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旧历年,严峻的,干燥的寒冷天气有点儿和缓下来。周炳从空气里嗅出了一点儿湿气,就感觉着十分舒服。他知道,有一丝丝最早的春意来到了。

有一个满天星斗的晚上,周炳拄着一根好像手杖一样的,细细的棍子,在东川的冰河上行走着。冰河上有一滩一滩的残雪,冰河两岸上,也远远近近地堆着一滩一滩的残雪,都在发出闪光。远处山旮旯里,也有一绺一绺的残雪在发出闪光。天气既没有刮风,又不算太冷,还有到处积雪的闪光在给他照亮着道路,使他走得非常舒适。

他一时高兴起来,悄悄对自己说道:“如果这条光滑、平坦的道路一直通到晋察冀边区,这该多好哇!”

他正在低头沉思着,忽然抬起头,发现离自己约莫一百米远的地方,在冰河的岸笾上,蹲着一坨黑吗吗的东西,看不清是一个动物还是一块石头。他用那根细细的棍子敲打着跟镜子一样平滑的冰面,发出清脆的叩击的声音。再一看,那个黑影子忽然就消失了。

这个时候,周炳感到格外的高兴。他觉着自己是这个沉睡在寂静的冬夜里的延安的真正的主人,还觉着刚才那个小小的黑影子就是来迎接他这位主人的一个特使。于是,他就像跟谁拌嘴似地说道:“敢情你是下来喝水来了。如果你真是想迎接主人,那么,为什么主人没有来,你自己就跑掉了呢?”

实际上,没有任何的声音回答他。他又拄起那根棍子,把它敲在冰面上,笃笃地响着,一直往前走。借着雪光的映照,他能够分辨出来,在黑沉沉的天幕前面,有远远近近的,高高低低的山峦一起一伏,在空中划出一排一排的曲线。这延河的平川,婉蜒曲折地伸进群山里面,左右两面山腰都闪烁着村子里面的窑洞的微弱的灯光,产生一种异常纯朴的情调,十分诱人。于是,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道:

“我是主人,我就是要保卫这块神圣的土地。可是——可是……为了保卫你,我就必须离开你。”

他继续往前走,心里面暗暗地拿广州的海珠来比喻这个革命的民主根据地延安。他觉着延安真是一片苦海当中的一颗明珠,像在狂风恶浪里面屹立不动的一个海岛一样。他觉着十分诧异的是自己到延安还没有几天工夫,就感觉着依依不舍,对延安有一种难分难离的感情。

到了县委,进了胡杏的窑洞,周炳用一种响亮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对胡杏说道:

“小杏子,我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路线碰得巧,我也许可以先看见胡松兄弟;然后,到了晋察冀,和胡树兄弟在同一个地方了,我一定又能够看见他。你高兴么?”

他预期着胡杏一定会爽朗地回答“我当然高兴”,可是他没有听见胡杏的声音。胡杏本来面对面站在他的跟前,听他说完这几句话以后,却拧转身,走到窗台跟前那个角落里,弯着身子在摸索什么,好像她丢掉了一件东西,一直没有找着似的。周炳坐在炕沿上等着,等了半天,还不见胡杏转过身来,也听不见她说什么话,只见胡杏的身躯微微地有一点儿颤动,她的嘴巴里发出一种哽咽着说不出话的,像打嗝似的声音。

周炳等了一会儿,就跳下地来,走到胡杏的背后,举起一只手,想扳过胡杏的身子。正在这个时候,他又踌躇起来了,放下了手,在窑洞里转了一个圈儿。第二次来到胡杏的背后,他依然没有决心去扳动胡杏的肩膀,于是,他又在窑洞里转了一个圈儿。到他第三次转了圈儿以后,他下决心了,把他的大手搭在胡杏的肩膀上,轻轻地扳起她的身子,叫她拧过来,面对面地向着自己。这时候,他才发现,胡杏满脸堆着笑容,像有什么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而同时,眼眶里直淌着眼泪。油灯的灯光虽然黯淡,满脸的眼泪都闪闪发光,看得十分清楚。这张帮着眼泪的笑脸儿显得十分婉顺,又十分娇媚,这样一种神态,是周炳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在心里面不断地赞叹道:

“唉,天下间真有这等美好的女孩子!”

可是在实际上,他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踌躇了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小杏子,你怎么——我说错了什么……”胡杏仍然满脸笑容,那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淌。周炳有点着忙起来。两只手抓着胡杏的两边肩膀,轻轻地摇摆着她,重复地说:“怎么啦?怎么啦?我想,你是高兴的。我相信,你是高兴的。不是么?”胡杏仍然没有回答。周炳把她扶到炕前,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也坐在另外一边的炕沿上,两个人傻傻地对望了好一会儿。

到底还是周炳先开口了,他说:“小杏子,你赞成——还十分高兴……”

胡杏用手擦去脸上的眼泪,她的笑容更加舒展了,那大酒窝儿也露出来了,她的微带赤色的莲子脸儿也更加美丽了。她用手指轻轻地撩一撩垂在眼睛旁边的一绺短头发,用无比诚实的声音开腔回答道:

“我当然赞成。我当然高兴。这是你长时期的愿望,你有这个志向。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我怎么不赞成呢?我怎么不高兴呢?你在广州暴动的时候拿起枪打过仗,在震南村也打过仗。老战士啦!我很清楚,你一定要拿起枪,跟帝国主义在战场上较量较量,心里面才舒服。不是这样的么?”

周炳连声说道:“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我跟所有的敌人在所有的场合里面都较量过了,就是没有跟帝国主义在战场上见过面,这到底是一种遗憾。是么,小杏子?”

胡杏当真高兴了,就说:“我知道你确实这样想的,我知道这准没有错。”说着,她一纵身跳了下地,走到周炳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敲打着周炳的背鹰,又低下头,细心地听周炳呼吸的声音,完全像一个内科医生一样。听完了以后,她郑重地对周炳说:“自从你这一次来到延安以后,我一直留心你那个枪核的毛病到底好些还是坏些结果我发现,你是好了。你的呛咳的毛病现在已经减少到非常少了几乎发现不出来了。”周炳笑道:“本来是嘛!一个人有一些毛病,怎么不能好呢?时间长了就会好的。”胡杏又拿起周炳那葵扇般的大手来,在他右手那个中指、无名指跟小指上面抚摩着。她知道,这三个指头硬梆梆的,都僵直了,不会有恢复的希望了。不过她不愿意在临分别的时候说出这一点,怕周炳听了扫兴。周炳看见她这些举动,就明白了她的心意,赶快笑着安慰她道:

“你别在意那几个鬼指头。它们活动是活动不了的,不过,我就用两个指头也还能够打枪。再不然,我现在的左手也练得差不多了,我左手也能打枪,你相信么?”

胡杏嫣然一笑道:“我什么时候怀疑来着——我完全相信,我从来就相信。”

周炳调皮地说道:“是么?是每一句话么?”

胡杏坦然地点头道:“是,是每一句话。”周炳听了以后,就说:“那么,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刚才,我在冻冰上走着上你这儿来,欸,半路当中,我忽然觉着我对于延安真有点舍不得了。你清楚,我到这里才不过半个月,可是我对这个地方已经发生了感情,舍不得离开了。”

胡杏拍手笑道:“嘿嘿,小资……”

周炳接着说道:“小资也罢,无产也罢,我的的确确有这么一种感情——还包括你,舍不得你。”

胡杏两只脚左右轮流顿着地,一只手高高地举在头上,连声叫喊道:“哎呀,不好了!越发小资了!”这时候,她浑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娇憨之态可掬。周炳看见她这副神态,只是迷迷糊糊地笑着,像喝醉了酒的一般。

后来,两个火在炕沿的左右两边分头坐下,沉默着,没有说话。外面,天空上面的星斗缓缓地移动着,没有人能够察觉,窑里窑外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整个宇宙出现了一片甜蜜的寂静。周炳悄悄地望了胡杏一眼,胡杏也悄悄地望了周炳一眼。两个人的眼光碰上了,又赶快低下头去,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周炳确实感觉到胡杏这时候显示出一种特殊的美。这种美的魔力吸引着他,把他往胡杏那方面拉过去,使他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使他想上前一步,拥抱她,吻她,诉说自己深深爱恋的心情。可是他回心一想,又记起她曾经说过要一辈子过独身生活那句话。他认为这是胡杏有志气,要坚决地全心全意闹革命,自己应该十分同情她,尊重她,不能够用自己的私念去打扰她,使她觉得为难和委屈。因此,他虽然不止一次地想上前拥抱她,行动上却没有这样做。

此时此刻,胡杏也在暗中思量。她哥哥周炳是一个大家公认的英俊的美男子,一个令人热爱的革命英雄。他虽然已到了中年,身体和精神都受过敌人的摧残,但仍然是那样的雄浑、朴实,那样的热烈、赤诚,使人仰慕和热爱。因此,胡杏也暗中产生了一种欲望,想上前一步,拥抱他,吻他,向他诉说自己深深的爱恋,同时叮咛他一个人在外面征战,顶风冒雨,一定要保重身体。可是她回心一想,自己能这样做么?自己跟周炳哥哥匹配得上么?周炳这样的人物,应该有一个好妻子:立场坚定,才貌双全,像区桃表姐,像自己家姐阿柳那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能产生这样非分的念头——这不是十足的痴心妄想么?因此,胡杏同样想上前拥抱他,行动上却也没有这样做。

周炳觉着,这种寂静在他一生中是很难碰到的,是很宝贵的,是千载难逢的一种幸福的享受,因此,他不想用任何的语言去打乱种寂静。胡杏也同样感觉到,在她的颠沛流离,悲伤痛苦的一生当中,她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令人留恋的寂静。她愿意从白天到夜晚都生活在这样和谐的寂静当中,不离开它。她也恰恰跟周炳一样,不愿意用任何的声音、语言和动作去打乱这种寂静。一秒钟,两秒钟……一分钟,两分钟……炕几上面的油灯灯花已经结得很大,那光线慢慢地暗淡下来了。胡杏轻轻转身,剔亮了油灯。猛然想起周炳马上就要远征了,就从寂静的世界里桃了出来,问周炳道: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问得很自然,很简单,又很合情合理,可是周炳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心里暗暗在想: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这对胡杏可能好过一些,可是,自己有把握么?三年准能行么?不会说得太短了么?要说四年、五年、六年吧,也没有什么把握。实际上,这样说法,也不能给胡杏任何安慰。后来,他想起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他觉着,既然是持久,就不可能很快胜利。他想来想去,最后这样说道:

“十年吧。我想,十年——也许够了。”在微弱的油灯下面,周炳望着胡杏,只见她浑身一动,仿佛打了一个寒颤,可也看不清楚。

胡杏重复着他的话道:“十年?哦,十年!”她伸出手来,屈起一个一个的指头在计算那似水的流年——过去的,未来的周炳说:“十年不算很长。既然是打持久战嘛,时间短了,只怕也不成——”

胡杏打断他的话道:“十年有多长,你记得十年以前的事情么?那个时候,你才刚刚从上海回到震光小学,我还在何家受罪。你还都记得么?”

周炳说记得。怎么不记得?你看,这不是很快就过了十年了么?从那个时候算起,到现在不过晃眼的工夫,咱们两个大都到了延安了。那个时候谁想得到呢?”

胡杏点头同意道:“不错,不错,谁也想不到。这个十年,你说慢,它也很慢;可是你说快,它却也很快呵!谁知道往后十年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在后十年一那个时候,你是四十二岁了,我也三十五岁了,咱们谁料得到那时候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呢?我们自己又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呢?”

周炳听出来,她这些话里面有一种缠绵惆怅的情意,也就不再说话了。

胡杏用两个浅棕色的圆眼睛望着周炳,像两颗燃烧着的火炭一样。这双眼睛好像在对周炳说:“我刚才所说的话不是我的本意,而我自己是天生快活的。”果然,不久以后,胡杏就向周炳提议道:“炳哥,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做纪念。这样东西够你用十年的。你猜猜看,它是什么?猜对了,我送给你;猜不对,你就空手走吧,我就不送了,我藏起来自己用。”周炳高兴起来,就在油灯底下胡乱猜着。第一,他猜是一本书,把胡杏笑得用双手捂着脸孔,左右摇晃着脑袋。其次,周炳猜是一双鞋子,胡杏又笑得捧着肚子喘不过气来。第三,周炳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胡乱猜是一条毛巾。这一下子,把胡杏笑得哇哇大叫起来,说:

“哥,哪有这样给人送礼,越送越轻的!”

周炳驳她道:“谁说毛巾轻的?从前,平贵别窑的时候,王宝钏不是送他一碗清水么?”

胡杏抿着嘴笑了起来,说:“好呀,人家一个贵族小姐,我哪有王宝钏那样的才情?我可不敢端出一碗水来。”

周炳也点点头说:“是呀,我也没有平贵那样子的本领,也不敢接受一碗清水呀。”

窑洞里的空气逐渐地严肃起来,胡杏沉默着。周炳从她那张沉默的脸上看得出来,她是分明感到了未来的十年是什么味道,终于接受了它,并且做好准备,以便对付一切即将到来的艰难险阻。周炳想: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的娇憨的嘴唇是不会那么用力地紧闭着的。又过了一会儿,还是胡杏开口先说道:“算了,我也不要你猜了,看来,你也没有这样的小聪明,我还是给你开了估吧。”说完,就跳下地,从炕前那个土龛里拿出一件东西,藏在背后,先不让周炳看见,然后上了炕,盘着腿坐在炕几前面,把那件东西平平展展地铺在油灯下面,对周炳说道:

“哥,你收下吧,这就是我的礼物。”

胡杏的神气像一个军人观察了地形,检査了军备,洞悉了民意,审度了敌我,然后,下了决心,下达命令。周炳驯服地按照她的命令去看那件礼物,只见那是青布旧衣改做成的一个挂包,大概有竖起一本杂志那么大小,边角的地方都捆了边,挎带是用十层八层青布纳成的,十分坚固牢靠。挂包上还绣着一朵白兰花,玲珑浮凸,生意盡然,十足鲜花一般。周炳一面用手去抚摩那个挂包,一面慢慢地说道:

“欸,这太好了,这太好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我过去就说过,现在还是这么一句话,怎么全天下的灵慧都集中在你们胡家两姊妹身上了。你不止会种白兰花,还会绣出一朵真真正正的,活的白兰花来。”

胡杏又明朗、又含蓄地微笑着,没有做声。可是,周炳觉得他能够理解胡杏这种微笑所包含的一切意义。她心里面所想的,她眼睛里面所看的,她嘴里面所准备说的,都在这一个微笑里面表现了出来。此外,她过去怎么样活过的,她将来准备怎么样活下去,也就在这个微笑当中传达出准确的讯息。他觉着自己能够了解胡杏——并且,为了这一点,对自己感到满意。

随后,胡杏又换了一个姿势,两手平平地伸出去,扶着炕几,头偏向一边,微微抬起,对周炳说道:“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没有,反正做了出来,就给你留个纪念吧。”她这样说着“纪念”两个字,表达着自己的情意,把千言万语都包藏在一句极其简单的语言里面。这个时候,真是大雁没有她那么高洁,麻鹰没有她那么果断,孔雀没有她那么绚丽,白鹤没有她那么安详。周炳不仅领会她的用意,听得十分出神,甚至都变呆了。他搜索了一些词句,并且在这些词句上面加工修饰,激动地重复说道:

“我一定把它珍藏起来。我要把它当作一件稀有的艺术品珍藏起来。”

胡杏笑着驳斥他道:“那怎么行呢?珍藏起来,一个挂包还有什么用呀?它应该装吃饭缸子,装铁勺子,装手巾、牙刷,还装窝窝头。”

周炳听见窝窝头三个字,就笑了起来。他觉着有机可乘,就反问胡杏道:“窝窝头?你吃过窝窝头么?”

胡杏坦然地回答道:“没有。不过,十年以后,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带一个给我尝一尝,好么?”

周炳见难不倒她,就连声说道:“好,好,”甘拜了下风。又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很晚了,周炳要走了。他戴起帽子,围上围巾,就对胡杏说,叫她不要挂心,他自己会当心自己的身体。胡杏深沉坚定地说:

“我不担心这些。我担心的只是你分不出人的真、假,过于轻信别人。”

周炳一面戴口罩,一面说:“你总是击中了要害。”说完以后,两个人就长时间地握手告别,胡杏坚持一定要把他送出县委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