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果然命令胡宗南率领了三十个旅,向陕甘宁边区进攻了。按照战时的体制,地委改编为第二大队,周炳那个队改编为第八分队。那天下午,分队全体人马上后山搬运、挖坑,坚壁、清野。满山上摆满了桌桌椅椅,碗碗盏盏,筐筐篓篓,坛坛罐罐。公文、粮食早已运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就连这些粗重的家私杂物,也不能留下一件去给敌人利用。后山地势很高,从这里望下去,整条冰冻的延河蜿蜓曲折地展现在眼底,十分明净。他们都一声不吭,精神紧张地低着头干活,天气相当冷,个个人都觉着热气腾腾,浑身带劲儿。

周炳同样一声不响,两只手紧握着镢头往下使力。他的僵直的右手在前面握着柄身,那只左手在后面握着柄头,就这么一下、一下,一镢、一镢地往下挖。看来,他的两只手还相当有劲,相当灵活。众也跟着他挥镢挖土,时不时用眼睛扫他一眼,看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外表看来,他的脸上平静无事,谁知实际上他心乱如麻,浑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众人把他望了又望,逐渐发觉他神色有异,好像心里有什么事儿,嘴里却不肯说出来。其实用不着谁开口,大家心里全都十分明白。这就是一句简单明了的话:

“延安危急了!”

谁都能够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是延安危急,为什么要竖壁、清野呢?既然坚壁、清野,就是说这个地方马上要变成前线,变成战场。而一个地方如果变成前线,变成战场,也就等于这个地方已经十分危急了。

挖了一会儿,周炳觉着有点累,就用那只僵直的右手拄着镢头把子,用左手把掖在腰间的羊肚毛巾掏出来擦汗。忽然听见胡杏那边哎哟一声,他连忙跑过去,只见胡杏在搬动一个大水缸,压伤了手指,幸亏没有出血。她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周炳蹲在她面前,把她那受伤的手指摁在掌心里轻轻地槎,轻轻地揉。搓了一会儿,胡杏才觉着好些。周炳忽然从胡杏的手指尖儿感觉到胡杏的全身在发抖,心中十分惊讶,就问胡杏道:

“怎么了,有点不舒服么?”

胡杏脸上装出一种带苦味儿的微笑,否认道:“不,不是不舒服。”

周炳又问她道:“那么,你是觉得气愤么?”

胡杏点点头说道:“是有点气。不过,更多的是恨!我总觉着胸口很闷,堵着满腔仇恨,有点儿恶心。”

周炳给她倒了一碗凉开水,她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了。这时,一阵冷风从山的那边越过山顶吹来,把胡杏的头发都吹乱了。胡杏迎着冷风,打了两个嗝儿,就说:“好些了,如今好些了。咱们继续干吧,天色不早了,别到天黑都完不成任务,那就没有法子交差了。”

周炳离开胡杏,转身走到一个山峁子上,高声对大家吼叫道:“同志们,咱们是工作队,又是宣传队;是土改队,又是坚壁、清野队。一句话,咱们是万能队!是不是呀?如果咱们大家为此而自豪,那么就让咱们大家努力干吧,在天黑以前坚决完成任务吧!”说完以后,他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举起镢头,开始挖土。其他的人也兴高采烈,高声谈笑着,继续坚壁、清野的工作。

胡杏眼看着山下搬来的东西,已经放满了半个山坡,挖坑的工作却赶不上,就不管手指疼痛,自告奋勇地参加了挖坑队。这样,他们一排五个人,每个人在挖一个大坑。周炳在第一个坑位,区卓在第二个坑位,张纪文在第三个坑位,江炳在第四个坑位,胡杏就在最末了一个坑位,拼命地举起镢头,用力地往下挖掘。剩下杨承荣带领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三位姑娘,一趟又一趟地从下面把东西搬到山上来。

区卓高声地问张纪文道:“怎么样,敌人真的打来了,你有什么感想呢?”

张纪文很自然地回答说:“我有什么感想?我的想法就是咱们应该誓死保卫延安!保卫延安,就是保卫党中央,就是保卫毛主席。延安是一块圣地,决不能让敌人进来**。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么?”

区卓说:“保卫延安,这是没有问题的。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怎么个保卫法。”

张纪文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保卫延安就是保卫延安嘛,还有个怎样保卫法?我们要保卫延安,就是不让敌人跨进延安一步,不让它的猪嘴拱进延安一寸土地。”

区卓惊讶地说道:“欸,纪文,你不是一个主和派么?坚持应该展开和平竞赛么?怎么你现在又主张起打仗来了?打仗又要死守延安,一寸土地也不放弃,不是成了个主战派了么?”

张纪文坚持己见道:“局势变化了,主张也跟着变化。我现在当然是主战派,就是主张死守延安,一寸土地也不放弃。”

区卓说那好,那好。不过我这个主战派,现在倒主张不一定要死守延安。咱们要打游击战。这是党中央、毛主席一贯的主张。现在,敌人强大,我们弱小,我看还是适用这种战术——游击战。”

江炳附和着,补充说道:“游击战加上运动战。”

胡杏明知区卓跟江炳的看法是对的,可是在感情上她不能同意他们的看法,她倒宁愿采纳张纪文的主张。想了半天,她还是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这个主张、那个主张,我都觉着无所谓。能死守延安,死守也好,不能死守延安,打游击战、运动战也好。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延安。咱们死守,那当然没有问题,如果打游击战,打运动战,也在延安附近一、二十里打就好了。离开延安,却万万使不得!总之一句话,我到死也舍不得离开延安!”

黄昏时分,晚饭已经吃过,整个分队的人员在窑洞前面的土坪上紧急集合。大家对于这个土坪上的一簇枯单,一根秃树,甚至是一块石头,一个土圪挞,都觉着格外依恋。大家都希望能呆在延安,不要离开,哪怕再呆一天半天也好。忽然,周炳带着一副板滯的,严肃的脸孔,从一个山坡后面转出来了。他站到他们这个分队的人群当中,张开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将要面临一个他们早已料得到的事实,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真会出现的,一种极端不幸的事实。这时候,四周寒鸦绝迹,一片空漠,周炳用一种枯燥的嗓音冷冷地宣布道:

“撤出延安!向东北方向转移三十里。”

话音刚落,大家就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说:“敌人从南面来,咱们朝北面走,这不是逃跑了么?”有人说:“走也得打一仗才走,怎么能够一枪不发就走呢?”有人说:“游击游击,要在游的当中击才行。”甚至有人说:“你们走吧,你们大家都走吧。我不走,我要照敌人脑袋上摔一个手榴弹才走。”这些声音都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周炳不管这些,神色严厉地吹了两声哨子。果然,大家纷纷回窑洞里,背起背包,重新整整齐齐地集合起来。区卓跟江炳两个人除了背上背包以外,还各自背了一枝步枪,每人的腰间,各自挂了两枚手榴弹,器宇轩昂,好不威武。

天空昏昏暗暗,月亮不见踪影,星光又非常微弱,地面上是一片墨一般的漆黑。他们整个分队静悄悄地走着,沿着延河向东北方向走去。没走上几步,延安就逐渐地叫清凉山给挡住了。胡杏仔细听听有没有枪声从延安的方面传出来,没有。她又仔细望望有没有火光从延安的方面发出来,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漆黑。机关的窑洞早已搬空了,老百姓的窑洞也早已搬空了,四处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灯光。整个延安寂静无声,像一个熟睡了的婴儿一样。胡杏心里非常明白,她往前走一步,她离开这个沉睡的要儿就远了一步,敌又离这个沉睡的婴儿就更近了一步。这时候,她觉着依依难舍,悲痛欲绝。她用手按着自己的胸膛,突然又发生一种呕吐的感觉。周炳看见胡杏用手不住地拍着胸膛,就走过来问她道:

“胡杏同志,你觉得怎么了?身体不好受么?”

胡杏说:“是,胸口有点儿作闷。不要紧,等一会儿就会好的周炳笑道:“是呀,这是离愁,是思乡病。你说得对,过不久就会好的。你是第一次离开一个心爱的城市,不错,在你来说,这是第一次打击。像我这样的人,离开心爱的地方,离开心爱的人儿次数一多,神经也就变粗了,不像原来那么纤细了。”

胡杏说:“得了、得了。好好地带着队伍走吧。又在我面前逞什么能呢?”周炳也十分果断地笑着说:“走是走,回来一定要回来!你瞧,说不定过了三天咱们又会回来的!”

东川大道上的冰冻已经开始消解了。这里、那里,前前、后后,都发出毕毕剥剥的冰冻碎裂的清脆声音。那潺潺的流水重新在延河的当中缓缓地流动起来。胡杏想走又停止,想停止又迈起脚步往前走。她知道在队伍中身不由己,就默默地在心中向延安告别,嘴里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周炳在黑暗中看见胡杏脚步拖沓,磨磨蹭蹭的,知道她心里面不痛快,又不便多问,只好不去打扰她。其实此时此刻,周炳心里面也感觉到剧烈的痛苦。走了一程,胡杏在心中对那沉睡的婴儿喃喃自语道:“孩子,亲爱的孩子,你妈妈走了,你妈妈不能不扔下你,自己走开了。你要坚强起来,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残酷的敌人,千万要坚强起来才好!妈妈过不久就回来,我们又能够团聚。你要知道,妈妈正是为了要保卫你才离开你的。你知道么?不,你什么也不知道,你都睡熟了。你动也不动,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连我走了你也不知道,还知道其他什么东西呢?”

她回到现实生活里面来。看看自己的全身,看看全分队的人马,见大家一直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东北面走去,又觉着自己的心情十分可笑。最后,她自己对自己说:“离开它就是为了保护它,保护它就不能不离开它。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理解的矛盾!这是多么深刻的痛苦呵!”走到延安县委大门口,胡杏提议休息一下。周炳来到她的面前,笑着对她说道:“怎么了,胡杏同志,你累了么?”胡杏摇头回答道:“不,我不累。不过,还是休息一会儿,让我把延安县委再好好儿看上一眼吧!”周炳看见已经走了差不多二十里地,觉着休息一下子也好,就同意了。全分队的人马,一起在延安县委的大门口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休息。实际上,胡杏并没有休息。她解下背包,自己一个人在延安县委的大门口四处走动着。她首先看看传达室,见那里已经没有人。再看看整个的办公大院,也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抬头看山上面宿舍的窑洞,只见一个一个窑洞都是黑黢黢的,没有一点人烟味儿。她知道,整个延安县委都已经走空,都分散到附近的乡村里面去,组织群众打游击去了。这时候,她一阵心酸,眼泪涌上了眼窝儿,差一点就要淌出来。

她想起延安县委的那些人。首先想起延安县委的老书记郝玉宝,延安县的老县长茆能文。接着想起延安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高克业,延安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杨生明。最后,她还想起了延安县委办公室的文书干事吴生海。这些人如今都活生生地打她的眼前经过,仿佛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接触他们。事实上,她的面前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黑黢黢的一片。这些人如今不晓得在什么地方,他们今生今世不晓得还能不能相见,她觉着和他们格外地亲热。她多么想和他们握一握手,说上一句半句话儿;她多么想回到自己的窑洞里看一看,那个地方她曾经住过,生活过四五年之久;她还想到窑洞前面土坪上的花圃旁边看一看,那个地方她曾经种了好几年的波斯**。这些想法如今都办不到。她正忙着,她正行军。这时候的休息不过是片刻的休息罢了。他们前面的道路还远着呢,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离开她一丈来远,有一堆人围着周炳。他正在跟大家解释一个什么道理。胡杏没听见他前半截说些什么,只听见他后半截说道:

“留下一个完完整整的延安。一个空的口袋,一个空的延安!”

胡杏大声问道:“谁给谁留下一个延安?什么空的延安?为什么延安会是空的?”她自己以为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话,其实她的声音仍然十分微弱,谁也听不清楚。没有人回答她。只听见区卓对江炳说:“但愿咱们能够遭遇到敌人,咱们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江炳说:“好极了,好极了。咱们有两条枪,四个手榴弹,够他们吃的了。”杨承荣也凑上来说道:“那不要紧。我用土圪挞替你们助威,打不死他也打他一个头破血流。”张纪文也跟着说,你们都有办法。我既没有枪,又没有手榴弹,就拣些驴粪蛋,也要把敌人砸一个稀巴烂。”周炳听他们这样说,就大笑起来道:

“你们别担心。咱们现在已经走出了二十里地,再往前走十里,就是三十里。咱们跟敌人保持着三十里地的距离。他前进一步,咱们也前进一步;他后退一步,咱们也后退一步。咱们永远保持这三十里地的距离,他们就永远撵不上来。”

胡杏站立起来,迈开脚步,走到周炳的背后,大声追问道:

“什么叫做空的延安?延安就是延安,怎么会是空的?”周炳没有直接回答她,却高声谈起九年以前,他们离开广州的那番情景来。他说:

“那个时候,我和区卓、江炳两个人满怀悲愤地离开了心爱的广州。你们看,海珠铁桥破坏了,自来水厂破坏了,电力公司也破坏了。这里一把火,那里一把火。城里挤得满满的,全是人,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这是在等待敌人到来,这是在等待新的统治者来统治咱们人民。咱们人民叫国民党完全抛弃,完全出卖了。看到这种情形,令人感觉到羞耻!可是,你们看,这一回的延安撤退,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这回,咱们撤退得井井有条,一点损失也没有。咱们把所有可以转移的人都转移出来了,把所有可以利用的物资能带的都带走了,能坚壁的都坚壁起来了。这样子,你们看,敌人来了,不是对着一座空城么?敌人可以占领延安,不过那只是地图上面的延安。真正的延安,咱们已经完全把它带走了。咱们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咱们就能把整个延安带回来。你们看,大家的信心多么高呵!谁都知道,咱们迟早是要回来的。一根枯草,一棵秃树都不能破坏,因为它们快要发芽了。这是咱们自己的。咱们暂时离开不要紧,这些东西还永远属于——”

区卓插话进来,说道:“一点不假。咱们只感觉着愤慨,丝毫不感觉着羞耻。”

江炳也插话进来,说道:“不错,情况大不一样。咱们不是各人顾着各人逃生,像一窝蚂蚁似的。咱们有目的,有组织地撤退,还把全部老百姓都武装起来,把他们组织起来打游击,跟敌人拼命干。”

杨承荣也发表他的意见道:“如果敌人进了延安,看见是一座空城,他一定会后悔的。他不该为了争夺一座空城,就冒这样大的危险,同时还在全体中国人民面前承认这个罪行:他们攻打抗日民主的圣地延安!”

只有张纪文一个人不服气地说道:“收起那种‘精神胜利’法吧,咱们再不要当阿Q了。”

周炳替自己辩解道:“我并不喜欢‘精神会餐’。我不过企图按照客观的真理,按照科学的态度说明咱们的前途,咱们的希望。”

胡杏听见他这样说,也就高声大叫道:“唉,周炳同志说的好是好……我知道周炳同志是最能哄人的。我没看见过广州的撤退,我只看见了延安的撤退。不管怎么说,我的心呀……”

她一阵委屈,说不下去,便回到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她们那一堆子里,在她们的身边坐了下来,继续说道:“你们看,我没有这种经历,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不管怎么说,我的心如今都疼得裂开了。”何守礼接着说:“对,我们不走了。”李为淑跟张纪贞也接着说:“对,对。我们都不要走吧。不走了,不走了!”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起来:“我们要……我们不……我们不能……”大家都哽咽着,说不下去,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天空还是黑黢黢的一片,延河两岸又是空****的一片,渺无人踪。延河的流水跟流动的冰块在黑暗中闪烁发亮。他们的四周既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一点人声,甚至连狗吠、鸡叫都听不见。唯一听得见的,是远处的群山当中,偶尔发出一声、两声野狼的呜、呜的嚎叫。

周炳知道大家对于延安都怀有依依不舍的感情,就说服大家道:“怎么样?咱们还是往前走吧!这不是咱们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这是咱们必须遵守的命令,必须服从的纪律。”果然,他们那一堆汉子当中,区卓、江炳思想先通,站起来愿意走了。杨承荣跟张纪文也把背包重新背在身上,准备继续前行。周炳走到那几位女将的面前,催胡杏、何守礼、李为淑、张纪贞几个人起来,整理行装的时候,却遭到了断然的拒绝。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不走了,不走了。就走到这儿算了。反正延安县委里面有的是现成的窑洞。咱们就住在这里,看敌人敢不敢来!”周炳连说服带央求,跟她们说了好一会儿,她们只是不听。

周炳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取出哨子来,一连吹了两声,嘴里大声地吆喝道:“集合!全分队集合!”

胡杏浑身哆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没有站稳,忽然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又颓然地倒在地上。周炳赶忙跑过去,用单腿跪在地上,用左手抱着她,问她感觉怎么样。胡杏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她没有什么,只觉着头晕眼花,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周炳在胡杏两边太阳穴上按摩了一会儿,就那么跪着,领导大家唱起抗日军政大学的校歌来: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救国的责任,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同志们,努力学习,团结紧张,活泼严肃,我们的作风!

同学们,积极工作,艰苦奋斗,英勇牺牲,我们的传统!

…………

大家一面唱,一面重新站队,整装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