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开始了。

我不能永远沉湎于悲伤,我有非夺取不可的东西。新的法则,不,这样说带着伪善的味道,是恋爱,只是恋爱。就好像罗莎[罗莎:即前文提到的卢森堡。]不依靠新经济学便活不下去一样,如今我不依靠恋爱就活不下去。耶稣为了揭露这个世上的宗教家、道德家、学者、权威们的伪善,为了将神明真正的爱毫不踌躇地晓谕世人,将自己的十二个门徒派往四面八方,而他当时教导弟子的那些话语与我现在的情形,不能说是毫无关系。

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柺杖……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把你们交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会因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你们被交出去的时候,不要思虑怎样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憎恶。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儿子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胜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胜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门徒。得着生命的,将要丧失生命;为我丧失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章。]

战斗开始了。

倘若我发誓,为了恋爱我必定一字不落地遵守此教导,耶稣会斥责我吗?为什么“恋”是邪恶的,而“爱”却是善良的呢?我不懂。这两者在我看来明明是一样的。为了不明所以的爱,为了不明所以的恋,为了不明所以的悲伤,甘愿将肉体与灵魂献于地狱的人。啊,我敢说我正是这样的人。

在舅舅一家的帮助下,我们在伊豆举行了私葬[ 私葬:这里指只通知亲属的葬礼。],又在东京举行了正式的葬礼。而后,直治和我就回到伊豆的山庄,过起了不明缘由的尴尬生活,彼此就算打照面也互不理睬。直治以投资出版业急需资金为由,把母亲的珠宝首饰都拿走了,在东京喝得昏天黑地,继而便像个重病患者般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庞步履蹒跚地回来睡觉。一次,他带了一个像是舞女模样的年轻女人回来。这回就连直治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了。于是,我趁机说:“我今天去东京没关系吧?想去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那儿玩玩。大概会住个两三天,你看一下家吧。做菜烧饭就拜托你带来的那位朋友了。”

这便是所谓的灵巧像蛇。我将化妆品、面包等塞进包中,极其自然地去东京找那个人了。

我很早就从直治口中探听出来了,从东京郊外的省际电车荻洼站[荻洼站:东日本旅客铁道和东京地下铁铁路车站,位于日本东京都杉并区。]北口下车,再走二十分钟就到他战后的新家了。

那天朔风呼啸。我在荻洼站下车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我不时地拉住过往行人,把那个人的地址告诉他们,向他们打听这是在哪个方位。可在郊外的小路上彷徨了近一个小时,我却仍未找到他的住所。一阵孤单、无助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哭了。接着,又在砂石路的石头上绊断了木屐带。就在我木然呆立于道边不知如何是好时,蓦然看到右手边有两间长屋,其中一间的门牌在夜色中泛出朦胧的白光,那上面隐约写着“上原”二字。我顾不得一只脚穿着木屐,一只脚穿着短布袜,跑到那户人家门口,再次好好端详了一番那个门牌,上面果然写着“上原二郎”,屋内却是漆黑一片。

怎么办?我顿时又不知所措了。随即,我就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心情挨近玄关的格子门,那样子看起来我就像是要扑倒在上面。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边说边用指尖抚摸着格子门,轻声喊道,“上原先生—”

里面有了回应,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玄关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了一个瓜子脸的女人,看起来很传统,比我要大三四岁。她在黑暗中露出微笑:“请问您是哪位?”

她询问的口气中毫无恶意与戒心。

“呃,那个……”我没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唯独在这个人面前,我总是为我的恋情感到一种莫名的内疚。我心惊肉跳,几乎是卑屈地问道:“老师呢?不在家吗?”

“嗯……”她回答道,继而又一脸过意不去地看着我说,“但是,他去的地方基本……”

“很远?”

“不是,”她像是觉得有点好笑,用手掩着嘴说,“就在荻洼。我想您只要到荻洼站前一家叫‘白石’的关东煮店里一问,就知道他的去向了。”

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哦,是吗?”

“哎呀,您的木屐……”我被她邀请进了玄关内,坐在台阶上。她给了我一种像是叫“简便木屐带”的皮制带子,是在木屐带断裂时应急用的。我就用这个整修了一下我的木屐,这时她点了蜡烛拿到玄关来,淡然地说:“真不巧,两个电灯泡都坏了。最近的电灯泡真不经用,贵得离谱,还老是坏。要是丈夫在就让他去买了,可他已经两个晚上都没回来了,我和孩子身上又没钱,这几天因为屋内黑,连着三个晚上早睡了。”夫人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细瘦女孩,眼睛大大的,看样子有点怕生。

敌人!虽然我自己并不这么想,但是迟早这位夫人与这个孩子定会把我视作敌人恨之入骨的。这样一想,我的恋情也仿佛一下子冷却了。我换完木屐带,站起身拍落手上的泥尘。就在这时,一股不堪忍受的孤寂之感猛然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我恨不得跑进客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攥住夫人的手痛哭一场。可忽然,一想到自己这不可名状的孤寂可怜相,又顿生厌恶。“谢谢您。”我极恭敬地行了个礼便走了出去。

外面寒风凛冽,我思绪凌乱:战斗,开始,爱恋,喜欢,憧憬。真的爱恋,真的喜欢,真的憧憬。因为爱恋身不由己,因为喜欢身不由己,因为憧憬身不由己。那位夫人的确是一个不可多见的好人,那个女孩也很漂亮。可即便站在神明的审判台前,我也问心无愧。人就是为了爱恋与革命而降生的,神明必不会给予惩罚。我一点也不邪恶,因为真心喜欢,所以理直气壮。为了见到他,哪怕两三个晚上露宿街头也在所不惜。

我很快就找到了车站前面那家名为“白石”的关东煮店,可他并不在那里。

“一准是在阿佐谷。你从阿佐谷的北口出去直走,大概走一百五十米吧,有一家五金店,在那儿右拐然后再走五十米左右,你就会看到一家叫‘柳屋’的小饭馆,老师这段时间就泡在那里,跟里面的阿舍姑娘打得火热。真是吃不消啊。”

我到车站,买好票,坐上开往东京方向的省际电车,在阿佐谷下车,从北口出来,直走了约一百五十米,来到五金店。在那儿右拐,又走了五十米左右,就看到“柳屋”静默无声地出现在我眼前。

“他刚跟一伙人离开,说是接下来要到西荻洼‘千鸟’的大婶那里喝通宵。”

说话的人比我年轻,很沉静,优雅而亲切,这就是跟他打得火热的阿舍姑娘吗?

“千鸟?是在西荻洼的哪里?”我感到万分无助,泪水几欲落下。忽然间,我不禁疑惑起来,莫非自己是疯了吗?

“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在西荻洼站下车,从南口出,然后左拐,总之到时候你问下警察应该就知道了。反正他们不会只在一家喝酒的,在去‘千鸟’途中兴许还会在别的地方停留。”

“那我去‘千鸟’看看吧。再见。”

原路返回。我从阿佐谷坐上开往立川的省际电车,经过荻洼、西荻洼后,从南口出来了。我在寒风中四下彷徨,找到警察问明“千鸟”的方位,之后按照被告知的路线在夜路上疾走狂奔。看到“千鸟”的蓝色灯笼后,我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格子门。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泥地房间,紧接着就是一间六席大的房间,里面烟雾缭绕,十余个人围着房间里的大桌子喧喧嚷嚷地饮酒作乐。其中还混杂着三个比我年轻的姑娘,她们也在抽烟喝酒。

我站在泥地房间朝里望去,看到了!简直如做梦一般。变了,六年,整整六年未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就是我的彩虹,我的M·C,那个赋予我生存意义的人吗?时隔六年,他的头发依旧蓬乱,只是变成了令人不胜唏嘘的红褐色,又稀又薄。脸色蜡黄,眼眶充血糜烂,门牙脱落,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宛若一只驼背的老猴,坐在屋子一隅。

一个姑娘注意到了我,用眼神知会了上原先生。他端坐不动,伸着细长的脖子看了我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努努下巴示意我过去。在座的人似乎都对我毫无兴趣,继续着他们的喧闹,可还是互相挤了挤,在上原先生的右侧给我腾了一个位子。

我一言不发地坐下。上原先生往我的杯里斟满了酒,继而又往自己的杯里添了些酒。

“干杯。”他以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

两只杯子轻轻碰撞,发出悲凉的声响。

“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有人喊道。另一个人也随即附和:“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唱毕,他们大力碰杯,大口喝酒。“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这荒诞不经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热烈地碰杯又一饮而尽。看来他们只是在借着这滑稽透顶的节奏,不顾一切地把酒灌入喉咙而已。

“那,我就先告辞了。”前脚刚有人踉跄离去,后脚就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地进来了。他同上原先生简单地点了下头,就坐了过来。

“上原先生,那里,上原先生,那个‘啊啊啊’的地方要怎么样念才比较好?是‘啊,啊,啊’吗,还是‘啊啊,啊’?”

这个探出身子询问的人,我曾在舞台上见过,他是新剧[新剧:明治末期兴起的剧种,吸收了西方现代戏剧手法,并以现实主义为宗旨来反映现代生活。]演员藤田。

“是‘啊啊,啊’,差不多就是‘啊啊,啊,千鸟的酒可不便宜呀’这种感觉。”上原先生说。

“净说钱。”一个姑娘说。

“两只麻雀卖一分银子[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章。],这是贵,还是便宜?”一个年轻的绅士说。

“里面还说‘若有一文钱没有还清,你断不能从那里出来’,又有什么‘一个给了五千,一个给了两千,一个给了一千’[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的复杂比喻,看来基督也很会精打细算啊。”另一个绅士接口道。

“并且那家伙是个酒鬼哦。我就觉得《圣经》里关于酒的比喻出奇的多,果不出我所料,《圣经》里记载着他曾被人指责的话,‘看啊,嗜酒之人’。不说饮酒之人,而说嗜酒之人,说明他一定很能喝,至少能喝个一升吧。”又一个绅士说。

“得了得了。啊啊,啊,汝等必是畏于道德,便拿耶稣当借口。千枝,我们喝。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上原先生与这里最年轻最美丽的姑娘响亮地碰了一记,咕嘟一口喝下去。酒从他的嘴角滴落,下巴都湿了,他像是破罐破摔般用手掌粗鲁地擦了一把,继而又连着打了五六个大喷嚏。

我悄悄站起来,走到隔壁屋子,向看似抱恙在身、苍白瘦弱的老板娘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回去途中再次经过那间屋子时,看到刚才那位最年轻最美丽的姑娘站在那儿,像是在等我。

“您肚子饿吗?”她亲切地问道。

“嗯,但是我自己带了面包……”

“我这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看起来病恹恹的老板娘,慵懒地歪坐在长方形火盆边说,“您就在这间屋子里吃点什么吧,要是陪着那些酒鬼啊,一晚上都吃不着东西。来,请坐。千枝子也一起吧。”

“喂,小绢,没酒了。”隔壁传来某位绅士的呼喊声。

“来了,来了。”那个名为小绢的女佣应声从厨房出来了。她三十岁左右,穿着一件别致的条纹和服,托盘上放着十余瓶酒。

“等等,”老板娘喊住她,笑着说,“这儿也来两瓶,另外,小绢,麻烦你了,去跟铃屋说一下,让他马上下两碗乌冬面。”

我跟千枝子并排坐在火盆边上暖着手。

“请用被子吧。天冷下来了呢,要不要喝一点?”老板娘拿起酒瓶往自己的茶杯里斟上酒,继而又给我们倒了两杯。

我们三人就在那儿默默喝酒。

“大家酒量真好啊。”不知道为何老板娘突然深有感触地说。

这时,传来前门被拉开的声音。

“老师,我拿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们的经理实在太抠门啦,跟他说两万,死活不肯,好不容易才掏出一万来。”

“支票?”上原先生声音沙哑。

“不,是现金,抱歉。”

“啊,没关系,我给你写张收据。”

“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干杯的歌谣一刻未停歇地被众人传唱着。

“阿直呢?”老板娘一脸严肃地问千枝子。我吓了一跳。

“不知道啊。我又不是阿直的监护人。”千枝子张皇失措地说,脸红得惹人怜爱。

“最近他是不是跟上原先生闹不愉快了?明明一直都形影不离的。”老板娘平静地说。

“听说是喜欢上了跳舞,或许是跟一个舞女好上了吧。”

“阿直也真是,又是酒又是女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都是拜他的老师所赐。”

“但是阿直的性质更恶劣啊。那样一个落魄少爷……”

“那个,”我想若是再保持沉默便是对这两人的失礼了,便微笑着插嘴道,“我是直治的姐姐。”老板娘吃了一惊,重新审视了一番我的脸。千枝子却是面不改色:“你们两人的容貌很像,刚才我看到你站在那间昏暗的泥地房间时吃了一惊,还以为是阿直呢。”

“原来是这样。”老板娘一改方才的语气,说道,“真是委屈您了,来这么脏乱的地方。这么说来,您跟那个上原先生是之前就认识?”

“嗯,我们六年前就见过……”我说到一半就低下头,含泪欲泣。

“让你们久等了。”女佣端来了乌冬面。

“吃吧,趁热吃。”老板娘殷勤地说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脸深深埋入乌冬面的热气中,“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仿佛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极端贫苦与凄凉。

“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上原先生轻声哼唱着进入我们的房间,重重地坐在我旁边,盘起腿,无言地递给老板娘一个大信封。

老板娘瞧都没往信封里瞧上一眼,就把它收进了火盆旁边的抽屉里,笑着说道:“就这么点,剩下的你可别给我打马虎眼。”

“我会拿来的。剩下的明年付给你。”

“岂有此理。”

一万元。这些钱,不知可以买多少个电灯泡。我要是有一万元,就可以舒舒坦坦地过上一年了。

啊,这里的人一定都不正常。但是,他们或许与恋爱中的我身处同样的境地,为了活下去非如此不可。倘若人一旦降生于这个世界,就必须奋力活下去,那么这些人的生存姿态或许也不该令人憎恶。活着。活着。啊,这是一桩多么伟大的事业,令人不堪承受而奄奄一息。

“总之,”隔壁的绅士说道,“今后要在东京生活下去,就必须得随口说出‘你好啊’这类极其轻薄的客套话,不然是不行的。要求我们具备稳重、诚实之类的美德简直是在落井下石。稳重?诚实?呸,呸!根本活不下去。要是不能轻松随意地说出‘你好啊’,那就只有三条出路,一是回乡种地,二是自杀,三是当小白脸。”

“什么都做不到的可怜虫,还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另外一个绅士说,“敲上原先生的竹杠,痛饮一番。”

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

“你没有落脚的地方吧?”上原先生小声地问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吗?”我感到我心中的蛇扬起了镰刀形的脖子。敌意!我怀着近似于此的感情,浑身僵硬。

“你能跟很多人挤在一块睡吗?很冷的哦。”上原先生对我的愤怒熟视无睹,继续喃喃地说道。

“怕是不行吧,”老板娘插嘴说道,“那样太可怜了。”

“哼!”上原先生咂了咂嘴,“要是这样,不来这里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这个人确实看了我的信,我从他的语气中敏锐地察觉到,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爱我。

“真没办法,要么去拜托一下福井先生。千枝子,你能带她去吗?不行,你们都是女人,路上怕有危险。真麻烦啊,老板娘,你把她的鞋子偷偷拿到厨房来吧,我送她过去。”

外面已是深夜,风势见小,繁星满天。我们并肩而行。

“跟大家一起睡什么的,我没关系的。”

“嗯。”上原先生以困乏的声音只吐出这一个字。

“其实是您想跟我独处吧?是吧?”我说着笑了。

“对,所以我不愿意。”上原先生咧着嘴苦笑了一下。我真切地体会到自己是被深深疼爱着的。

“您喝了很多酒呢,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对,每天,从早上开始。”

“酒很好喝吗?”

“很难喝。”

不知为何,上原先生说这句话的声音令我心头一惊。

“那工作呢?”

“完全不行,不管怎么写都无聊透顶,我心里难受得很。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这些都令人作呕。”

“郁特里罗[郁特里罗:生于1883年,卒于1955年,法国风景画家。]。”我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啊,郁特里罗,听说他还活着呢。沉迷于酒精的人,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最近十年,那家伙的画也变得俗不可耐了,入不了眼。”

“恐怕不仅是郁特里罗,其他的大师巨匠也都……”

“对,衰竭。但是新芽还没长大也都衰竭了。下霜了,Frost[ Frost:译为霜冻。]。像是这个世界突然下了一场霜。”

上原先生轻轻搂住我的肩膀,我的身体就好像被他和服外套的袖子包裹住一般。我没有抗拒,反倒是贴得更紧了,慢慢地走着。

路边树木的枝丫,没有一片叶子的树干,纤细而尖锐地刺向夜空。

“树枝真是美丽。”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嗯,花朵与黑色枝干很相宜。”上原先生有些张皇失措地说。

“不,我喜欢没有花、没有树叶、没有芽的树枝。即便如此,它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可不是枯枝。”

“只有自然不会衰竭吗?”上原先生说完,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您是不是感冒了?”

“不,没有。其实这是我的怪癖,只要酒一喝到饱和点,就忽然会打出这样的喷嚏,好像喝醉与否的晴雨表一样。”

“那恋爱呢?”

“什么?”

“有人到达您的饱和点了吗?”

“什么呀,别耍我了。女人都一样,麻烦得不得了。断头台,断头台,咻鲁咻鲁咻。实际上,有一个,不,大概是有半个。”

“我的信您看了吗?”

“看了。”

“那您的回答是什么?”

“我讨厌贵族。你们不管怎样总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傲气。虽然你的弟弟作为贵族确实已经很优秀了,可他也会时不时地表现出让人招架不了的狂妄自大。我是乡下农民的孩子,一路过这样的小河,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故乡的小河里钓鲫鱼、捞鳉鱼[鳉鱼:银汉鱼目中的一个庞大家族。广义上说包括卵生鳉鱼和卵胎生鳉鱼。]的事情,怀念得不得了。”

我们正走在一条沿河的路上。小河在黑暗的底部发出细微的声响,缓缓流淌着。

“你们这些贵族不仅无法理解我们的这种感伤,还加以嘲笑。”

“屠格涅夫[屠格涅夫:生于1818年,卒于1883年,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主要作品有《罗亭》《父与子》《处女地》等。]呢?”

“那家伙是贵族,所以我也讨厌。”

“但是《猎人笔记》……”

“嗯,只有那个写得还不错。”

“那是乡村生活的感伤……”

“那折中一下,就算他是个乡村贵族吧。”

“我现在也是乡下人,还自己种田,是个贫穷的乡下人。”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他粗暴地问,“还想要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

他以岩石下落之势逼近我的脸,不顾三七二十一地亲吻着我。那是充满性欲的吻。我接受着他的吻,泪水却落了下来。那是近乎屈辱与不甘的苦涩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我们两人又并肩而行。

“失策了,我迷上你了。”他说完,笑了。

我却笑不出来,锁着眉头,紧闭双唇。

无可奈何。

若要用语言来形容,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拖着木屐,步履凌乱。

“失策了,”他又说,“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这话我可不爱听。”

“你这家伙。”上原先生在我肩膀上擂了一拳,又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福井先生家的人像是都已睡下了。

“电报,电报。福井先生,有电报哦。”上原先生一面大声喊叫一面敲门。

“是上原吗?”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说得对。王子与公主要前来借宿一晚了。外面太冷,一个劲儿打喷嚏,难得的私奔都变成喜剧了。”

玄关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年过半百的秃头大伯,他身材矮小,穿一件花里胡哨的睡衣,腼腆地笑着迎接我们。

“拜托了。”上原先生打了声招呼,斗篷也不脱就径直闯进房中,“画室冷得不行,把二楼借给我们吧。你过来。”

他一把抓起我的手,带我踏上走廊尽头的楼梯,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啪”地扭亮了房间角落的电灯开关。

“布置得像酒店的房间。”

“嗯,暴发户的品位,但用在那拙劣的画功上还是太浪费了。他贼运亨通,从没遭过什么难,不好好利用哪成。来,睡吧,睡吧。”

他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擅自拉开壁橱,从里面拿出被褥铺好:“你就睡在这里。我回去了,明天一早来接你。厕所在下楼后右转的地方。”

说完他“噔噔噔”地下了楼梯,声音大得简直像是从楼梯上滚下去一般。之后就是一片寂静。

我扭灭电灯,脱下天鹅绒外套,这衣服的料子是父亲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我解开腰带,穿着和服睡下了。我疲惫已极,加之喝了点酒,全身乏力,很快就睡梦沉酣。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在了我身旁。近一个小时,我拼尽全力无声地抵抗,忽然觉得他太可怜,就放弃了反抗。

“您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不放心是吗?”

“嗯,差不多吧。”

“您这是在作践自己的身体吧?是不是在咯血?”

“你怎么知道?实际上最近很厉害地咯过一次血,可我没告诉任何人。”

“您身上的气味,跟妈妈去世前是一样的。”

“我是以求死之心在喝酒。活着太悲哀了,不是寂寞、孤单之类还有转圜余地的东西,是悲哀。当阴郁的叹息声透过四壁传来时,又怎会有只属于我们的幸福呢?当一个人明白自己的幸福与荣光绝不会在有生之年得到,你说他会是什么心情?努力,那只会成为饥饿这头野兽的牺牲品。这世上悲惨之人太多了!你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吗?”

“不。”

“唯有恋爱是值得的。正如你在信上所说。”

“嗯。”我的那份恋情,已经消失了。

天亮了。

房间微明,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枕边之人的睡脸。这是一张垂死之人的脸,是一张筋疲力尽的脸。

牺牲者的脸。高贵的牺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 Child。可憎的人。狡猾的人。

他的脸在我看来蓦然美得举世无双,恋情像是复苏了一般令我心跳不已。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吻了上去。

悲哀,一段悲哀的恋情到今日方得成就。

上原先生闭着眼抱住了我:“我之前一直对你怀有偏见,因为我是个农民的孩子。”

我已经无法离开这个人了。

“我现在很幸福。哪怕四壁中传来叹息之声,我现在也处于幸福感的饱和点,是忍不住要打喷嚏的幸福。”

上原先生嘻嘻地笑着说道:“可是,太晚了。已是黄昏。”

“不,是早晨。”

在这个早晨,我的弟弟直治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