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杏、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六个人自从去年六月离开广东,经过长途跋涉,来到革命圣地延安以后,过上革命青年的无忧无虑的愉快生活,不知不觉又度过大半年的时间,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九年一月中旬了。一到延安,组织上就分配胡杏到延安县委组织部工作,杨承荣因为学过医,就分配到边区医院当医生。他们两个人都想再参加一段学习然后工作,提出意见跟组织上商量。因为工作需要人,他们暂时还不能去学习,因此,就接受了任务,各自走上工作岗位去了。同来的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四个人都进了陕北公学。经过半年学习以后,也都分配了工作。何守礼分配在延安县曹店区一乡当乡文书,李为淑分配在二乡当乡文书,张纪贞分配在桃林区三乡当乡文书,张纪文分配在四乡当乡文书。这些地方的群众政治水平都很高,文化水平却很低,需要有文化的人去工作。他们几个人又是初次接受工作任务,十分兴奋,都痛痛快快地走上了工作岗位,干得很起劲儿,也很有成绩。

这个冬天,延安下了大雪,别说从南方来的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就是长住北方的人,甚至是在延安生长的人,也很少见过这样的大雪。三天前,那雪花飘下来比鹅毛还大,比木棉花絮还密,整个天空都飘**着一朵一朵杏花般大的雪片,漫山遍野地盖下来。真是人世奇观。自从胡杏到延安以后,总觉着不管什么地方,什么人,什么事儿都是那样新鲜、出奇,可爱、有趣。其中有七桩事情,叫她印象极深,一辈子也忘不了。第一件,她脱离了那个旧社会的虎口,来到了革命的圣地,觉着享受了天大的自由;第二件,这里每天起床、吃饭、工作、睡觉,都要以吹号为准,大家一致行动,她又觉着很不自由;第三件,这里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三不愁住,她觉着日子过得挺宽裕,又挺舒心;第四件,从前社会上那些杀人放火,**抢掠都不见了,房门不用关,连个偷鸡換狗的也没有;第五件,这里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整天不是工作、读书,就是开会,开起会来大家都要说话,她觉着很害怕;第六件,这里的人,不论干部还是老百姓,都用和善、好奇,友好、热情的眼光看着她,她总觉着很不自在;第七件,她一辈子没有看见过下雪。这场大雪使她又惊又喜,只管跑到雪里面,又唱又跳,玩儿个不停。打那时起,整个县委都叫白晃晃、软绵绵的雪花封住,只有一长排的窑洞门窗还依稀可以辨认。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才停下来,整个东川,整个二十里铺是那样的干净、通明,简直像是透明的晶体。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可整个世界明晃晃的,像大白天一样。

星期六的黄昏,机关里面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半山的窑洞前面已经有人在来回走动了,县委办公室的文书干事吴生海才赶忙刻完了蜡板,从办公室里面慢慢地走了出来。这长方形的县委大院建筑在山坡脚下,座北朝南。正面一排七孔石头窑洞,是延安县委办公室和会议室;东西两边各有五孔石窑,是各部的办公室。大院后面,半山上和东西拐沟上,一共有三四十孔土窑,是县委的宿舍。吴生海头脑里昏昏沉沉,不住地用口气哈着手指,叫凉风一吹,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无意中抬头一瞧,看见胡杏站在半山土窑前面的土坪上,好像在向远处眺望。这时候,她身上穿着灰色棉袄,灰色棉裤,脚下穿着黄色的毡窝,头上用一块旧红布包着,露出一个楚楚动人的,微带黑色的,莲子形的脸蛋,真像冰天雪地里忽然开出一朵红杏一样。他看了半天,觉着十分陶醉,就悄悄地对自己说道:

“广东女子就是秀气。”

他正在欣赏着,忽然回头一望,看见大门口收发室旁边又走出来一位同样秀气的广东女子,她正是何守礼。今天傍晚,何守礼走了十多里路,微微地喘着气。她同样穿着灰色棉衣,灰色棉裤,脚下穿着一双青乌布的棉鞋,头上没有包头巾,也没有带帽子,头发蓬蓬松松的,越发显得好看。她的身材比胡杏还要高一些,细一些,看起来非常苗条。大概因为走路,浑身都发热了,棉袄的钮扣全都打开着,一个也没有扣上。她走到吴生海面前,向吴生海点点头,笑了一笑,吴生海觉得非常高兴,就跟她打招呼道:“何守礼,你好。”何守礼只是点点头,也不答话,一直走过他的身边,从窑洞东边的一条通道上坡去了。

吴生海抬起头,仰望着镶嵌在素白背景上的那一朵雪中红杏缓缓地向东面移动,又看见何守礼爬上了坡,和胡杏紧紧地搂抱着,胡杏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何守礼的蓬松的头发……这一切,简直把整个吴生海看呆了。等到胡杏跟何守礼彼此搂着腰,一直向东边移动,最后看不见了,他才缓缓地向食堂走去——他因为工作忙,把晚饭也给误了。

胡杏住的土窑又狭小又简陋,土炕占了窑洞的一半,上面铺着篾席,席子当中有一张矮小的炕几,炕几的一边放着简单的铺盖,另外一边还空着。炕头有一个火灶,灶上放着一口小小的砂锅。坑前有一个长方形的土龛,差不多到人的肩膀那样高,里面放着一些零星的杂物。土龛旁边的墙长挂着洗换的衣服、挂包、洗脸手巾之类的东西。窗子前面放着脸盆、布草鞋和一把镢头,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胡杏跟何守礼并排着坐在炕沿上,何守礼依偎在胡杏的怀中,一个劲儿撒娇道:

“表姐,表姐,你答应我一件事儿。”胡杏搂着何守礼,用手抚摸她的冻得通红的脸蛋,说道:“表什么姐呢——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大冷天的,帽子也不戴,棉袄扣子也不扣,你就不怕着凉……咱们现在已经是同志了,不是亲戚了,应该以同志相处,你老叫我表姐、表姐的,不怕别人听了难为情。”何守礼不依,继续撒娇道:“表姐!表姐!表姐!我就是要叫,就是要叫!除非你答应我——”胡杏问她什么事儿,何守礼说,去年年底领的那件棉袄是小号,当时穿起来正合适,想不到多吃了几碗小米,精神又快活,才一两个月,身体就长胖了,现在,根本扣不上钮扣。很明显,她的意思是要求胡杏给她把棉袄放宽。胡杏一听,声音沙哑地大笑起来道:“唉,我当什么事情。你已经二十二岁了,还不学一点针黹,你看我这件棉袄,扣子都掉光了,我还顾不上钉呢。好吧,好吧,你脱下来我看看。”何守礼一听,高兴起来了,一面脱棉袄,一面大声叫道:“好同志,帮个忙吧!”把胡杏逗得又嘻哈大笑起来了。

胡杏说做就做,她叫何守礼坐在炕上,拿一张棉被把她整个裹住,又从炕前面的土龛里拿出剪刀针线之类的东西,立刻着手给她表妹放宽棉袄。她一面低头忙碌着,一面问何守礼道:“你说说,你为什么会这样快活。”何守礼莫名其妙地回答道:“我无忧无虑,什么要求都满足了。可你问这个干吗,难道你不希望快活么?”胡杏微微地笑道:“不错,我也十分快活,跟你一样。不过,我还是不停地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咱们为什么都这样快活?”

为了赶做好这件棉袄,胡杏聚精会神地、扎扎实实地做了三个钟头。何守礼在一旁观看着,只见她那样专心专意地做活,手指又那么灵巧,那根针儿好像变魔术一样在棉花跟灰布层中钻来钻去,使旁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羡慕不止。她想说些什么给胡杏解解闷,但是又怕打扰她,一直没有做声。看看已经到了夜深了,熄灯号都吹过了,胡杏就说:“怎么样,咱们晚一点睡好不好?我把它赶起来,让你明天早上一早有得穿。”何守礼说:“好倒是好,不过怕你太累了。”胡杏说:“累点儿没关系,不过我倒要批评你一句,你今天晚上本来是不该请假出来的。你要知道,农民是没有什么星期六的。他们也许晚上有事情去找你,你不在,就耽误了。"何守礼点头赞成道:“是倒是,不过我心里面实在太快活了,要找人说说话。乡政府里面人都跑光了,都回去过‘礼拜六’去了,我一个人守着,怪寂寞的。”胡杏用娇憨的鼻音嘲笑她道:“唔,唔,寂寞起来了,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一直赶到三更天过后,才算把棉袄赶起来。她叫何守礼试穿一下,虽然还嫌稍紧一点儿,可是钮扣已经能扣上,何守礼也就满意了,还说:“紧一点好,紧一点好,紧一点暖和。”这时候,胡杏才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脱了衣服,跟何守礼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睡下。那土炕生了一点火,有一点微温,这对南方人说来正好。她两姊妹一直悄悄地谈着,谈着。何守礼把刚才闭着嘴忍住的话儿这时候都一箩一箩地倒了出来,最后,何守礼再一次盘问胡杏道:“你为什么要谈论快活不快活呢?”胡杏笑着不吭声。何守礼再三催问,她才说:“咱们不能肓目快活,应当知道所以然!”何守礼就说道:“我想来想去,就是因为我得到了民主,得到了自由,又得到了平等。你说是么?那么你呢?”胡杏低声说道:“我觉着我真正到了自己的家。你知道,在蒋管区我是没有家的,你知道得很清楚!”何守礼没有答腔,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太阳照在延安的群山上,厚厚的积雪像天空反射着太阳的万道金光,十分扎眼儿,又十分好看。边区医院的内科医生杨承荣天一亮就起来了。他急急忙忙地从南川七里铺走到新市场,花了三毛钱,买了一对猪肝。那时候,边区的群众还不习惯吃猪的内脏,因此,猪肝的价钱很便宜。外面来的人觉着它的味道好,又便宜,都喜欢买来吃。杨承荣提着那副硬梆梆的猪肝,一直往东川二十里铺走去。他走得很快,不久就到了县委大院的门口。谁知道在那里恰恰又碰到了县委办公室的文书干事吴生海。他看见这位年轻医生提了一副猪肝走进来,就跟他笑着打招呼。杨承荣也十分热情地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开。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吴生海看见这位年轻的广东医生人品那么好,又那么和气,心里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味道的不快活。他一直望着杨承荣上了斜坡,向胡杏的窑洞走去,同时不自觉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杨承荣走进胡杏的窑洞,看见两位年轻姑娘,别的不说,只顾大声叫嚷起来:“年轻人,年轻人,快来看看,咱们好好地会它一顿餐!”胡杏跟何守礼都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何守礼把上唇一扭,发话道:“有你狂的,看你那双鞋子,带了多少雪疙瘩跟土疙瘩进来,把表姐的窑洞弄成什么样子了?谁客欢吃你那烂脏的猪肝呢?”杨承荣辩解道:“不,不是烂脏,这是好脏,营养价值很高。你知道它花去了我的津贴的几分之几?”何守礼依然不高兴地说:“你花多少,跟我什么相干!人家老百姓都不吃这号东西,扔得满地都是。”杨承荣说:“没有这回事儿!有些人不吃,那是因为他不习惯。好东西到底是好东西,我是特地把它买来孝敬你的。”何守礼说了一句她新学会的延安话道:“乱弹琴!你孝敬我,你就不孝敬你干姐?”

胡杏不等杨承荣答话,连忙伸出两手左右摇摆着,说:“你们斗你们的嘴,可别把我扯在里面。”说完了以后,她就把猪肝放在砂锅里,端了出去,一个劲儿洗猪肝,生炭盆。把炭盆生好了,就放在窑洞门口,煮起猪肝来。没事儿她就在左边窑洞串一串,右边窑洞串一串,总不回到自己的窑洞里去。

何守礼跟杨承荣两个人离得远远地坐在胡杏的炕沿上,好久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何守礼开口说道:“杨承荣,你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杨承荣笑着说:“因为你也到这个地方来了嘛。”何守礼说:“你怎么知道我到了这个地方来?”杨承荣笑笑地说:“我有童子报。”按古老迷信的说法,这种精灵专门给巫师通风报信。何守礼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别瞎扯!什么屁童子报,你到底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杨承荣笑得更加温顺了。他摸摸自己的棉袄的衣角,低着头说:“你想,问题不是很明显了么?这是个星期天,又是大雪刚停,这么好的日子,不见你到我那里去,那么,除了到这个地方之外,你还能够飞到天上去?难道连这一点都还猜不出来么?”何守礼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说:“讨嫌!讨嫌!”

胡杏打了三个人的饭回来,大家饱吃了一顿猪肝之后,杨承荣就要走了。他说他下午还要值班,就吹着口哨,迈着跳舞似的脚步,把那矮矮胖胖的身躯送出了胡杏窑洞的门口。胡杏跟着也走到窑洞外面,端起那些砂锅、饭碗跟筷子,一直走到山坡下面的伙房里。洗干净了,才又捧着回到窑里来。何守礼挨着墙壁坐在炕上,正在想什么出了神。胡杏把那个炭盆端进来,放在蔑席上面,然后问何守礼道:“小礼,要不要睡一睡?”何守礼摇摇头说:“天那么冷,不睡了。”胡杏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就静悄悄地等着。何守礼好像有满腔心事似的,两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窑顶,许久都不曾开口。

这个时候,窑门欸的一声打开了,有一个高高大大、黑黑壮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脸庞很宽,左眼有一点儿斜视,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延安县县长茆能文。他是一个老游击战士,今年四十二岁了。因为革命阵营里的人都很年轻,特别是延安县委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些年轻人,因此,人家都管他叫老县长。胡杏看见老县长来了,赶忙让他上炕。他也不推辞,将身一纵,上了炕,坐在炕沿上。胡杏又忙着给何守礼介绍,茆能文说:“不用介绍了,我认识她。她是曹店一乡的文书何守礼,对不对?”何守礼听见茆县长叫出自己的名字,也就很高兴地说:“我也认识你,茆县长,我还听过你做报告呢。”茆能文哈哈大笑一阵,然后给胡杏开玩笑道:“小杏子,你们吃好的都不通知一声?”胡杏连忙辩解道:“不,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杨医生带了一对猪肝来,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吃猪肝。”茆能文点头承认道:“对,对,咱不吃这个东西,咱没有文化,不懂得这个东西的好处。我早就看见了,那杨医生是个有高级知识的文化人,对么?”何守礼接着说:“也没有什么很高深的知识,学过两天医,当个医生罢了。”茆能文说:“欸,话可不能这样讲。念过洋学堂,还是大学生,当然是高级文化人了。咱们这些人,哪里配跟他们在一起呢?咱们全是大老粗,连字也不认识一个。”茆能文说的倒是真话。他从小放牛,后来打游击,打完游击以后,又当了干部,一直没有挤出时间来学文化。胡杏知道这些情况,就接着说:“识字不识字吧,有什么关系呢?还不是一样革命?”茆能文爽朗地笑着,一边笑,一边点头,显得很高兴。后来,茆能文从炕上跳下来,脑袋向左偏,对着何守礼说:“好闺女,你也是个文化人,你也是个大学生,跟咱们大老粗交个朋友吧。你什么时候有工夫,一定上我家里来玩儿。”说着,说着,就走出去了。

胡杏看见茆能文走远了,就深受感动地对何守礼说:“多好的革命干部!虽然四十多岁的人了,简直纯真得跟小孩子一个样。他的婆姨也很好,他的几个娃娃也很好,都挺喜欢客人的。”何守礼显然不想谈论这些事情。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对胡杏说:

“杨承荣这家伙傻头傻脑的,自作多情,你看怎么办?”

胡杏说:“杨承荣这人不坏嘛,你怎么说他傻头傻脑呢?”

何守礼说:“论人嘛,倒还算可以。可是,只做些技术工作,能有什么政治前途呢?他自己可乐滋滋的,连这一点都不晓得。”

胡杏不同意她的话,替杨承荣辩解道:“做技术工作有什么不好呢?做一个医生,给群众治病——群众那个感激哟!我听边区医院的人说,杨承荣在群众当中反映很不错。他既然向你表示好感,你就接受了他吧。”

何守礼抗声说道:“接受?你这是什么居心?”

胡杏没有回答。又沉默了很久,何守礼说:“杨承荣说起来倒是不错的,不过不合我的理想。”接着,又反问胡杏道:“既然他这么好,他对你也表示好感,为什么你自己又不接受呢?”

胡杏没有想到她这样说话,开头怔了一怔,随后就安详地回答道:

“我老了。我要自梳,我要一辈子过独身生活。这你是知道的。”

这一天,本来胡杏还要留何守礼吃晚饭,可是何守礼怕天晚了有狼,不肯答应。于是,太阳才刚刚落山,她就走了,回曹店区一乡乡政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