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天以后。有一个早上,胡杏刚刚吃过早饭,还没有回办公室工作,干部科长杨生明就来到了她的窑洞门口。这是一个在陕北打过游击的青年男子,看样子,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身材长得很矮,但是很壮实,脸上很多皱纹,眼睛大,鼻子也大。在冰冷的空气当中,他的脸色是红通通的,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站在窑洞门口,把一大叠子草稿、表格、文件交给了胡杏,然后,站在原地不动,无缘无故地哈哈大笑起来,弄得胡杏呆呆地望着他,有点莫名其妙。笑了一会儿,他才对胡杏说:“中央组织部来了个条子,说是重庆有两个工人调到咱边区来了。组织部的意思是要你马上去看看他们。”说完了以后,又哈哈大笑一阵,方才走开。胡杏也顾不上问他为什么那样开心,连忙锁上窑门,一个劲儿赶路,朝白家坪招待所走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看的究竟是谁,只觉着心神晃**,万般兴奋。二十多里地,不到两个钟头就走到了。进了招待所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日夜思念的区卓跟江炳。胡杏一见,就把他们亲亲热热地抱住,用陕北话高声喊道:
“好我的你咧!好我的你咧!你们总不预先通知一声,只顾吓唬我!”说得区卓跟江炳两个人一时也听不大懂。
原来,区卓跟江炳两个人调到延安来以后,已经跟组织上谈过话,马上就要分配到西北局去工作。后来,胡杏再问他们到西北局又分配到什么机关,他们两个人同声回答道:“是分配到边区被服厂。”听见这样说,胡杏就沙哑地甜甜地笑了起来,说:“这下可好了,你们跟杨承荣成了邻居了,离张纪文、张纪贞两兄妹也不远了。”往后,胡杏问了他们周炳最近的情况,他们两个人也问了杨承荣、何守礼、李为淑、张纪文、张纪贞等人的情况,大家都觉得非常快慰。吃过午饭以后,胡杏说要领他们去赏雪,又带着他们两个人到左边、右边山沟里到处溜达,欣赏延河的雪景。天气冷,雪化不了,有些已经压实了,变得像白色的瓷器一样;有些就结成了冰块。延河上面,全部都已经结成厚冰。这里一堆雪,那里一堆雪;这里一垅雪,那里一垅雪,堆得非常错落有致,非常好看。江炳虽然见过城市里的雪,可是没有见过山地里的雪,区卓根本就没有见过雪,所以都十分高兴。区卓用双手捧起雪花,一直往脸上擦,把整个脸都擦红了。江炳问他,“冷么?”他说,“不冷。”胡杏也高兴起来了,在雪堆里跑过来,跑过去,跑得满脸通红。她还对他们两个人说:“你们别以为我早来了半年,一定看见过很多雪。其实不,我只看见过两三回小雪。像这回这样大的雪,我一辈子也还是头一次看见呢。”后来,区卓发现胡杏看着路旁一块大石头发呆,又用她的灵巧,的手指去轻轻抚摸着那块大石头,就问她道:“干姐,那块大石头已经够光滑干净了,你还擦它干什么?”胡杏说:“和尚,你不知道,这是我经常歇脚的一张酸枝马杌。我每次看见它,都要用手把它上面的灰土擦擦干净。”那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玩了个痛快,直到傍晚,天都快黑了,胡杏才急急忙忙地赶回东川二十里铺。
几天以后,又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胡杏一早就跑到南川七里铺边区被服厂,找着了区卓跟江炳,和他们一道,在南川上饱览延河的美景,顺便去逛了半天南门外的新市场。接着她又带他们走进边区医院找到了杨承荣。杨承荣一见这两个新来的客人,就热情得不得了,抓住他们的手问这问那,说个没有完。后来,杨承荣还自告奋勇,陪他们到桃林区三乡乡政府去找张纪贞,恰好碰上原来住在四乡乡政府的张纪文也来看他的妹妹,六个人见了面,大家都有说有笑,十分欢喜。在三乡乡政府吃了中饭以后,张纪文、张纪贞把他们四个人送了出来,一直走了很远。太阳偏西,杨承荣也回医院去了,就剩下胡杏带着区卓、江炳两个人从东关往东川走去。他们沿路又浏览了一番东川的景物,方才兴致勃勃地信步折进曹店区,先在二乡乡政府找着了李为淑,又邀上李为淑一道到一乡乡政府找着了何守礼,这些兄弟姊妹们于是美美地畅叙了一番,过了一个既忙碌又充实的假日。到了黄昏时分,何守礼跟李为淑坚持把胡杏、区卓、江炳三个人送出来,陪他们走了很长一段山沟路。何守礼和李为淑告别回去以后,江炳首先发表感想道:
“你们注意了没有?我看出何守礼有一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呀?”
胡杏把手一挥,学着上海话对江炳说:“别在人家背后瞎三话四。女孩子家,谁没有一点儿心事呢?”
江炳拍手赞成道:“对,对,女孩子家都有点儿心事。你看刚才张纪贞多么关心区卓呀!”
区卓立刻反唇相讥道:“是呀,只怕比不上刚才李为淑那样关心你呢!”
胡杏露出一副明察秋毫的神气,对他们两个人说道:“好了,好了,别闹了,别闹了。谁都应该关心大家,那就好了,对么?”一眨眼间到了下一个假日,又是一个明朗的晴天。胡杏这一天约了区卓来吃中饭。延安的人每天都不得闲,只有星期天才有一点儿时间可以串串门子,料理料理个人的私事。想不到,县委书记郝玉宝恰恰在这个时候要找胡杏去谈话。胡杏连忙跑到大门口下面给收发室关照了一声,然后跑回山上,一直走进县委书记的窑洞里。这个郝玉宝身材矮小,有一张瘦长的脸儿,嘴唇微微地翘起来。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也是一个老游击队员,爱人在边区政府交际处工作,一直没有生养,因此他们都还没有儿女。他一见胡杏进来,就让胡杏坐那张用一张放倒的长方凳、两块一长一短的厚木板做成的靠背椅,自己坐在炕沿上,问她道:“胡杏同志,你到延安来已经半年多了,生活还过得惯么?”胡杏用眼睛妩媚地直望着县委书记,说:“好极了。这样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生活,全中国的人想过这样的生活都过不上呢。”郝书记高兴地笑了起来,说:“好,好,好极了。你知道,我们这里生活为什么这样好?就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像一家人一样,不管党员、非党员,都像一家人。”胡杏说:“可不是么,这一点就是最最难得的。”郝玉宝说:“好。既然是一家人,理应无话不说。那么,我来向你提一个问题,欸——我来给你做一个媒,好不好?你也二十五岁了,也该结婚了。”胡杏一听,愣了一愣,然后,把头慢慢地低了下去,过一会儿,又把头猛然抬了起来。她那黑中带赤的脸孔登时变得非常慘白。她斩钉截铁地对郝玉宝说:
“我这一辈子都不结婚,我一辈子要过独身的生活,我用我的全部力量为革命做工作。”
郝玉宝碰了个钉子,一时没有了主意,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全部……难道革命……不过……我是说……我想,你们广东可能有这种习惯,是么?”
胡杏干脆地回答道:“对,广东有这种风俗,女孩子家把头发挽起来,梳一个髻,叫做‘梳起’,这以后,她就不嫁人了。"郝玉宝不停地点着头,感叹地说道:“哦,原来这样,原来这样。”他虽然不完全相信胡杏所说的话,但是,为了胡杏这样有志气,他心里面觉着更加器重她。于是,他就换了一个话题,说道:
“那么,你既然是这样,就不提了。跟你很熟的那位姑娘呢?我是说,在曹店一乡的那个何守礼呢?她年纪也不小了,我给她做个媒怎么样?”听见这么说,胡杏的脸色才转为红润,淡淡地问道:“男家是谁?”郝玉宝说,就是咱们那个文书干事吴生海嘛。他人倒是挺好的,今年已经二十四了,就是话稍为多了一点儿。”胡杏站起来说:“好吧,瞧着办吧,我尽量努力,反正他俩彼此也认识的。”说完,就告辞出来了。
胡杏回到窑里,原来区卓已经坐在那里等候她,看见她回来,就刷的一声站了起来,高高兴兴地连笑带叫地喊道:“胡杏同志!”笑声落了以后,区卓就说我刚到边区的时候,听见人家把我喊做同志,心里面那个乐滋滋的味道真是形容不出来。可是叫我喊别人同志,我怎样也喊不出口,这是很难习惯的呀!”胡杏也笑着说:“可不是么,我刚到延安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形,听到人家喊自己同志,觉着浑身的血管都冒出热气来了,觉着真是亲得不得了。唉,为了这一声同志,也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哟!”往后,胡杏就脱了鞋子,盘着腿坐在炕上。区卓不会盘腿,就坐在炕沿上,把离别以后这半年来他们在外面的几个人的生活情况约略说了一遍。他告诉胡杏,周炳最初在长沙工作了一个时期,后来又调到桂林去工作了一个时期,最后,又调到重庆去工作。可是,这半年来,他在蒋管区工作一直很不安心,整天嚷着要到前方去打仗。胡杏插话道:“是的,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他叫人心疼——就在这里,他的好处也就在这里。”他们谈了大概足足有一个时辰,才算是把他们几个人的生活情况大概地介绍过了。区卓说:“如果要讲得详细一点,那真是十天十夜都说不完呢。”后来,他又归结成这么一句话告诉胡杏道:
“这半年来,炳哥那种战战兢兢的情况已经一扫而光了。他再不是从前那样谨慎有余,果断不足……却变得十分开朗,十分自信,变成一个勇往直前的人了。”
胡杏说,这就是你们不了解他。从前在广州,我也不好替他辩护,可是我的的确确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缺乏果断的人,不,他完全不是那号人。他的那种表现,不过说明他是在那儿理解一个新的世界,他是在那儿使自己对集体生活感到习惯,像他自己说的学习集体主义罢了。等他一适应了党内生活,他就会完全变样。”
这天早上,当区卓去看胡杏的时候,张纪文也走了十里地,到桃林三乡乡政府来看他的妹妹张纪贞。他给他妹妹带来了他们的母亲陈文英从重庆寄来的一封信。信里面说重庆各人生活都很好,舅舅跟姨姨们身体都很平安,生活都过得十分体面和富裕。要张纪文把延安的所见所闻一件一件地写信告诉她,让她了解他们兄妹俩在延安的生活情况,以便从中得到安慰。张纪文等妹妹看完信,就问她道:“妈妈说他们很体面,很富裕,我们觉着我们也很快乐,到底谁更幸福些呢?”张纪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是我们更加幸福。不过,哥哥,你说我们为什么会如此自豪呢?”张纪文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是因为我们这里物质生活虽然比较简单一些,但是,我们的精神生活却是很体面,很富裕的。这样子,我们就能得到比蒋管区那些人们更高的幸福。”张纪贞十分佩服地说道:“不错,不错,我们有精神生活,所以我们快乐。但是,这种精神生活为什么会使我们感到快乐呢?”张纪文矜持地点着头,好像一位教授在回答疑难问题的时候那样子说道:
“傻妹子,一个人为了抗日救国,拋弃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的生活,跑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张纪贞听了,像鸡啄米似地频频点头,十分心折。后来,他兄妹俩又谈了很多话,一直到吃过中饭,张纪文才回去了。
在张纪文离开三乡的时候,区卓正从县委出发,走了三十里地,来桃林三乡看望张纪贞。他们两个人见了面,畅谈人生的理想,抗战的前途,各自的希望,一直谈到吃晚饭,两个人都感觉到很投契。吃过晚饭以后,区卓要走了,张纪贞就送他出来,一直走到南川的大川上面。那里的河面宽阔,冰也结得很厚,有许多干部跟老百姓都穿了布底棉鞋,在冰上一队一队地溜着。他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利用一股冲力,在冰上使劲跑着,突然停下来,使自己的身体向前滑行。有时候他们能滑到一丈多远,有时候跑得很急,冲力比较大,可以滑到两丈多远,真叫人十分开心。两个人在冰上一次又一次地溜着,彼此都不愿意停止。天气十分寒冷,可是他们两个人觉着浑身发热,简直都在冒汗。有一次,他们两个人站在冰上稍息片刻,两个人站得那样靠近,区卓连张纪贞的心脏突突地跳动的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楚。这时候,张纪贞看见区卓那个发愣的样子,觉着有点儿慌张。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境,她就把今天早上张纪文讲的那番话一字一句地对区卓复述了一遍。区卓静悄悄地听着,听完了以后,又想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道:
“这样看法也有一点对,爱国当然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不过,我想,这样的提法还不够准确。我认为,判断一件事情,应该看它对人民有利不有利,而不是看它高尚不高尚。”张纪贞听了,又觉着他说的比张纪文说的更加深刻。她正在思索的时候,区卓又往下说了:“纪贞,你想一想看,要不是为了全中国人民的利益,我们两个人能来到延安这个地方么?像我这样的工人,能跟你这样的姑娘交上朋友么?”张纪贞一听,脸上刷的一下子绯红起来,就摸弄着自己的衣角,轻轻地提议道:“和尚,咱们再溜一会儿吧。”说完以后,两个人又开始奔跑、滑行,再奔跑、再滑行地溜将起来,像一对锦鸡在荒山雪地上啪啪啪啪地飞翔一样。两个人一直溜到天都黑了,人都散了,才停止下来,彼此都感到心里面像喝醉了酒一样,陶陶然,醺醺然的,快活得无法形容。在分手的时候,张纪贞悄悄地对区卓说道:
“和尚,想不到这极乐世界果然是在西天。”
当天晚上,李为淑在曹店区二乡乡政府自己的窑洞里面,拿起一枚铁钉挑亮了油灯,准备看书。想不到窑门外面忽然有脚步停住的声音,跟着,就有人在窑门上轻轻地敲着,也不知道是谁。她轻轻地踮着脚尖儿,走到窑门前面,又轻轻地把门拉开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中等身材的男子汉赫然地站在门口。那个人有一张热情、坚定的尖长脸儿,笑得很爽朗,也有一点傻气,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延安被服厂的机工、江北人江炳。她没有想到江炳会在这个时候来访问她,连忙把他让进窑里坐下,心中不免有一点儿忐忑不宁。不过,不需要多少时间,就完全平静下来了。这时候,外面刮起了风,呼呼地、呼呼地响着,使得窑洞里面格外显得温暖。李为淑拿起吃饭的大漱口缸子,抓了一大把红枣,倒了些开水进去,又拨开炭盆,在炭火上咕噜咕噜地煮着。过不多久,整个窑洞都充满了红枣的香味儿。两个人一面吸着红枣的芬芳气息,一面低声慢慢地聊天儿。江炳说:“我一到了延安,就觉着自己像成了神仙一样,浑身的骨头都飘洒起来。”李为淑听见他说的江北口音的普通话,觉着非常舒适,就笑起来道:“所以嘛,所以我就煮了这么满满一缸子红枣孝敬你这位仙家。”江炳说:“你想想看,外面满山遍野的积雪,风在雪上呼呼地吹个不停,人们坐在窑洞里,对着炭盆煮红枣,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呵!”李为淑接上说道:“整个中国、整个社会所有的人都在过着心惊肉跳、肮脏耻辱的生活,哪里有一处地方能够跟这里相比呀!”后来,红枣煮熟了,煮烂了,李为淑又拿出两个冷馍来,把它切成薄薄的馍片,用铁丝架放在炭火上烤着。等馍片烤脆了以后,两人就拿出吃饭的铁勺子,舀着煮烂了的红枣,就着又香又脆的馍片吃起来。李为淑边吃边对江炳说:“这是我招待你的一顿延安的典型的消夜。”江炳说:“这顿消夜留在我的记忆里,一辈子也不会磨灭。”说完了以后,两个人脸红耳热,相对着傻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