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天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满天乌云,打着电闪,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雷声,始终下不出雨来。二更天过后,王大善在炕席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跳下炕来,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地走着,想起村子里土地改革的情形,那颗心总觉得悬空吊着,放不下来。在堂屋里走了十几个圈子,始终不得要领,他决心回炕上去睡觉。尽管他使劲闭着眼睛,仍然没有睡着。他生气地跳下炕,跑到院子外面去,在药材堆子当中穿来穿去地走着,想着心事儿:可恶的土改队在村子里这样不断地査访,迟迟不肯划阶级,也不知道要把事情拖到哪一天,拖出个什么样子来,真是叫人担心,又叫人十分烦闷。他这样想过来,想过去,越想越没有睡意,回到炕上,也只是眼睁睁地躺着。到他第三次从炕上跳下来的时候,他索性赌气点亮了煤油灯,到堂屋外面坐着不动。他想找女儿王素珍说说话,把自己担忧的事情向她诉说一番,可是王素珍已经吹了灯,睡熟了多时了。他穿过院子,走到门房前面,看见贾洛中的灯光也早已经灭了,先踌躇了一下,随后轻轻地叫唤着:

“洛中,洛中,你睡着了么?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听到屋里面有响动了,后来有人答应了,他才继续说道:“你到堂屋里面来一来,我有事情等你。”他先回到堂屋里坐下,不久,贾洛中也披着一件汗褂子,跟着走了进来。他对贾洛中说,自己心里很不舒坦。他最痛恨工作队这样翻来覆去地不断査访,不肯开始划阶级。不知道他们要访到哪一天,不知道他们要搞出一些什么鬼名堂。他说,他把什么事情都从头到尾思算过,都觉着没有什么漏洞。其中就剩下那么一个人,他始终觉着放心不下。贾洛中问他什么人,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对贾洛中说道:

“还有谁呢?还不是蒋忠良那个家伙!那狗日的在村子里,土改队也在村子里,这就很不妥当!最好叫他暂时躲避开,远远地躲开,离开这个庄子!”

贾洛中豪爽地高声说道:“那行。明天我通知他,叫他离开咱们这庄子就是了。”

王大善急急忙忙地更正他道:“不,不,不是明天。今天晚上就非叫他离开不可。万一今天晚上当真不行,至迟不能迟到明天天亮。总之,他早一刻离开,我心里面多一刻安逸。欸,洛中,我说你呀,你用这么大的嗓子说话干吗呢?你在屋里这样子高声说话,不单叫蒋忠良也听见,就连全村子的人都听得见了。去吧,去吧。趁现在天黑,没有月亮,你给我到蒋忠良那儿去走一遭。脚步越快越好,声音越小越好。你走路要小心一点儿,说话更要小心一点儿。只有你跟蒋忠良两个人知道就行了,谁也别让知道。我这里拿十块钱给他做盘缠,叫他走吧,走吧,远远地走吧。将来到了哪一天该叫他回来,我会通知他的。”贾洛中出去以后,王大善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他关门的声音那样轻,简直好像没有人出去过一样。

三更天过后,王大善的另外一个长工,单身住在北王庄的蒋忠良背起了他那个旧褡裢。褡裢里面只装着几个干粮,几件替换衣服,一双布鞋,此外也没有别的东西。他挺起他那矮小瘦削的身躯,迈开他那刚劲有力的脚步,冲开迷茫的黑夜,向南王庄郑得志的单身住房走去。走到郑得志的门口,他举起手来,轻轻地敲门。里面郑得志早已睡下了,朦胧中听见有人敲门,连忙起来,換着洋火,点亮了小煤油灯。他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的拜把哥哥蒋忠良,不免大吃一惊,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要出门么?要出门么?”蒋忠良并不答话,一直走进他的屋子里。郑得志将他仔细地看了一看,只见他那苍白的脸孔这时候更加苍白了,那本来已经细小的眼睛如今看起来也更加细小了,只是他的举动仍然那样刚劲敏捷,生气勃勃。蒋忠良挥动那两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郑得志的两手抓住,对郑得志连声说道:

“二弟,我要走了,我要走在王庄,我呆不下去了,我呆不下去了!”郑得志问他为了什么缘故,他毫不思索地回答道:“兄弟呀,你哪里知道!今天晚上贾洛中来通知我,说东家要我今天晚上就离开王庄,再迟也不能迟到明天天亮,还给了我十块钱盘缠。”郑得志冷笑一声道:“怎么,瞧你怕成什么样子!十块钱就买通你了?你看见十块钱就害怕了?他们要你走,又走得这样匆忙,到底有什么道理呢?”蒋忠良说他没有讲道理,一句也没有讲过。他只是要我走,要我走。”郑得志接过他的褡裢,放在自己的炕上,让他坐在小几子旁边的矮凳子上,慢慢地问他道:

“这么大一件事情,你曾经跟三弟商量过么?”郑得志这里所说的三弟,就是指的他们另外一个拜把兄弟,排第三的,如今在王庄当党小组长的赵国光。

蒋忠良张开他的大嘴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三弟那儿么?我,我没有去惊动他。他那里人多口杂,我怕不合适。我走了、你替我去通知他一声吧。”以后,这兄弟俩就低声地深谈起来。他们使用的声音那样细微,像什么虫儿在纱窗上爬行一样,谁也没有法子听得见。但是过了不久,从他们的举动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兄弟俩一定是争辩起来。争辩的内容是什么东西,别人仍然没有办法知道。就这样,争辩过来,争辩过去,他们从三更天一直争辩到四更天,足足争辩了一个更鼓。最后,郑得志提高嗓门说道:

“我说大哥,你还是听我一句吧。你再不能这样混混沌沌地过日子了!这样拖下去,有什么了局呢?我看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叫做当机立断!这样子,该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管他别的人怎么说,怎么想!你管别人的事情干吗呢?别人是为了他自己好,又不是为了你好。你能一辈子替别人背罪名么?替别人担惊受怕么?值不得,完全值不得!我说,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往下拖了。横下一条心来!这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蒋忠良张开他的大嘴巴,仍然含糊不清地说道:“兄弟,你的好意我哪里有不晓得的?我完全晓得。你讲的也许——不过我做不出……我不能够……如果我是你,那就好了,什么问题都……可惜又不是。你是你,我还是我自己。”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反而语重心长地劝他二弟道:“不管怎么说,贾宜民如今还在朝廷上掌着大权,这你是知道的。土改队重用他。庄子里的哥们儿都害怕他。别说你我担当不起,就连咱们三弟赵国光也担当不起。他虽是个党小组长,可也不敢去惹那贾宜民。你敢去惹么?我劝你还是小心谨慎,才算上策。看你这种牛脾气,我实在担心有一天你会闹出事情来。你听我当哥哥的一句话好不好?你万事总要小心谨慎,不得我的同意,不要随便乱说,随便乱来!等过几天,土改队走了,看看大局怎么样,然后再作道理。”

这以后,两个人对坐着。你拿眼睛睖着我,我拿眼睛睖着你,大家都不说话,足足过了半个更鼓。郑得志觉着他大哥一辈子做人窝囊软弱,受人欺负,实在替他不值。蒋忠良觉着他二弟一辈子鲁莽暴躁,说不定什么时候惹出祸来,十分替他担心。郑得志拿出一个碗来,在水缸里替他舀了一碗凉水,搁在他的面前,他也推开不喝。郑得志看看时光不早,蒋忠良就要走了,他不能够让他大哥憋着一肚子的闷气离开自己,心里早已软了下来。他倒去碗里的凉水,另外拿出半瓶白干,在碗里筛了半碗酒,当作给蒋忠良饯行。两个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默默无言地喝着。喝了半天,蒋忠良心里面有点活动起来,脸色也舒展多了。他抬起头来,用两只又细又小的眼睛盯着郑得志,向他哀求道:

“好兄弟,做哥哥的马上就要走了。这一回出门,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新会面,也不知道前途是凶是吉,是祸是福。我只有一样事情,求求兄弟你答应我。如果你答应了,那么,不管我在外面碰到什么三灾六难,哪怕是死在外面,回不了家乡,我也没有牵挂,心甘情愿了!”

郑得志义重如山,拍着胸膛答应道:“大哥,你有事尽管说吧。莫说一件事情,就是十件、百件,我也答应你。”

蒋忠良点点头,用一种近于哭泣的声音悄悄地说道:“是你哥哥不好,不怨别人。谁叫你当初做错了事情,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这种事情,错已经是错了,如果让土改队知道,那我就不只粉身碎骨,恐怕还要落得个万载的臭名!唉,错是错了,有什么办法呢?如今把柄落在别人的手里,人家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大善人叫我暂时避开,不管到什么地方去都好。唉,兄弟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我想来想去,只能够到山东临清我姐姐家里去,暂时躲避一下再说吧。究竟要躲多久,我说不准;究竟能不能再回到王庄来,我更说不准了!”

郑得志说:“大哥,你既然要去,你去就是了。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蒋忠良说:“我去当然可以去。我就是怕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整天心惊肉跳的,在哪里也不得安宁。这件事情,大善人家是不会传出去的。除此以外,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只要你不说,这天下间就没有别的人能够晓得。你能答应我么?你能答应我不随口乱说,一个字也不泄露出去么?”

郑得志又筛上了酒,先递给蒋忠良喝了一口,接着自己也喝了一口,放下碗,用两手紧紧握着蒋忠良的两手,说道:“大哥,你放心去吧!尽管有什么人能够把我的舌头挖掉,他也休想能挖出一个字眼儿来!”蒋忠良听见他这样说,才好像哭一样地笑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大王庄的张纪文跟杨承荣同时听到一种谣传,说北王庄的蒋忠良昨天晚上连夜逃走了。为了探听虚实,他们两个人相跟着在村子里来回闲串。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少年气盛,一个谈笑风生,极其惹人注目。村中的行人,这里三五成群,那里八九成堆,都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不晓得议论什么。这些人一看见他们两个人走过来,就立即散开,抄小路绕道走了。

杨承荣自嘲地说道:“你瞧,他们在避开咱们呢。是不是咱们身上长了麻风了?”

张纪文叹口气,说道:“唉,这些落后的老乡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说到这里,他又不往下说了,只是闭着嘴巴,和杨承荣一道往前走。他们走到南边,南边的老百姓躲开他们;他们走到北边去试试看,北边的老百姓也照样地躲开他们。张纪文最后不得不承认道:“唉,恐怕咱们身上当真长了麻风了。不然的话,他们为什么老这样子避开咱们呢?”杨承荣笑道:“麻风还不要紧,麻风能治好。如果老百姓不相信咱们,这个病我看就难治了。”他们走了半天,在路上又遇见吴生海跟何守礼,这两个人也在闲串着,打听消息。他们问吴生海有什么收获没有,吴生海摇摇头,表示一点收获也没有。何守礼接着提出老百姓躲开他们的问题,张纪文跟杨承荣两个人同声说道:“对了,对了。我们碰到的也是这种情形,该好好研究一下。”

两起人分手以后,张纪文跟杨承荣继续往前走,来到村子大街中段的地方,忽然看见街道当中,有两个人高声说话。他们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的,正是村子里有名的破鞋王七婶。那男的年纪也在四十岁左右,长得圆头大耳,浑身是肉,正是村子里有名的二流子王大成。张纪文跟杨承荣蹑手蹑脚地,轻轻地接近自己的目标,好像打算出其不意地跳出去擒拿他们,生怕脚步一惊动他们,就让他们跑掉了似的。王七婶跟王大成早就注意到有两个土改队员向他们逼近,可是他们满不在乎,照样自己说话,并没有躲避的意思。

王大成嬉皮笑脸地对王七婶说道:“好婶子,可怜可怜我吧,借给我两块钱吧。骗你是狗。我实在支撑不下去了。”王七婶用眼睛斜斜地瞟了他一眼,说道:“你才是狗。你要借两块钱?什么时候还我?”王大成说:“只要我一有钱,准还。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一百个放心好了。”王七婶摇头说道:“谁相信你的鬼话!我这里没有白白伸手借钱的。你有什么抵押?”王大成挤盾弄眼,邪里邪气地说道:“七婶,你做做好心吧!你知道,我哪里有什么东西抵押呢?”王七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没有抵押的东西,一个铜钱也不能借。”王大成又浪声浪气地说道:“这样吧。我把我的裤腰带解下来,给你做抵押吧。你要不要?除过这根祖传的裤腰带,我实在什么东西也拿不出来了。”王七婶火了。她一面骂道:“不要脸!你当心阎王爷今天晚上来勾你的舌根。”一面举起她那只肥厚的手,在王大成的脸上啪的一声,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王大成也不以为意,他一面搓着自己发热的脸颊,一面仍然死皮赖脸地说道:“怎么,我只要你借给我两块钱,不要五块钱,用不着那么多。”王七婶又举起她那肥厚的手掌,威吓他道:“你还说?你敢胡说八道?当心我再揍你!”王大成并不退缩,只是非常下流地笑着说道:“好婶子,你打我就是疼我。如今你打是打过了,钱还是借给我吧!”

正在这个时候,张纪文跟杨承荣两个人走到了他们的身边。杨承荣笑着没有做声。张纪文对王大成说道:“王大成,我要向你打听一桩事儿。”王大成用眼睛睃了他一眼,说道:“我知道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没有瞧见,我如今正在忙着,有正经事儿么?”王七婶看见两个土改队员走近了,也就收起了刚才那一副打情骂俏的模样,对那两个土改队员笑意迎人地说道:“同志好,同志好你们有什么事情么?”杨承荣缓缓地说道:“是这样子的。我们想打听一下,昨天晚上,咱们村子里是不是有一个人逃跑了。这个人叫做蒋忠良,是王大善的长工。是么?”王大成没趣没味地插进来说道:“人人都这么说了,大概不会是假的吧?可我没有亲眼看见,不敢说一定是真。蒋忠良这个人嘛,那是个废物,是一个十十足足的废物。他跑不跑吧,没有什么意思。他也许跑到北京城去了,谁知道呢?”王七婶也无精打采地说道:“听是听人这么说了,可不知道是真是假。一家人管不了一家人的事儿,谁还有那份闲心去管别人呢?”张纪文跟杨承荣见不得要领,就离开了他们,跑到别处串去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心事重重,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杨承荣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说起话来道:“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村子里的群众躲避咱们土改工作队,这已经是毋庸置辩的事实了。这不是好事情。这里面包藏着一种隐忧。凡是群众里面一出现这种情况是一种症状,说明咱们的土改工作存在着问题!虽然病因还没有査清,可是症状已经出现了。”张纪文瞪大着他那无神的眼睛,结里结巴地说道:“是……是……是这样的……的么?我也觉着有点、有点、有点不对头,但是,但是,我没有看得你、你、你这么严——重。如果有问题的话,那会是、那会是、那会是一种……呃,什么样的问题呢?”杨承荣毫不怀疑地说道:“我看就是拖延两个字误了事情。你想想看:咱们进村子已经半个月了。今天串连,明天査访,误了群众多少工,误了群众多少事。咱们给群众做出了什么事情呢?连划阶级也没有着手。这样子,群众能不犯疑么?事实说明,群众对咱们工作队已经怀疑起来了。加上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像什么人逃走呀,像工作队呆不长了呀,诸如此类的谣言能不到处流传么?群众听了这些谣言,心里面能不忧虑么?我说拖延误事,咱们土改队得了一种拖延症。”张纪文突然变成不结巴了。他语气流杨地说道:

“这固然是一种可能,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比方说,如果咱们扎错了根子,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群众看见咱们把根子扎歪了,觉得事情已经没有指望了,在这种时候,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杨承荣反对他的意见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咱们依靠的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小组长,两个都是竞员。咱们依靠了农村里面党的力量,这还怎么会错呢?”

张纪文这时候又重新犯了口吃病,结结巴巴地说道:“杨承荣,你、你、你、你这回明显地,明显地站、站、站、站在何守礼一边,不呃当、不呃当、不呃当骑墙派了。”

杨承荣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别胡说。你这个文科大学生,别想在我身上做文章。你几时见我当过骑墙派来着?”

和张纪文分手以后,杨承荣一个人继续在村子里到处闲逛。情况依然没有改变。他碰见的每一个人都远远地就躲开他。他的脑子里浮起了一大堆疑问:素来平庸无奇,不大显眼的蒋忠良怎么一下子就会失踪了呢?他的失踪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呢?他到底是逃走了,还是叫人暗害了呢?村子里还会不会出现第二个蒋忠良呢?如果他是逃走的话,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如果他是遭人暗算的话,怎么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呢?他想来想去不觉心里面纷乱如麻。正好在这个时候,何守礼忽然在他前面出现了。她从对面的方向缓缓地向他走来,走路的时候左颓右盼,心神不定,显然也有满怀的心事儿。杨承荣一步跳上前去,举起一只手,拦住她的去路,急急忙忙地说道:

“不好了,阿礼,不好了。村子里出了事儿了!群众都怀疑咱们,害怕咱们,躲开咱们了!”

何守礼没有想到杨承荣会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忽然听见他这么说,不免吃了一惊。她掏出小手帕,在脸上擦着汗,以便使自己镇定一下。杨承荣一面大声喘着气,一面手忙脚乱地说道:“阿礼,我正式建议:咱们不能再拖延了!咱们必须立刻给群众做出一两件事情来,安安群众的心。要是再拖延下去,今天调査,明天串连,进村子半个月了,屁也没有放一个,这样子,群众马上就要散包了。”何守礼微微地抬起头,重复着他这两个字道:“散包?”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杨承荣用脚使劲儿顿着地,说道:“唉,我已经急死了。看你完全不着急的样子!我说,你也该露一手了。按你的干劲儿,按你的才华,按你的经验,本来一进村子,就可以做出一些不寻常的成绩来的。可是直到现在,拖了半个月,还是那么拖着。群众已经拖得很不耐烦,再加上如今又出了有人失踪的岔子,更加人心惶惶了。我怕总有一天,能把这里的土改工作拖垮。那时候,不但咱们大家的面子不好看,连你的英名也要受到玷辱呢。那多么可惜呀,那多么值不得呀!你叫人能够不心焦么?”何守礼再一次叹了一口更长的气,低声说道:“唉,我哪里不急?我可比你急得多呢!我急得连觉都睡不着了!怨只怨咱们工作组里面意见有分歧,我自己没有能耐,连咱们的吴生海也没有能耐,下不了当机立断的决心!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杨承荣见何守礼有点不好受,就安慰她道:“阿礼,不管怎么样,不管土地改革的工作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也不管什么人会说什么话,我都觉着你是对的。一百个对,一千个对,一万个对!”何守礼笑起来道:“是这样的么?你没有哄我么?你的心里面真是这样想的么?”杨承荣说道:“一点不假,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希望你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来,坚持真理,把咱们王庄搞出个样子来。你可以相信,我完全站在你这边,百分之百地拥护你。”何守礼听见他这番话,心里面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