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元旦。那天绝早,何守礼就跑过来找周炳。天还不大亮,连叫卖熟番薯、熟芋头那个挑着木桶担子的老太婆,叫卖“知利民”西饼、面包那个挑着玻璃饼柜的年轻人都还没有过街。区苏和周贤也不过刚刚起来。区苏正在打井水去烧开水,正在洗茶杯、茶壶和锅、盆、碗、盏。六岁多的周贤正在这里跑跑,那里跳跳地自己玩耍。周炳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现在还没有起床。何守礼敲了几下神楼底那扇薄板趟门,没有人答应;她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答应。她没有办法,就向周贤招招手,叫他过来帮着自己一起敲。她先轻轻地敲三下,又示意周贤,叫他也学着自己的样子,轻轻地敲了三下。这样子,两个人轮流敲着,到底把周炳给敲醒了。周炳因为很累,不想起来,就在里面粗声粗气地问道:“谁?!”何守礼没有答应,叫周贤也不要答应,等到周炳在**再问:“哪个?”何守礼学了一声猫叫,又示意周贤,叫他也学一声猫叫。然后,又轻轻地敲门。周炳在**听出来是小贤子在和他捣鬼,他就说:“别敲啦,别敲啦,阿贤,我起来给你开门就是。”周贤一听叔叔起来了,怕叔叔骂他,一溜烟就跑掉了。周炳连忙开门,也没有顾得上穿衣服。他把趙门一拉开,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大姑娘,立刻大吃一惊,又匆匆地把门趙上,赶快穿衣服。何守礼站在门外,嗤嗤地笑了一会儿,仗着自己是从小跟周炳一块儿玩大的,也不等他穿好衣服,拉开趙门就走了进去。进去以后,也不跟站在一旁穿衣服的周炳说话,只顾动手替他叠起被子来。一面叠,一面嘟哝着说道:“看你会生活么?看你这副模样,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把房间搞得像个乱葬岗一样,东西到处乱扔,床铺也不整理整理,浑不像个样子。”周炳没有答腔,只是用怀疑的眼光瞅着她。
这时候,在他床前站着的是一个身材细长的成年姑娘,留着带刘海的短头发,尖尖的嘴脸,宽宽的前额,高高的颧骨,又深又大的眼睛,那脖子婀娜多姿地扭动着,露出又秀丽,又热情,又活泼,又有点茫茫然的神态。她上身穿着玫瑰红毛线衣,下面穿着粗蓝布工人裤子,圆头扣带皮鞋,显得麻利和泼辣。周炳望着她,皱皱眉毛,摇摇头,就连忙出去洗脸去了。
等周炳洗过脸回来之后,床铺已经整理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何守礼坐在方桌子旁边那张马杌上,周炳就坐在床边,离何守礼大概只有三尺远的光景,仍然用那种呆呆的,愣愣的眼光望着她。何守礼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向他提出质问道:
“炳哥,你为什么老用那种眼光望着我?”
周炳好像突然惊醒似地,连忙辩解道:“什么?什么眼光?我拿什么眼光望着你来着?”
何守礼有点着急了,她连声问道:“你怎么啦?炳哥,你怎么啦?你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周炳继续解释道:“没有的事儿。我在听着你呢,我在望着你呢。我的眼光有什么不对,你好好告诉我,我自己也不晓得呢。”看样子,周炳是要向她解释什么东西的,可是他这样说话,只能表明他是一个不善于解释问题的人。
何守礼克制地往下说道:“你用什么眼光?自己想想看嘛。你用什么眼光,你自己还不晓得?你看你那样呆呆的,愣愣的,好像在看一种你不认识的东西,好像你在我身上研究一种什么出奇的东西,是这样吧?我没有说错吧?”
周炳仍然用那种迟滞的、胆怯的和柔弱的眼光望着她,沉默不语。
何守礼站起来,在窗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又回来坐在马杌上,说:“炳哥,我观察你已经有好几年了。你用这种陌生的眼光——好几年了。大概总有四年多了吧。大概从你被捕坐牢以后,就是这个样子了吧。我还记得,四年多以前,到宪兵司令部去接你出来的时候,一看见你那副模样,我多么心酸哪!我多么想抱着你,亲你,跟你说话,说个不停呀!可是我的天哪!你用什么眼光望着我呢?就是用现在这种陌生的眼光。好像你已经跟我离开很远很远了,好像你都忘记了我似的,或者说,好像你从来就不认识我似的,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么?多少年来,我一直把这种心事闷在自己的心里,没有对你说出来。今天早上,我一早醒来就下了决心了。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掏出来,把所有的话对你说清楚,弄一个寻根问底才行。因此,我一早就过来看你。你知道么?我心里面闷着这个疙瘩这么些年,在我来说是很难忍受的。”
周炳点头承认道:“是呀,是呀,你的观察很准确,确实是那个样子。自从五年多以前我坐牢的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了,过去自己以为已经知道的东西,其实并没有知道;过去自己以为了解,的问题,其实并没有了解;过去以为自己把周围的事物都看清楚了,实际上并没有看清楚。那以前,我以为我自己做的事情是自己了解清楚了的,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了解就做了。你看,有这么许多想法,我当然不像从前那样子啦。”
何守礼咬咬自己的上唇,又咬咬自己的下唇,然后用右手的食指点着四方桌子说道:“对了,对了,问题就在这里。过去,你是很乐观的,很坦白的,很自信的,对人很热情的,可是现在,你变成这个样子,那是令人十分难过的。特别是你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望着我,使我更加难过。唉,你这种变化是多么可怕的变化呵!”
周炳点点头,又不吭声了。他那双愣愣的眼睛瞪着何守礼不动,从那里面,又闪出那种迟滞的、胆怯的和柔弱的光辉。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何守礼快要按捺不住了。她觉着有点气紧,说话很不顺畅,但是,她还是勉强忍耐着说道:“炳哥,我再说一遍。那时候,你多么爽朗,多么刚强,多么明快,多么有抱负,又对我多么热情,就像我的亲哥一样,那该有多好呵!可是,你现在变成这种样子!我倒想问你一问,你仍然像从前那样子对我不行么?你不要变不行么?”
周炳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又坐在**,把它翻了几下,其实也没有看,就把它放在一边,露出一种带点勉强的笑容,说道:“阿礼,你光说我变了,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啦。我不像你那个样子,我不说你这种变化是可怕的或者是不可怕的,我只是说,你也变了。”
何守礼本来轻轻地低着头,这时,把头又仰了起来,问周炳道:“我变什么?我哪里变了?我一点也没有变。你别冤枉人。”周炳又笑笑地说道:“你没有变么?好,咱们来看一看。你不是长大了么?你今年都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变了么?你又是一个大学生,是一个法科二年级的大学生,难道你没有变么?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么?这样子,大家都——我已经老了,你也长大成人了。咱们又不能天天见面,都各有各的事情。这样子,当然不能和小孩子的时候一样啦。不能把你抱起来,不能打你的屁股啦。不是么?”
何守礼用一种少女的执拗加重语气说道:“敢情抱起来好,敢情打屁股好。”
周炳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说如果现在抱起来,现在打屁股,都成了另外有含义的事情了,那怎么做得到呢?”
何守礼气嘟嘟地嚷着嘴巴重复说:“所以,这就是疏远,这就是疏远。你知道么?这又是一种可怕的变化。可怕呵,可怕呵!”
周炳用手捂着自己一边脸,好像他是在害着牙疼病似的,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怀疑,是一种可怕的变化;疏远,又是一种可怕的变化。怎么有那许多变化呀,怎么那样可怕呀!”何守礼据理力争道:“怎么不可怕?怀疑当然可怕,疏远是更加可怕。你要知道,你坐监的时候,我是多么着急呀。我天天着急得连饭都吃不下,连觉都睡不好。我到处奔走,要营救你出来,希望你有一天能够回到大家的身边,回到我的身边。不错,你现在出来了,你回来了,已经回来好几年了。可是回来的不是从前的炳哥,却是一个陌生的,疏远的人。这多么可怕呀!”
周炳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难堪的场面,有点儿不知所措,就不咸不淡地应声道:“如果那么可怕的事情都发生了,那就让它去吧。”说了以后,也就坐在床边,默然不语。何守礼坐在他的对面,也不说话,她心里面想:“他是跟我疏远了,他是怀疑我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想来想去,觉着无话可说,只是心里面非常的懊恼。这样子,约莫过了十几分钟。何守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就说道:
“既然如此,咱们别的话也就不去说它了。我单想说一件——就是这回兵变的事情。我想,如果在从前,你是绝不会容忍把蒋介石放走的,不是么?你一定会大声疾呼,强烈抗议,把大家说得牙痒痒,心踊踊的。可是现在,他们把蒋介石放了,你却一声不吭。你看,现在你不是当真地变了么?”
周炳听见她这么说,也就严肃地回答道:“你这一问问得好。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是变了。我变得没有从前那样自信了,我变得谨慎了一点儿了,我变得讲道理一点儿了。放蒋介石不放蒋介石,这件事情是一件大事,如果叫大家投栗,是放还是杀,我肯定投杀的一票。可是,现在这样做了,是不是也有它的道理呢?咱们现在当然还没有看清楚,确实什么也没有看清楚,甚至不妨这样说,什么都还没有看见,什么都还没有看出来。可是咱们得耐着性子等着,看着,然后才能够判断究竟是谁对谁错。你能同意吧,我变,不过是这样变法罢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变法呢?”何守礼见光是这么扯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就说道:“好了、好了,别谈这些了。总而言之,你是道理多了,感情少了,个性的光芒减弱了,这就是可怕的变化。现在咱们不谈这些,谈谈我自己吧。实不相瞒对你讲,我虽然是个女的,可我是有抱负的:第一,我学法律,不是为了做官挣钱。钱,我们家里不缺,用不着我去挣。我学法律,是为了穷人,为了替穷人说话,为了替穷人伸冤,为了替穷人打抱不平。”
周炳听到这里,插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个抱负我很赞成,很佩服。”
何守礼也不理他,继续往下说道:“我还有抱负呢。我第一个抱负是为了你的事业。”
周炳大吃一惊道:“为了我的事业?”
何守礼点头肯定道:“不错,是为了你的事业。你的事业不是自由、博爱、平等的事业么?我学法律,就是为了争取人间的自由、博爱、平等。这不是为了你的事业么?”
周炳实在吃惊,又露出目定口呆的傻样子来。后来他想,这真是难办,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到底他还是说了:“自由、博爱、平等,当然是好事情,它比不自由、不博爱、不平等要好得多。可是,我的事业还不仅仅是这些,还不限于是这些,它比这些要广得多,要大得多,要深得多。”
何守礼没有理会他这些话,又往下继续说道:“第三,我的抱负就是要和你并肩战斗一辈子,这一点你是完全知道的。我宣布要革命已经好些年,你都是听见的——不止一回、两回、三回、四回了。你也知道,论起革命来,我哪样工作不跑在前头哇?这就是我第三个抱负。”
周炳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起来。何守礼拦住他道:“你先别笑,我还有话呢。照这样看来,你是知道我这些抱负的,你理应是赞赏这些抱负的,肯定这些抱负的。那么,你为什么不带我入党呢?这很显然,这是你对我的冷淡,是又一个可怕的变化。在从前,你对我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周炳突然做出一个受了意外惊吓的表情,说道:“什么?带你入党?入党是能带的么?”
何守礼斩钉截铁地说道:“是,是这样。你不带我入党,也不带王通入党,你对我们两个人有成见。”周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她说是王通告诉她的,并且加上说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别当我蒙在鼓里,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在这一年半载之中,胡杏、区卓、江炳、杨承荣、马明、陶华、关杰、丘照、邵煜、何娇十个人都入党了。都是你带他们进去的,你当我不知道么?对别的人,我还很难说什么,可是对何娇、杨承荣两个人,我就是不服气。何娇算什么?是个农村妇女,是个家庭妇女。杨承荣又算什么?是个大学生,跟我一样,半斤八两的大学生。对他们两个人,我就是不服。”
周炳点点头,坦白地解释道:“不错,不错,他们——有些人是入党了,有些还没有入。你的消息不完全准确。不过你可别到处乱讲。这样会杀头的,这跟他们的人身安全有很大的关系。此外,不管怎么说,入党不入党,不是凭着什么人带的。”
何守礼赌气说道:“人家不怕杀头,我也不怕杀头。可是你偏了心就是不对。”这样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周炳在迷惑不解的状态之中过了一截时光。他打算把一切必要的知识都给何守礼讲一讲;他打算安慰她一下子,叫她不要这样苦恼;他打算和她开诚布公地把一切误会的事情都说清楚。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他觉着自己被困在一种纠缠不清的形势里,自己并没有很好地理清这种形势。此外,周炳也深知何守礼平素是放肆和任性的,不容易听别人的话。他怕自己说得不婉转,反而把事情闹僵,惹起更大的麻烦。何守礼对于不顺心的事情会采取什么样的反应,会做出些什么样的举动来,他觉着并没有把握。他在心里面暗暗地问自己道:“难道我真是变了么?我怎么胆怯起来了?我怎么踌躇起来了?这难道是像她所说的一种可怕的变化么?可是不,至少有一点不对,我并没有对她冷淡……”
正在这个时候,何守礼那个细长的身躯忽然从马杌上跳了起来。她伸开两臂,流着眼泪,满脸涨得通红地,歇斯底里地叫嚷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容忍!你对我,对我,这样……冷淡……冷淡……不行……不公平……不能容忍……对我冷淡,多可怕!我可不是孱头!你还记得么?就在一年以前,就在这个一月份,就在十三号那一天,我们为了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举行了一场爱国示威游行。难道你忘了?就在荔湾桥的旁边,他们把我打伤了!他们用暗藏的铁器在我脸上划了一个长道道!这以后,炳哥你瞧,我脸上就有了一道两寸长的伤疤!——还差一点儿弄瞎了一只眼睛!这不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么?理所当然:因为这个,仅仅因为这个,我变丑了!我是一个女孩子,我变成丑陋姑娘了!我再不被重视了!这能叫人心甘情愿么?这能叫人心安理得么?这能叫人心服口眼么?一切都不用谈了。一种现实,一种可怕的现实,一种冷酷无情的现实。现在,连你,炳哥,对我也冷淡起来了,我还能有什么出路么?”
周炳竭力平静地安慰她道:“阿礼,不错,你所讲的这些都是事实,我一点也没有忘记。相反,一年前荔枝湾的示威游行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你在这次示威游行当中负了伤,我也是记住的,我也是气愤的,我也是很心疼的。可是你别自该,你别伤心,你别难过。你脸上的伤疤是你一心革命的一个标志。这有什么不好呢?你不是变丑了,而是变得更加美了,更加光荣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何必自己把自己说成那个样子呢?你倒是要记住,这是敌人给你的‘恩典’,要你忘也忘不了,抹也抹不掉,除也除不去。你应把它牢牢地记在心上,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
何守礼沉静了些,又重新坐在马杌上,轻轻地,但仍然十分坚决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变丑了,你对我冷淡了,这不都是事实么?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事实不是这样呢?你用什么行动证明我不是变丑了,你不是变冷淡了呢?”
周炳登时又无话可说了。他确实觉着自己受了恐吓,受了震惊,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没有办法制止。他觉着自己正在走进一条死胡词;他觉着自己一筹莫展,又孤立无援;他觉着人世间就是存在着许多不幸的,误解的因素,最后,他觉着自己确实是变了,何守礼也确实是变了,并且变得这么厉害,这么不可理解,这么不可捉摸。何守礼曾经发觉他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如今也发觉何守礼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但是谁也弄不清楚,这种变化到底是怎么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