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纪文、何守礼被截回延安县委以后,两个人的表现差不多完全一模一样。他们都精神沮丧,萎靡不振。他们都自称是俘虏。他们都不去吃早饭,也都不肯好好睡一觉。他们也不愿意去参加学习会,只是坐在各自的窑洞里抱头沉思。吃早饭的时候,胡杏吩咐任步云给张纪文打饭,自己也带了何守礼的漱口缸子,给她带了满满一缸子小米绿豆稀饭回来。何守礼从昨天晚上一直拆腾到现在,水也没有沾一滴,早已干得嘴苦唇焦,闻到这股小米绿豆稀饭的清香气息,不免馋涎欲滴,恨不得一口气把它喝下去,可是因为心中有气儿,却不肯吃。
胡杏用大姐的身份疼惜她,劝解她道:“吃一点吧,阿礼,不要再糟蹋自己。”何守礼在这个绝望的时刻,忽然碰到一个关心她的人,还跟她这样兜搭,这样推心置腹,不禁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了。哭了好一阵子,胡杏百般劝勉,才算收了声,端起小米绿豆稀饭,呼噜呼噜地喝了几口。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自在,喝下去的稀饭不受用,还有一点恶心的样子,便又缓缓地把那个漱口缸子放下来,用一种可怜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对胡杏说道:
“还有什么糟蹋不糟蹋呢?我已经受尽了百般的侮辱,已经不像一个人了。”
胡杏纠正她道:“谁说这样的话来着?怎么我就没有这样看你!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何守礼抗声说道:“你当然没有这样想过。你当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你是受爱护的,受重用的。大家都说你是好样儿的,都说你革命坚决,都尊敬你,器重你,说你苦大仇深,把你捧上了天!你现在做小官儿,将来还可以做大官儿。你怎么能够这样想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当然木会的。”
胡杏更加耐心劝解她道:“阿礼,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说这样的话,就能损害们姊妹手足的情分。我还要劝你一句:你也不能够像过去那样子逢人便骂,也不管对什么人;到处乱发牢骚,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这样子在革命队伍里工作下去呢?”
何守礼说:“你所讲的那些道理,我何尝不知道呢?事实上,我到边区五年以来,没有听别人说过一句好话一句赞扬的话,或者说,一句肯定的话。你叫我怎么办呢?我想,别人既然不重视自己,我自己就偏偏不依。我一定要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行使我的自卫权。”
胡杏正色批评她道:“阿礼,你这就不对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个人主义。咱们边区整风,就要彻底整掉资产阶级肮脏的东西,决不能让它自由发展。你这样子一来,岂不跟所有你能够接触的人对立起来了么?果真如此,你革命还能革下去么?你当初到延安来是抱定什么宗旨的?怎么来了才这么几年,自己的宗旨就模糊起来,动摇起来了呢?这很不好。这无论怎么样都要克服下去。”
何守礼沉默了好一阵子,不做声。她对于胡杏这样能体贴自己,说了真话,心里暗暗感激,但嘴里仍然这样说道:“那样当然了。你是步步高升,一帆风顺的。你一来就安排在县委里面做机要工作,可我怎么样呢?我叫人扔到那些庄稼汉中间,做一个文书混日子。你听说过么?一个法科大学生仅仅能当一名文书么?”
胡杏也不跟她多说,只是催她:“快吃饭吧,快吃饭吧,有话咱们以后再谈吧。”就从窑洞里走了出来。她稍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就径直走到县委书记郝玉宝的窑洞里,要把何守礼这种想法反映给他听,同时要向县委提出一些意见。老书记平时特别疼爱胡杏、对于胡杏的一举一动都称赞不迭。他特别偏爱胡杏的贫雇农出身,特别偏爱她从一个字不识的庄稼人、小丫头变成今天这样的一个干部;又特别赏识她虽然出身穷苦,备受折磨,却能够奋发独立,使自己生长成如此优秀的一表人材。不过对于胡杏为什么不愿意接近男同志,以至于被人称为“延安县的马奇诺防线”,他也有点疑惑不解,并且深深地感到枉惜。当下,他看见胡杏自己翩翩然走进来,就连忙扔下自己办公桌上的文件,站起来让胡杏坐,并且一定要她坐在那张用木板拼成的沙发椅上,自己却坐在办公椅上和她谈话。胡杏什么套话都没有说,只是没头没脑地对郝玉宝直言道:
“郝书记,我向你提个意见:咱们县委的抢救运动,我看是搞得太离谱了。”
郝玉宝嘻嘻地笑着说道:“看、看、看,你这一将军好厉害,把我将得连坐歪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过,你对县委提出意见。你有充分的权利,县委也非常地欢迎。那么,你就说说看吧,怎么太离谱了呢?”
胡杏瞪大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老书记,斩钉截铁地说:“咱们一点证据都没有,就是说,一点事实的根据都没有,光强迫人家承认是特务,这还不算太离谱了么?”
郝玉宝慢慢地对她说清楚目前边区面临的危险形势。他说,目前边区跟国民党的战争可能是一触即发,所以,在时间上非常紧迫,不可能仔仔细细、从从容容地做什么很多调査研究的工作。至于说到事实和根据,他相信上面是掌握了充分的材料的,但是他们县委目前确实没有这些材料。正最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只有一些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要搞抢救运动,要大家自动坦白交代,从对象的嘴里把更多的材料掏出来,表示他们认真悔改,这就是运动的本意。最后,郝玉宝像一家人似地,亲切地对胡杏解释道:
“你要注意,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掌握足够的材料,所以才搞运动。如果一旦抛出了材料,那就不是抢救的问题,而是逮捕的问题了。”
胡杏十分相信老书记的话,但是自己的心里又存在着许多迷惑不解之处,因此她的眉毛很好看地皱了起来,说:“我也是学习小组的一个副组长,当然极力要把这次学习搞好。我一定要使这次学习得到应有的成果,可是……”说到这个地方,她又说不下去了。
郝玉宝用充满着信任的神气说:“我的好妹子,你这就对了。你只要抱定这神态度,那就一切问题都好办了。所以我说,你一定要立场坚定,不要摇来摆去,那么,工作就会做得更好一些,效果就会更大一些,时间也就会更快一些。”
胡杏迟迟疑疑地说:“可是——可是,你不是说过,要保护知识分子么?”
郝玉宝拍掌叫道:“对着咧,对着咧。我要保护知识分子,可我不能保护特务。”接着,他告诉胡杏,知识分子有本领,有可用之处,但是他们太娇嫩了,太爱面子了,谁也不敢冒犯他们一句。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老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得不到应有的进步。事实上,他们的思想、立场都是不对头的,或者说不很对头的。他们怕疼,不肯割自己那条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尾巴,全部的问题就在于这个地方。胡杏觉着完全同意,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站起来就要走。临走的时候,她向郝玉宝建议说,要解决何守礼的问题,最好请周炳再来帮忙一次。周炳在何守礼心目中有很高的威信,他说的话她听。郝玉宝答应了,说再叫组织部副部长高克业去田家坪一趟,把周炳请来。
当天吃过晚饭以后,周炳就来到二十里铺县委所在地,首先得到了郝玉宝的允许,单独约何守礼一个人出去散步。他们相跟着出了县委的大门口,向东北面青化砭的方向缓步走去。仲夏季节,天黑得很晚,吃过晚饭差不多一个时辰,天还没有大黑。整道平川上,跟着延水的流向,很多人在那里散步,一群一群,一对一对,全都是机关干部。他们原来并排着向前走,周炳在左,何守礼在右。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以后,何守礼慢慢地向周炳这边靠拢,她的左边胳膊已经跟周炳那只残废了的右边胳膊紧紧地挨在一起了。何守礼估算时间,约莫也走了有一个钟头,可是还没有听见周炳说一句话。何守礼偷偷地看看周炳的脸,只见那上面和颜悦色的,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现。何守礼有意挑起话头来,说道:
“欸,炳哥,好久都没有出来散散心了。整天窝在窑洞里,真不是滋味儿。”
周炳高高兴兴地答道:“对嘛,阿礼。我就是听说最近你心情不大舒畅,所以才特意找你出来散步的。”往后,两个人又不说话了。周炳表现出这样一种温柔体贴,随和善良的态度,他的话纵使说得很简单,没有几句,并且说完了以后,又长时间闭着嘴巴不做声,何守礼还是感觉到非常的高兴和幸福。她心里想,即便是一句话不说,她能够跟周炳这样并排着走在大川上,何况又在抢救运动的期间,这件事本身就值得她自己兴高采烈。她带着一种充满了好感的心情,傲然望着迎面走来的男男女女,觉着自己这回当真是争回了很大的面子。她又想,如果周炳能陪伴着她在延河边上这样散步,就是散到天亮她也愿意。她甚至想到她昨天晚上的举动十分可笑,如果她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一个机会,让自己跟周炳一道散步,那么,昨天晚上她就一定不会做出逃走那样的蠢事来。她自己对自己说:“人家等着你散步,你却要逃走呢。”想着、想着,自己也好笑起来了。
正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天空忽然一下子黑了下来,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晚风轻轻吹过延河两岸,十分凉快。平川大道上,游人逐渐稀少了,只有几个小小的萤火虫在他们身前身后围绕着,慢慢地飞着,一闪一闪的,好像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子在对他们挤眉弄眼的一般。何守礼紧挨着周炳的胳膊缓缓地前行,心中充满快慰之情,忽然听见周炳小声对她说道:
“阿礼,我就是因为相信你忠于人民,忠于革命,也就是对无产阶级无限忠诚,所以才敢在这个大风大浪中来找你散步。”何守礼仍然兴致勃勃地说:“谁说不是呢?你了解我,信任我,就能做出这样的估计。可是有些人不了解我,不信任我,他们就可以做出另外的估计。他们一口咬定,说我反对边区,反对无产阶级,甚至反对共产党,那你有什么办法呢?”
周炳不做声,在她身边慢慢地走着,走了差不多有半里地,才开口说道:“话虽如此,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地方没有做得很周到,因此形成别人这样一种看法。”
何守礼满腔傲气地抗声说道:“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呢?我不过爱骂骂人,爱发发牢骚。我只是讲这里的人过于土包子,不识人材,不通情理,使得像我这样一个法科大学生陷于英雄无用武之地。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凡是一个特务,都要长期埋伏,都要表现得比别人特别积极。你看见过有哪个特务是随便骂人,随便发牢骚,随便批评这个、批评那个的么?”
周炳又不做声,默默无言地走着,把地上的沙子踩得格扎、格扎地直响。何守礼看不见他的脸孔,想象他这个时候一定是在生气,似乎不久他就会打破沉默,重重地批评自己,训斥自己。可是走了半天,也没有听见周炳说任何一句话。格扎、格扎、格扎、格扎……寂静的夏夜里充满这样一种令人烦躁不安的脚步声。忽然,只听见何守礼哎哟一声,把整个身躯倒在周炳的身上。周炳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啦?怎么啦?”何守礼简短地回答道:“真倒霉,我踩了一块石子,滑倒了。”周炳把何守礼轻轻地扶了起来,使她站好,并且使她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何守礼这种突然爆发的行动,对周炳来说并不陌生,因此也没有引起他过分的惊讶。他不动声色地,耐心地等待着,看何守礼还要说些什么。果然不久,何守礼就说了:
“炳哥,我对你说了吧,我把一切真话都对你说了吧,我把一切真情都向你吐露了吧。其实是这么一个问题:无产阶级不要我。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也就是我一切委屈的总根子。”
周炳爽朗地哈哈一笑,说道:“怎么了,你听见些什么了?无产阶级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来?”
何守礼回答道:“它当然没有说不要我这句话。可是这里的一切行动,一切人对我的态度,无疑就是证明这么一句话。要不然,我怎么会被迫逃走呢?我怎么会离开自己十分想来,经过千辛万苦才算来到的延安呢?一个人要离开延安,心里面是多么悲哀呀!”
周炳坚持说道:“不对,你这个想法还缺少充分的根据。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就不是这个样子。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也是无产阶级一分子,但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可以不要你,更别说要强迫你离开边区。”
何守礼心灰意冷地说道:“你的好意固然使人感激,我确实也十分感激你。现实终归是现实。我细心观察,得出结论,绝对不会欺骗我自己。我现在十分坚决地认为,事情发展到了这步田地,恐怕是无法挽回的了。”
周炳有点紧张起来,用重重复复的语句说道:“不对、不对、不——你的根据完全不充分,完全不充分,完全不一事情完全没有可能像你所说的那个样子,事情……”
何守礼说出精辟的话来道:“否认是某种方式的承认。隐瞒只能令人更加伤心。”
周炳认真生气了,说:“无产阶级不要你?乱弹琴——就算是这样吧,那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你的态度到底应该怎么样呢?”
何守礼一点不退让,盛气凌人地回答道:“我怎么样?无产阶级不要我,我就走开。我不是那种卑鄙下作的人,自己还有那么一点儿骨气。”
周炳有点儿严厉,又十分诚挚地说道:“看你还胡说些什么!无产阶级不要我,我要无产阶级!这句话是咱们的朱老总讲的。这就是个忠诚问题。比如说,母亲打儿子手重了,那儿子就能恨母亲么?”
何守礼一听,真是觉着万念俱灰,有点耐不住了。刚好路旁有一块大石头墩子,她一坐下去,就不肯起来,嘴里威胁地说道:“我又不是朱总司令!你要拿忠诚问题来压我。好,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就坐在这儿,坐到天亮。”
周炳拿她没有办法,就俯下身子,小心委婉地劝她道:“阿礼,你看你,年纪都那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脾气。你坐在这里,叫人看见,像个什么样子呢?快走吧,快走吧。”
何守礼顿着脚不依,一定要他说出怎样才能够得到无产阶级的信任。他尤可奈何,就哄何守礼,说要何守礼赶快起来,跟他一起走,他才把怎样得到无产阶级信任的办法告诉她。何守礼果然勉勉强强地站立起来,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周炳想来想去,然后对何守礼提出八个字来道:
“忠心耿耿,襟怀坦**。阿礼,这八个字就是靠拢无产阶级的惟一办法。”
何守礼半信半疑地吟沉着,低头不语。一阵晚风吹过来,她悄悄地问周炳道:“就那么简单?”周炳肯定地回答道:“对,就那么简单。”何守礼一面走,一面想,想来想去,忽然又说:“不,不是这样的。你说得太抽象了,太不具体了。你明确地给我把真正的道理说出来,好让我知道怎么个做法。”周炳踌躇了半天,还是照原来那样子说道:
“忠心耿耿,襟怀坦**。就这些。”
何守礼一面继续往回走,一面低着头寻思不已。她想来想去,都觉着他这八个字太难捉摸了,太不好实行了。她充满希望地在黑夜中望着周炳,一再央求他把话说得更简单一点,更明确一点,更切实一点。但是周炳仍然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忠心耿耿,襟怀坦**。就是这样,没有别的。”
他们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何守礼满腹狐疑地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也不知道有多少里地,猛然抬头,县委的大门口已经赫然在望了。他们走到县委大门口,她站定不动,又用手拦住周炳的去路,说道:
“炳哥,别忙。咱们把话说明白了再进门。”周炳果然停下了脚步。她又继续往下说道:“炳哥,你是明明知道的。多少年来,你就是我所崇拜的偶像。你说一,我决不会说二;你叫我往东,我决不会往西。我只求你说得明白一些。你要知道,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
周炳打断她的话,严肃地纠正她道:“不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中国人民。”
何守礼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往下说道:“你说明白一点。只要你说明白了,我就照办。比方说,你要我承认是一个特务,我就可以承认是一个特务。我今天晚上回去就——或者最迟明天早上我就承认。”
何守礼对于抢救运动所持的这种态度,使周炳大吃一惊。他定了定神,仍然表现出十分委婉,十分耐心的态度,说道:“阿礼,你这就不对了。你原来把事情看得那么复杂,这一下子又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你是一个什么人,不是谁说了什么话就算数的。那要根据你亲身经历过的事实,再用你现在的认识去分析、判断,这样子得出来的结论才是正确的。不可能谁说怎么样就算怎么样,不,谁说也不行。”
何守礼仰起头,望着天空,无意中发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她像故意嚷笑自己似地,狡猾地说道:“哼,哼,这就难办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纵也不是,横也不是;复杂也不是,简单也不是;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你叫我怎么做人呢?”
周炳仍然戆直地回答道:“没有什么更多的办法,还是我告诉你的那八个字。”
何守礼最后表白自己的心迹道:“唉,事情就这么样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人家李为淑承认了自己有政治问题,张纪贞承认了自己有特务嫌疑,人家都是党员,比我先进,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又比方你,你是我崇拜的偶像,你也有错误,我自己岂能完全正确?你的错误也不轻,简直跟那奸细差不多一样,我的错误难道比你还会轻么?唉,事情闹到这步田地,错也好,对也好,自己如今都无所谓了。只有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地位屈居胡杏之下,拜了下风,却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