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他们三个人从梅坑出发,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晚上走路,白天睡觉,终于颜容憔悴,满身泥巴地走到了韶关。凄凉的十月都差不多过完了。当晨光熹微,大地苏醒过来,朝霞映红人们各种表情的脸孔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面欢呼道:
“到了!”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已经成了三个浑身泥巴的瘸子。区卓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一拐一拐地、有气无力地走着,一面走,一面说道:
“我这才知道,咱们祖国大地有多么大,有多么漂亮,有多重的分量!”
江炳的情况和区卓也差不了多少。他一面叹气,一面说道:“我这两只脚板哪,这回算是经过锻炼了。它们先起了泡,泡破了以后,又流了水,水流了以后,如今全都变硬了。我的两只小腿巴子……唉呀,那个疼呵……”
周炳因为本身职业的特性,比他们两个人都善于走路,可这时候也累得不行。他笑笑地说道:“可不是么?咱们大家都从小就木穿鞋子,打赤脚打愤了的,可如今还吃不消,可见咱们的本领实在太差了。如果要咱们打游击,一天一夜走上一百五十里、二百里地,那个时候不知道该搞成个什么样相,都要活活地献世呢。”
说着,说着,他们在一条僻静的横马路找到了一间小客栈,在那客栈里找到了他们没有见过面,却一见如故的陶实。这陶实就是他们陶大哥陶华的亲弟弟,比陶华小一点儿,今年三十二岁。相貌长得跟陶华非常相似,简直好像一对孪生的兄弟一样:也是那样高高瘦瘦,额头和下巴都向前突出;也一样地精明能干,厚道热肠。当下,陶实见过他们,就给他们端来了三盆热水,让他们泡脚。往后,又叫人给他们炒了一盘香喷喷的肉片,一盘碧绿绿的青菜,还开了一瓶酒款待他们。
周炳泡完脚,先不吃酒菜,却急着问陶实,麦荣大叔如今在什么地方,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见面。陶实听了,就从账房里拿出一封信来,是麦荣留下给他们的。周炳匆匆忙忙地看了一下信,见麦荣说可以把文件交给陶实,然后休息几天,坐火车到长沙见面。周炳见麦荣如此吩咐,也顾不得细看,就叫区卓从挂包里取出文件,交了给陶实。然后,大家才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顿,十分快慰。
谁知吃过饭,喝过酒,快活了一阵子以后,他们才发现:他们坐在那张板凳上,就好像粘在上面的一般,三个人都站不起来了。大家试着看,按着桌子拼命地要站起来,可是,腿还没有站直,又扑通一声跌了下去。他们这才知道,他们已经疲累极了,两个小腿肚子都麻木了,两只脚板疼得不能沾地,看样子只好坐在板凳上过日子,不能动弹了。区卓不服气,硬撑着要站起来,一面哎哟哎哟地叫着,一面高声喊道:
“糟了!糟了!这两条腿变成这个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广州去呵?”
江炳说:“你先把腿养好再说吧。看你猴急得!”
后来,他们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墙壁,回到房间里,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一个翻身躺下去,倒头便睡。他们睡得那样香,那样甜,甚至这个下午接连放了两次紧急警报,他们都不理会。一直睡到天快黑的时候,潦潦草草地吃过晚饭,倒下又睡。
这样,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大亮,客栈里的其他客人都起来活动了,周炳才睁开了眼睛。这时候,他猛然想起来,原来他们已经的的确确到了韶关,并且这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他舒畅地笑了一笑,用眼睛望了望四周,只见这个特别给他们留下来的房间非常狭小,刚好摆下三张床,就没有什么别的空地方了。这儿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更没有其他什么陈设的家私杂物。在他的床头上,有一个丁方两尺的窗户,也没有窗门,只竖着嵌了几根竹子做窗棂。天上的亮光就穿过这几根稀疏的窗棂,投射到他的**。他猛然又想起来,麦荣还有一封给他们几个人的信,信里面好像还有些什么重要的吩咐。他赶快在身边的衣服口袋里把信取了出来,同时叫醒了区卓跟江炳两个人,将那封信对他们仔仔细细地念了两遍。念罢信以后,江炳也不等别人开口,就抢先说道:“不用念了,全都知道了,麦荣大叔要我们到长沙去找他,就是这么回事儿。”
周炳叹口气说:“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我的天……这回事儿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呵!”
江炳也说道:“这就是要咱们离开广东了,到别的省分去了。”
区卓气嘟嘟地说道:“不管去什么地方,反正我不去,我要回省城。”
周炳接着也说道:“我也不想去。上海、江西、湖南、福建,我已经走过很多地方,反正,我觉得广东最合适。就算这几天把我们搞得狼狈不堪,我还是觉着对口味儿。”
江炳呆呆地望着屋顶,说道:“是呀,我也舍不得离开广东。人都惯熟了,却另外又去人生路不熟的地方,唉……”
区卓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就是舍不得家乡,我在那里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哪。这好比剃一个头刚剃了一半,你怎么能放下不管呢?反正你们到哪里去我不管,明天,最迟后天,我回省城去。”
这一天,他们觉着客找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想到外面去蹓跶蹓跶,看看韶关的市面。后来,他们把陶实找来,跟他谈了他们几个人情绪不安,心神不定的情形,又提出来想到街道外面去走走看看。陶实对他们的情绪问题没有说很多话,只是简单地提醒他们,他认为组织的决定一定要坚决执行。至于他们要看看韶关的市面,他很赞成,只是幽默地预先对他们声明道:
“这个城市是咱们党一时还来不及管的城市,这些人们是咱们党一下子还管不着的人们。你们去看看,我是赞成的,可是,你们不要过于失望才好。”
这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在风度路、风采路,以及其他一些小路上串来串去,足足串到吃中饭的时候。这阵子,广州和汉口都已经沦陷,粤汉铁路的两头都叫日本人掐断了。平常很多南来北往的人们,如今都停留在韶关;从南面沦陷区的农村、城市涌到韶关来的难民又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他们在那几条狭窄的马路上拥挤着,推搡着,彼此碰撞,又彼此辱骂。他们有些人还在路边摆了很多地摊子卖小零食,卖秘方膏药,卖衣服鞋袜;也有卖女孩子,甚至卖男孩子的。整个韶关简直成了一个很大的难民营。商店都大打开门,但是很少人进去,更加没有人去买什么东西。大家只管在马路上,街道上流来流去。有些人乏了,甚至就躺在最热闹的马路旁边,街道旁边睡觉。他们三个人走了半天,掺在难民们当中拥挤着,趁着热闹。整整一个上午,他们从来没有碰见一个政府的官员,也没有碰见一个警察,甚至也没有碰见一个士兵。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不约而同地纳闷着。三个人看见当时当地这种意味着民族衰亡的混乱状态,都痛恨得咬牙切齿。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三个人坐下来休息。周炳开言道:
“还是鲁迅说得好,世界上有一些人就是要当奴隶总管。对着外国人,他们甘当奴才,像狗似地摇尾乞怜。他们害怕外国人害怕到闻风逃跑的境地,他们虚弱得简直像个客过伤寒症的病人。可是,当他们一遇见老百姓,你瞧那副模样,简直变得又横暴,又凶残,成了一只老虎。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心里面……”
区卓打断他说:“他们的心里面一直是虚弱的。他们其实一样害怕老百姓。”
江炳也接着说:“他们简直连把枪交给老百姓,让老百姓起来,替他们保护他们占据着的国家都不敢。”
周炳笑道:“正是因为这些人要当奴隶总管,可是又虚弱,又害怕,所以,等着他们的,只有灭亡一条路。”
坐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他们这才又走进市街里面,在难民群当中飘来**去。忽然之间,警报声响起来了。一听清楚,原来还是紧急警报。市街上所有的人都轰动起来,有往南跑的,也有往北跑的,登时秩序大乱,商店也纷纷关门,摊贩也纷纷收档。正在这个时候,周炳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儿被人撞倒在市街当中,已经有七八个人在他身上踩着跑过。那孩子一直哎哟地哭嚎,叫唤,却没有人理睬。周炳他们三个人看见情况十分危急,就连忙赶上前去,用了全副的力量把人流挡住,同时救起了那个孩子。可是,当他们把孩子放在路边,正准备安慰他几句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本身也叫难民的急流冲到前面去了。
他们不由自主地浮在人群当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出市街外面,向一座木桥冲去。人多桥窄,奔跑的人群一下子堵塞起来,动弹不得。前面的人走不动,后面的人又拼命地往前挤,于是,人们就好像粘在地上一样,抬不起脚。这时候,他们的头顶上,有三架日本飞机轰隆轰隆地飞过来,在韶关市的西北角上俯冲着,投下炸弹。炸弹发出巨大的响声,同时,在爆炸的地方升起一股浓烈的黑烟。日本飞机轰炸以后,又转到河边,向桥两边躲警报的群众开机关枪来回扫射……
正在危急的时候,周炳忽然听见前面桥头上有几十个人同声叫喊,接着,他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叫别人挤得站不住脚,从桥边的栏杆上掉到水里面去了。他们三个人用尽气力,想挤到前面,周炳还想跳下水去救起那个妇女,可是一堆、一堆密密麻麻的人,四面八方挤在一起,他们实际上连一步也挪动不了……
他们看到的这许多情景,都叫他们闷闷不乐。在回客栈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觉着又伤心,又丧气。在客栈里吃中饭的时候,他们也同样地闷闷不乐,同样地觉着又伤心,又丧气。他们回到那个小房间,躺在**的时候,江炳首先说道:“我倒想看看,蒋介石怎样把这个抗战领导起来。我看他自己只有灭亡一条路。他如果领着咱们整个中华民族走,恐怕也只有走上灭亡一条路。”周炳接着说道:“可不是么?蒋介石根本不想抗战!谈不上什么领导!你们看咱们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没有?咱们民族的未来,又是个什么样子?你们看见的这些同胞兄弟,就是咱们民族里面的成员,像这个样子,咱们能够跟日本人作战么?”区卓突然从**坐了起来,不假思索地高声说道:
“干吗看他姓蒋的?咱们中华民族的未来,就要看咱们的党怎么来领导!党的领导,对么?”
江炳也从**坐了起来,接着说道:“对,党的领导。可是,中国这么大,党怎么来领导呢?什么是党的领导呢?”
周炳也跟着坐了起来,接着说道:“七年前,当我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牢里的时候,我开始真正感觉到了党的领导。那个时候,我自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可是,金端同志给我指点了迷津,告诉我许多秘诀,使我走上康庄大道。我觉着他又崇高,又有力量,又有智慧,像一座高山似的。在他的面前,我显得非常渺小。我想,这就是党的领导。”
江炳说:“那么看起来,党的领导一点都不是抽象的,倒是完完全全真体的,是么?”
周炳说:“当然,党的领导一点也不抽象。党的领导完完全全是具体的。”说完以后,又拿眼睛瞅着区卓。区卓叫周炳看得怪不好意思,可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倒在**,默默无言地拉过一件布衫,把他的眼睛跟整个脸孔一起盖着,以便避开周炳那炯炯发亮的,逼人的眼光。
睡完午觉以后,区卓躺着不肯起来,看样子像是在闹情绪了。江炳坐在床边,问他道:“区卓,你是不是害怕党的领导了?”区卓一咕噜爬了起来,坐着说:“什么我也不怕,天塌我也不怕周炳接着说:“天塌倒是不怕,只怕人塌呢!”区卓听着,又躺了下去,感觉浑身上下酸痛得没有一点劲儿。周炳也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来笑他道:
“小和尚,不是我故意为难你……蒋介石的领导是压制群众,咱们党的领导是要你到长沙去。你看哪一个领导好呢?”
区卓气不忿地回答道:“蒋介石不发动群众,不武装人民,当然不高明;咱们党不让我在广州打游击,却要我跑到长沙去,也不高明。”
周炳更加宠爱地调笑道:“蒋介石不高明,咱们党也不高明,按你这么说,谁来领导咱们抗战呢?”
区卓躺在**,默默无言。这时候,陶实正从门口走进来,问他们火车票到底买票不买。周炳和江炳没有回答,区卓突然一咕噜爬起来,大声对陶实说道:
“买三张长沙票!”事情就这样子解决了。
在他们到达韶关的两天以后,他们买到了去长沙的火车票。这些火车票既没有班次,也没有开车的时间,更没有座位的号码。他们一拿到车票,立刻像来的时候一样,结束停当,背上干粮袋、挂包、水壶、背包、雨帽等等,一个劲儿跑到火车站去,准备上车。可没有想到,火车站已经挤得满满的,全是买了车票的人。那些人告诉他们,有等了三天的,有等了两天的,也有等了一天一夜的。周炳三个人在火车站挤了一个白天,只见开出一列火车,他们没有能够挤上去。于是他们也学了别人的办法,离开客栈,搬到火车站去睡觉。果然,到了第三天,他们拼了全力,才算是挤上了一列开到长沙去的火车。他们进了车厢一看,只见所有的座位都已经坐得满满的。恰巧,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空着一个位子,他们让区卓赶上前去,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去。周炳跟江炳两个人把全部行李都搁在行李架上,然后站在区卓的旁边。接着,一群、一群,一队、一队的人往车厢里面挤进来,不多久就把整节车厢挤得密密麻麻地水泄不通,跟前两天他们在桥头上躲警报的时候一模一样。区卓坐着对他们两个人说:“你们别动弹了,现在已经是寸步难移了。我先坐一会儿,过一个站两个站,我就站起来,让你们两个人轮流坐。这样子,咱们大伙儿也好歇一歇脚。”周炳正在庆幸着他们三个人都能爬上火车,就说:“坐不坐吧,我都无所谓。总之,咱们这回到长沙去,比从广州到韶关这一段路的滋味儿可大不一样了。这回一点不吹,是高级旅行,舒服得多了。”正说着,只见他们身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村妇女,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八九个月大的娃娃。这娃娃满脸通红,嘴唇干燥,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周炳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天堂,吓了一跳,说:“唉呀,这娃娃烧得好烫呵。他病了么?”那中年妇女点点头,也不做声。区卓看见这种模样,就连忙站起来,把他们三个人共有的那一个座位,让了给那个妇女跟怀抱里那个生病的婴儿。
江炳打趣道:“命中注定一本来不该你坐。”
火车慢慢地开动,往后就加速着前进。车厢里面虽然挤成这个样子,但是照样晃动得很厉害。他们就站在这个跳跃着的车厢里面,向北方走去。
当火车过了坪石,快要到广东跟湖南交界的地方,周炳轻轻地低下头来,对他两个伙伴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一路都在想,想着一个有趣的问题。我觉着,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集体,这是比较好办的,比较容易办到的。可是,要把集体的意志变成个人的意志,这就很难了,这就难得多了。你们看,是这样的么?”区卓跟江炳两个人随着火车的摇晃,好像在点头,又好像没有点头,一直沉默着没有做声。火车继续往前走,周炳蹲下身子,透过玻璃窗望望外面那一片茂密的树林,见那深绿色的树林当中,有一撮一撮的,一丛一丛的红叶穿插、间隔在里面。他在心里面想:“南岭的秋天已经到来了。”想着想着,他突然灵机一动,对他两个年轻伙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道:
“你们看,一丛一丛的枫叶红得多么可爱呵。我总觉着,枫叶的动作比咱们迅速整齐,咱们做得比不上人家。秋天一下命令,人家立刻就变红了。人家跟大自然的意志联系得多么密切,多么息息相关哪,我想,就是因为人家动作迅速整齐,体现着大自然的意志,所以人家是伟大的,是可爱的,是值得颂扬的。不是这样的么?”江炳听了,只在一旁傻笑,区卓却气嘟嘟地回答道:
“那有什么稀奇?你们瞧着,我比枫叶还要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