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您写这封信。可今天早晨,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耶稣的话语“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出自《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章,原文为: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身上立即有了精神,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给您写信。我是直治的姐姐,不知您是否已经忘记了。如果忘记了,请回想起来。
最近,直治造访府上想必给您带去不少麻烦吧,真是抱歉(但是直治归直治,我代为道歉总是有些没有道理)。今天,并不是直治,而是我自己有求于您。我听直治说,您在京桥的公寓不幸遭灾,现已乔迁新居,是在东京郊外的一个地方。我本想去府上拜访,可不巧母亲这段时间身体有恙,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丢下母亲一个人去东京。因此决定致信给您。
我有一件事想同您商量。
这件事以过去《女大学》[《女大学》:江户时代以假名书写的女子修养训诫书。]的标准来看,或许是非常狡猾、肮脏的,甚至可以算是恶劣的犯罪行为。可是我……不,是我们,以现在的状态是无论如何都生活不下去的。因而,我打算向您这位我弟弟最为尊重的人,倾吐我真实的心声。愿您能给予我引领和指导。
现在的生活让我无法忍受。已经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再这样下去,我们母子三人怕是谁也活不成。
昨天,我又感到十分不适,全身发烫,呼吸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正午刚过,坡下的农家女孩背着大米冒雨而来。我按照约定给了她衣服。就在我们坐在餐厅面对面喝茶时,那女孩用一种非常现实的口吻问道:“您这样靠变卖东西过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一年半载吧。”我回答道,然后用右手遮住半张脸说,“好困啊,困得不行。”
“您这是累了。大概是得了神经衰弱吧,所以才老想睡觉?”
“或许是吧。”泪水差点就滚落下来。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个词。我身上没有半点现实主义的影子,能在当前的处境中活下去吗?顿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母亲是半个病人,动不动就生病卧床;而弟弟,如您所知,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在家时,日日都“尽忠职守”地跑到附近一家集住宿与餐饮为一体的旅馆喝烧酒,每隔三天还要将我们的衣物卖掉换钱去东京“出差”。但是,真正令我痛苦的却不是这些事。我清楚地预感到自己将在这日常生活中,不可遏制地生生腐烂掉,就好像芭蕉叶不及枯萎就腐烂一样。我对此感到恐惧万分,无法忍受,所以我才不惜违背《女大学》的训诫也要逃离眼下的生活。
所以,我才找您商量。
我想现在就向母亲和弟弟清楚地宣布,明确地告诉他们:我早就心有所爱,将来我打算以他情妇的身份生活。那个人您应该也认识,他的名字首字母缩写是M·C。过去,每当备感痛苦之时,我都想飞奔到那位M·C的身边,相思之苦令我痛不欲生。
M·C与您一样,也有妻儿。此外,他好像还有一些比我更靓丽、更年轻的女性朋友。可我却觉得除了去他那儿,再无其他生路。我还没有跟M·C的夫人见过面,只听说她是一位无比温柔的女性。一想到那位夫人,我便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怕的女人。然而,我现在的生活与之相比却更为可怕,令我不得不依赖M·C。我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将我的恋情进行到底。但想必母亲、弟弟以及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会赞成我的做法。您怎么认为呢?最终,我只能独自思考,独自行动。一想到这儿,眼泪总是潸然而下。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难道就没有办法可以让我在完成这件难事后受到大家的祝福吗?我就好像是在思考复杂的因式分解的答案般苦思冥想,终于好像找到了一点头绪可以将之完美分解,我忽然豁然开朗了。
但是,关键是M·C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意志消沉。可以说,我是自己送上门去的……怎么说才好呢,既然不能说自己是主动送上门的老婆,那就说是主动送上门的情妇吧,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要是M·C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话,那我就到此为止。因此,我想拜托您问问他的态度究竟如何。六年前的某一天,我的心中升起一道淡淡的彩虹,那不是恋,也不是爱,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道彩虹却越发呈现出鲜艳明亮的色彩,时刻在我眼前浮现。雨后的彩虹总是稍纵即逝,而人心中的彩虹却永远不会消失。请务必帮我问问那位先生,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是不是如雨后彩虹一般,只是曾经想念,如今早已消失无踪?
倘若如此,那么我也只能把我心间的彩虹抹掉了。但是,要抹掉我心中的彩虹,只有先抹杀我的性命。
祈盼您的回信。
此致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My Chekhov,M·C)
又及:我近来日渐发胖。我觉得,与其说我正在变成一个动物般的女人,不如说我更像一个人了。这个夏天,我只读了一本劳伦斯的小说。
因为没有得到您的回信,容我再次致信。想必您已完全识破了上一封信中,我那充满蛇一般狡诈的诡计。诚然,我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倾注了我全部的黠慧。但最终,您是不是认为那仅是一封谋求您的帮助、向您要钱的信?对于这点,我很难否认。但是倘若我只是想在经济上找一个靠山的话,请恕我无礼,我是不会刻意选择您的,因为我身边有很多愿意对我好的有钱的老头。实际上,前几日就有这样一桩奇怪的提亲。对方的名字兴许您也知道,那是一位六十岁有余的单身老人,说是什么艺术院的会员。这样一位大师,为了娶我特意跑到我们的山庄。他就住在我们西片町老宅附近,因而有着邻组[ 邻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为统一控制国民而制度化的地区组织。]之谊,偶尔碰过几次面。那是什么时候呢,印象中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我跟母亲坐在汽车里经过他家门前时,大师正呆呆地伫立在门边,母亲从车窗微微向他颔首致意,大师那张阴晴不定的黝黑色脸庞瞬间变得比霜叶还红。
“是不是在恋爱呀。”我兴奋地说,“妈妈,他一定喜欢您吧。”
母亲却很淡定,自言自语般说道:“不,那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先生。”
尊敬艺术家可以算是我家的家风。
那位大师的夫人前年去世了,他通过一位舅舅的谣曲[ 谣曲:日本古典歌舞剧“能”的台本,或简称“谣”。]之友,是位皇族,向母亲提了亲。母亲说:“和子,你就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告诉大师吧,怎么样?”因为不愿意,我也没有多想,运笔如飞地写下:眼下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可以拒绝吧?”
“当然……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行。”
当时,大师住在轻井泽的别墅,我便把信寄到了那里。没想到大师第二天亲自过来了,正好与那封信擦肩而过,因而他并不知晓我的回复,只是说要去伊豆温泉办事,顺道来看看。看来艺术家不管到了几岁,总是如孩子一样率性而为。
因为母亲身体状况不佳,只好由我来招待。我在中式客厅给他递上一杯茶,说道:“那封回绝的信,我想现在应该送到轻井泽那儿了。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是吗?”他的语气有点慌乱,揩着汗说,“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能给您……怎么说好呢,我或许不能给您所谓的精神上的幸福,但是我能给您任何物质上的幸福,这点我是可以保证的。我这话说得有些直接了……”
“您所说的‘幸福’,我不能理解。恕我冒昧,契诃夫在给他妻子的信中曾写道:‘请生个孩子,请生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的随笔中也有类似的话:‘一个想让她生下自己孩子的女人。’我想要个孩子,幸福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钱自然也想要,但我只要有足以抚养孩子的钱就满足了。”
大师奇怪地笑了,说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矫揉造作之语:“像您这样面对谁都坦率直言的人,真不多见。倘若同您在一起的话,我的工作中或许会迸发出新的灵感。”
假如我真能使这位艺术家的作品重返青春,那无疑会成为我人生的意义所在,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自己被他拥在怀中的情形。
“就算我不喜欢您也没关系吗?”我笑着问道。
大师一脸认真地说:“对于女人来说,这样就好。女人懵懂无知就好。”
“但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跟不喜欢的人结婚的。我已经是大人了,明年就三十了。”我说完,不由得想掩面而泣。
三十岁。女人在二十九岁时身上还残留着少女的气息,可一旦到了三十岁,那少女的气息便无处可寻了—这是我以前读过的一本法国小说里的句子,它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紧接着,一股令人束手无策的孤独感便击中了我。我扭头看向窗外,沐浴着正午阳光的大海如玻璃碎片一般闪着耀眼的粼粼波光。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想当然地轻易赞同了作者的观点,再没多想。我怀念那个时候,那时我毫不介意地认为女人的生活一到三十岁就终结了。随着手镯、项链、裙子、腰带一件一件地离我而去,我身上的少女气息也逐渐淡薄了吧?贫窭的中年女人,啊,真悲凉。但是我最近领悟到,中年女人依然有女人的活法。我记得那个英国女教师在回国前曾对十九岁的我如此说道:“你不可以恋爱,谈了恋爱你就会遭遇不幸。倘若真要谈恋爱的话,就等再大一点,等三十岁以后再谈。”
我当时听了只觉得茫然没有头绪。三十岁之后的事,当时的我根本无从想象。
“我听说这栋别墅好像是要卖掉……”大师忽然问道,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神情。
我笑了。
“抱歉,因为我想起了《樱桃园》[《樱桃园》: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创作的戏剧。剧作通过讲述买卖朗涅夫斯卡娅夫人的大片樱桃园领地的故事,对照鲜明地刻画了动**年代新兴资产阶级与没落贵族的不同形象。],您要买吗?”
大师果然很敏感,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话外音,愤怒地咧着嘴。
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某个皇族打算用五十五万新币买下这座山庄作为他的居所,但是这笔买卖后来却不了了之。想必大师也听到了这个传闻。但是他不能忍受自己被视为《樱桃园》中罗巴辛[罗巴辛:《樱桃园》中的新兴资本家,买下樱桃园后即砍掉满园的樱桃做起了发财梦。]那样的人,因而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差,闲扯了几句就告辞了。
我想要的不是罗巴辛,这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只希望您能够接受一个主动送上门的中年女人。
我与您初次相见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对您一无所知,仅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还是个不太好的老师。后来,我们一起用杯子喝酒,之后您还小小地恶作剧了一把。可我并不介意,只是感觉身体无端地变轻盈了。我对您毫无感觉,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后来为了使弟弟高兴,我就向他借您的著作来看,时而觉得妙趣横生,时而又觉得索然无味,我并不是一个狂热的读者。可在这六年间,不知从何时起,您却如烟如雾一般飘入了我的心田。那天夜里在地下室楼梯上发生的事也蓦然浮现在我眼前,我总觉得那是一桩决定我命运的重大事件。我眷恋您,可一想到这或许就是爱恋,我便又倍感孤立无助,不由得暗自啜泣。您与其他男人完全不同。我不像《海鸥》中的妮娜,她对作家情有独钟,可我对小说家并不痴迷。您要是把我当成一个文艺少女的话,那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想有个您的孩子。
倘若更早一些,在您还未娶,而我也未嫁之时,我们能够相遇、结婚,兴许我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可事到如今,我已不奢望与您结婚,我不愿做鸠占鹊巢的事,这太卑劣,太不讲道理。我不介意做您的“小妾”(我很不情愿说这个词,可即便叫作情人,也与通常所说的小妾并无二致,所以我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不过通常来说,这世上小妾的生活似乎是很艰辛的。我听人说,小妾一旦无用,通常都会被抛弃,任何一个男人在临近六十岁时,都会回到自己妻子身边。因而,唯有小妾是万万当不得的—这是我从西片町的老伯与乳母的对话中听来的。但是,我觉得那只是世间一般的小妾,我们的情形却是不同的。对您而言,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您的工作。倘若您喜欢我而我们又恩爱有加的话,这也会给您的工作带来益处吧?这样一来,您夫人也会理解我们。这道理虽然听起来有些牵强,可在我看来却并无不对之处。
问题全在于您的回复,您是喜欢我,是讨厌我,抑或是毫无感觉?我害怕听到您的答案,却不能不作此一问。在上封信中,我曾写道“一个主动送上门的情妇”,这封信中我又写道“一个主动送上门的中年女人”,然而现在想来,没有您的回复,我就算想主动送上门也无门可送,只能虚掷光阴,暗自憔悴。没有您的回复,无论如何都是不行的。
此刻我忽然想到,您虽然写着相当大胆的恋爱冒险故事,也被世人看作道德败坏之人,但实际上应该是很理智的吧?可我不懂什么是理智,我以为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是好的生活。我只想要您的孩子,绝不要其他任何人的孩子,因而才与您商量。要是您理解了,请给我回复,将您的想法明确地告知我。
雨停了,风起了,现在是下午三点。接下来我要去领配给的一级酒(六合[合:日本的容积单位,一合约为一百八十毫升。])了,我将两个朗姆酒瓶放入袋子,将信放入胸袋,再过十分钟,就到下面的村庄了。这酒我不会给弟弟喝,这是和子的酒。每晚,我都用玻璃杯喝上一杯。其实,酒是要用玻璃杯喝的,您说是吗?
您不过来坐坐吗?
此致
M·C先生
今天又下雨了。外面正飘着几乎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我每天都在家中等您的回信,可直到今天也没有等到。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是否不该在上一封信中把大师的事情写进去?您一定认为,我把大师提亲的事告诉您是想用激将法吧?可那桩事情已经结束了,刚才我还和母亲就此事谈笑呢。母亲之前说舌头痛,用了直治建议的美学疗法之后就不痛了,这段时间还算有精神。
刚才,我站在廊下,一面凝望打着旋儿随风飘落的细雨,一面揣度您的心思时,母亲在餐厅喊我:“牛奶热好了,你过来喝吧。因为天气太冷了,我热得比平常烫一些。”
我们在餐厅喝着热气腾腾的牛奶,聊起了前些日子那位大师来提亲的事。
“那位大师跟我一点都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母亲满不在乎地说。
“第一,我这么任性;第二,我不讨厌艺术家;第三,那位大师收入很高……跟那样的人结婚,我想自然是很好的。可我就是不愿意。”
母亲听了笑道:“和子你真坏,嘴上说着不行,可之前还跟那位大师高高兴兴地聊了老半天,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哎呀,因为很有趣啊,我还想跟他多聊聊呢。我太随便了是吧?”
“不,是太黏人了,和子你太黏人了。”今天母亲精神很好。
她又看了一眼我昨天刚开始盘起的发髻说:“盘发适合头发少的人,你这个太扎眼了,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放一个小金冠,太失败啦。”
“和子真失望。妈妈从前不是说过和子的脖子又白又漂亮,要尽量把它露出来吗?”
“这样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呢。”
“哪怕是再小的称赞我都一辈子不会忘的,记得这些才快乐呀。”
“上回那位大师一定也没少夸你吧?”
“对呀,所以我才黏他。他说我跟他在一起灵感就……啊,受不了。我并不讨厌艺术家,但是那样自命清高装腔作势的人,却无论如何都不喜欢。”
“直治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暗暗心惊。
“我不太了解,直治的老师大概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
“臭名昭著?”母亲的眼里闪出开心的火花,她喃喃自语,“这个词语真有趣。臭名昭著反倒令人安心,这不更好吗?像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那样可爱,没有臭名的恶棍才真是可怕呢。”
“是吗?”我高兴得仿佛要变成一阵轻烟飘上天空。您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高兴吗?要是您不明白的话……那我可要揍您了。
您真的不过来坐坐吗?我若嘱咐直治带您过来,总是有些不自然,显得很莫名其妙。所以,还请您装成是心血**顺道来此吧。当然,也可以让直治带您过来,不过最好还是您一个人,且趁直治去东京不在家之时。因为要是直治在家的话,他一定会霸占住您,拉着您一起去阿咲那里喝烧酒,这就全完了。我家代代都喜欢艺术家。以前有一位叫光琳[光琳:尾形光琳。生于1658年,卒于1716年。日本画家、工艺美术家。]的艺术家就曾在我们京都的家中住了好久,还在我们的隔扇上留下漂亮的画作。您若来访,想必母亲也会很高兴的。您应该会住在二楼的西式房间。到时候请不要忘记关灯。我会单手秉烛,走上漆黑的楼梯……什么,这不行?确实为时尚早呢。
我喜欢恶棍,更喜欢臭名昭著的恶棍。我也想成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我隐隐觉得唯有那才是我的生存之道。您是日本最臭名昭著的恶棍吧?最近我又从弟弟那里听说好多人憎恨您攻击您,说您肮脏污秽。不过这却令我更喜欢您了。您一定有很多的朋友吧,但渐渐地您就会只喜欢我一个了。不知为何,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这样想。并且您跟我一起生活,一定每天都能愉快地工作,因为从小人们就经常对我说:“跟你在一起就忘了辛苦。”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被任何人讨厌过,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孩子。所以您也绝没有理由讨厌我。
我只要能跟您见上一面就好,不再需要您的任何回信。请与我见一面吧。我去您东京的府上造访自然是最简单的方式,可我母亲像半个病人,而我是片刻不离她左右的护士兼女佣,所以根本无法脱身去拜访您。务必请您屈尊前来。我只想跟您见上一面,见面之后一切都会明了。请看一看我嘴角两侧细小的皱纹,请看一看我世纪之悲的皱纹,比起我说的任何话语,我的面庞更能向您清晰地传达我的思念。
在第一封信中,我曾写到我心中架起的彩虹。那道彩虹的光芒既不像萤火之光,也不似星辰之光,它并不那么雅致优美。要只是那样浅淡的回忆,我就应该能慢慢忘记您而不致如此痛苦。我心中的彩虹是一架烈火之桥,它几乎将我的心都要烧焦了。就连那些毒品殚尽的瘾君子在四方求药时的心情都不会比我更煎熬难耐。我没有做错,我也不邪恶,虽然这么想,可有时又会不寒而栗,疑惑自己莫不是要做一件不得了的蠢事。我时常会反省,难道自己没有发疯吗?然而我也在冷静地计划。真的,您到这儿来一趟吧。无论何时,我都会等着您,哪儿也不去。请您相信我。
请与我再见上一面吧,到那时要是您不喜欢,就明确告诉我。我心中的火焰是您点燃的,所以也请您将它熄灭后再离开,以我的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让其熄灭。总之,只要能跟您见上一面,只要见上一面,我就得救了。在《万叶集》或是《源氏物语》成书的时代,我所提的要求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我的愿望,仅仅是成为您的爱妾,成为您孩子的母亲。
要是有人嘲笑这封信的内容,那么他就是在嘲笑一个女人生存的努力,就是在嘲笑一个女人的生命。我无法忍受港口那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即便港口之外是惊涛骇浪,我也要扬起风帆。休憩的船帆无一例外都肮脏无比。那些嘲笑我的人一定都是休憩的船帆,他们必定一事无成。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最痛苦的是我。那些毫无苦楚的旁观者,低垂着他们丑陋的船帆畏缩不前,却要就这个问题进行批判,真是荒唐至极。我不愿别人肆意给我扣上某某思想的帽子,我没有思想。我从不依据思想或哲学行动。
我知道,那些被世人称颂、尊敬的人都是说谎者,都是伪君子。我不相信这个人间。只有臭名昭著的恶棍才是我的同伴。臭名昭著的恶棍。我只愿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即便被千万人指责,我也依旧有还嘴之力:“你们难道不是没有臭名却更为危险的恶棍吗?”
您明白吗?
恋爱无须理由。我似乎说了太多歪理,不过这仅是向弟弟的学舌罢了。我只是在等您,期盼着跟您再见上一面,仅此而已。
等待啊,人有着喜怒哀乐各种情感,可那只占了人们生活的百分之一,剩余的百分之九十九不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吗?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怀着望眼欲穿、几欲心碎的心情期待走廊里幸福足音的响起,可那里空空如也。啊,人生如此凄惨。面对此种现实,大家都在想,要是没有生下来就好了,然而却又每天从早到晚徒劳地等待着什么。这太凄凉了。啊,能出生真好—我也想试着为生命、为人们、为这个人世间感到欣喜。
您能挣脱道德的束缚吗?
此致
M·C(这不是My Chekhov的首字母缩写,我并不迷恋作家。My Chi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