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蛋之事过去十天左右,又发生了一件不祥之事。这越发加深了母亲的悲伤,摧折了她的寿命。

我险些引发了一场火灾。

从小到大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人生中居然会发生引发火灾这样可怕的事。

不小心用火就会引起火灾,难道我是连这个人尽皆知的道理都不懂的“千金小姐”吗?

我半夜起床去上厕所,来到玄关的屏风旁时发现浴室那儿透着亮光。不经意间往那儿一瞧,只见浴室的玻璃窗一片通红,还伴有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急忙小跑着奔过去打开浴室的小门,赤足冲到外面一看,浴池灶边的柴堆正熊熊燃烧着。

我赶忙飞奔至与院子相邻的下面一户农家,拼命敲门,连声叫喊:“中井先生,快起来!着火了!”

中井先生好像已经睡下了,但还是回复道:“好,我马上就去!”

我在门外不住地央求:“求您了,请快点!”正喊着,他已经穿着睡衣从家里跑出来了。

我们两人跑到火灾现场,用水桶汲了池塘里的水奋力浇在火上。正在此时,从屋子走廊那儿传来母亲“啊”的一声惊呼。我立即丢下水桶,穿过院子跑到走廊上,抱住将要摔倒的母亲,安慰道:“妈妈,不要担心,没事的,您去歇着吧。”扶她到**躺下之后,我又飞奔回去,汲了浴池里的水递给中井先生泼到柴堆上,可火势太大,以我们的那一点水根本灭不掉。

“着火了!着火了!别墅着火了!”从下面传来了叫喊声。不一会儿四五个村民便破篱而入,用水桶从篱笆下方的水渠打水并以接力的形式递送过来,花了两三分钟,火就被扑灭了。若再迟一会儿,火势就会蔓延到浴室的屋顶了。

还好扑灭了。我刚松了一口气,突然想到失火的原因,不由得心下一惊。我是真的直到那时候才想起来,这次“大恐慌”的原因是我把浴池炉灶里烧剩的柴火抽出后,没有把上面的火熄灭就放在柴堆边上了,可我当时以为火苗已经熄灭了。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禁想大哭一场。这时,我听到前面西山先生家的媳妇在篱笆外高声说:“浴室全烧毁啦,都是因为对炉灶的火掉以轻心呀。”

村长藤田先生、巡警二宫先生还有警防团[ 警防团:日本战时体制下,为了民间的消防、防灾和防空而组织的团体。1939年建立,1947年解散。]长大内先生等人也来了。藤田先生以如常的和蔼笑脸问道:“你受惊了吧,这是怎么回事呀?”

“是我的错。我以为那个木柴上的火已经熄灭了,就把它……”话还没说完,一阵凄然之感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我低着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大概会被警察带走问罪吧。我深深感到这个赤着脚、穿着睡衣、惊慌失措的自己真是丢人现眼,潦倒落魄。

“我明白了,那你母亲呢?”藤田先生平静地问道,语气中透出几分安抚之意。

“我让她在客厅休息呢,因为妈妈吓坏了……”

“不过话说回来,火没有烧到屋子还真是万幸啊。”年轻的二宫先生也安慰道。

这时,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已经换好衣服又赶回来了。“其实,也就是木柴稍微烧着了点,并没有酿成火灾。”他喘着粗气袒护我愚蠢的过失。

“这样啊,我了解了。”村长藤田先生点了两三下头,与巡警二宫先生两人小声地商量了起来。

“那么,我们就先回去了,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如此说完,警防团长大内先生与其他人就都回去了。

只有二宫先生还留着未走,他走到我面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那么今天的事,我就不呈报了。”

二宫先生回去之后,中井先生以一种非常担心的语气紧张地问道:“二宫先生怎么说?”

“说是不会呈报。”听到我的回答,那些仍滞留在篱笆边的近邻们嘴里说着:“那就好,那就好……”慢慢地四散回家了。

中井先生对我说完“晚安”也回去了。只剩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被烧毁的柴堆边,含泪仰望天空。此时,黎明将近。

我到浴室洗了洗脸和四肢。可怎么也不敢去见母亲,就在浴室旁边的小房间里磨磨蹭蹭地梳理头发,然后又去厨房收拾不用的餐具,一直忙到天光大亮。

天亮后,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母亲已经穿戴整齐了,精疲力竭地坐在中式客厅的一把椅子上。她看到我莞尔一笑,脸色却是惊人的惨白。

我没有笑,只是默默地站在母亲坐的椅子后面。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不碍事的,那些木柴本来就是要烧掉的嘛。”

我心里一下子快活了,嘻嘻地笑了起来。不禁想起了《圣经》里的一句箴言:“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 见《旧约全书·箴言》第二十五章。]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温柔的母亲,有这样一份幸福而深深地感激神明。昨日之事已随昨日远去,没必要再悲悲戚戚。想到这里,我透过中式客厅的玻璃窗,眺望清晨伊豆的海,久久地站在母亲身后,直到我们俩的呼吸合而为一。

简单地吃完早饭后,我就着手去清理烧毁的柴堆了。这时,这个村子唯一一家旅馆的老板娘阿咲从院子的栅栏门小跑了进来,人还未到跟前就已经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我刚刚听说,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呀?”她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

“对不起。”我小声地道歉。

“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比起这个,小姐,警察那儿怎么说的?”

“说是没有关系。”

“哦,那就好。”她的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

接着我向阿咲请教该如何向村里的人表示感谢以及歉意。阿咲说:“那还是钱比较好吧。”然后她又一一告诉我该去哪些人家致歉。

“不过,如果小姐不愿意一个人去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一个人去比较好吧?”

“你能一个人去吗?能的话那自然是一个人去最好。”

“那我一个人去吧。”

之后,阿咲又帮着清理了一下被火烧过的地方。

清理完后我问母亲要了些钱,将每张一百元纸币都用美浓纸[ 美浓纸:以楮树为原料手工制作的厚而结实的日本纸,原产于美浓(岐阜县)。]包起来,并在纸包外写上“以表歉意”。

我最先去了村公所,可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我就把小纸包交给了前台的小姑娘,致歉道:“昨天的事真是对不起。从今以后我会加倍小心的,恳请你们能够原谅!还请代为转达给村长。”

然后,我又去了警防团长大内先生的家。大内先生来到玄关,默默无言地注视着我,笑得一脸悲伤。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哭。“昨晚,真是对不起。”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我便急急忙忙告辞了。我在路上边走边哭,泪水如决堤一般弄花了我的脸,因而我暂且只能先回家。我在洗漱台洗了脸,又重新化了妆,正在玄关穿鞋子准备出门时,母亲出来问道:“你又要出门吗?”

“嗯,才刚开始呢。”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真是辛苦你了。”母亲幽幽地说道。

母亲的关怀给了我力量,这回我一次都没哭,把该去的人家都走遍了。去区长家的时候,区长不在,来开门的是区长的儿媳妇,一看到我,她反倒泪眼婆娑。去巡警那儿的时候,二宫先生一个劲儿地安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们都很友善。后来,挨家走访近邻时,也是被饱含同情地安慰了一番。只有西山先生家的儿媳妇毫不留情地训斥了我一顿。说是儿媳妇,其实已是约莫四十岁的大婶了。

“以后多长点心吧!我不管你们是皇族还是什么族,但对你们那种过家家般的生活方式,我早就感到提心吊胆了,简直就像是两个孩子在一起过日子,以前没有发生火灾反倒不可思议。说真的,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昨晚要是风再大一点,整个村庄就都烧掉啦!”

当坡下农家的中井先生冲到村长及二宫巡警面前,袒护我说还不致酿成火灾的时候,就是这个西山先生家的儿媳妇在篱笆外面高声说着:“浴室全烧毁啦,都是因为对炉灶的火掉以轻心啊。”当时听她说完,我一点都不恨她,因为她的指责没错,都是铁铮铮的事实。虽然母亲为了安慰我开玩笑说:“那些木柴本来就是要烧掉的嘛。”可要是那时候风大的话,兴许就如西山先生家的儿媳妇所言,整个村庄都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倘若真是那样,我就算是死了也不足以谢罪。可我要是死了,母亲估计也不会独活,爸爸的名字也会蒙羞。现在,皇族也好华族也好,都已不时兴了,可既然终究都要灭亡,还是想轰轰烈烈、绚烂华丽地灭亡。像这种闹出火灾而以死谢罪的凄惨死法,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瞑目。总之,我必须要变得更坚强、更可靠。

第二天,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农活中。坡下农家中井先生的女儿时不时地也会来帮忙。自从经历了那次失火闹剧后,我总感觉自己身体中的血液变得暗红了一些。之前是心中盘踞着邪恶的蝮蛇,这次则是连血液的颜色都发生了变化,我似乎越来越像一个充满野性的村姑了。即便是与母亲一起坐在门廊编织也会令我压抑苦闷,反倒是田间翻土之类的劳作更令我心情舒畅。

这就是所谓的体力劳动吗?这样的体力劳动对我来说并不是头一回。战争时期,我曾被征去劳动,甚至还打过夯。我现在下田时穿的胶底短布袜就是那时军队配给的。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胶底短布袜,舒服到令人咂舌。我穿着它走在院子里,似乎体会到了鸟兽赤足走在地上那种轻松愉悦的感觉,我简直快乐得胸口生疼。战争中快乐的回忆,仅此而已。回想起来,战争真是无聊至极。

去年,一片空白。

前年,一片空白。

大前年,亦是一片空白。

刚停战后不久,报纸上刊登了这样一首耐人寻味的诗。诚如诗中所言,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实际却是一片空白。有关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讲也不愿听。即便很多人为此而亡,却依旧无法改变战争陈腐而又无聊的本质。或许有这样想法的我太过于自以为是,所以唯有被征召时穿着胶底短布袜打夯的事才使我觉得不那么无聊。虽然其中不乏痛苦的回忆,但多亏那时的打夯,我的身体才变得健壮了些。我有时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生活不下去了,那我就靠打夯维持生计。

当战势渐呈绝望之际时,一名像是穿着军装的男人来到我们西片町的宅邸中,递给了我一张征召表格以及写着工作日程的纸。我看了看那张工作日程表,得知自己从明天起就要每隔一日去往立川的深山中工作,不由得泪水盈眶。

“可以找人代我去吗?”我啜泣道,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军队要征召的是你,所以必须得是本人。”那个男人的回答很强硬。

于是,我就下定决心去了。

第二天下起了雨。我们列队于立川的山麓之下,首先是听军官训话。

“战争必胜。”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接着他又说,“战争必胜。但是若大家不依令而行,便会妨碍作战,冲绳的失败就又将重演。所以,大家一定要完全按照命令行事。另外,这座山里也可能混入间谍,你们要各自留神。此后,你们也要如士兵一般进入阵地工作,有关阵地的情况绝对不可泄露出去,请大家千万留心。”

山中烟雨迷蒙,近五百名男女队员站在雨中恭听他讲话。其中还有一些是国民学校的学生,他们像是很冷,一脸哭丧的表情。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渗透到外套上,最后甚至感觉连贴身的衬衣都濡湿了。

那一天,我担了一整天的土石筐。坐在回家的电车中,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第二次去的时候则是拉绳子打夯,那是我觉得最有趣的工作。

就在去了两三次之后,国民学校的男学生开始用一种令人反感的眼神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一天,当我跟同伴抬着土石筐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个人小声地说:“那家伙就是间谍吗?”

我听了不觉一怔,向跟我一起抬着土石筐并排而行的年轻女孩问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看起来像个外国人。”她一脸认真地说。

“那你也认为我是间谍吗?”

“不。”这次她带着笑意回答道。

“我可是日本人啊。”说完我却觉得自己这话既愚蠢又荒唐,一个人哧哧地笑了起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从早上起就与男人们一起搬圆木。突然,一个负责监督的军官绷着脸,用手指着我说:“喂,你,你过来。”

说着他便快步往松林的方向走去。我满是不安与恐惧,心跳如鼓,跟在他后面,走到松林深处才停住脚步。松林深处堆积着刚从木材厂送来的木板,他停下脚步回身面向我说:“每天这样干活很辛苦吧。今天就一件事,看管这些木材。”

他说完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就是在这里,站着吗?”

“这里又凉爽又安静,午间你可以在这块木板上打个盹儿。如果无聊的话,或许也可以读读这个。”说着他从外衣口袋掏出一本小小的文库本[ 文库本:以普及为目的发行的廉价的小开本图书。],有些害羞地把它丢在了木板上,“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读读这个好了。”

文库本上写着《三套车》[ 《三套车》:俄罗斯民歌,马车夫向客人诉说失恋之苦的歌曲。]。

我把它拿起来说道:“非常感谢您,我们家也有人喜欢文学,不过他现在去了南方。”

他好像是误会了,摇着头寂寞地说:“啊,这样啊,是你的丈夫吧。南方可是够呛啊。总之,你今天照看好这些木材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带饭过来,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言毕,他就急急忙忙回去了。

我在木板上坐下开始读文库本。差不多读到一半的时候,传来了那个军官沉稳的脚步声。

“我给你带饭过来了。一个人很无聊吧。”他边说着边把盒饭放到草地上,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吃完盒饭,便爬到木板上躺着看书,全部看完后,在上面迷迷糊糊地睡起了午觉。

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突然,我感觉那名年轻的军官像是曾经在哪儿见过,但想了一阵却毫无头绪。我从木板上下来正梳拢头发时,那沉稳的脚步声又来了。

“哎呀,今天真是辛苦你了,现在可以回去了。”

我跑过去,把文库本递还给他,想要对他致谢却说不出话,只是无言地抬头凝视他的脸,四目相对的瞬间,泪水从眼眶中簌簌而下。而那位军官的眼中,也闪动着泪光。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分别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在我工作的地方出现过。我也仅得了那一日之闲,之后仍旧是每隔一天去立川的山里做艰苦的工作。那时,母亲非常担心我的身体,可我却是日益强壮。如今我对打夯之类的力气活信心十足,田间劳作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尽管我前面说不愿讲也不愿听有关战争的事,此刻却不知不觉地讲述起了自己的“宝贵体验”。在关于战争的回忆中,我稍微愿意谈一谈的大体就是这件事,其余的,就如那首诗所言:

去年,一片空白。

前年,一片空白。

大前年,亦是一片空白。

除了虚妄,还是虚妄。唯一留下的,只有这一双胶底短布袜。

不知不觉中就从胶底短布袜说到了离题的废话。言归正传,我只有穿着胶底短布袜这件在战争中遗留下来的纪念品下田劳作,才能排遣内心的不安与焦躁。在这段时间,母亲显而易见地日益衰弱了。

蛇蛋。

火灾。

自那时起,母亲就有了明显的病容。而我则与之相反,我仿佛不断地汲取着母亲的生命力而日益肥硕,逐渐变成了一个粗鲁俗气的女人。

发生火灾的时候,母亲只是以玩笑的口吻说那些木柴本来就是要烧掉的,之后便再也没有提及此事,还经常安慰我。毫无疑问,母亲内心承受的打击要比我沉重十倍。那场起火事件之后,我时常在深夜听到母亲的呻吟声。刮大风的夜晚,她屡屡起夜佯装去厕所,实则是在家中巡视。除此之外,她的脸色总是黯淡无光,走路也备显吃力。先前,她还对我说想帮忙做些农活,我劝她不要,但她还是执意从井里打了五六大桶水提过来,第二天就说肩膀痛到透不过气来,卧床躺了一天。从此之后,她似乎也明白了自己干不了这样的活,偶尔来田里,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劳作。

“听说谁喜欢夏天的花就会在夏天死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母亲一如既往地看着我在田间劳作,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一言不发地给茄子浇水。啊,说起来已经到初夏时节了。

“我很喜欢合欢花,可是这院子里一棵合欢树都没有。”母亲又静静地说。

“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尖刻地说道。

“夹竹桃我可不喜欢。夏天的花,我大抵都喜欢,但夹竹桃感觉太轻佻了。”

“我喜欢蔷薇。蔷薇一年四季都开花,那喜欢蔷薇的人是不是春天要死,夏天要死,秋天要死,冬天要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

两人都笑了。

“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母亲笑着又说,“今天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有关死的事我可不要听哦。”

我跟在母亲后面来到紫藤花架下的长凳上坐下。紫藤的花期已经结束,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过紫藤的叶子洒落在我们的膝上,将膝盖染成了绿色。

“其实我很早就想跟你说了,可还是想找个彼此心情都不错的时机,所以一直等到了今天。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但总觉得今天我能一鼓作气地说出来,希望你也能耐心地听我讲完。实际上啊,直治还活着。”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五六天前,从和田舅舅那儿传来消息说,曾经在他公司工作的那个人最近刚从南方回来,还去拜访了他。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通,聊到最后你舅舅才得知原来那个人碰巧跟直治曾在同一个部队服役,并且他说直治安然无恙,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但令人伤脑筋的是,听说直治染上了很严重的毒瘾……”

“故态复萌!”

我如吞食了什么苦果一般气歪了嘴。直治在高中时仿效一位小说家,吸毒成瘾,欠了药店一笔数目惊人的药费,母亲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把欠款全部还清。

“嗯,听说又抽上了。不过那人说不戒掉的话,好像是不让回来的,所以他一定是戒掉再回来。舅舅在信上说,就算戒了,以他那样的为人还不能让他立马工作。现在的东京那么混乱,就算是正常人都有些精神错乱,何况一个刚刚戒掉毒瘾的人,怕是立刻就会发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呢。因而直治回来之后,要马上接到伊豆的山庄暂时静养一段时间,不能让他乱跑,这是一点。另外,你舅舅还嘱咐,我们的钱已经分文不剩了。现在又是存款冻结,又是财产税什么的,舅舅要是再像从前那样给我们寄钱过来就很麻烦了。再加上直治回来之后,我们要是再这样游手好闲的话,舅舅就要设法筹措三个人的生活费了,那样他会非常辛苦的。因此他想趁直治尚未回来之前,给你找个婆家或是找个愿意雇用你的人家。”

“雇用,是说让我去做女佣吗?”

“不是的……舅舅是想……就是……那位驹场的……”母亲举了一个皇族的名字,“那位皇族跟我们有点血缘关系,和子去给他的女儿做家庭教师,兼职佣工,应该不会感到寂寞和拘束的。”

“没有其他能够糊口的工作了吗?”

“舅舅说,其他工作和子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啊,为什么不行?”

母亲只是落寞地笑了,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不去!”

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我停不下来。

“我要穿着这双胶底短布袜,我要穿着这双胶底短布袜……”我说着,泪水夺眶而出,不禁号啕大哭。我抬起头,用手背揩掉泪水,面向母亲,虽然内心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但话语却好像是与肉体分离了一般,无意识地一句接一句喷涌而出:“您之前不是说过,因为有和子,因为有和子陪着,所以您才来伊豆?您不是还说,要是没有和子您就不想活了吗?所以和子才哪儿都没去,一直陪在妈妈身边,就这样穿着胶底短布袜,满心想种出美味的蔬菜给妈妈吃。可您一听说直治要回来,就一下子觉得我碍事了,让我去皇族家里当女佣什么的,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啊!”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火了,可话语像是另有了生命,不再受我控制。

“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衣物卖掉不就好了吗?把这个家也卖掉不就好了吗?我什么都能干,我可以去村公所做女事务员,要是他们不要我,我就去打夯。贫穷算什么?要是妈妈疼爱我,我愿意一辈子都待在妈妈身边,可是看来妈妈更疼爱直治。我走,我这就走!反正我跟直治向来性格不合,要是三个人一起生活的话,那真是彼此的不幸。我到现在为止已经跟母亲一起生活了很久了,所以也没什么遗憾。从今以后母亲就跟直治两人亲密无间地生活,让直治多多尽孝吧。我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我已经厌倦了。我走,今天立刻就走!我有地方去!”

我站了起来。

“和子!”母亲声色俱厉地喊道,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威严。她倏地站起来,与我面面相对,似乎比我还要高大。

我想说对不起,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反倒说出其他的话来:“欺骗,妈妈欺骗了我。您其实只是在直治回来前利用了我而已。我是您的女佣,现在利用完了,您就说,去皇族那里吧。”

“哇”的一声,我就那么站着,尽情地放声大哭。

“你真傻呀。”母亲低低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着。

我扬起脸,又说了一串愚蠢而无当的话:“对,我就是傻。因为傻才会被骗啊。因为傻才会被认为碍事啊。我不在了会更好吧?贫穷是怎么一回事?钱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不懂。爱,妈妈的爱,我只是信奉着妈妈的爱才活到了今天。”

母亲忽地撇过脸去,她哭了。我想说对不起,想紧紧抱住母亲,可农活弄脏了我的双手。而这一刻的犹疑又令我做出了意想不到的举动。我佯装没有察觉到母亲在哭,赌气说道:“只要我不在了就好是吧?我这就走,我有地方去。”

撂下这些话后,我便小跑着去了浴室,抽抽搭搭地哭着,洗了脸和手脚。回到房里换西式服装时,又哇的一声哭得伤心欲绝。我想尽情地痛哭一场,就跑到二楼的西式房间,扑倒在**,用毛毯蒙住头,大哭特哭,哭得整个人都似乎瘦了一圈。哭着哭着,渐渐感到自己神思恍惚。这时,我对一个人的眷恋却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强烈。我想看他的脸,想听他的声音,想得不得了。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脚底像正在针灸般滚烫炽热,而我无言地忍受着灼痛。

临近黄昏时分,母亲悄无声息地走上二楼的西式房间,啪的一声打开电灯,走近床边。

“和子。”她温柔地唤道。

“嗯。”我从**坐起来,两手理着凌乱的头发,抬头看着母亲,嘻嘻地笑起来。

母亲也微微一笑,坐到窗边的沙发上,将身子深深陷在里面,说道:“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吩咐。妈妈刚才给舅舅写了一封信,跟他说,孩子的事就交给我全权负责吧。和子,我们一起把衣服卖掉吧。一件一件都卖掉,然后尽情地挥霍,一起过舒坦日子。我不想让你再去田里干活了。就算是买昂贵的蔬菜又有什么关系呢?每天都干那种农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确实,每天的田间劳作已经让我筋疲力尽。刚才那样发疯般地大哭大闹,其实是因为农活的辛劳与内心的悲伤交织在一起,瞬间觉得一切都那么让人憎恶。

我在**低着头,默不作声。

“和子。”

“嗯。”

“你说有地方去,是指哪里?”

我感觉得到,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细田先生?”

我依旧一言不发。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能旧事重提吗?”

“嗯。”我小声说。

“当初,你从山木先生那里回到西片町的家里时,妈妈一点儿都没有责备你,只说了一句,你辜负了妈妈的期望啊。你还记得吗?你听了之后,就哭起来……我当时也觉得过意不去,辜负什么的确实说得太重了……”

然而,我那时却是因为对母亲所说的话感到感激和喜悦才哭的。

“妈妈那时候说你辜负了我,倒不是指你离开山木先生的家,而是因为山木先生告诉我你跟细田有染。我听到这话,真是脸色都变了。因为,细田先生很早就有妻儿了,不管你怎么爱慕他,你跟他都是不可能的……”

“有染什么的说得真难听。那只是山木先生的妄自揣测而已。”

“是吗?我想你不会直到现在还想着那位细田先生吧?你说有地方去,是指哪里?”

“才不是什么细田先生那里呢。”

“哦?那么,是哪里?”

“妈妈,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类跟其他动物截然不同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是语言、智慧、思维、社会秩序吗?这些虽然有程度上的高低之分,可其他动物也是有的对吧?兴许它们还有信仰呢。人类趾高气扬地以万物之灵自居,但似乎与其他动物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是吗?然而,妈妈,我想到了,我们有一个地方是与其他动物完全不同的。您不知道吧?这是其他动物绝对不会有,只有人类才有的,这就是秘密。您觉得呢?”

母亲微微红了脸,嫣然一笑,说道:“和子的这个秘密要是能结出幸福的果实就好。妈妈每天都向爸爸祈求要保佑和子幸福呢。”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次我跟父亲在原野兜风,中途下车时所见的原野秋景。原野上开满了胡枝子花、瞿麦花、龙胆花、黄花龙芽花等一些秋季才开的花,野葡萄还是青的。

然后,我跟父亲又在琵琶湖上乘坐了摩托艇,我跳入水中,栖息于水藻中的小鱼儿在我脚边游动,湖底清晰地映出我那两条腿的影子,不停地摆动着。这些画面毫无关联地蓦然出现,又倏忽而灭。

我从**滑下来,抱住母亲的膝头,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妈妈,刚才对不起。”

回想起来,那些日子是我们幸福残火最后一次闪亮的时刻。后来,直治从南方归来,我们陷入了真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