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不止一匹探马,也不止一位斥候。

那斥候是不是“放屁”?

庞德大营是不是被“天降神箭”惩罚?

庞德麾下的三万五千兵士是死是活?

这些,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庞德大营距离樊城并不远,当第二位斥候风尘仆仆的赶来禀报时,庞德一如既往的用“你放屁”三个字回应,甚至动手一耳光扇在了这斥候的脸上。

不到最后,他尤自怀揣着他的坚持。

四个儿子,那是四个儿子啊?

哪个父亲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

只是,这一刻,他的心头难免多出了一块儿沉重的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神经都濒临崩溃的边缘。

其实……

何止是庞德的心头被石头重重的压着呢?

曹仁、徐晃、赵俨,他们同样不好过,他们的心情同样悲怆!

其实在第一个斥候禀报时,他们就……就都信了。

这么近的距离,又是这黎明、破晓……

斥候何必说谎?斥候没有说谎的理由啊!

很快,当第三位斥候也如出一辙的禀报出襄樊以南魏军大营的情况……

如出一辙的是“天降神箭”;

如出一辙的是“十万、乃至百万的弩矢”;

如出一辙的是“三万五千兵士悉数殒命,毫无生还!”

这一次,庞德没有开口,也没有动手打人,他一个踉跄,整个人栽倒在地,他想站起来,可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抬也抬不起来,他的浑身都在颤抖,颤抖的厉害!

他在意那三万新兵,也在意那五千西凉骑士,可最、最、最、最在意的是他的四个儿子啊,四个刚刚才被封为“关内侯”的儿子!

这一刻,那压着他心头的石头变得更加沉重,他的呼吸都变的艰难而痛苦。

铁骨铮铮的汉子,更是不住的流出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无法停滞流淌的眼泪。

曹仁、徐晃、赵俨也陷入了深深的惊诧之中。

他们彼此互视……

可无论是眼芒如何交汇,他们也无法想清楚,什么叫“天降神箭”,怎么就三万五千兵,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时辰内泯灭!

这是三万五千兵啊?

就是三万五千头猪,立在那儿不还手,让人去砍……没有一个上午也砍不完吧?砍人不会累么?

“难道又是燃烧罐?”赵俨惊愕的问……他还是不相信什么狗屁天降神弩,什么百万弩矢?

荆州何时有这等规模的弩兵战阵——

可“燃烧罐”三个字方才问出,赵俨就连忙摇头。

不对……一定不是燃烧罐。

且不说因为上次,因为曹军上上下下吃了燃烧罐的亏,之后凡是曹军营盘都会在外围挖上一圈壕沟,就是防止敌军携带着燃烧罐抛掷到营盘里。

甚至,再退一万步说,若是燃烧罐,那火呢?

庞德的军寨离襄樊不远,纵是看不见,可那大火引起的浓烟总是能看到的吧?

“不是燃烧罐……”斥候连忙解释,“就是弩矢,真的是弩矢,只不过……是密密麻麻的弩矢,比雨水还要密集,比蝗虫过境还要密集……小的,小的看的真切,数以十万的弩矢,不间断的朝营盘里发射……整个营盘悉数被弩矢覆盖,根本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斥候哪怕在形容那“四万秦弩齐发”的画面时,都不由得语气磕绊,紧张兮兮。

俨然,那画面让人震撼,让人畏惧,让人心惊胆寒!

甚至打从心里畏惧、颤粟……

“我儿呢?我儿呢?会儿?龙儿?风儿?虎儿?”

庞德的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他脑海中浮现的尽数是他的儿子庞会、庞风、庞龙、庞虎的模样……

可这些模样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那些斥候口中如出一辙的情报,几乎已经宣判了他儿子的死刑。

他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

那就是,他庞德的四个儿子啊,一个……一个都没有留下来!一个都回不来了!

“末将……末将请战!”

随着“啪嗒”一声,庞德的膝盖重重的砸在青石地板上,膝盖与地板碰撞发出剧烈的声响,庞德的声音还在继续,“末将请战,末将要为……要为三万五千兵士,要……要为我那四个儿子报仇!雪……雪恨——”

庞德是真的疯狂了,他的声音凄厉,宛若通天的恨意席卷……

营盘的覆灭,几乎将他的荣耀,他的辉煌,他的骨血,他的家族一息间从高峰击落到谷底!

他恨哪!

他恨哪……

他不过是射中关羽一支毒箭,可……可这关家的儿郎,就……就要用百万之强弩,用他四个儿子的命来偿还么?

他恨哪!

“末将请战——”庞德第三次请战……

曹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种情况下,局势未明。

那关家四郎竟能用百万弩矢覆灭庞德的军寨,那会不会也在襄阳附近设有埋伏,会不会大军出城之时,数以十万支弩矢爆射而来?然后将襄阳城的魏军也悉数射杀……

而他的目的其实是诱敌出城,歼敌于野外,然后夺樊城?

是这样么?

曹仁不由得遐想连篇。

那么……

那关家四郎又是用什么方法?这么悄无声息的使出弩阵?又是用了什么方法,达成如此规模的射程与威力?

还有,那关家四郎……

一时间,曹仁的额头处浮现起无数问号,无数有关这位关家四郎的问号!

这他不懂了,他猜不透了!

也正因为不懂与猜不透,他不敢轻易的下令……去让庞德报仇雪恨!

人在面对未知的一切时,总是会畏惧,会逃避,会胆战心惊。

只是,这些……他又能向谁去诉说?

果然,赵俨读出了曹仁的意思,连忙道:“不能出城,关羽死后,我们撤出了太多的斥候,现在的情报太少了,敌军在哪?敌军用的什么弩矢?敌军有多少人这些……我们一概不知。”

说到这儿,赵俨继续郑重提醒道,语气更添严肃:“昨夜的斥候可还传来消息,江陵城的关家军一个都没动……那这些兵,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随着赵俨的话,徐晃也不由得沉吟,“天降神剑,天降神兵么?究是……究是我等还是小觑了那关家四郎?想不到……他……他能这么快从关羽死后的悲痛中走出,还……还利用了他父亲的死,让我等懈怠,然后……然后图谋襄樊……”

言及此处,徐晃深深的顿了一下,他沉吟道:“这小子是人么?他是铁石心肠么?他心头就没有一点孝道么?……噢,是了……他是传言中的关家逆子啊,一个逆子?怎么会有孝道?”

这一刻,就连徐晃的声音中都布满了悲痛。

而随着这一道道声音,庞德意识到,终究……他是出不了城,也报不了仇。

那么……

摆在他面前就只剩下,他必须亲眼目睹着他的荣耀、他的儿子、他的兵马离他而去,而他……而他这个自诩关中第二勇武的男人,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可悲……

可悲!

可痛,可悲!

就在这时。

“报——”又是一名斥候急报:“从公安城方向杀出一支兵马,足足有一万多人,他们正……正在摆放攻城器械,就要……就要进攻襄阳城了!”

事关襄阳城。

原本驻守襄阳的徐晃下意识的惊问:“哪里来的攻城器械?哪里来的兵马?怎么没有任何情报?他们……他们飞过来的么?”

面对徐晃的提问,斥候无法回答……

鬼知道,这些兵马什么时候来的?

鬼知道,这些兵马什么时候将攻城器械给运了过来?

要知道,如果敌人是从公安城进攻,那单单攻城器械的运送,没有两天就绝对不可能运送到这边?

那么……斥候、探马、眼睛……这些人都瞎了么?

这一刻的徐晃也有崩溃里,他连忙朝曹仁道:“不行,襄阳城内虽有过万守军,可我不在襄阳……无人统筹、调度,无人指挥守城,如此的话,襄阳城就危险了……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即刻回去!”

说着话,徐晃就转过身要往外走。

“公明留步——”

哪曾想,就在这时,曹仁立时喊住徐晃,“公明,你也不能去……”

啊……

随着曹仁的这一道声音,徐晃才意识到,他与庞德是面临着相同的处境。

别看樊城距离襄阳一河之隔,可……那关家四郎能“万弩齐发”,能神鬼莫测的调动出关家军以外的兵马,能悄无声息的将攻城器械运送到襄阳城下……

那么……鬼知道,他会不会在樊城外也设有埋伏?

这时候,谁敢出城啊?

这时候,出城是拿命在赌啊!

“那……那襄阳怎么办?”徐晃的声音中透着悲怆……

曹仁咬着牙,他立刻吩咐,“传我军令,派斥候,派出所有的斥候,本将军要知道,敌军究竟有多少人?敌军究竟都在哪?”

说到这儿,曹仁再一次表现出了他的谨慎:“还有江陵,千万不要漏了江陵那边的情报,关家军……那支关家军还没动呢!”

是啊……那支关家军没动呢?

正因为关家军没动!

可樊城内的曹仁,他也不能动,因为他不敢动——

……

……

襄阳城下,黑云压城,伴随着黎明的光束,血色布满长空!

“轰隆隆——”

“轰隆隆——”

巨大的声音不断地嘶鸣、咆哮。

伴随着齿轮之声,弩矢抛掷的声音,霹雳十牛弩那巨大的弩矢,正经由抛掷,不断地向襄阳车城墙方向爆射而去。

一枚枚巨大的弩矢在尖锐声中划破长空,每一次砸落在城楼上,都是一阵地动山摇。

有人的身躯直接被砸爆开来,在空中便是被砸成为了血雾!

有人的脑袋被直接砸入到了肚子之内。

有人的身体被砸成了一片片的肉饼!

一些由黄泥修补的城墙,被轻易击塌……每一次,弩矢的扎下,都是一阵爆裂般的范围沦陷。

还有那些靠近城墙的房舍,很多不幸的被巨大的弩矢砸中,随着“轰”的一声,整个房舍悉数崩塌……

激**起漫天尘烟的同时,也将城中的道路悉数堵塞……

“砸,继续砸——”

傅士仁指挥着身旁的一百余架霹雳十牛弩,这个经由“霹雳车”与“十牛弩”结合完成的大型攻城器械,正在不断地用它的弩矢摧毁着襄阳城墙,也摧毁着守军的防御。

“啊……”

“啊……”

城楼上的守军将士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突如其来的敌军,突如其来的攻势,让襄阳城,这个原本就松懈了的城池,突然遭逢到剧烈的打击!

此刻的城内,已经是一片风声鹤唳。

因为攻城的防线是临汉江的北城门,故而无数百姓纷纷往南城门方向躲避!

要知道,从十天前开始,这里的守军就撤去了三成,他们是北归故乡,去探亲……也正是为此,襄阳城的守军数量也仅仅只是过万。

再加上连续几日的懈怠,便是襄阳城城楼上的擂木箭石、斧钺钩叉都不齐备,如今,还必须抽调数以几千计的兵马从武库搬运过来。

只是……

那可怕的从天而降的巨大“弩矢”将城楼附近砸的破烂不堪、支离破碎,这给军械的运送增加了无限的难度。

“再砸,再砸——”

城外的傅士仁大声吆喝着,仿佛这“霹雳十牛弩”的巨大弩矢不要钱一般,愣是当石头一样,拼命的往城里呼啸砸去。

糜芳早已经蓄势待发,磨刀霍霍,他知道,统兵上他比不上傅士仁,于是就主动让傅士仁统筹指挥,但糜芳止不住的问:“啥时候我上啊?”

他这话的意思是,啥时候他手下那八千部曲上啊?

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冲击这座城池了。

“不慌,不慌……”

比起糜芳的激动,傅士仁显得很镇定,他颇有一副“上将军相”的掐着腰,伸出一支胳膊指着城楼上的慌乱不已的敌军。

“看看,看那些守城的敌军,一点章法都没有,这要再砸半个时辰,这些守军一个个就崩溃了!”

经傅士仁这么一说,糜芳也眺望向城楼,的确……整个城楼上乱作一团,毫无章法……

这给他一种感觉,他指挥都不至于如此!

不过……

糜芳还是有些担忧:“你这用霹雳十牛弩砸,倒也厉害……能把那些守军的士气给砸没了,可你就不怕万一樊城那曹仁带兵杀出来?到时候,咱们就是腹背受敌,这霹雳十牛弩可就全没用了!”

糜芳说出了他的担忧。

只是,傅士仁大笑道:“哈哈哈哈……你高估那曹仁了!”

说到这儿,傅士仁接着说道:“三弟之前来公安城时跟咱俩说什么?你忘了么?”

“啥呀?”糜芳一副好奇的模样。

“这曹仁呢,谨慎的很,这么多年能跟关羽打个旗鼓相当,靠的是缩头乌龟般的据守!”傅士仁继续解释道,“就算他曾经有过进攻的辉煌战绩,可这种时候,城外大寨三万多人一夕间殒命,他什么都搞懂?他敢出来么?就不怕咱们还设有埋伏?”

“可……”糜芳挠挠头,“可咱们没有埋伏啊!”

“哈哈哈哈……”傅士仁笑道:“有没有埋伏,这曹仁都不敢出来……何况……咱们这边不远处还有四万弩兵呢?足够吓死他曹仁了!”

“那……这曹仁就会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襄阳城被这么砸?砸的支离破碎?”糜芳一摊手,“我觉得,他最后还是舍不得这襄阳!”

“自然舍不得。”傅士仁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吩咐将士们继续抛出那“巨大的弩矢”,继续去“轰炸”襄阳城,一边感慨道:“咱们三弟算着他曹仁呢?他曹仁要出击,一定会确保万无一失……可若是这时候,有斥候告诉他,云长醒了,且正带兵杀往樊城,他别说出城了,就是放个屁,都不得颤三颤!”

呃……

糜芳一愣,自然……他与傅士仁是提前知道关羽是诈晕。

可糜芳没想到,三弟关麟还有一手,用“诈尸还魂”的老爹关羽,去吓唬这曹仁,不过……听傅士仁这么一说,糜芳心里稳当了许多。

只要樊城不来捣乱,他们这边襄阳城可以慢慢打……

只是……一想到襄阳城攻下来了,那是他们哥三的,糜芳就忍不住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担心迟则生变,他恨不得要带着一干部曲,去冲向这危如累卵的襄阳城。

“都砸成这样了,差不多了吧?八牛弩该上了吧?”

糜芳提议道……

其实,在这次攻城战中,霹雳十牛弩是当“投石车”用的,是范围伤害,是去砸城楼,是坠敌军的士气用的。

而八牛弩则是要用弩矢射入城楼,然后将这些弩矢作为梯子……让将士们踩在这箭矢登上城楼。

这可比云梯靠谱多了,最厉害的是牢固!

甚至,为了攻这襄阳城,糜芳都快演练了二十多次了,再不上,他都有点手痒痒了。

不能最后……襄阳城是被“霹雳十牛弩”砸开的,那他这攻城练了个寂寞啊!

“不行了,别砸了,该让我上了……”糜芳一把拉住傅士仁的胳膊。

傅士仁也瞅着才不多了,“好,二弟……这攻城就看你的了!咱们三兄弟,能不能在这襄阳城里说了算,也看你的了……”

这话脱口……

糜芳早就磨刀霍霍,早就抑制不住了……

“八牛弩,放——”

随着百架八牛弩弩矢两轮的齐放,无数弩矢砸入了襄阳城的城墙之上,密密麻麻的,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阶梯!

“嗖”的一声,糜芳拔出佩刀,大吼道:

“带把的,跟我上——”

“先登城楼的,襄阳城里的房子,城外的地,随你挑——”

糜芳这话充满了想象力。

不过,他想他也有这个资格,这襄阳城是他打下来,是他们哥三的,那襄阳城里的宅子,襄阳城外的地,他想给谁,就给谁,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他心头正想到这儿……

却发现,一干部曲已经冲了过去。

钱、宅子、地……

这些玩意,永远是“战士”变“死士”,战士变“战神”浴血奋战的原动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