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文闷闷不乐地过了两天。在这两天当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七月三十日的早上,吃过早饭,他在窑洞里自学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就找寻一个借口,一直闯进胡杏的窑洞里面来。走进窑洞一看,见只有何守礼一个人坐在炕上读文件,此外没有别的人。他觉着运气不赖,就低声说道:“这儿有针线么?借给我用一用吧,我的扣子掉了。”何守礼说:“你就拿来,我跟你钉吧,你还会钉什么扣子呢。”张纪文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扣子,递了给何守礼,又把外衣脱下来交给她,站在炕前面不动。何守礼一面接过扣子跟外衣,一面说道:“杏表姐这里有现成的针线,我马上给你钉。你坐在凳子上等一等吧,钉扣子应该允许坐一坐的。”张纪文仍然站着说:“不坐了,我就站着等一等吧;免得招惹别人的口舌。欸,今天你这里为什么这样冷冷清清的?阿贞跟为淑都到哪里去了?”何守礼一面穿针,一面故意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气说:“吴生海、刘满浩他们找为淑谈话去了,杨生明、任步云他们找纪贞谈话去了,没有人找我谈话,他们要我自学。自学就自学吧,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张纪文接着又问道:“那么,胡杏呢?她怎么不跟你谈话呢?”何守礼扭歪着嘴唇,说道:

“哼,跟我谈话?她现在才没有那闲工夫呢。她现在是咱们组里面的红人,十分得宠,一大早就叫郝玉宝跟茆能文找去谈话去了,还怕不要谈到吃中饭才回来。”

张纪文无限同感地连声说道:“对、对、对,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胡杏现在是红得发紫,热得烫人。她是对上面艳如桃李,对我们这些人冷若冰霜。可是说也奇怪,她都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那样,散发着那种翻生区桃、黑观音的味道。此外,她那脸上简直还连一根皱纹都没有!你说天下的事儿怪不怪?法科大学生,你用哪一条法律条文才能解释这种现象?”

何守礼毫不相让地回答他道:“这有什么难解释的呢?枉你是一个文科大学生,连这一点都不懂。胡杏她就是因为当了官儿,得意极了,所以就心广体胖嘛!这有什么难懂的?你看我没有官儿当,虽然比她小三岁,可是眼尾都已经射出光芒来了。这每一条皱纹,就代表我肚子里的一口窝囊气。”

张纪文前进一步,使自己离得何守礼更近一点儿,然后用一种很低的声音悄悄说道:“我看周炳也是那样一种人物,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因为领导上信任他,给了他许多职务,于是他就抖起来了。你看,他向我们慷慨陈词,我想那些都是假造的,不合情理的。其实,在那个时候——至少在那个时候,四姨是真正要革命的,是真正爱他的。他写信给四姨,那完全是人情之常。如果在自己流亡的时候,对于心爱的一个革命同志都不信任,不告诉一声,那就反而毫无人情,毫无人性了。你说不是么?”

何守礼点点头说:“这样一种看法也有你一定的道理。”张纪文更前进一步,几乎凑到何守礼耳朵边,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道:“什么有我的道理,完全是我对,是我正确。所以我说,他即使那样地慷慨陈词,其实他是讲假话,根本不合情理。他是我们家的家庭教师。当他到上海去打流的时候,就居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养活着他。我跟阿贞一起受他的教育……这些还不够么?所以,如果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会出特务的话,那么,第一个特务就应该是周炳他自己!哪怕他是我的表舅,我也要这样说。”

何守礼生气道:“不许你这样说!你说别人可以,不许你这样说周炳!”

张纪文仍然坚持己见道:“说也好,不说也好,事实就是这个样子。胡杏跟周炳联合一起,巴结领导,出卖了我们。你说不是么?”

何守礼愈发生气了,把手中缝好扣子的衣服往张纪文脸上一扔,骂道:“你真不是东西!张、王、李、赵你不骂,为什么偏偏要说周炳呢?胡杏巴结领导,出卖我们,这我是同意的。可你不能把周炳扯在一道。他根本不是那样一个人。那天他的检査基本上是诚恳的,我都受了感动。你记着,以后再也不许你说周炳的坏话了。”

当张纪文、何守礼违反学习纪律,在胡杏的窑洞里聊天的时候,吴生海正在自己的窑洞里和刘满浩一道帮助李为淑坦白。他们两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讲了许多大道理,又一问一答地讲了许多利害关系。最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如果这个时候政治面目还不清楚,那是很危险的事情。李为淑仍然按照她的习惯,只管低着头听着,偶然也把头晃动两下,表示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她自己却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吴生海跟刘满浩两个人急得没有办法,就采取了强逼的手段。吴生海问李为淑道:“你不是说周炳的报告对你很有启发作用么?你自己试试比较一下看;到底你的立场站得稳,还是周炳的立场站得稳。”李为淑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回答道:“那不用说,当然是周炳的立场站得比我稳。”刘满浩接着质问李为淑道:“既然你自己的立场站不稳,那么,你跟一个当特务的父亲一起生活,你就那样干净,没有一点政治问题么?”李为淑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不错,我承认我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吴生海对刘满浩会心地一笑,接着问道:“李为淑,你承认你有政治问通了?”李为淑摇摇头,不做声。刘满浩又接着说道:“李为淑,你刚才不是讲你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么?”李为淑点点头,说道:

“不错,我没有说我自己有政治问题。我只是说,我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吴生海又对着刘满浩会心一笑,说:“小李,好了,不要玩弄字眼了。你说不能没有政治问题,那么你就谈一点具体的。到底你有些什么具体问题?”刘满浩接着说:“对着例、对着咧。哪怕一件事情也好。哪怕只有一点点具体的事情,大的也好,小的也好!”李为淑只是一味子摇头摆脑地说:“不,不,不。唉,这怎么说得清楚呢?我确实说不出一件具体的——不,实际上是没有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后来,他们两个人再三跟李为淑共同订正,是不是她自始至终都承认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李为淑说,她自己说过的话她是负责的,她确实承认自己不能没有政治问题。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她在什么场合都不会反悔。吴生海说:“那好了,那好了。你在下午大组会上能够对大家说一说么?同时,你能够向何守礼提出挑战,要她跟你进行一次坦白竞赛么?”李为淑也都一一答应了。

在另外一个容洞里举行的,杨生明、任步云、张纪贞三个人的谈话,又自有另外一番景象。开头,杨生明首先说话。他从整个中国的政治形势说起,一直说到边区的抢救运动。他指出坦白跟不坦白的区别,认为只有彻底坦白才是惟一的出路,任何企图打埋伏、泡蘑菇的想法都是不现实的,不可能的,如此等等。他一个人就说了足足有多半个时辰。任步云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坐在一旁,一个劲儿敲边鼓,做帮腔。等杨生明讲完了,他就问张纪贞道:“纪贞,你有什么感想?”张纪贞摇头说道:“没有什么感想。”任步云又进一步追问道:“杨科长说了这么一大番话,真是语重心长。你怎么能够一点感想也没有呢?”张纪贞依然坚持原来的态度,不住地摇头晃脑说:“我听是听清楚了,真是一点感想也没有。”杨生明说了半天的话,嘴唇也有点累了,就沉默地坐在一旁,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任步云换了一个方式,着着进逼道:“纪贞,你今天听了杨生明同志的话,没有什么感想,难道前天你听了周炳同志的发言,也没有什么感想么?”张纪贞说:“哎哟,作过了,那天我听了周炳的发言,确实有不少的感想。”任步云听见这么说,就赶快问她道:“纪贞,那么你讲一讲吧,讲一讲你心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真实的感受吧。”张纪贞不慌不忙地说道:

“周炳是我的表舅,又是我的老师,他那样革命,既然都承认了自己跟一个奸细差不多没有区别,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杨生明跟任步云两个人都突然高兴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么,你自己打怎么交代呢?”张纪贞干脆爽朗地回答道:

“既然周炳都承认了自己有奸细的嫌疑,照这样推下去,我想我自己也不会没有特务嫌疑。我就是打算这样交代。”杨生明跟任步云问她能不能够在下午的大会上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同时,向张纪文挑战。张纪贞又爽朗明快地说道:

“哎哟,作过了。你们真厉害,叫妹妹向哥哥挑战。你们这一手,我哥哥看来是顶不住了。”事情就这样子结束。杨生明跟任步云都十分称赞张纪贞是一个泼辣、爽快、撒脱、利索的人,办事干脆。

下午,学习大组开会,县长茆能文、组织部副部长高克业也来参加。杨生明主持,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就让张纪贞和李为淑发言。张纪贞一点也不作难,仍然像上午那样,说周炳是她的老师,如果周炳也承认自己丧失立场,有奸细的嫌疑,那么,她自己不会没有特务的嫌疑,此外也没有多说什么。李为淑接着发言,也跟上午所承认的一样,说周炳在他们这批人当中很有威信,如果周炳也那么严重地丧失立场,并且有奸细嫌疑,那么,她自己也愿意承认不能没有政治问题,此外也没有具体举出什么例子。茆能文没有说话,高克业代表县委首先向张纪贞跟李为淑两个人致贺,接着又劝勉她们要好好地跟着这条道儿,回忆一些关于政治问题、特务嫌疑的具体事例,还有这些事例的具体经过。说完了以后,又带头对张纪贞跟李为淑两个人鼓掌,表示欢迎。大家跟着也热烈鼓掌,其中只有胡杏一个人没有动弹。

胡杏听了张纪贞跟李为淑的发言,又听了高克业的祝贺跟勉励,觉着不大对劲儿。她坐在炕上一个角落里,只是不住地摇头。在大家兴高采烈地鼓掌赞好的时候,她只是静悄悄地,十分狼狈地苦笑着。后来,张纪贞一马当先,要向她哥哥张纪文挑战。她说,她要跟张纪文展开坦白竞赛,看谁坦白得更好。接着,李为淑也起来向何守礼挑战,说要看谁坦白得更快、更好。张纪文用敌视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妹妹,何守礼也用敌视的眼光望着李为淑,她两个人都不肯应战。整个大组会都陷在极度紧张的沉默之中,无法圆场。

胡杏仍然坐在自己那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像坐在针毡上一样,不断地挪动着身体,变着姿势;心情极为混乱不安。她想说几句什么话,把这个场面——这个硬梆梆的局势扭转一下,可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为自己的拙和缺乏应急的本领暗暗地感到内疚。后来,还是县长茆能文,那个识字不多的老游击队员开了口。他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好了。对于两位同志的坦白态度,他是表示欢迎的,但是一定要把一些事例,把一些具体的经过再详细回忆一下才好。至于何守礼、张纪文两个人,他说也不要着急,可以慢慢地想一想,等以后思想活了,通了,再开会不迟。

当天晚上,何守礼跟张纪文两个人情绪低落,晚饭去迟了。

到他们吃完晚饭,舀水洗碗的时候,伙房里已经静悄悄的,四周无人。何守礼低声对张纪文说,那天周炳不过做了一个姿态,可是,李为淑跟张纪贞两个人却紧紧跟上,当真出卖了他们。张纪文同意道:“可不是么,我妹妹跟为淑可以说毫无人性。她们这样做,违背了一个人做人的基本道德。从基督教的立场说起来,她们就是违反了十诫。”何守礼接着说道:“对极了,对极了。她们犯了伪证罪。可是事到如今,别管那些了,想想我们自己吧。现在,我觉得我们两个人走进了末路穷途,前面毫无光明,毫无出路。”张纪文趁势向她提议道:“要不然,咱们两个人相跟着逃走吧!逃之夭夭,离开了边区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何守礼说:

“你有那样的本领么?”张纪文说:“我老实对说你了吧。我一点也不想隐瞒你。我是认识路的,闭上眼睛也能把你带到边区外面去。你尽管相信我好了。”何守礼没有办法,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是相信他,并且跟张纪文约好:今天晚上吹熄灯号以后,他们两个人都想法子离开窑洞,走上后山,在后山上会面,一道逃走。

果然,当天晚上吹过熄灯号以后,张纪文跟何守礼两个人,各自找寻了一些借口离开窑洞,先后爬上了后山。这两个大学生在一丛黄蒿跟前会了面,秘密商量好,先不忙走下平川,沿着山坡上的小路,一个劲儿向东走,待翻过几座山以后,再下平川,穿过延河,就往南边一直奔去。他们既没有带吃的,也没有带衣服,各自检査了一下衣兜,都没有带什么钱。他们不管这一切,毅然出发,好像他们不过要到北门外去买点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回来的一般。这天晚上,繁星满天,地上的小路借着星光,依稀可以辨认。张纪文在前,何守礼在后,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走着。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两个人的脚已经叫荆刺刮破了。有一次,一个不小心,两个人一道摔进小坑里。爬起来再走,约莫也摔倒了五六次之多,但是他们毅然决然地往前走,毫不气馁,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条深沟的旁边。两个人站在崖顶上,嗤着气,终于踌躇起来了。

他们稍为休息了一会儿,定一定神,同时,仔细商量怎么走法。如果他们走下沟底,再从对面山坡上相过去,这是比较省力的一条捷径。可是这样走法,就要经过沟汊上面的一个村庄。他们怕被人发现,不敢走这条路。后来几经斟酌,他们才决定绕道一直走到沟掌,绕过整个山沟,然后走上山梁,一直顺着山梁往东边继续前进。

他们十分艰苦地在山岗上左旋右转,走得非常劳累。何守礼忽然发现自己浑身疼痛,小腿越走越沉重,好像两只脚正在逐渐肿大似的,抬都抬不起来。张纪文走在前面,嫌她累赘,只顾自己走,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她想喊又不敢喊,想走又走不动,急得浑身大汗。这样子,他们两个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干脆连张纪文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在寂静无人的荒山上,何守礼一个人孤零零地,一拐一瘸地走着。她所能看见的,只有路旁一丛一丛的黄蒿,和那些伏在地上的,矮小的荆棘、野草。她既不知方向,又不知远近,只是毫无目的地,在这些看来模样大同小异的山岗上走着。她不知道该向左,该向右,该向前,该向后,也不知道哪里算东、西、南、北,越走草丛越高,越深,底下的延河流过的平川慢慢地也完全看不见了。

后来,何守礼走到了一片庄稼地前面。这块地不很大,看来有一两亩的样子,是一块别人开过荒,种过庄稼以后,又丢荒了的土地。何守礼坐在这块庄稼地旁边,喘着气,擦着汗,两眼望着那深沉无底,广阔无边的夏夜的天空出神,实在连走一步路的气力也没有了。她想起自己离开了组织,离开了同志,如今又被张纪文撂下不管,不免心中忧愁。不久,她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在那小山坡旁边,有一个半身高的小土窑,就在地上爬行着,钻进那个小土窑,暂时安顿一下自己,打算等到天亮以后再往前走。后来,她越想越悲伤,就躲在那个半身土窑里呜、呜、呜地哭将起来。她哭的声音很大,也不怕别人——不,她甚至还希望能够让别人听见。这个时候,她心里面十分矛盾:既希望别人能够发现她躲在这个土窑里,又怕别人发现她以后,要拉她回去,对她加以重重的惩罚。

张纪文跟何守礼逃走了不久,县委里就组织人力,四处寻找他们。杨生明和任步云两个人负责寻找张纪文,胡杏、吴生海、刘满浩三个人负责寻找何守礼。他们经过向伙房的同志、收发室的同志仔细调査研究,觉着这两个人大概不会走平川,多半是往后山逃走,于是也相跟着爬上后山,努力追寻。他们五个人联成一气,结伴儿向东走,找到半夜,还是毫无踪影。胡杏一面走,一面叹息道:“多可惜,多可惜!他们对咱们边区政府的信任,还达不到无条件的地步!”后来,他们也来到了那条大沟的旁边,也跟着张纪文、何守礼的路径往沟掌继续搜索。还是胡杏耳朵灵,正在走着,她忽然用手把众人一拦,说:“听,这是什么声音?”大家站定下来,仔细一听,果然有一个女子在哭泣。他们顺着声音找到那个半身土窑,果然找着了何守礼。于是,先由胡杏、吴生海、刘满浩把何守礼带回县委,剩下杨生明、任步云两个人继续往前找寻张纪文。

杨生明、任步云两个人一直找到天亮。他们自己也累得不行,实在没有办法向前走,正准备往回撤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男子,正一歪一扭地朝着他们走来。杨生明喜出望外地大叫道:“那不是!”任步云也喜出望外地大叫道:“老天爷,是例,是咧!”原来张纪文走了一夜,走迷了路,又走回原来的地方,倒跟杨生明、任步云两个人碰上了。杨生明抢先一步拦住他,对他说道:“敢情那只大灰狼没有把给你吃了!”张纪文没有答腔,只是服服帖帖地跟着他们回到了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