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炳因为工作的关系,到綦江去了十天,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的最后一天,路过海棠溪。他本来想顺便去海棠别墅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因为公务在身,要赶着回去汇报,所以没有进去,一直回到了红岩嘴。工作汇报完了以后,他听见一个《新华日报》的同志说,他的姐夫陈文雄已经在圣诞节的前夜自杀了。这个消息不单是轰动了整个报馆,也轰动了重庆全城。
当天下午,周炳就跑到海棠别墅去,要安慰安慰他的姐姐。他在房子后面,花圃的旁边找到了周泉。她正在弯下腰去,轻轻地嗅着一片**叶子,看见周炳来了,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也不说话。周炳呆呆地打量着可怜的姐姐,只见她穿着浑身上下一样深黑色的毛呢子大襟衫长裤,臂上缠着一块不容易辨认的黑纱,精神虽然萎靡不振,却显得十分严肃。她无言地望着她那风尘仆仆但是精神抖擞的弟弟,用一块手绢在脸上轻轻地擦着眼泪。这个时候,仿佛她的身体更长了,腰更细了,脸更白了,嘴也更小了,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驯良,更加温柔。
她轻轻地问周炳道:“事情你都知道了?”
周炳点点头,回答道:“知道了。多么不幸呀!”
周泉只在鼻子里唔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看样子,她是意态萧条的,可是并不显得佥分悲痛。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对她的弟弟说道:
“文雄这个人,死前表现得非常凶恶,非常暴虐、残忍,跟他平常做人完全变了个样儿,真是一个谜呀。”周炳陪着姐姐缓缓地向客厅走去,再也没有说什么话。
客厅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的事情。周泉把自己的床铺挪到客厅外面来睡——这是惟一的变化,表示出这一家人遭逢了一神不平常的灾难。周炳喝过茶,问起情由,周泉这才详详细细地对他说出事情的经过来。她告诉周炳,陈文雄一连闹腾了好几天,谁知到了圣诞节的前夜,忽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大家开头以为他安静下来,睡觉去了,但是又慢慢地感觉到有点怀疑。她最后说:“就在圣诞节那天的早上,大家一起来敲他的门,天哪,没有人答应。后来大家急了,硬把门撬开,才发现他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已经昏迷不醒。大家七手八脚,连忙把他送过江去,送到一个医院里去抢救,可是,已经为时过晚,他于是就过世了。”
两姐弟默默无言地对坐着,彼此的眼睛都露出一种茫然的,呆滞的神态。周炳在自己的脑子里,把陈文雄一生中重大关节的地方,一件一件地回想起来。他首先想起了三家巷的金兰结义,接着想起了陈文雄怎样退出省港罢工委员会,又想起了当攻克武昌的消息传到广州那一天,在陈家客厅里面的阶级斗争……最后,还想起了振华纺织厂后面大院子里,那一幕焚烧日货的情景……他觉着,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陈文雄往他自己的路上走,一直走到深渊里。陈文雄既没有怀疑,也没有反悔,更没有挣扎——他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这许多事情,只顾一个劲儿往他的最后的终点走去。这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无可挽回的……周炳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的姐姐周泉,可是他回心一想,当陈文雄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向前走的时候,正是他姐姐周泉形影不离地,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的。干吗要把这些往事对她说呢?这不是更加惹起她的哀愁么?于是,他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他姐姐说出一番毫无意义的话道:
“姐姐,大表哥是一个非常自信,非常坚定的独创家。他做事情从来是一心一意,没有任何踌躇、拖沓的。他这一次所遭逢的变故是这样的大,我同意你的话,这真是一个谜。”
周泉轻轻地点着头,同时把右手向他伸了出来。他用自己那只僵直的右手接住周泉的柔弱的手,又用左手在上面覆盖着。就这样,他那两只粗大的手把周泉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夹住,久久不放。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周炳这个时候对于姐姐觉着十分可怜。他认为她没有什么过错,如果有的话,她的过错也不过在于她的软弱罢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怜悯过他的姐姐,难道对于一个软弱的人给了这样大的残酷的打击,不是太过分了么?周炳想说几句话宽慰宽慰他姐姐那颗受伤的心,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恰当的话来,想来想去,于是他这样说道:
“姐姐,我想你一定没有忘记,我们周家大哥、二哥是叫他们那一伙人害死的。后来,他陈家四表妹先自杀了;如今,大表哥也寻了短见。这里面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备在支配着他们的行动,使得他们各自的结局都变成无法避免的。你想,是这样的么?”
周泉忽然精神振作起来,两只眼睛露出闪烁的光芒,说道: "不,不一定是这样子,不一定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大家都能保持二十年以前,在三家巷金兰结义的时候,那股亲切的、和谐的、热烈的劲头,这一切事情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周炳尽量使自己更加温和一点,更加体贴一点,说道:“姐姐,这你就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正确了。事情的真相恰恰就是这样,历史要往前走,世界要往前走,整个地球飞快地往前转动,那么,就不免产生两种人,一种人要把这个世界更快地推向前去,另一种人要把这个世界拖住不让往前走。这就没有办法不发生冲突,发生了冲突,也就没有办法不产生种种悲慘的事情。”周泉苦笑一声道:“好了,按你这么说,如今你站在一边,我站在另外一边,我们两个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究竟怎样呢。”周炳故意把话题搅乱,支开她的注意力道:“唉,你瞧咱俩谈到哪里去了。咱们光顾得扯那些问题,倒忘了把大表哥的情况研究清楚。我想,大表哥既然能够下这样大的狠心,其中必然是有缘故的。”周泉听他这么说,就四肢无力地勉强站立起来,用蹒跚的脚步走回房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周炳,那就是陈文雄的绝命书。全信是用英文写的,但是,既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更加没有写日期。如果用中文翻译出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一生功过,自己不想多说。这番惨祸,皆由于美国太不争气,英国太孱头。至于个人毁誉,我是完全不在意的。总之,别人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坚持说明我毕生相信的三个观点。第一,这个社会跟任何社会一样,根本不存在什么阶级;第二,国民党不争气,自取灭亡,实在令人痛恨;第三,日寇必败,中国必亡。
周炳看过绝命书,把其中一些不认识的英文字问了周泉,把其中一两句自己理解不确切的话也问了周泉,他自己又不知不觉地陷在沉思之中。周泉看见弟弟满脸狐疑,就对他说道:“是的,你大表哥做事情往往叫人猜不透,很难理解,很费推测,这回也不例外。比方说吧,他为什么不署名?为什么不写日期?这里面恐怕都有点道理。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看过这封信了,大姐、二姐、三妹、三妹夫他们都众口一词地断定,说你大表哥上下不署款,那个意思是要给所有的人看。就是说,他这封信不是给某一个个人,也不是给某一个家族,是要给全人类的。此外,他为什么不写日期呢?大家认为,他这个不写日期的用意,就是说他这封绝命书的价值不在于一天、两天,也不在于哪一个月,哪一年,而是保持着一种永恒的价值。”
周炳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前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想的不是这些,我也不准备研究这些。我倒有一个感觉,大表哥的绝命书像是一种宣言,又像是一种佛家的偈语。我所不明白的有两点。一点是他说个人毁誉他完全不在意,为什么不在意呢?其次,他说中国必亡,为什么会必亡呢?可能他这两句话有表面的意义,也有里面的意义。这表面的意义跟里面的意义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这表面的意义跟里面的意义又由哪一种来代表事实的真相呢?完全不明白。看他的意思,他是要使人家相信,金融事业上的成败,对于他来说,不占什么很重要的位置。他一辈子最注意、最关心的还是政治问题。以前他说,中国不亡给日本就亡给共产党,现在他想证明,中国要想不亡给共产党,就要亡给美国。”
周泉苦笑一声,用赞许的眼光望着周炳,说道:“阿炳,你自从加入了你们那个八路军以后,的确是变得很有头脑了。好吧,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说完以后,她又一次走回房间里,拿出一封电报来,给周炳看。这是他们老爷陈万利从广州发来的电报,上面说了很多广州的情况,但是,主要的意思只有十个字,那就是“港币暴跌,身家损失九成。”等他看完电报以后,周泉又加上说道:“从大姨爹这封电报来判断,我们陈家是已经破产了。”周炳笑笑地说:“对。你们陈家破产,他自杀的真正原因。瞎,大表哥这个人,一辈子不说一句真话……不过,破船还有三斤钉嘛。陈家的身家那么厚,即使损失了九成,还是一个大富翁。他们陈家破产以后,比我们周家最有钱的时候,那财产还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万倍呢。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倒想要问问你……”
周泉好像叫别人点醒了一件什么事情,突然警觉起来道:“什么?问我什么?”她的神气有点儿紧张。
周炳平静地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姐姐,我是想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周泉满脸惊讶,声音颤抖地反问道:“什么?什么叫做打算?我这一辈子还什么也没有打算过。”
周炳十分友爱地说道:“那,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后,你必须有一点打算。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没有打算,怎么过生活?你到底走什么路,怎么走法,你现在要独立思考这个问题了。比方说,你至少要考虑该回广州还是留在重庆。如果回去,又该做点什么;如果留下来,又该做点什么;如此等等。”
周泉站立起来,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更加果断,说道:“哦,不错,这就是打算。可是我的好兄弟呀,我到现在为止,还什么打算也没有。自然,我觉着我自己跟过去有点两样:我嫁到他们陈家以后,一直低着头过日子,好像一个人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五年。忽然有一个早上,她从睡梦中醒过来了。你晓得这个人是谁?她的偶像叫别人打碎了,她的脑袋反而抬起来了。这一点十分明白,丝毫也不含糊。可是除此以外,我就什么也没有想到过了。”说完以后,她就把重叠着举在胸前的两只手缓缓地向两边伸开,表示她的胸中一无所有。周炳没有做声。她又缓缓地走到墙边,抬起头,望着墙上那个披着黑纱的镜框,镜框里面嵌着陈文雄的遗像,说道:“你是我的向导,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骄傲,你是我的希望。十五年来,我像一个瞎子似地,在黑暗中跟着你走;又像一个纸鹞儿似地,叫你用棉线牵着,随风飒**。我不知道自己要飘到什么地方去,要飘多长的时间,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现在,那根线突然断了,你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撇下我一个人,这可叫我怎么办呢?”
周炳也站立起来,跟着他的姐姐走到陈文雄的遗像前面,用他左边那只大手掌扳着周泉的肩膀,说道:“所以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打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这打算就是生活的目的,追求的目的。你必须有一个追求的目的,你的生活才有意义。”
正说着,有一种尖细的,清脆的嗓音从远而近,叫道:“哎哟,阿炳,你来了也不上我那儿去坐一坐。你不到我那儿去,我可是要来了。”话犹未了,只见陈文英移动着她那细长、高贵的身躯,缓缓地走进了客厅。三个人围着一张小茶几坐下来,陈文英紧紧握着周泉一只手,表示她是那样温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自己没有法子压抑那种帮助她的强烈的愿望。她认为,周泉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一辈子没有参加过商战,也没有参加过政战,从不做损人利己的事情,目前处于这样一种环境,叫人十分同情。她说,任何人都是上帝的羔羊,迷途了就应该知返。她重新提出她的教义,要博爱一切人——爱亲人,爱朋友,也爱敌人。她说,她自己虽然已经四十三岁了,但是,站在上帝的面前,自己仍然感觉着自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她劝勉周泉虔诚地回到上帝的事业里面来,努力做一些募捐、救济、舍药、施粥这一类极其有意义的善事。这样子,她的精神就一定会得到安慰,心里面也会感觉着十分愉快,同时她也能发现一个人在世界上生活着是多么的崇高。周泉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表示反对,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只是嘴里轻轻地,嗫嚅地说道:“……我……谢……谢……”
陈文英走了之后,陈文娣又走进来。她的身体正在不断地发胖,走起路来显得不那么灵便。她坐在陈文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眼睛凝视着周泉的憔悴的脸孔,长久没有开腔。她自己的脸孔仍然是棕色的,眼珠子也仍然是棕色的,连头发也跟以前一样是棕色的,可是她整个人的精神总显得十分倦怠。她首先声明自己是一个懒惰的人,因此深深地知道,一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对自己更加合适。接着,她又翻开了最近几年的历史,说在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故,中国发生了多大的变故,她婆家也发生了多大的变故,而她娘家更是接二连三地发生重大的变故。她坦白地说她不了解这些变故发生的原因,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因此,她只能坐待悲剧的降临,并且毫不动心,像木头人似地混日子。最后,她劝勉周泉道:“”姐,像我这样混吧:人生几何,对酒当歌,逆来顺受,有乐且乐。”说完了,自己也不由得黯然一笑。周泉听她这么说,不断地点着头,嘴里顺着她的意说道:“乐好,乐好——能乐就好。”
陈文娣走了出去。周泉告诉周炳说,自从他大表哥去世以后,这里的几位表姊妹天天都要来看她。果然不久,陈文婕就跑进来了。她的身材比她两位姐姐都要矮一些,而她的脸孔和她的眼睛却比她两位姐姐都要圆一些,有神一些。她的脚步走得很快,浑身透露出一种洒脱利落的神气,表现出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周泉一看见她,就称赞道:“三妹来了,三妹来了,我一看见她就觉得浑身都有力量。”陈文婕看见周泉那个可怜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一开口就鼓励她应该多到社会上面去,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她认为人生的理想就是到社会上面去做各种各样的活动。人不能离开社会,只要她到社会里面去,她就觉着人生有意义了。她提醒周泉,说她这十几年来老躲在家里忙着一些家务的事情,使自己和社会隔离开来,这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如果她能走到社会上面去,跟她的丈夫陈文雄一起从事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活动,对于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前途,自己也起一点作用,同时对她的丈夫倘若也能起一种促进、规劝的作用,那么,事情也许会完全两样。接着,她又对周泉跟周炳两个人表白,她自己是一个合作主义者,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近几年来,她算是看清楚了,在抗战这一点上,共产党有许多主张是正确的。他们陈家,说不定还包括张家跟李家,虽然在社会上也做了不少事情,也很体面,可是,在抗战问题上,或者推广一点说,在世界问题上,有许多地方是看不清楚,甚至是看错了的。周炳听见她这么说,就点头笑道:
“三表姐到底是三表姐。不错,你很进步了,但愿你做一个真正的抗战派。”
陈文婕摇头笑道:“是不是真正的抗战派,我不敢说。我现在至少是一个民主派,我仍然坚持我那劳资合作的理想。”
陈文婕走了以后,周泉就请教她的兄弟,她自己应该怎么打算,应该追求一些什么。周炳说:“姐姐,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目的。自然,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可能不一样。有人追求名誉,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美人,有人追求长寿。”周泉听见他这么说,就苦笑起来了。她制止他别尽胡扯,说他明明知道自己跟这些东西毫不相干。周炳诚恳地,热情地,然而更加严肃地说道:“但是,也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追求人民的幸福。并且,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周泉说:“这个目的好是好,可是对我来说太大了,太渺茫了,距离恐怕也太远了。我只是想请教你,做点什么能够对社会有益处的小事情,这就行了。我这么想,一不敢贪多,二不敢求大,哪怕只有芝麻大一点儿,只要我做得来的,我都想做。这样子,可以洗一洗我一辈子那种寄生生活的耻辱。我以前过的寄生生活只会沾这个社会的光,对这个社会一点没有出力,现在想起来,不单是耻辱,并且是罪过。我所以想做一点事情,正是想赎回自己的罪过。”
周炳从心底里涌出一股热流,十分兴奋地说道:“姐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提了。为了追求人民的幸福,人们就要革命。这说起来好像是很大的事情,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看你去做不去做罢了。我说,如果你今天还不能参加革命,至少也应该想法子在各方面赞助革命,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