了,一窝蜂拥进我们家院子看热闹。

主席拉着我妈的手说,你要支持杨青春的写作,他是我们县唯一的农民作家,最有潜力的农民作家,我们希望他婚后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李吉也喝得有点多了,我看见他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一个人搀着他,来到树下。文联主席这会儿也离开了桌子,正坐在树下喝茶。杨青春吩咐我给李吉倒杯水送过去。

我端着水杯走过去时,听见李吉正在说话。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个地方不能来,不能来,你不但不听,还组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后援团。看到人家杀鸡宰鹅,看到人家年过花甲还跟着你们忙前忙后,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最有潜力的农民作家!你到底要给人家把蓝图画到什么程度才罢休呢?你已经把人家从二十几岁哄到了四十多岁,你还要哄下去吗?你迟早会把他哄死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鼓励他倒是在害他吗?

你在这里不负责任地乱鼓励一通,回去后睡一觉什么都忘了,他杨青春却会想入非非,睡不着觉,无心生产,这样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如果他真的是那块料,也就罢了,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吗?这些人都没戏!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出作家的!不是每一代人都能出作家的!

哎哎,你不要借酒装疯,瞎说一气,我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人不可欺,水不可量,我敢说这种话吗?你敢说这种话吗?你敢吗?

你到底说过没有?你说杨青春想当作家简直是做白日梦,你还说他写一辈子也就是个中学生作文水平。

背后响起当的一声,大家一起回头,只见杨青春傻傻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

李吉!你太过分了。主席低声埋怨了一句,马上起身,对杨青春说,你别理他,他喝醉了,他现在完全是个酒疯子。

杨青春嗯嗯着,表情有点怪。主席说,我去一下茅房。边说边急急地走了。

只过了一小会,主席就折返回来,他拍了拍杨青春的肩说,差点忘了一件事,县里准备编一本观音桥谚语集,这是一个大项目,我们准备把收集整理的任务交给你,大概明年,这个项目正式启动,到时候通知你参加项目启动仪式。

主席瞪了一眼李吉,大声说,将来啊,这本书的封面上,整理者的名字就是杨青春三个字,这可是民间瑰宝,要流芳百世的啊,你可以现在就开始收集整理,不要辜负市领导对你的重视。

什么瑰宝,纯属浪费国家财产!知道中国有多少个乡镇吗?所谓十里不同音,都像你这样,中国要编多少本谚语集?说不定你们还要往下编什么谜语集,歇后语集呢,反正你们手里有权又有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把钱变成垃圾就变成垃圾。李吉不顾主席的眼色,闭着眼睛在那里唠叨。

满嘴喷粪的狗东西,我不跟你这个酒疯子计较。主席说完就回到青年们中间去了。

天就要黑下来了,这伙人才一一散去。院子里一片狼藉。杨青春倒没醉,他弓着腰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我喊他进去,他对我说,虎子,你刚才听到了吧,我要编一本书了。可他的语气听上去一点都不振奋,我知道他还在想着李吉和主席的对话。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第二天,杨青春把谚语集的事讲给我妈听,可我妈已经从昨天的喧闹中回到了现实。她说先别做美梦,我也看出来了,他们这些人都只会来虚的,别说明年,就是明天又怎么样?你今天就不过了?就捏着肚子等他许给你的明天?我妈说着就开始拆洗我的旧毛裤,她要加些毛线重新织。她说,不管怎样,把这条毛裤织完了,我是一定要走的,想要我也过什么不挣钱不消费的日子,我是活不下去的。

杨青春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枯萎了一样,

说来也巧,就在我妈再一次闹着要走的时候,杨青春突然领了一笔稿费回来,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但毕竟是稿费,是他写文章换来的。

这天,我感觉是他俩最和气的一天。杨青春趁势问我妈,你看,我也能挣点钱了,你可以留在家里了吧?我也在一旁说,留下来吧,你走了我们都觉得生活没有意思。我妈想了想,勉强答应了,但她又不放心地说,谁知道你下一次稿费要到什么时候呢?杨青春说快了,只要你肯留在家里,我会拼命写的。

杨青春的稿费真的越来越多了,差不多每个月,他都能领回几十上百块钱,他把这些钱一分不差地交到我妈手里。我妈说,看来真的不用我出去打工了,真没想到我还能有这种福气。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我从没看见过杨青春收到稿费通知单之类的东西,可只要他去一趟镇上,或多或少总能带回一点稿费,他是怎么知道他有稿费的呢?我问他,他就说我给别人写专栏,定期发稿,定期寄稿费,所以不用通知我也知道。

我说,能不能把你发表的东西给我看看?

他说都是些发表在报纸上的豆腐块,我们又没有订报纸,哪里看得到呢?

我想,等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要去报社把这些报纸都买回来,说不定可以给他出个集子,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我上初二了,区教育局突然来了通知,我们这所学校要和镇上的学校合并,我得去寄读,住宿费,生活费,学杂费,加起来得一大笔,我有点紧张。杨青春说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有办法,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只要把书读好就行。他的表情看上去无比坚定,就像他根本不愁没钱一样。我妈也说,你就安心读书吧,你爸爸现在可以挣钱了。

我去看看他的书桌,还是以前的那几本书,还是以前那几张稿纸,书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有动过了。我不知道他那些文章是什么时候写出来的。

老师要求我们买复读机,这可是一大笔钱。我向我妈要,我妈说去向杨青春要,他不是说钱不是问题的吗?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你,还有什么理由把我留在家里呢?我知道她是在借机给他施加压力,好迫使他同意她进城去。杨青春把我拉到一边说,去找找李吉吧,我给他写了个借条,他应该会帮我一把的。

我本来不想去找李吉的,我就不信,没有复读机真的就学不好英语,可一想到我妈说的话,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李吉家。

我递上杨青春写的借条,李吉二话没说,把钱给了我。我想我不能拿了钱就走,我得跟他说几句话,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说我父亲最近发表了很多文章,可我一篇都没有看过,不知你这里有没有,我很想借来看一看。

是吗?不会吧,一般地讲,编辑部都会给作者寄一份样刊的。

他说他写的是专栏,都发表在报纸上,可我们家又没订报纸,所以看不到。

他什么时候开始写专栏了?你问问他是哪家报纸,我来帮你找,不对呀,如果是写专栏,人家怎么都会给他赠送一份报纸的。

再回家时我真的问了,杨青春赶紧说也不是本地的报纸,是外地的一家小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种文章不值得看,只是为了挣钱。

他跟着又说,虎子,等我们的日子好过些了,我就再也不写这种无聊的小文章了,我要坐下来,好好地写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一直有这样一个念头,我相信我这辈子最终会写出来的。

我发现,在他激励自己的同时,脸上却是茫然无奈的表情。

这天是国际环境保护日,学校要求我们走出校门,去为保护环境做点实事。有人去统计工厂排污处理情况,有人去市场抢救益虫益鸟,我们这组同学被安排去母亲河边捡垃圾。

我们每人提着个塑料袋子,拿着一把简易钳子,有说有笑地在江边玩闹。我们可不想真的去捡垃圾,我们只想把这难得的两小时当做放风的时间,尽情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活动活动快要坐麻了的屁股。

有人说:看,前面有个捡垃圾的,他都替我们捡了,我们还有什么东西捡呢?不如换个地方吧。

前面果然有个拾荒者,他挑着一副大竹筐,不时弯腰捡起一些东西。大约是累了,他突然停下来,放下担子,双手叉腰,面朝长江,静静地站着。我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杨青春。我揉了揉眼睛,定神看了一会,真的有点像。

我走近一点,站在一块石头后面。他走到江边去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一边甩着手一边向他的竹筐走来,这下他正对着我了,真的是杨青春!他什么时候开始捡垃圾了!

看看同学们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我实在没勇气跳出来喊他,他挑起竹筐,向前走去。他的竹筐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同学们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悄悄留了下来,向杨青春跟过去。

在一栋楼的墙根下,搭了个小油毡棚子,里面放着一捆捆折好的纸箱,还有书籍,废报纸,他把刚刚拾来的东西整理好,加进去,收成两个巨大的捆,吃力地挑起来,趔趔趄趄地向外走去。

他来到废品收购站了。他把东西放到磅秤上,一个脏兮兮的戴袖套的老头过来了,他弯腰看秤,又在计算器上按了一阵,说老杨,有几天没看见你了,还以为你找到了好工作,不干这行了呢。拿着,四十五块零八毛。

才四十几块钱?上次跟这差不多,有五十多块呢。

你这次是什么,全是书,跟报纸的价格不一样。

杨青春哼哈了几句,拿过钱就走了。

我突然就没有心情去搞什么环保了,我提前回校,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里。我以前听他说过一句话,如果我沦落到捡垃圾为生的话,我不如死了算了。那是他在一个拾荒老人后面发出的感慨。观音桥人最瞧不起的职业就是捡垃圾。是我把他逼上这条路的。

这个周末回家,再次见到杨青春时,我竟有些奇怪的感觉。

他说回来了?我点点头,站在他面前不动。

怎么了?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慢吞吞地走开去。

我听见杨青春对我妈说,虎子好像有心事呢,你待会儿跟他谈谈。

我妈把我叫到一边说,虎子,怎么了?最近考试考得不好吗?

我摇头。

学校又催你交什么钱了?

我不做声。我妈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叠钱来,说,不怕,我们有钱,你爸前几天又领了稿费了,四十五块零八角,我全都给你留着呢。

真是四十五块零八角吗?是星期三领回来的吗?

好像是,我也记不得是星期几,今天星期五吧,他是前天领回来的,正好是星期三。

上一次稿费是不是五十多块?

是的,上一次是五十七块,你怎么知道?

我顿时脸上一热,脑子里嗡嗡地响成一片。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稿费,什么专栏,全都是假的,我们全都在谎言中幸福着,憧憬着,我说不清自己该感到惭愧,还是愤怒。

一口气跑到田里。杨青春正在收割小麦。见到我,咧开阔嘴笑了起来说,虎子,你来得正好,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一篇课文:“冷风吹进船舱里,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空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短短几句话,却像放电影一样,真是好得让人无话可说啊。杨青春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镰刀,他的背后,是斑斑驳驳并不好看的田野,他的颜色可疑的上衣打着补丁,裤子脏得看不出颜色,脸上混合着汗斑和污垢,却一本正经地背着那段文章,流露出陶醉的神情。霎时间,我心里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

我不知道我妈最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她碰巧看见了,也许是别人告诉她的,也许是他自己受不了说谎的压力告诉了她,总之,她知道真相后大哭了一场。她边哭边说,杨青春,没想到你连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你不但骗我,骗全家,你连自己也骗,你不嫌丢人我还没脸见人呢!

这回她真的要走了,没有谁站出来拦住她,因为她受骗了,她有理由了。收拾好行李后,我妈还不解恨,她拿起他的一杆笔,在他眼皮底下一折两截,扔到他身上说,你还装模作样地写,你能写什么啊你?还想当作家,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青天白日说梦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去捡你的垃圾,我看你就只配捡垃圾!

爷爷也很气愤,但他什么也没说,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桌上抱出那些稿纸,划了根火柴,转眼间,那些稿纸就化成了一堆白灰,在风中一颤一颤的,像女人抽泣时的肩。

我妈一走,杨青春就病倒了。等我周末回家看他时,他病虽好了,人却瘦得走了形。我在院子里搭好竹床,把他弄出来晒太阳。他看上去恹恹的,我想逗他高兴,就说我们再来背书吧,我起头,你往下接。

他没吭声,我开始背起来:“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阔别了三十余年的故乡去。”该你往下接啦。

他闭上眼,把头一偏,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

他不再提起关于我妈的话题,整天恹恹地坐在躺椅上,两只眼睛也失去了光亮。他也不再去检垃圾了,家中从此没了那点可怜的收入。

我强撑了几个星期,最终因为既没学费也没生活费而坐在了家里。杨青春像一根泡软的油条,瘫在椅子上对我说,我也很想再去捡垃圾,供你读书,可我就是站不起来了,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我想我可能就快死了。这时,离我初中毕业已经不到一年了。

一去就是五年。我终于知道,有时候,即使你想当一名建筑工地上的小工,给一名不怎么样的厨师打下手,甚至去捡拾垃圾,也是一种梦想和奢望。总之,我历尽了艰辛和坎坷,我骨瘦如柴,少年早衰,身上至今留着三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双手只剩了九个指头。当然,我还是幸运的,我毕竟在一家餐馆里当上了跑堂的伙计,至少一段时间里,吃饭终于不再是个问题。

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去观音桥看看杨青春,看看他生活得怎么样,看看我妈回来了没有。五年当中,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们,我只是不甘心像乞丐一样地爬回来。

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了那座矮塌塌的熟悉的房子。

我站在门口,感到了一丝可怕的寂静。门口的晾衣竿上空无一物,落满灰尘。

我站在寂静中大喊一声:爸!这是我第一次喊这个字眼。

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一个人出现在门口。他的头发长长地披到肩上,胡子拖到胸口,两眼深陷,神情木然,活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他们都不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只有我还活着!他惨然地一笑。

你是第一个回家的。他又说了一句。

我跟着他来到黑洞洞的屋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几本书像枯干的树叶,打着卷儿堆在破桌上。

虎子,你不该走,你要是不走,你今年已经上大学了。杨青春干巴巴地说。

我觉得他似乎在说一件前生的事情,听起来那么遥远。

你现在像个大人了。他说。我发现他在我面前缩短了,变细了,有点像遗落在秋天的茄子。

夜深了,我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成眠。在梦里,永远是疼痛,饥饿,还有恐惧。真希望再也不要有那些梦。

我揩着满头的汗坐起来,突然发现枕头底下硬硬的,摸出来一看,竟是一本书:观音桥谚语集。

看着杨青春三个大大的黑体字,我兴奋地推醒了他,大声说,你终于写了一本书。

他的眼睛费力地睁了一下,咂了咂嘴,又闭上了,说这算什么书啊,李吉说得对,这就相当于把脚下的泥土捧起来装进瓶子里,再放到自家的桌子上,有意义吗?

不管怎样,它总是本书呀,你不是总说你这辈子要写一本书的吗?

他抬手搔了搔后背,胳膊上松垂的皮肉裙摆般**起,大小骨架根根毕现。我给他盖好被子,说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身体说垮就垮了,以前从不得病,现在却成了病壳子。

不会垮的,你不是有铠甲吗?那年李吉也是这么说的。

杨青春翻了个身,嘟囔着:垮了,全都垮了。

第二天,我起床生火做饭。我们很简单地弄了一个小砂锅,端上桌的时候,怕滚烫的砂锅烫坏桌子,杨青春随手抓起那本谚语集,垫在砂锅底下。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我经过一家书店,偶尔向橱窗望了一眼,我看见了一本书:《穿铠甲的人》。我觉得那两个字眼好熟悉,定睛一看,作者是李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