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的女儿叫丹丹,高颧骨,一脸横肉,虎背熊腰,一点也不像她妈,甚至不像爸——郭长子的一张驴脸至少还算周正。这种父母的缺点集中,一加一小于二,也许是一种婚姻错误的后果。

但女儿再怎么样也是父亲的心尖尖,是百看不厌的吉祥物。尤其是母亲出国后,好一段无音无信,父亲觉得没娘的娃可怜,宁可自己嚼冷馍,也必须倾囊而出,笑眯眯地坐在卡座对面,看女儿享受周末大犒劳,一口气吃下两个汉堡包、八个炸鸡腿以及三个彩色冰激凌。

“军哥,你别老守着我,眼睛直勾勾的,像个变态男。再去找个妈吧。我妈肯定是不要你了。”女儿说岔了辈分,在他的手背上拍一拍,总是没上没下。

“胡说什么!”

“我妈在外面肯定有人了。”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别在我面前假正经。快去吧,请吃饭呵,看手相呵,操练口头幽默呵,痛说革命家史呵,感叹无常人生呵……泡妞不就是这几招?你也太笨了,连这个都学不会?要不要我教教你?”

“老子拍死你!”父亲高扬巴掌,吓得女儿头一低。

当然并不敢真打。女儿看透了这一点,继续拿他消遣,放出哈哈大笑。不过她笑得有点难,因为吃得越来越胖,胖得自己面部皮肉堆积,表情动作完成不易,只能靠手指头拉扯嘴角,算是帮帮自己的嘴。这正如她用手指头拉扯眼眶,曾帮助自己惊讶或愤怒,有关动作都日渐熟练。但这一个超大娃娃,觉得自己还没吃够,回家后敲两下电子琴,觉得没意思,再翻翻卡通画,还是没意思,蹲进厕所里大叹人生悲哀。唉,今天没有吃荔枝,今天没有吃巧克力,今天没有吃香酥芋卷,今天没有喝野生蓝莓汁……

父亲在门外听了一阵,“丹丹,你嘟囔什么?吃吃吃,只知道吃。吃成了一个肥猪婆,看以后怎么嫁人!”

女儿把什么东西砸在门上了,“姓郭的你滚开!”

一阵沉寂。

不一会,厕所里又传来苦恼的自语:“唉,今天也没吃玫瑰果冻……”

她的食谱居然没完没了?以前的果冻,论斤卖也就几毛钱,现在变变花样,加点色素,就价格翻上几倍。就像她妈出国前那些折腾,弹钢琴,养藏獒,学法语,沿长江旅行,眼下没一件不是要放血的。现在好,自己下岗了,女儿却偏偏犯上快乐这种毒瘾,中了快乐这种邪魔,一个食谱就吓得父亲屁滚尿流。问题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无力购买商家们开发出来的高价快乐,还算是生活么?一种快乐成本不断攀高的生活,是否也必然是快乐不断相对稀缺的生活?

郁闷哥好几次想告诉女儿,为什么一定要咬牙切齿地逼自己快乐?成天不疯疯癫癫就不行,这是哪一家的王法?

郁闷哥更想告诉女儿,其实呢,象棋也很好玩,篮球也很好玩,沙子里也有快乐……但他没勇气说出这些,觉得自己理不直气不壮。可不是么,夏威夷或巴厘岛的沙子可说好玩,但家门前那堆王师傅砌墙剩下的沙子算什么?不能坐上游轮和飞机去玩的沙子,还能算沙子?

丹丹的学业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上课时,她画动漫,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她入睡前在一张纸上画出两个睁大的眼睛,贴在自己额头,代替她听课。老师居然没理她,不知是真被面具骗了,还是根本不想蹚这一池浑水。

父亲被请到学校去谈话。女儿根本不在乎父亲来干什么,不在乎父亲满头大汗和面红耳赤。她确实考了个全年级倒数第三,那又怎么样?她撅起嘴巴,说她本来是倒数第一,就是来了两个插班生,害得她进步了。

“你给老子争名次是吧?”父亲大吼。

“你来读一下试试。”

“我当年,怎么说也是班上前十。”

“谁信呢?你读得好,现在怎么这样窝囊废?”

“怎么窝囊废了?”

“连耐克都不给我买,还好意思说。”

父亲哑口无言。女儿踢了他一脚,把书包和旱冰鞋扔在地上,意思是要他老老实实地背上。正在这时,一些女同学围上来了。“见识一下外公吧。”她一边喝饮料,一边大大方方地吆喝她们,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这个外公好凶的,最抠了,不给我买鞋子,但再抠也是你们的外公。”

外公!外公!外公!……女同学们立刻热情地叫成一片,吓得军哥脸红,一把拉住女儿就走。“活祖宗,你就不怕他们的家长生气?”

“我要是不罩着她们,她们就会受欺侮。”

“就你这样,还罩人家?”

“我有神门十三剑,还有树魔宝杖。”

这话父亲就不懂了。要听懂,可能就得多去电影院,就得在时尚男女中混。现代社会里的话题其实也是有价格的。

丹丹读高二那年,跟着几个男同学喝酒,偷学开车,一次撞车竟欠下了三万赔款,吓得她一直躲在外面不回家。军哥急红了眼,急出了一嘴的火泡。他近来悔棋和赖牌太多,在工友圈子里名声不佳,已不大好意思见人,更没脸去找人借钱。思来想去,他喝下半瓶白酒,找来一口砖用报纸包好,沿街搜索一家家夜总会,一直找到女儿正在那里唱卡拉OK的包厢。踢开门,一步抢进去,什么话也不说,抡起手中砖块,一道弧线闪过,猛砸在自己脑门上。

嘣的一声,鲜血立刻迸涌而出,流过了鼻子和嘴唇,吓得包厢里的少男少女一片尖叫,那是看是球破门时才有的尖叫,是三维电影中一支剑突然刺向观众眉心时才有的尖叫。

“反正要被你气死,不如我自己先走——”他大概说了这样一句,已看不清扑上来的是什么人。

“我不要你负责,只是你要去告诉你妈,告诉你叔叔你爷爷,你爸是如何走的……”军哥挣扎着再来一砖,但被什么人拦住了。

“爸——”

女儿哭歪了一张脸,扑上来抱住父亲的双腿。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对父亲翻白眼或吐唾沫,再也不敢捂住耳朵喊出“我没听见”或“我没耳朵”,而且第二天就恢复了晨跑,还主动买早点和烧开水,当月就拿回了一个英语小考的好成绩。

丹丹此后的变化让人吃惊,像从昏梦中醒了,像脱胎换骨换了个人。考本科,考硕博,她都轻松得如入无人之境,属于那种电影、排球、零食什么都不耽误但照样刷出高分的学霸。连脸上横肉也不见踪影,变成了梨花带露的美人胚。这肯定是她妈当年完全想不到的。眼看着她就要毕业,就要重新扛起这个家,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最后一个暑假,她发现父亲的一张驴脸越来越窄,体重越来越轻,几根胸肋骨变成突出和尖锐。要不是叔叔贺亦民来过,发觉有点不对劲,催他去检查,他们还以为那就是一般的胃炎。

情况果然很揪心,女儿陪他去了医院,检查过程复杂得可疑,时间长得可疑,虽然医生只说肝部结节,只说需要再观察,但他并不呆,很快就从女儿的红眼圈里看出端倪。他后来去护士工作间偷看病历,只是进一步印证预感:果然是癌,是肝癌!

窗外的槐树还是那样,天空还是那样,白云还是那样,夕阳斜照还是那样,但突然都有了珍贵和短暂的意义,处于倒计时状态。无怪乎,老同事和老同学都来了,连一些消失多年的面孔也冒出来。大家排了班似的,今天来一拨,明天来一拨,送来各种慰问品,还陪他下棋、散步、说说笑笑。他当然没必要同大家说破,也顺着他们笑笑。“等老子病好了,再来给你们烧一次鱼,让你们晓得自己吃了半辈子狗屎。”

他预约日后的快乐。

不料,有一次说到安妹子,说得他突然生气,居然同对方杠了起来,闹了起来。你嘴里放干净一点!你这个家伙就是欠抽!老子的事容得你来放屁?你的那顶绿帽子还想要多大?老子撕了你的嘴!你来呵,你来呵我崽,你算哪根毛?除了他娘的偷油漆偷铜线,你还会什么?你这个老货不是也进过派出所?你还要不要脸?哪次下棋,我不是让你的子?……他们完全昏了头,甚至争到了以前的质检舞弊和饭票做假,看哪个更狗屎。他们最终纠扯成一团,额头顶额头,怒目对视,咬紧牙关,呼呼喘气,直到眼里都有了泪水,直到都骂无可骂,只是呜呜呜哭了。他们好像不骂就找不到哭的理由。“滚!都跟老子滚——”郭长子一脚踢关了门。

小安子未能赶回来,虽然已离婚,但汇来了美金,托人捎回一种针剂,据说是什么靶向特效药。这肯定是天价哩,闹得女儿每次都不准护士过早拔针,对吊瓶里剩下的几滴心疼不已。倒是同室病友说漏了嘴:“可惜呀,一滴就是几十块钱。”

这一句军哥算是听懂了,也听懵了。老天,这是什么龙肝凤胆?一针就打掉了女儿大学一年的学费?就打掉两个汽车轮子?莫非这个时代不仅快乐很昂贵(比如耐克鞋),不快乐也昂贵(比如高价药),无论哪一头都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都要同他过不去?

他把针剂包装盒看了好久,好像要把洋字码一一研究,要研究出一个废物在这些字码里的活命之道。

那一天,他说在医院里睡不好,征得医生同意,回家休息几天。他说想吃蟹,让女儿去北门大市场买,去叫婶婶来做。等家里安静下来以后,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充分的大小便——想走得干净一些,不至于太难看。他算准了时间,因此女儿和老婶婶来家时,一切已经完结,包括他换下的衣服都已洗净,整齐地晾晒在阳台;包括他睡过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包括他穿过的大皮鞋,都擦得干干净净。他得给这个世界一个清洁的告别式,不麻烦任何人。

一台卡式录音机反复播放出《运动员进行曲》,是球赛前经常播放的那一曲,也是他少年时代听得最熟悉的。雄壮的旋律震天动地,斗志昂扬,再一次鼓舞他披挂球衣小跑步入场。

丹丹从这种近乎咆哮的乐曲中预感到什么,紧急丢下菜篮,门里门外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厕所门紧闭,任你怎么捶打,里面也无动静。

“爸——”

“老爸——”女儿的声音透出惊恐。

老婶婶叫来了邻居,踢破了门板。门下方两块生霉的板子最先破,从这个口子朝里看,两只悬空摇**的大脚,赫然压在门后。

“爸呀爸,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还要看我的毕业证,要看我的方帽子照片,要看我的男朋友吗?……”女儿已捂上眼,不敢再看了。

丹丹,冤枉钱不要再花了吧,我也累了。

这是他遗书中的一句,写在一个笔记本里。他歪歪扭扭的字迹还记录了一些小事,谁送来了钱,谁给他熬过药,谁来看过他,谁的咳嗽也得注意了,比如贺亦民抽烟太狠,诸如此类。其中当然少不了对女儿的交代:

炒白菜要先炒杆,再加叶子一起炒。

宽汤煮面比较好吃,给锅里多放一点水。

做红烧肉略加一点糖,味道更好。

家里用煤火,一定要开窗。晚上把煤炉提到户外,千万记住!

最好剪一个短发,省得天天扎辫子,费时间。

天快冷了,电热毯和热水袋在床下的木箱里。

……

他大概没想过,女儿往后是否还需要这些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