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清晨拂晓。

一具具吴军的尸体,自城墙上如死狗一般的被丢下。

整个清晨,“尸体”坠落产生的“咚咚”声不绝于耳。

这沉闷的声音,仿佛是江陵守军对来犯之敌的威慑……

以此警告他们,再敢攻城,这些坠城而下的死尸就是榜样!

当然,还有活着的……

有一些俘虏身子骨结实,他们被推下城,幸运的摔到垫背的尸体上,捡回一条命,却也是奄奄一息的。

城楼上的糜家军,早就预备了大量的步弓手待命,只等城下的吴军来抢夺回同伴的尸体,便放箭将靠近的敌人射杀。

似乎,吴军早就看出了糜家军的打算,任凭细微的喊叫声在城楼下隐隐传出,却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的。

在这秋风萧瑟的季节。

城下……吴军阵营处,那一个个筋疲力尽的兵士,他们捶胸跺足的样子显得十分的狼狈与刺眼。

累了……

一连三日,超过六次的攻城,一次比一次凶猛,一次比一次刺刀见红,可……他们就是翻越不过江陵城那冰冷的城墙。

城太高了,护城河太宽了,墙也太坚固了。

从这个角度看……

徐盛的统兵,至少在进攻方面,他是不如吕蒙的。

区别于进攻长沙城的吕蒙,至少他看到了外墙之中还有一座内墙,当然他也因此,迈出了“致命”的一步。

可,俨然……江陵城这边的徐盛、潘璋、马忠他们的四万吴军,连个外墙都没有爬上去过。

面对这一座坚固的城池,面对那城池中不断射出的“八牛弩矢”,还要随时防备霹雳十牛弩砸下来的巨大弩石……以及,不定时的数以千计“秦弩”的齐发……

三日,四万人……

愣是被打掉了一万,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这江陵城……就仿佛一座天堑一般,牢牢的伫立在这儿!

还有那城中的糜家军,鬼知道……这支素来……被各诸侯视为“软柿子”、被冠以“一捅即破”的“弱鸡兵团”,他们这一次……到底是吃了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能打!

浑浑然不要命一般!

要知道,攻城期间,吴军也不是没有登上城楼。

甚至……有一次,他们中,足足有千名死士爬上城楼。

按理说……面对这样一支浑身浴血的精锐死士,城楼上的糜家军,应该慌张才对……

在过往的战役中,他们总是惊慌,这是糜家军的正常水平啊!

哪怕是出现片刻的停滞,这也足够吴军占领城楼的一角,让更多的兵勇攀爬上来。

可谁曾想,面对吴军的先登兵士,糜家军……没有丝毫的退缩。

在江风呼啸的夜晚,无数糜家军士发出怒吼,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

浑然不要命般的冲上去。

他们不是这些死士的对手,可一人倒下,身后的人又飞扑了上来,他们几乎是用身体……将敌人抱摔在地,然后扭打在一起,再之后,就是用牙齿咬,用脑袋将对方撞得头破血流。

场面极其悲壮!

之所以如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江陵新城,可有他们糜家军的一份儿!

房子、商铺、地……有许多都是他们的资产!

他们是这新城筑造的“既得利益”者,谁想要夺走他们的“利益”,动他们的“奶酪”,那……他们将无情的化身为杀戮机器,与来犯之敌浴血奋战,不死不休。

趋利避害,这是人性!

守护自己的既得利益,这更是人性!

吴军不会想到……

徐盛、潘璋、马忠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以寡敌众的糜家军抵抗的如此疯狂,最终……这支先登上城的死士军团,被逼至越来越狭隘的过道。

再后来……

那些紧跟着攀爬在云梯上的吴军兵士,他们爬上了城墙,却发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甚而有之,早有那眼眸中泛着绿光的“豺狼虎豹”,正刀枪剑戟林立,正等待着他们,蓄势待发……

如今,哪怕是破晓的光束降临,可昨夜的惊魂一幕尤在糜芳的心头闪烁。

倒是一旁,当最后一个吴军被丢下城墙的时候,无数糜家部曲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就在这欢呼声中,马良、糜阳、刘禅、鱼豢纷纷小跑着,赶至他们的“英雄”糜芳身旁。

他们一个个带着后怕过后的笑容,心里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特别是刘禅,他不由得向糜芳竖起大拇指,“子方叔这城守的厉害啊,料得我爹,我二叔、三叔……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刘禅第一次看到“守城”,也多亏了糜芳,在他小小的心灵中,灌输了一个强硬的思想。

——『只要敢打敢拼,城是能守住的!』

是啊……

区区七千糜家部曲,面对四万敌军的压境,三日抵御了江东兵六次进攻,斩敌过万……

这战绩……放眼整个守城界,也足够傲人的了。

特别是当刘禅看到他的这位子方叔总是身先士卒,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仿佛“天神下凡”一般,这种感觉……直勾勾的让刘禅体会到了,什么才是“定心丸”!

呼——

呼——

反观糜芳,他在大喘气。

别人夸他,他自己个儿最清楚了?谁说他不紧张?不胆怯?不害怕?

他三天守城,共计尿了四次裤子!

都是因为吓得!

可哪怕内心中再惶恐,他表面上也不能露出分毫胆怯之意。

裤子湿了就湿了,被这江风一吹,晒晒就干了,可这股子气场要是丢了,那守城的兵卒咬着的那口气也就泄了。

正因为如此……

糜芳的裤子处,混杂着血、汗、尿混合自然风干的气味。

当然……此情此景下,不会有人去在意这“奇妙”的气味。

唯独刘禅靠得近,他闻到了,虎头虎脑的瞅向糜芳的裤裆,感慨道:“关四哥总是跟我讲,什么是英雄气?想来……子方叔身上的这股气味,就是关四哥提及的英雄气吧!”

呵……

呵呵……

糜芳真是想哭的心思的都有了,这哪跟哪啊?

只是,装一天是装,装的时候久了,仿佛就变成真的了。

“咳咳……”

轻咳一声,糜芳再度变成了那个人人心目中“英雄”般的人物。

他昂起头遥望着那城下,他看着垂头丧气的那些吴军兵士,他放狠话一般的大喊道:“老子还没用力,他们就退兵了?就这!就这?”

“呵呵……有能耐,再来呀!老子但凡退一步,就不是这江陵太守!老子糜子方这名字倒过来念——”

以往,糜芳何曾用过“老子”这样的辞藻。

江陵守城战,委实给他打出信心来了。

倒是距离糜芳不远处,赵云站在那里,他是切切实实的目睹了糜芳这三日以来的英勇,目睹了糜芳……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的胆气与豪迈。

这让赵云不由得回忆起,那属于他的峥嵘岁月,那长坂坡下的七进七出……

如今,他比那时老了整整十岁!

可似乎,糜芳却比那时,比被他在当阳桥救下时……年轻了十岁,也神武了十岁啊!

——『厉害啊!』

就连赵云心头也不由得暗叹。

可他又产生了疑窦。

——『既糜子方如此神勇,如此有胆气,怎生……这些年却甘心背负着软蛋这样的骂名呢?这是他刻意遮掩自己的锋芒么?这是……』

无疑,赵云想多了……

可这不重要,此刻……正听到糜芳口中那句“老子还没用力,你们就退兵了?就这!就这?再来呀……”

一时间,赵云收敛起心神,他无比佩服的望着糜芳,自言自语道:“子方将军,一身是胆哪——”

……

……

徐盛哭了!

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好像不是那块儿“攻城”的料。

按理说,这位东吴的上将军,他也曾屡次重挫过魏军,可……细细去琢磨,那均是守城战!

守城与攻城,一字之差,战法、战术……相差甚远。

“将军,三日了……我军损失惨重,不得寸进……”潘璋在向徐盛禀报。“看来,这江陵城……是注定要相持了。”

这话脱口,马忠凝眉道,“不能相持啊,此番突袭,我军随军只携带了十日之粮,如今已经消耗了将近一半,我派人四处打探过了,荆州的确提前得到了消息,整个此间坚壁清野,江陵城外的村落,没有百姓,更没有分毫的粮食……荆州是逼着我们急攻啊!”

这……

随着马忠的话,徐盛感觉他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坚壁清野么?

什么时候的事儿?

为何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消息?

其实,倒不是江陵城的坚壁清野,而是新城完成修建,将“沔水山庄”整个迁入了新城,而江陵城外,本就形成了以“沔水山庄”为中心点的产业链。

几乎所有住在城外的百姓,都以服务“沔水山庄”谋生。

更有许多百姓,本就是沔水山庄中的工人。

故而……

随着沔水山庄迁入新城,这些本住在城外的农人、百姓也悉数一并迁入新城,短时间内,倒是有一种城外一空……“坚壁清野”的味道。

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幸运罢了。

只是,这却给吴军的粮草补给增加了麻烦。

“也不知道后方益阳城的粮草怎么三日都没有送来,这相持不了,是逼着本将军急攻啊?”徐盛突然抬高了声调,“可怎么急攻?明明是突袭,可好像每一步都被敌人预判到,还有那糜家军?他们藏了这么多年,原来如此英勇,我们这次是遇到对手了!”

随着徐盛的话音落下。

“报——”

一名亲卫步入大帐,连忙禀报,“长沙信使赶来,说有要事禀报徐将军!”

“让他进来……”徐盛随口回了一句。

紧接着,一名兵士进帐。

这兵士看似很急……可徐盛更急。

不等这兵士禀报,徐盛当先问:“右都督是怎么答应我的?长沙城不过区区千人守军,他半日可下,一日之内就能抵达江陵驰援于我?可这都三日了,他人呢?人呢?”

说到这儿,“砰”的一声,徐盛猛地一拍桌案,“怎么?右都督是要整装待发,养精蓄锐,独留我徐盛在此消耗江陵城么?是要等江陵只剩最后一口气时,再出兵抢了这份功劳么?右都督就不怕我徐盛也一着不慎,步了那周泰将军的后尘,赴黄泉与周将军泉下相会么?”

很明显徐盛是带着怒气。

他不会把这“攻城不利”、“损兵折将”、“不得寸进”的过错归结于自己,他很自然……也很愤怒的就甩给了没有及时支援的吕蒙。

趋利避害,东吴文武……均擅甩锅——

“徐……徐将军……”兵士语气有些磕绊,俨然……徐盛的一番话,吓到他了,可他又有不得不将真相禀报出来的任务使命。

“将军……”终于,兵士张口了,无比迫切的张口:“吕……吕大都督知晓了周泰将军的殒命,他……他也想即刻率军前来驰援哪!”

“放屁!”徐盛罕见的爆出脏话,“那攻下长沙后?他为何裹足不前?三天了,连个动静都没有……”

“他……他……唉……”兵士总算说出了实情,“长沙城没有攻下来,反倒是……反倒是吕大都督中计,差点被大火焚烧至死,五万大军也损失过半……如今……如今因为吸食了大量的浓烟,吕大都督重病不起……奄奄……奄奄一息——”

——『什么?』

兵士的话让徐盛的脸色大变,仿佛,只是经过了一个刹那,他心头的愤怒悉数不见了,转儿……变成了茫然、无措、担忧与彷徨!

长沙城?

不过千人驻守的长沙城?竟然没有攻下来?

还……还让五万大军损失过半,让他们的大都督吕蒙奄奄一息!

这仗,怎么就打成这步田地了?

如果说此前,徐盛是责怪吕蒙没有及时支援,那么现在,他的心境完全变了,变成对这一次所谓“突袭”深深的担忧。

担忧这一仗……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不会这局势最终沦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吧?

“怎么?怎么……怎么吕大都督就奄奄一息了呢?”

一旁的潘璋连忙问。

兵士顾不上解释,他迅速的将第二条噩耗报出,“除此之外……有消息传回,关羽……关羽带两万关家军没有回援,而是……而是顺江而下,前日破洞庭,昨日破益阳与赤壁,今日……今日怕是已经杀至樊口了……樊口危矣,柴桑危矣,建业危矣,东吴……整个东吴危矣!”

这……

骤然间,徐盛的眼眸抬起,一双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浑圆硕大。

他扫视着眼前的兵士,目光中却没有半点神采。

显然,此刻他脑子已经乱如浆糊,似乎他又有点不太确信,于是忙又低下头,颤巍巍的问了句。

“此……此言当真!”

“千……千真万确——”

这兵士的声音刚刚吟出。

“报……”又一名斥候前来禀报,“禀徐将军,洞庭、益阳、赤壁接连失守,昨夜……关羽向樊口发动进攻,樊口守军措不及防,溃不成军……就连……就连一个时辰,也……也没有抵挡住!”

这下,两条情报互相……证实了。

“咕咚”一声,徐盛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口水。

潘璋则紧张无比的脱口:“这……这仗,到底是谁突袭谁啊?是谁在背刺啊?”

马忠“哎呀”一声,然后捶胸顿足,“现在还管这些干嘛,关羽这是要釜底抽薪哪……益阳,益阳不是为了防范这一手,特地安排了一支驻军嘛?朱……朱桓将军和他的部曲呢?还有……益阳城送来的粮食呢?”

这种时候,马忠的问题已经不会再有人回答。

不过很显然,粮食……就别想了,这支徐盛的兵马,他们只有五日之粮了。

这时,阳光已经从云间的缝隙中绽放出屡屡光芒,像是告诉世人“天亮了”,可……无疑,这阳光在所有吴军的眼里是黑色的,漆黑如墨。

是看不见希望的黑色!

“那……现在该如何?”潘璋连忙把目光望向徐盛,他提醒道:“关羽是釜底抽薪,长沙那边吕大都督又遭逢重挫,奄奄一息,如今……如今能回援的唯独咱们这支军队哪!”

马忠又是“唉”的一声长叹,“关羽三日下了四座城……等咱们回援过去,那建邺城都沦陷了!再说……咱们就五日的粮?洞庭、益阳、赤壁悉数沦陷,万一那关羽城门紧闭,咱们回得去嘛?”

潘璋提高了嗓门,“那你的意思?不管?不顾?不救?”

“怎么救?”

这次,这三个字是徐盛与马忠同时吟出的。

默契的低沉与厚重。

马忠注意到徐盛开口,连忙闭上了嘴巴,让这位“上将军”发号施令。

徐盛则道:“关羽既会釜底抽薪,他那儿子,又岂会算不到我军的回援,万一是围魏救赵呢?潘璋将军?你也是读过兵书的,难道就忘了战国时……那庞涓是怎么死的?”

这……

徐盛仿佛是锥子一般的喝问。

潘璋沉吟了一下,然后道:“围魏救赵,呵呵……徐将军的意思是不救‘吴’,继续攻这江陵城?可……可原本这江陵城都攻不下来,如今噩耗传来,将士们的士气势必低落,江陵城又攻的下来么?咱们东吴又……又守得住么?”

呼……

潘璋的话仿佛将徐盛问住,这也使得徐盛的心情犹如刀绞一般,刺痛,火辣火辣的痛!

“呵——”

徐盛只能冷笑,现在的他,总算是清晰的能感受出来他与孙策、周瑜这等“卓越”的统帅……在统兵环节存在的巨大差距。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

他,徐盛……可能只擅长防守,这等……进攻时的调度与迂回,这等……在面临抉择时,毅然决然做出正确选择能力,非……非他徐盛所长啊!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

……

……

孙权的心情本是不错的。

此刻……正直旭日东升,他站在宫殿穹顶的最高处,那碧绿色的睫毛与暗紫色的胡须……迎着江风飘扬。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仿佛很享受现在这个时刻。

是啊,一切都很顺利嘛!

紫电宝剑发挥出了他的作用……

周泰与徐盛带着紫电宝剑赶到鄱阳湖时,吕蒙当即就向荆州发动了总攻,一南一北,一上一下,这是要对荆州,对那关家父子——釜底抽薪!

当然,孙权也收到了襄樊战场的消息。

知晓了,关麟一把火把曹军烧的透透的。

无疑,这给魏、吴之间的“默契”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原本说的是夹攻,现在好了,曹魏只是在北方吸引了下进攻,主力战场……还得看他东吴的这支奇袭的兵马。

“主公可是在想曹魏的溃败……”顾雍仿佛看出了孙权心情的低落,压低声音询问道。

“是!”孙权没有任何废话,他淡淡的道:“孤怕这曹魏败的太快,反倒是让关羽、关麟能腾出手来,迅速的驰援江陵与长沙!不过……”

说到不过,孙权的眸光转冷,变得犀利,“不过,长沙城的守军不过几千人,江陵城的守军则是那支羸弱之军糜芳的部曲,料想……我东吴精锐尽出,猛将齐聚,破城险地……不过是弹指之间,孤现在担心的是,曹魏重挫之下,关羽无需北顾,大军南下……我军当如何守?”

孙权冷静的把局势给分析了一遍,也分析出了最有可能出现情形……

即刻,以吕蒙、周泰、朱治、蒋钦、徐盛为首的东吴大军,面对关羽如潮的攻势,如何守住江陵。

提到军事,这是顾雍不擅长的,故而他没有接话,不过……他却是话锋一转,“我听闻,曹丕那儿收到了一封天子的册封诏书!”

唔……

这一句话,直接把孙权的心思从那诡谲莫测的战场,转移到了朝堂,“顾老觉得这是一封怎样的册封诏书?”

孙权是明知故问。

“如今曹魏时局不利……”顾雍笑着说,“故而,魏王答应主公的,那册封‘吴王’的诏书,一定会提前发来,一来……这是他曹操答应过主公,二来……也是他曹操要借着这诏书,赚主公一份天大的人情,让我东吴突袭荆州时不遗余力,以此缓解他曹魏在襄樊战场的压力!”

“哈哈哈……”随着顾雍的分析,孙权爽然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顾老说的这些,孤都想到了,不过……这天子敕封吴王的诏书,还是让人望眼欲穿,急不可耐啊!”

是啊……

孙氏一族从孙坚起,从那传国玉玺神鬼莫测的落到孙家的手中起,孙氏一族就有“称王”的野心。

只不过,局势所迫,当今天下这时局,称王者……往往下场都不好。

只是,对于孙权而言,他一辈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超越父兄,都是为了走出父兄卓越战绩、建立江东基业下的阴影。

哪怕嘴上不说,可孙权就是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强过他父兄的,他要让“这一条”成为东吴信奉的准则。

吴王——

呵呵!好瑰丽的头衔哪——

这是父兄都没有做到过的,可他孙权……他做到了,而且坐稳了!

正直因为这一条天子册封吴王的诏书让孙权想入非非之际。

“主公,主公……”

五十六岁的吕岱匆匆的跑来。

这位历史上东吴最长寿,乃至于四十岁入仕,五十五岁成为州刺史,最终活到九十六岁的将军,此刻的他健步如飞,身子骨看起来极为硬朗。

但……与他的身子骨与脚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表情。

简直是“如丧考妣”般的表情。

“吕公?合适如此惊慌啊?”

看到吕岱,孙权笑眯眯的张口去问,说起来,他挺喜欢吕岱这个小老头的,人说四十而不惑,可这小老头四十才开做到郡丞,四十五才被孙权发现派为余姚县长,五十岁让他招募精兵,平定叛乱!

原本,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文吏。

但……让孙权惊讶的是,甭管给他什么任务,他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虽然做事儿够慢,但胜在稳……

于是孙权就把宫殿的礼仪、情报收纳这样的事儿交给他,也时长与他开玩笑……

但这次,孙权错了!

因为,当情报从吕岱这小老头的口中吟出的一刻起,他的表情仿佛也收到吕岱的感染,变得如丧考妣。

“关羽……关羽带兵杀过来了,三日前洞庭湖水寨被破,两日前益阳、乌林被破,同日赤壁沦陷,今早樊口被破……关羽……关羽马不停蹄带着他的关家军已经朝柴桑杀过去了!若柴桑再破,那……那我东吴将……将再无屏障!”

——『什么?』

孙权以为他听错了,可……吕岱仿佛料到了,同样的话他迅速的又说了一遍,这次说的更大声,这次的声调……让孙权意识到,这就是事实!

当然,他有太多的疑问……

关羽杀过来了!

三天破了四城!

行……先不论他怎么杀过来的?怎么破的城?

关键问题是,前面破城,怎么就没有消息……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嘛?

他惊诧的眼神中,一时间遍布疑惑,仿佛……这一抹疑惑,也成为了孙权心头仅存的坚持,他坚持……这情报一定是有误,是不准确的。

哪曾想,吕岱接着禀报,“各城斥候悉数在宫殿外待命,他们说……他们说他们在跑,可关羽与关家军也在跑,他们传递情报,关家军攻城的速度比他们情报传递的还要快……主公,主公……快速速召回吕蒙将军,否则……否则东吴就没了——”

随着吕岱的话……

此间安静极了。

孙权的脸色从铁青变成煞白,他额头上青筋暴出……那茫然之下的慌乱正迅速的占据他整个面部表情。

他脸也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害怕而憋得通红,像是要憋出内伤来。

反观顾雍,他也很惊讶,他喉头滚动,他感觉身体所有的气力都已抽空,只觉得天旋地转,要晕厥过去一般。

终于……他抢先孙权一步问道:“益阳城的朱桓也……也没了?”

“没了……益阳城都没有顶住半个时辰,就被关羽攻陷了……”吕岱的嗓音都沙哑了,不夸张的说,这是他入仕东吴以来,遭遇过的最恐怖,最可怕,最岌岌可危,最间不容发的局势。

若是处理不好,东吴……就无了!

“他……他……咳咳……咳咳咳咳……”

孙权张开嘴,可只是吟出了一个“他”字,紧随而至的是喉咙间剧烈的疼痛,就好像是有人用小刀子在一刀一刀的刮他孙权脖颈内的壁肉,疼……但更让人觉得窒息!

“主公……”顾雍连忙去帮孙权拍后背。

孙权仿佛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下令,“鸣……鸣金击鼓,召集东吴留守的所有将军、军师……前来议事!咳……咳咳咳咳咳——”

不等这话说完,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声,这种因为过度惊诧而产生的干咳最是难受,最是痛不欲生。

晨曦微明,尚在沉睡中的建邺城,忽然响起了一阵铿锵的钟声。

周家府邸内,周循、孙绍、太史享、黄炳、周峻齐聚一堂,他们本是在议论……襄樊战场的局势,也在议论东吴的背刺突袭,江陵与长沙能不能如愿抵御的住。

可这钟声……让所有人迅速的停下了议论。

不多时,有孙权的亲卫前来通传——关羽大军压境,主公招周将军前去议事。

其实,按理说。

凭着周循的资历,是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议事。

但……谁让现如今,周循的手上有一万兵士呢?这一万兵士……已经是建邺城半数的守军,是建业的希望,是孙权的希望,也是整个东吴的希望。

待得通传的亲兵走远……

周循笑了,环望身旁的众人,“云旗公子还是胆大啊,我以为……他此前密信传来的消息,那一条突袭江东是围魏救赵,没曾想……却是釜底抽薪。”

与周循的淡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孙绍的严肃与一丝不苟。

他郑重的说:“若是釜底抽薪,那循兄的部曲与鸿雁的死士就能拍上大用场了——”

随着孙绍的话……

“咚——”

“咚——”

建邺城的钟声还在持续的响彻,震耳欲聋。

很快……这一条“噩耗”就要传遍江东!

……

“什么声音?如此震耳欲聋……”建邺城驿馆处的曹丕从睡梦中惊醒。

门外……吴质与刘桢早就赶来。

他们并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变故。

还以为……是天子册封的吴王诏书被东吴提前知晓,故而……发出如此钟声,纪念这对东吴,对孙权……极有意义的一天。

看到曹丕出门……

透着聪明劲儿的吴质笑道:“这里是东吴,咱们的消息……很容易就走漏了,不过正好……既孙权如此迫不及待,那公子只需准备好册封诏书即可!”

“是啊……”刘桢也附和道:“我听闻,如今襄樊战事不利,那关家四郎一把火整整烧了三座城,当务之急……魏王迫切需要东吴的支持啊,子桓……你手中的这诏书,关乎着能否替魏王挽回败局,这是大功一件哪!”

听吴质、刘桢这么说,曹丕缓缓点头,继而笑道:“既如此,那你二人随我一道,咱们就迎着这钟声去吴侯……不,是去吴王的宫殿!册封给孙权这封‘大魏吴王’的诏书,也替我爹……挽回襄樊战场岌岌可危的局势——”

当提到“大魏吴王”这四个字眼时,曹丕加重了语气。

言语间,多少带着几分调侃与戏谑……

一切都尽在掌控!

……

……

东吴的朝堂上,再没有丝竹演奏的柔雅篇章。

因为关羽的突袭,因为关家军三日下四城。

不……算上樊口,已经是三日下五城……

这等千里袭人攻城拔寨的速度,无声的就是对此间满朝文武的一股巨大威慑。

整个朝堂也迅速的陷入混乱……

无数文吏肆无忌惮惊惶的张口:“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关羽……他最擅长急行军,最擅长攻城拔寨……”

“朱桓将军阵亡,樊口已经丢了,接下来,接下来就是柴桑,过了柴桑……就是咱们的建业城了!此……此乃危机我东吴存亡之秋啊!”

一道道唱衰的声音甚嚣尘上。

骨子里就带着“投降派”色彩的张昭、张弘……此刻默然听着一干文武的声浪,默然不语。

顾雍更是担忧到了极点……

他不喜欢关羽,因为关羽与孙策是一个类型人,若是孙权……他会屈服于世家大族,继而……制衡、妥协、让利……可无论是孙策还是关羽,一旦……东吴的世家露出反抗的意思,那他们都会选择最暴力的镇压!

甚至……从某些角度上看,关羽比孙策更不好对付,至少……因为那关家四郎的缘故,关羽不像孙策,他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莽夫!

故而……

这次罕见的,当年赤壁之战,主降的各大东吴家族,如今……他们竟是同仇敌忾,勠力同心,纷纷表态要殊死抵抗。

周循也在,他听着文吏慌乱的抱怨,听着吴郡、会稽这些家族软绵绵的“抵抗”的雄心……他很想笑……

抵抗?大军在外?对手又是关羽?怎么抵抗?

更何况……还有他周循,还有鸿雁……周循实在想不出,到了这种局面,孙权……还能怎么打?无外乎就是把外派的兵马调回驰援罢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唯一的方法!

果然……

吴郡四大家族之一张家的族长张温道:“主公,我几大家族虽有些部曲,但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整个东吴能统兵的将军悉数派往荆州了,如今固然能守柴桑,可要抵御关羽的进攻非……非吕蒙右都督不可啊!”

张温说的是大实话……

这越是孙权心中一直在纠结的点,他沉吟道:“围魏救赵……好一计围魏救赵,若是吕蒙右都督与几位将军回援,那好不容易到手的江陵与长沙就再度拱手让人了……”

很明显,孙权是有些不甘的。

他不甘于,明明是他选择“背刺”,可为什么……是关羽在“偷家”,还偷得这么狂暴,这么迅捷如风。

“主公……”顾雍提醒道:“若是东吴都被那关羽杀穿了,那纵是得了荆州?又如何?主公啊……当务之急,不是能选择的时候,是必须回援了!料想吕大都督、徐盛将军、周泰将军、蒋钦将军、朱治将军,他们是得胜之师,他们回来……是能与那关羽一战,荆州……若无了关羽,那关麟就断了爪牙,不足为虑,早晚江陵与长沙还是主公的呀!”

“是啊……是啊……”

“那是关羽啊!”

“若吕大都督不回援,那可就真是千里袭人,这关云长是效仿昔日受封‘汉寿亭侯’的白马战场啊!”

一时间,诸文武纷纷附和……

呼……

随着顾雍的分析,也随着这些官员的附和,孙权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他用手拍着胸脯,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异常。

他不甘心,可现在……不甘心又能怎样。

“传孤令,让吕蒙、徐盛、蒋钦、朱治……兵分多路,即刻回援,先救柴桑,再……再咳咳咳咳……”

孙权一边咳嗽,一边艰难的将最后的话语吟出,“先救柴桑!再!再夺失地——”

荆州他可以不下……但失地必须夺回,否则……江东三代,他孙权只会沦为最渣渣、最弱鸡的一代,会成为江东的笑柄!

“喏……”

众文武齐声应喝,当即,写信的写信,准备快马加急、千里飞鸽也迅速准备了起来。

只是,因为这岌岌可危的局势,所有人因为紧张而有些慌乱……

许多人忙碌间撞到了一起,跌了个满怀。

就在这慌乱之中……

突然,吕岱又来了,是他,还是他……他又带着最新的情报来了。

其实,他快步赶来时,已经听到了孙权与顾雍、张温的对话,他闯入宫殿,“啪嗒”一声就跪了,他几乎是颤巍巍,声泪俱下开口的。

“主公……主公……吕蒙……吕蒙大都督回援不了了!”

“大都督中计,损兵折半……就连吕蒙大都督也……也奄奄一息!贺齐将军还……还向主公讨要支援!”

支援?

随着吕岱的话,孙权无语、凝噎住了……他感觉,他内心中的崩溃就要捂不住了!

——『支援?你们还要支援?』

——『孤支援你娘勒个x,娘勒个xxx,娘勒个xxxx!(三连国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