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跟周炳谈过话,决定满足他坚决要求到前方去的愿望,分配他到晋察冀边区工作。听到这个盼望已久的消息,周炳巴不得当天就启程前往,但是,组织上对他说,得等一等,等集中了一批人以后,大概得过了旧历年,才能动身。周炳觉着浑身的气力没有地方使,他整个身躯好像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样,到处都显示出弹力跟活力,到处都是胀鼓鼓的,热辣辣的,简直不得安宁。

二月中,旧历腊月快到尽头。一个刮风的黄昏,寒冷刺骨。一吃过晚饭,周炳就决心去找何守礼。这是他们早就约好了的,不管多么忙,周炳必须前去践约。看见周炳要走,麦荣就说:“这么大冷天气,你冒着寒风出去,当心着凉。生了病,延误了你的行程,那真是糟糕依吗斯了!”这最后一句是他刚学会的延安时髦话。周炳说:“不要紧,我心里面有一团火,正热着呢。出去吹一吹风,倒觉着凉快。”麦荣说:“你不要太呆板了。随口说那么一句话,说了就要兑现么?你将来跟她解释一下,说今天天气太坏了,实在不能去,也就算了。反正她邀你去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不是么?”周炳点点头,说:“是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既然答应了她,不去她要生气的。”麦荣笑了,说:“阿炳,你这个人就有这么一股傻劲儿。她生什么气呢?就是生了气,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她是经常会生气的,这难道你还不晓得么?”周炳抓住麦荣的两边肩膀,使劲摇着他那有一点驼背的身躯,把他那个国字脸儿摇得前后晃动,两只长长的胳膊也在身躯两旁摆动着,说:“算了、算了,麦荣大叔,别在背后议论人家了。我看,还是别惹她好。这回是双方约好了的,如果不去,就是我的不是了。”麦荣抬起头,瞪大他那两个深深的眼窝,耸起那对高高的颧骨,露出一排向外突出的哨牙,说道:“你们的事儿,我弄不清楚,我也分不清谁是谁不是。”

周炳戴起口罩,围上围巾,戴好棉帽子,系紧了棉衣外面的皮带,就走出窑洞门口。才一出门,一阵狂风吹过来,几乎把他吹倒。只见那阵风过后,把山上、地上的雪花都卷了起来,飞上半空中,旋转着,高低起伏着,像翻腾起了一阵雪的波浪似的。周炳不管这些,一直往前走。出了大川,他向南走去。好在是顺风,不是顶风,他的眼睛虽然叫雪浪迷住了,但是脚下的道路还依稀可以辨认。走到北门外,他就慢慢地感觉到身上的棉衣太薄了,胸前虽然还是热呵呵的,可是背后却一片冰凉。他使劲往前走,过了东关,进了东川,再折进曹店川,身上才觉着慢慢地暖了起来。天还没有全黑,他就赶到了曹店区一乡乡政府。他自己感觉到,他戴的那个纱布口罩已经全部都湿透了。

一吃过晚饭,何守礼就躲在窑洞里面等待着,心情感到十分寂寞,又十分烦躁。她那高高瘦瘦的身躯坐在炕上,只一会儿就坐不定,跑了下地。她在窄小的窑洞里来回走着,没有几步路好走,于是又颓然地停了下来,用她的尖尖的脸孔对着那盏油灯,凝神独坐。外面的天色还很明亮,可是窑洞里已经黑黢黢的,看不见东西了。她剔亮了油灯,拿起一本《国家与革命》在翻看着,可是又看不进去。她放下了书,拿起一个小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孔,望着自己那宽宽的前额跟大大的眼睛出神,觉着脸上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她用一把旧铁勺子拨开炭火,一直到看见了红炭,又急急忙忙地用炭灰把它盖上。她打开窑门,一阵冷风鼓进来,几乎把她吹倒,她自己对自己说道:“唉,这样的鬼天气。”然后又把窑门关上。隔壁的老支书兼乡长曹步有叫人来喊她去打扑克,她答应了。后来,人家来催的时候,她又有点儿后悔,说今天晚上不想打扑克,不去了。

正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听见窑门上有轻轻叩打的声音。她一跳跳起来,把窑门打开一看,赫然就是周炳。她这一下子真是惊喜万分,心里面一个劲儿乱桃。她连忙把周炳让回窑里,看见周炳脱下湿透了的口罩,那眉毛上早已结成一片雪白的霜花,便连忙举起手去擦周炳的眉毛。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着自己表现得过于热情了,过于露骨了,就按下心头的惊喜,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指着那张木板拼成的硬沙发对周炳说:

“坐吧,就着炭盆暖一暖手。”周炳点点头,没有做声,按着她的吩咐坐下了。

何守礼弯着她那苗条秀丽的身躯,对客人说道:“炳哥,你何必那么当真呢?我那天也料不到今天是什么天气,不过随便说声约你罢了,想不到你真是来了。既然又大风,又冷,路上又黑,又难走,你又何必来呢?”周炳听了,觉着她口不对心,就沉默着,没有做声。

过了一会儿,何守礼拿出吃饭缸子,又拿起炭盆上坐着的水罐,给周炳倒了半缸子热开水,接着说:“本来,我以为天气好的话,你来随便聊聊天也好,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事情非跟你谈不可的。”周炳听了,更加觉着奇怪,何守礼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他心里面实在想不通,嘴里仍然没有做声。

又过了一会儿,何守礼坐到炕沿上,对周炳微微一笑,说:“其实,认真说起来,炳哥,也许今天晚上你不来会更好。让我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静悄悄地过一个寂寞的晚上,也许要更好一些。”周炳听见她甚至说出这些不合情理的话来,心里感到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位小姑娘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说从前那个何守礼,周炳是十分了解的,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惊动她,追问她,或者企图向她打听什么东西。外面一阵狂风呼啸着奔跑过去以后,周炳慢腾腾地,不慌不忙地说道:

“阿礼,我很快就要到前方打仗去了,我调动的事情已经得到组织上的批准了。”

何守礼一听,整个人从炕上跳了下来,两三步冲到周炳面前,举起一只手,大声叫嚷道:“反对!反对!一百个反对!一千个反对!一万个反对!”

周炳安详地坐着,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你反对,这又何苦呢?这是中央的号召,本人的要求,组织的决定。”

何守礼说:“我不管你这许多,也不听你这许多,我就是反对,就是反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事先你不来跟我商量一下子呢?就算你不跟我商量,你跟其他的人,像胡杏呀,杨承荣呀这样的人,也该商量一下吧?”

周炳调皮地说道:“没有。你们平常不是爱说我不痛快、不撇脱、过于小心、过于踌躇么?这回我倒要坚强一下子了——我自己觉着应该这样做,就向组织上提出了要求。你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么?”接着,何守礼仍然极力表示反对,并且想方设法来劝阻他,但是周炳一点松动也没有,两个人几乎闹得反了脸。

后来,气氛缓和下来了。何守礼坐在炕上,用一种诚恳的神气对周炳提出第二次的劝告道:

“我说炳哥,我对你是真心诚意的,是掏出心来说话的。我诚恳地劝你,不要想什么前方呀,打仗呀那些事情,你可以向组织上提出要求分配给你一个单位的领导工作岗位。你从小参加革命,打过仗,坐过牢,能分配到好岗位。你要知道,在延安,领导跟被领导是完全不同的,是的,完全不同。不论你的职位大小,只要带一个长字,这——什么都会变个样。也不要当很大、很大的首长,哪怕只要当个乡长,管一个乡,负责一个乡的事情,那就很不一样了。”

在暗淡的油灯映照下,周炳看不清何守礼的脸孔,但是他非常诧异,为什么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竟然会说出自私、贪费这一类的话来。后来他回心一想,觉着何守礼到延安才不过半年多一点儿,又不是一个党员,没有机会直接接受党的教育,便对她原谅起来,说:

“阿礼呀,你听着,一个人应该有大志,可决不能有大瘾。上了大瘾便是害了绝症了。我一向主张全民起来抗战,岂能到了延安,鼓励每个人上前线去的时候却不拿起枪来呢?我虽然肺部有点内伤,手指有点残缺,可是身体还很壮实,拿起枪来还是可以的嘛!”

何守礼听见他这么说,就笑了起来,说:“我只希望你当个乡长嘛,一个乡长又不是什么大官,哪里算得上大瘾呢?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一乡如今正缺一个乡长。老支书是个很好的好人,可是他年纪也大了,又要管党,又要管政,他自己觉着忙不过来,整天嚷着,跟上面要求派人来,这不是很好的机会么?”

周炳说常言道:“组织上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这话难道还会假么?它没有分配我去当乡长,这就证明我决当不了一个乡长……”说到这里,他又呆呆地望着何守礼,好像还要说些什么话,可是到底没有说出来。何守礼又一次跳下炕来,用那个剔子剔亮了油灯,在周炳面前竖起右手的食指,对着他的鼻子摇晃道:“哎呀,炳哥,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个死心眼儿,真是个肉头!”周炳叫她奚落了两句,觉着很不受用,就又噘着嘴不做声。何守礼走到用略带赤色的纱纸糊成的纱窗前面,感到外面的寒冷空气一阵一阵地向里面渗透进来。她转回身,走到周炳的身边,向他提议道:

“我的好人儿呀,我求求你,说不定你向组织上提一提,组织上就会重新考虑,也会同意的。你要是真能够来我们一乡当乡长,咱们在一块儿工作,该有多好!”周炳既没有点头,又没有摇头,只是一个劲儿望着窑洞顶发愣,急得何守礼毫无办法。她茫然地走到纱窗跟前,深深地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然后重新转过头来,苦苦地继续劝告周炳道:

“所有的理由都不必说了,单说一样——何况你还是个跟敌人做过英勇斗争的残废人……手指有外伤,肺部有内伤,光凭这一点,你就可以不刺前方去,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和同情的。”

如果在从前,周炳准会以兄长的身份说:“你敢作了!你敢胡说八道?我揍死你!”可如今不行了。如今,他只能瓮声瓮气地说道:“轲札,如果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和同情,那么,我自己倒不能理解和同情了。我虽然有三个指头残废,可是我还能写字,还能打枪,那为什么不能够去前方打仗呢。为什么一定非当一个什么长不可呢!何守礼听他这么说,真是急坏了,连声说道:“好了、好了;咱们谈不拢了,别谈了吧。咱们是越扯越远了,怪没有意思的。”

周炳用很低沉的声音,好像自己对自己说话似地说道:“一个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一些平凡的工作好。”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可那是一个演员的声音,依然听得清楚。何守礼听见了,只装没有听见,赌着气不做声。

周围非常寂静,周炳取下水罐,添了两块炭,就在炭火上烤着他那湿透了的口罩。整个窑洞里没有声音,只在炭火上发出轻微的毕毕剥剥的爆裂的声音。隔壁窑洞里偶然传出在打五百分儿的时候,不知道谁耍赖了的吵闹声。此外,不远的地方也偶然响起了一声两声的狗吠。

这种不愉快的沉默继续了至少有二十分钟。何守礼躺在自己的炕上,眼睛望着窑洞顶,两只脚从坑沿上悬空垂下来。周炳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想,自己坐在木板沙发上,她却趟在炕上,如果有人走进来,这一还成什么雅相?他想叫她坐起来,又觉着不大好开口。不久,何守礼忽然跳下地来,把油灯再别亮了一些,然后重新趟在坑上。她两只腿依然从炕沿上搭拉下来。她心中暗暗地下了决心,要对周炳进行第三次的劝告。

这个时候,她很想正对着周炳的脸说话,但是她毕竟害怕碰见周炳的眼睛。于是她就趟在坑土,对着窑洞顶说话道:“我的炳哥呀,你再听我一劝告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劝告对你都是不发生作用的。但是为了证明我的诚心诚意,我还是说了出来,听不听,随便你吧。”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听听周炳有什么反应没有。结果,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好又接下去说道:“炳哥,你年纪大了……”她实在觉着很难说出口来,就又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她把心一横,反正周炳是要到前方去了,自己跟他见面的时间没有多少了,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要后悔了。于是她拼足了全身的勇气,对周炳说道:

“炳哥,我劝你还是结婚吧!你知道,你自己都三十二岁的人了。按古老人家说,三十二岁,如果好命的话,都拖着孙子过桥了。可是你——依然一个单身汉,还没有结婚,这怎么行呢?这不是反常了么?就是说,这不是违反常规了么?”她说了以后,觉着自己的脸孔烫得难受,就拿出一条手帕来,在面前轻轻地摇晃着。

周炳听见她这么说,登时活跃起来了,说道:“阿礼,欸,你说一个人反常有什么不好?”

何守礼说:“反常当然不好啦。你就是因为没有结婚,所以到处乱碰,像扑火的灯蛾一样,到处乱扑,没有办法脚踏实地地安下心来。这难道好么?”

周炳点头同意道:“对,对,是这个样子,你说得很对。可是,难道我不想结婚么?可是……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悲伤的回忆。只要一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来,我就觉着,有帝国主义在,有国民党在,一个人谈什么恋爱呀,结婚呀,都不过是在制造悲剧。难道说,这一点你都不能够理解么?”

何守礼说:“怎么不能理解?我理解得可透彻呢?正是因为理解你,我才来劝告你。你说的话,当然是有理由的。如果那是在帝国主义统治的地方,在国民党统治的地方,你才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现在,你是在共产党领导的地方,你是在解放区,你是在抗日民主根据地。这里并没有你所说的帝国主义统治者,也没有你所说的国民党统治者,因此,也不会产生任何的悲剧。”周炳只是坚持己见,对她说道:“阿礼,埋头工作吧,埋头学习吧,织好那匹抗战的花缎子吧,不要为个人的琐事分心了。”说完之后,站立起来,戴上帽子就要走。何守礼无可奈何地跳下炕来,送他到窑门口,说:

“每逢到了关键的时刻,你就表现成个大傻瓜。”

周炳本想说:“你又作了!”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只微笑道:“我要走了,我还得顶着逆风走十几里地呢。”说完以后,就转身走出窑门口,往明晃晃的雪地里迈大步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