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组织部长杨生明几天以后来到了王庄。他负责抓这个组的土地改革工作。他听了许多反映这个村子的情况的汇报。这些汇报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他自己很难判断。最近,他还听见这个村子有一个长工失踪的消息,更加感到事情有点儿跷蹊,想自己亲身来王庄摸一摸底,顺便给工作组解决一下存在着的问题。他非常相信,一个领导人亲身摸清情况,取得第一手材料,非常必要。他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花上一天时间,在王庄呆着,也必须把王庄的情况弄个一清二楚。他一大早就走进了大王庄。村子里的人们看见有一个面生的,不认识的人走进来,那模样又像是一个高级干部的神气,都纷纷地躲避他。其中却有一个人,就是那圆头大耳,号称“勇敢分子”的王大成,当街碰上了他,并没有躲避。他们两个人很快就拉上了话。
杨生明用一种拖长的声音问他道:“欸,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呀?”
王大成笑着回答道:“我叫王大成。人们都管我叫做勇敢分子。”
杨生明很有兴趣地问道:“勇敢分子?为什么他们管你叫勇敢分子?你是很勇敢的么?”
王大成回答道:“我爱发牢骚。我发的牢骚没有人愿意听。我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照样一个劲儿发下去。就这样,人家就把我叫做勇敢分子。人家爱听不听,我要说就说,这还不算勇敢?”
杨生明继续问他道:“你哪来的那么些牢骚呢?”
王大成回答道:“我是一个倒霉透顶的人。我地没有一分,房屋没有一间。人家说我好食懒飞,我能飞到哪里去呢?我只能够给人家做短工。做一天,吃一天;一天停手,一天就停口。谁像我这样倒霉?我不发发牢骚,怎么打发日子呵!”
杨生明点点头,作古正经地问他道:“那么,好。王大成,你说一说看,对于你们村子里的土地改革,你有什么要求?”
王大成非常怀疑地看着这位高级干部,想了半天才说道:“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出来又顶什么用?村子里的土改队都不睬我。他们都不肯听我的话。我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要求,那还不是一个样儿么?有什么人会来瞅睬我呢?”
杨生明耐心地鼓励他道:“不要紧,王大成。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也许这一回不同了,这一回有人瞅睬你也说不定。”王大成说:“果真这样子,那敢情是好了。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想早分田,连地里的庄稼一道分。是的,一道分。这样就成,此外再没有什么要求了。”
杨生明听见他这么说,心中十分欢喜,当下就拍着胸膛安慰他道:“王大成,你尽管放心好了。你提的意见很好,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帮助。我一定用全部的力量替你办到。你的要求有什么过分呢?无非是早分田,连地里的庄稼一道分罢了。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积极参加开会,帮助土改队把运动搞好。大家一定认为你的要求是合情合理,不成问题的。”说完以后,两个人分了手。杨生明本来打算多找几个老乡谈谈,掌握更多的材料,这阵子也觉着已经很有把握,成竹在胸,便不再找别人,一直朝着村公所走去了。
在村公所里,杨生明召集了全工作组的会议。吴生海把村子里党小组长赵国光跟村长贾宜民也邀来列席。他还建议要贾宜民首先报告一下,村子里这半个月来的情况,杨生明也同意了。贾宜民大意说,自从土改队一工作组进村以来,经过了各位同志半个月来的艰苦工作,经过了许许多多的访问、串联、调查、研究,现在,全村子的情况已经基本上明了,村子里的群众已,经初步发动起来,群众的迫切要求也已经逐渐明确,群众的心情非常舒畅,群众的热情非常高涨,一句话,可以说村子里的群众对于党的政策已经有了认识,并且十分拥护,因此也可以说,酝酿已经相当成熟了。他讲完以后,区卓首先提出一个疑问道:
“按村长这么说,村子里本来应该什么问题也没有才对。可是为什么王大善家一个长工会在这个时候失踪了呢?他到底是遭人暗害,还是自己逃跑了呢?”
贾宜民没有回答,只用眼睛望着赵国光,微微地笑了一笑,赵国光明白他是要自己回答的意思,就老老实实,不加修饰地开言道:
“别的人我不敢说,蒋忠良这个人我是清清楚楚的。他这个人黏黏糊糊,再老实不过了。大家跟他都相处得很好,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仇家。所以要说有什么人要杀害他,或者对他进行什么暗算,我想不会。一个无仇无怨的老实疙瘩,光会扛活儿,谁去暗害他呢?要说到他逃跑,那也是不会的。他平常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县城不定上过几回,也不知道世界上是个什么样子,能逃到哪里去呢?我看他这个人倒很有点儿散漫,说不定什么时候心血**,到附近去转游几天,也不告诉别人。这种情况兴许有的。我琢磨过不了几天,他玩儿够了,玩儿腻了,就会回来江炳接着提出另外的疑问道:“我很怀疑:为什么所有他的熟人他都不告诉一声?连他的东家王大善家里,他也没告诉一声?甚至对村公所也没有来说一声,就那么走了?难道他连路条都可以不要,就能够到处行走么?”
赵国光也笑起来道:“他自己就是一张活路条,还要什么路条呢?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二十多年,周围的村庄没有谁不认识他。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干活的好把式,为人又忠厚。谁会査问他的路条呢?不会的。他走到哪里去也走得通。”
张纪文接着也提出一串疑问道:“他一个扛活儿的人,哪里来的钱?如果没有钱,他拿什么吃饭?谁会供养他?他怎么活得下去?他能够在外面这样子游逛,是不是暗中有人接济他?”赵国光又抱歉地笑了一笑,说道:“这些问题,哉就没有法子回答了。照我所知,他身上是连一个钱也没有的。事情说也奇怪,既然没有钱,怎么能够在外面过呢?这一来,我也懵住了。”吴生海叫了一声“同志们”,准备发言。胡杏抢先拦住他,打断他的话,提出一个临时动议道:“杨部长,我有一个临时动议。”杨生明望望她,暗示她可以说。她于是往下说道:“赵国光跟贾宜民两个同志列席了我们的会议,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情况,这对于我们是很有帮助的。现在我们工作组要讨论一些问题,是不是请老赵跟老贾暂时退席?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可以不一定参加我们工作组的讨论。他们有工作,只管干他们的工作去。如果我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需要他们提供材料的时候,再把他们找来也不迟。”吴生海事先没有跟周炳和胡杏商量过,就已经跟赵国光和贾宜民说定,要他们自始至终,列席今天工作组的会议。如今听见胡杏这么一提,觉着自己不好说话,就拿眼睛望着杨生明。杨生明觉着胡杏讲得蛮有道理,也就同意了,让赵国光和贾宜民两个人暂时退席。
会议中断了一阵子,又马上重新开始。吴生海做了一个长篇的发言。在发言的前一部分,他列举了许多事实,包括贾宜民、赵国光已经讲过的那些材料,也包括村子里各种各样的群众对土地改革的一些意见,还包括了工作组里面许多同志的看法,证明王庄土地改革下一阶段工作的各种条件已经成熟,应该立即开始划阶级的活动;后一部分,他谈到群众的积极性的问题,承认最近一两天,群众对工作组有一点故意躲避。平常跟工作组有说有笑的,这个时候看见工作组来了,就远远地避开。这种现象当然说明群众的积极性还不算很高。他推测,群众这种积极性不高,正是由于土改工作磨磨蹭蹭,久久不能开始划阶级所致。他果断地说,如果能够马上开始划阶级,群众的积极性就会进一步调动起来;如果再拖延下去,磨磨蹭蹭,那么,群众的积极性就会越来越减少,甚至比今天的情绪更加低落。至于有个把子长工失踪,他认为无关重要:这样的事情只是蒋忠良个人的问题,不会影响大局,更不会影响全村群众的积极性,对于这样的偶然事件,不必大惊小怪,应该冷静地观察它后来有什么发展,再作道理。
周炳也做了一次比较长的,很有系统的发言。首先,他提出了村子里面的情况究竟是否已经明了的问题。他态度从容,沉着有力地说道:“同志们,请听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咱们工作组里面,有好几个同志认为,村子里的情况已经明了了。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对于村子里的情况,咱们实际上还没有认真摸过,仅仅听了贾宜民、赵国光两个同志一面之词,是很不够的。我认为,咱们目前听到和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现象,其中还包括许多假象。比方地主王大善居然会被人称为大善人,这就是一种假象;比方王大善的长工蒋忠良忽然失踪,这又是一种假象。至于村子里的各种人、各种事,其中有些什么内部的联系,它们的本质的真相是一种什么模样,咱们就更加一无所知了。”
其次,他另外谈到了一个土改工作应该依靠什么力量的问题。他接着侃侃而谈道:“咱们到底要依靠什么力量来进行土地改革工作呢?这个问题也是没有解决的。咱们进村子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没有找着真正能够相信的依靠力量,是不奇怪的。对于这一点,根本用不着急躁。土地改革工作依靠什么人,不依靠什么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问题,也是一个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咱们现在仅仅依靠贾宜民、赵国光这样一些同志,我至少可以说,那是远远不够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些人不能依靠,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材料能这样说。但是,我认为不能单方面依靠这些同志,却忽略了其他的积极分子。”
第三,他也谀到了群众的积极性的河题。他有点激动地说道:“群众的积极性不高,甚至一天比一天降低,并非因为工作时间长短的关系,却是因为咱们所依靠的根子没有扎正,群众不知道咱们到底要搞些什么名堂,因此对咱们还不能够信任,或者说,群众对咱们甚至还没有开始信任。在这样的状态之下,我觉着划阶级的工作不应该动手。如果咱们走了弯路,把阶级划错了,就会挫伤群众的积极性,群众的热情不但不能保持,反而会比今天更加低落——那就糟了!”
杨生明早已成竹在胸,听完了两边截然相反的意见之后,自己暂时不说话,号召大家起来议论议论。何守礼、杨承荣、张纪贞、李为淑都相继发言,说划阶级的条件已经成熟,因此应该马上开始。区卓、江炳、张纪文三个人发言,表示出他们对王庄的现状有一些怀疑。张纪文甚至说,他很怀疑村子里有一些积极分子,没有受到应有的注意,目前仍然徘徊在工作组的视线之外,不能发挥他们的积极作用。胡杏见大家都说了话,没有什么人表示对周炳明显的支持,心里觉得十分着急。她浑身是劲儿,哗啦一声站了起来,热情奔放地说道:
“我同意周炳同志的意见。我支持周炳同志的主张!如果咱们现在就急急忙忙地着手划阶级,那一定会走弯路,会挫伤群众的积极性,结果将会造成一种不应该有的损失!这岂不是……”
何守礼很不耐烦地插话道:“胡杏同志,你坐下来慢慢说吧。不成问题,不管周炳同志有什么主张,你总是支持的!”
胡杏仍然站着,抗声说道:“不,不,不是那个样子的。我支持的不是哪个个人,我支持的是真理!我认为,对于咱们工作组来说,目前王庄的情况完全没有弄明白。咱们在王庄依靠什么力量,也没有确定下来。咱们应该尊重这些实际情况。同时,我也仔细考虑过蒋忠良失踪的问题。不过也有人认为他是逃走。按一般道理说,蒋忠良是一个扛活儿的长工,是王大善家剥削的对象,应该欢迎土地改革。在土地改革当中,他将会得到应有的好处。但是,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失踪了,或者逃走了。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么?我想来想去,认为这是一种信号,并且是一种十分危险的信号。咱们土作组的同志并没有充分注意这个信号。我对于这一点十分焦急。”
胡杏讲完,全组人都已经发表过意见了。杨生明于是开始做总结。他在讲话之前,先问周炳还有没有什么怀疑的地方。等了一会儿,见周炳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就开言道:“我同意吴生海、赵国光、贾宜民他们的分析,认为本村的情况基本上已经査明;其次,我也同意工作组里面大多数人的意见,认为应该趁热打铁,立刻开始划阶级;第三,我自己还有一点小小的补充。我觉得王庄的群众已经真正发动起来了,群众对于土改已经有很强烈的要求了。总之一句话,群众已经敢起来说话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把众人轮流望了一遍,见大家都在惊讶地等待着,才往下说道:“我说群众已经敢起来说话,有什么根据没有呢?有。就是根据我今天到你们王庄来,一进村就碰见的第一个群众。他就敢说话。他的名字叫做王大成。他就提出要求,说要早分田,并且要连地里的庄稼一道分。这个要求正确不正确,暂时不管它,还可以让群众多加讨论,然后决定。但是,有这么一个人,敢于提出这么一个积极的意见,那就是大好的事情,那就证明群众已经敢说话。群众起来了!群众的热情高涨了!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么?”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进另外一个问题道:
“自然,群众运动嘛,是群众自己搞的事情嘛,总难免会有粗糙的地方。这是不可避免的,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比方说,王庄里面出现一个长工失踪或者逃走的事情,我估计多半是为了私事逃跑的,就是这一类的问题。当然,目前咱们还没有把事实査清楚,以后还要继续査,等把事情完全查明白了,就好办了。但是,即使是这样,也无伤大体。稍为出一点毛病不要紧嘛,大体上还是健康的,还是积极的,还是正确的嘛。根据上面的种种理由,我同意这个组里面大多数同志的意见,王庄应该排除一切障碍,立即开始划阶级。”
最后,杨生明又加上说道:“当然,周炳同志跟胡杏同志有一些不同的意见,大家都听清楚了。我认为,这些意见——其中有一些是很好的,很值得参考。但是目前,这些意见暂时不要考虑了。我劝周炳跟胡杏两位同志还是按照大多数人的意见,立刻竭尽全力,投入划阶级的战斗,为全县的土地改革工作做出一个榜样来。那样子,群众一定更加高兴,更加靠拢咱们土改工作组。不然的话,时间老往下拖延,这里出一点毛病,那里接着也会出一点毛病,那个时候,就更加缩手缩脚,夜长梦多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可以再提出来研究一下。如果没有什么意见,今天的会就这样子结束了。”他说完以后,大家也没有再提出什么意见,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当天吃过晚饭,王大善在家里一味子长嗟短叹,嘴里重重复复地喃喃自语道:“唉,局势要急转直下了,局势要急转直下了。”王素珍也不明白什么叫做急转直下,看见爸爸一直在那里发愁,也就坐在一旁陪着他发愁。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对着一个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想了许多许多的事情。首先,他想起从县里来了一个大干部,这个人不知道姓甚名谁,也不知道来这里要干些什么勾当。只有一点没有疑问:他是从县里来的,并且当然是一位大干部。这就表明村子里有一点问题,有一点跷蹊。他想,如果不是村子里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大问题,或者不是村子里要展开一个什么很大的行动,一位大干部是不会从县里跑到村子里来的。这叫人怎么能够放心呢?其次,工作组今天开了一天会,到底商量了一些什么东西,他不知道。工作组今天开会,本来叫赵国光跟贾宜民都去列席,这样子,会上的情况本来他是应该知道的。谁知后来工作组又变了卦,叫赵国光跟贾宜民中途退了席,使得他对于工作组到底玩了些什么花招,一直到现在都弄不清楚。这能叫人放心得下么?后来,他索性恶狠狠地骂起来道:
“工作组开个什么破烂臭会,有什么了不起呢?还不许人列席,还不许别人听见,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真可恶,真可恨!”最后,他想起工作组中途改变主意,不让赵国光跟贾宜民列席,是那个姓胡的女人出的坏主意,真是叫他气极了,恨透了。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咬牙切齿地骂道:
“那个烂脏女蛮子真该死,真可恨!我把她恨透了!是个女蛮子,完全是个女蛮子!”王素珍在一旁看见他只顾自言自语,十分着急,就懵懵懂懂地问他道:“你担心什么呢?村子里面所有的事情都是好好的,你怎么又忽然担心起来了呢?”王大善摇头说道:“素珍,你不知道了。我担心的事情多得很哪!不要说别的,就是对那个贾宜民,我就很担心。他这个人,素来就是三心两意,拿不定个宗旨的。说不定今天有人哄他几句,明天有人吓唬他几句,他自己就发起毛来了,就稀里糊涂地随风倒了。哼,这个人——我哪一点不清楚!”王素珍说:“那就该怎么办呢?”王大善想了一想,微笑地回答道:“办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能勒紧他的缰绳,好好地控制住他,别叫他胡思乱想,那就成了。只要他按照原来划好的道道,规规矩矩地走下去,别听别人说几句好话就往东拐,也别听别人恶狠狠地吓唬他两句就往西拐,这样子就好了,这样子就万事大吉了。”
王素珍用一种奋不顾身,说干就干的神态站了起来,就往屋外走。她暗暗地下了决心,要依照她爸爸的吩咐,到贾宜民那里去,把缰绳紧紧地勒住,叫贾宜民听从他们的摆布。她出了大门口,一直朝北走去,走到那片坟场跟水凼当中的路上,定睛往水凼旁边看了一下:那里确实只有一块两尺立方的大石头,并没有什么人在洗衣服。她想起几天以前,自己在夜里经过这里的时候,竟然疑心生暗鬼,自己不免觉着好笑。到了贾宜民那里,那位村长只穿着一件汗裼儿接待她。他们两个人打对面坐在矮几子旁边的小凳上。王素珍也不多说什么客套话,就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道:
“我爸给你一个好差事。他要你赶快把全村的成分划出来。只要每家每户的成分定了,那么,其他的事儿就好办了。不然的话,怕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到那个时候,咱们过去花了那许多心思,费了那许多唇舌,跑了那许多冤路,就都算白搭了。”贾宜民一面听,一面想,听完了,就耷拉着脑袋说道:“这事儿你虽然着急,只怕干急不出汗。”王素珍迫不及待地说道:“怎么呢,有什么不好办呢?我看,什么难办的地方也没有,只要你肯办,事情就办成了。你又不是没有能耐的人,工作组又非常相信你,你还有什么碍手碍脚的地方?”贾宜民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唇,用鼻子轻轻地哼了几下,说道:
“哼哼,哼哼,话是这么说。那左撇子蛮不讲理,那黑狐狸诡计多端,你知道我有多难办!这不是,今天我俩好端端地列席工作组的会议,只叫那黑狐狸一句话,就把我俩撵了出来。好厉害呀!”
王素珍的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转动不停,在贾宜民的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浪声浪气地问道:“怎么,黑狐狸?谁是黑狐狸?”贾宜民装出正经的样子,说道:“一个蛮子姑娘,又是姓胡的,不是黑狐狸是什么?”说完了,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王素珍歪着头,用她的斜视的左眼紧紧地盯着贾宜民,问道:“宜民哥哥,你凭良心说句老实话:到底那只黑狐狸美,还是——还是一我美?”
贾宜民这一回当真笑起来了,笑得非常庸俗。笑完以后,他又加上说道:“这难道还用问么?当然是你美。你比她美十倍、一百倍。你比她年轻,自不必说;光看你的皮色就白得多了。”王素珍撒娇地说道:“谁信你?你光会挑些别人爱听的话来说!”贾宜民连声辩解道:“哪能、哪能、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说的全是真话,全是真话。”王素珍把手一挥,说道:“好了,不谈这些了。把上次咱俩喝剩的那半瓶子酒拿出来,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吧。”喝完酒,天色已经很晚,王素珍也没有提要走的话。后来,她索性把那盏豆儿般大的小煤油灯一口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