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个月。王庄的群众大会越开越疲塌了。大家在会上不说真话,在街头巷尾,可就什么话都说,争论起来还非常激烈。有时一到村公所,大家就开起玩笑来,工作组阻挡也阻挡不住。

有一个叫做王祖业的贫农,今年三十八岁,矮小壮实,人很调皮。他一家四口,自己种了两亩地,日子紧绷绷的,过得很艰难。有一次,轮到他自己报阶级。大家都以为他准会报个贫农,没想到他却出乎大家意料之外,朗声高叫地报了一个中农。他的话刚一出口,大家就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谁在人丛中讥诮道:“赶时髦啦。人家报中农,你也报中农,好不害臊!”另外不知谁更直截了当地骂道:“你中什么?你拿什么中呀?你中一个屁!”王祖业毫不在乎,反而绷着脸孔,装得非常正经地对大家解释道:“目前时兴中农。我也随大流,报上它一个中农呗!反正,我不希望进什么土地,实地里也没有什么土地好进。”他的话一说完,又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在笑声中,又有一个人冷冷地说道:“王祖业,你听着:一个人两分半,你还嫌少么?按你说,你想分多少才满意?一个人分二十亩够不够?”直到吴生海大声叫嚷,叫大家不要开玩笑,叫大家开会要正正经经地提意见,才算把大家摁住了。像这样的情形,保不定每一个晚上要出现两三回之多。

有一天早上,南王庄的李为淑有事情来到大王庄,在大街上看见了那矮小肥胖的王七婶。她照样打扮得整整齐齐,妖妖冶冶。当李为淑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她正在高声说话道:“哼,王三杠子是个什么阶级,难道我一点都不晓得么?说老实话,他家里有几块砖,有几片瓦,都瞒不过我。要是他也算个中农,不算富农,那么,全天下哪里还有富农呢?”李为淑数一数路上的行人,约莫有七八个的样子,都用脸孔正对着她,在听她说话。往后,她好像对其中某一个人,又好像对所有那些人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把王三杠子划成中农,我完全不同意。如果把他划上个富农,把他的土地拿出来分给大家,那我看就差不离儿了。”那几个人听着,笑着,走了过去。对面又有另外七八个人走过来,王七婶也同样对他们高声说着刚才那番话。大家也同样听着,笑着,走了过去。如是者川流不息……

李为淑对王七婶说道:“七婢,你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不在开会的时候说呢?”王七婶回答道:“会议上已经决定把他划成中农了,我说还顶什么用?谁也没有我心里面那么清楚:要是不分他的土地,不把他当做富农来对待,土改就没有搞头!这句话,我当着土改队员的面说出来也不怕。”李为淑说:“阶级虽是划了,不过是初次的试划,还要出三次榜,才能够最后定下来呢。你有意见只管提。划错了可以重新划,可以改正嘛。”王七婶摇头晃脑地说那我可不干。有话我随便说说可以。要我在会上提,要我得罪人,要我惹别人恨我一辈子,那我可不干。”李为淑说:“不要紧嘛。开会就是要征求大家的意见嘛。要民主干吗?你有话就讲好了。”王七婶把头一甩,说道:“不行。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我们孤儿寡妇的,儿子又在外面参军,我有那样的胆量?我惹得起谁?真是要说的话,就不光得罪了王三杠子,还要得罪贾宜民,还要得罪贾洛中,说不定还要得罪你们土改队,连带吴组长跟何组长这许多人!难道我真想千刀万剐,叫你们把我剁成肉酱么?你想想看,这种有抄家,没封诰的事情谁肯干!”

李为淑不再说什么,独自去村公所找贾宜民,办完了事情,心里面仍然很不痛快。她在大王庄到处转游着,想听听群众还有些什么反映。她不明白这一次王庄的土改,为什么这样不带劲儿,光出问题:从前出过王大善的雇工走的问题,又出过贾宜民跟王素珍关系搞不清楚的问题,如今又出了一个错划阶级,把富农划成中农的问题。她真没有想到,土改会这样困难。她回忆从前在七里铺的时候,他们搞那一次土改才真叫痛快:多么顺利,多么迅速,谁不说那才是真真的土改!她想来想去,觉着还是应该把今天听到的这个消息,报告给吴生海。

吴生海正在似睡非睡地躺在炕上。最近群众大会的疲塌拖拉叫他心烦意乱。周炳跟胡杏两个人的毫不妥协,叫他非常生气。听见有人脚步登登地从外面走进来,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定神一看,原来是李为淑,连忙让她坐下。本来高高瘦瘦的吴生海,这几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就显得更加瘦长了。李为淑耷拉着脑袋,六神无主地低声说道:“吴组长,我来向你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真不知道该讲不该讲。”吴生海说:“不要紧,不要紧。出了什么漏子,你尽管直说吧。反正我什么坏消息都听够了,也全都不在乎了。不管是好、是坏,全都一样。”李为淑踌躇了好一会儿,就鼓足勇气,对吴生海说道:

“吴组长,刚才我在大街上,听见王七婶对过往行人大声说话。她说王三杠子其实不是中农,倒是个富农。她还说,她当着工作队的面说也不怕。”

吴生海摇头说道:“我不信。我根本就不信。哪里有这样一回事儿?她如果真有材料,能证明王三杠子是一户富农,她在会上为什么不说出来呢?说出来,也好让大家讨论讨论嘛。这划阶级的事儿,要经过大家讨论,多数通过才行,不是赛一个人说了算的。”

李为淑回答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跟她说了。她说在会上她不敢捅出来,怕叫人家把她剁成肉酱。”

吴生海笑道:“这不就对了么?这不就恰好证明她自己的心虚么?她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可以顶证人家是富农呢?没有的,一点也没有的。她只是一味子拨弄是非,造谣惑众,这个人……欸……这个人声名不好……”李为淑觉着他这样说法有点过于武断,就说:“可是一”话还没有说出来,吴生海又接着说道:“我怎么对你说呢?我简直不好开口。总而言之,王七婶声名不好,这就对了。总而……你自己首先不要相信她的话,其次不要随便到处乱传。你万一替她随便乱传出去,说不定会上了敌人的当。像她这号人,很可能受了敌人的利用来进行破坏的活动。”

凑巧张纪文刚从外面进来,听了吴生海半截子话,就向李为淑问起情由。李为淑也一五一十地,把王七婶的声言对他说了一遍。张纪文瞪起他那双大眼睛,望着吴生海,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吴呀,我看这个问题也不能等闲视之。如果王七婶说的尽是一派胡言,那倒没有什么。万一她说的真有点道理,那问题可就大了。搞一场土改,却漏掉一户富农,那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哟!”吴生海用手一挥,说道:“你别担心,没有那样的事儿。我敢保证,王七婶说的全是瞎话,根本就没有一点实际。她想扰乱咱们土改工作的进程,根本办不到。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

张纪文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很不同意吴生海的判断。他走到南王庄,找着了周炳,对他悄悄地说道:“周炳同志,我告诉你一条重要新闻:刚才李为淑在大街上碰到王七婶,王七婶当众声言,如果王三杠子不算富农,那么,土改就没有搞头。她宣称,她当着土改队的面也敢这样说。”

周炳一听,十分高兴地说道:“是么,有这样一回事情么?这件事关系重大,咱们应该好好地研究,不能够因为王七婶这个人本身不好,就以人废言。我敢说,如果王七婶所提的疑点是真的,那么,这就是王庄土地改革工作的一个重大突破。你带来的这个消息重要极了。”张纪文笑着说道:“重要是重要,偏偏吴生海却不相信。他对王七婶的话完全不感兴趣。他认为,那是王七婶的胡言乱语,甚至可能是造谣生事,破坏土改。对于王七婶说的这番话,他决定采取不瞅不睬的态度。他——”

没等张纪文把话说完,周炳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他一直走到大王庄,找着了何守礼,对她说道:“特大消息!特大消息!我告诉你一个特大消息:王七婶刚才在你们大王庄,当街对着众人说,如果王三杠子不划富农,不分他的土地,土改就没有搞头。她说,她敢当着土改队的面说这番话。这是李为淑亲耳听见的。”他以为何守礼会举起双手,为这个最新的消息欢呼;为王庄土地改革工作,终于有了一个新的突破而高兴。不料何守礼并没有照他所想,只是呆呆地把他望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不以为王七婶一个人,能比咱们会场出许许多多的群众更加高明。她有话为什么不拿到会上去讲呢?我对于她的所谓富农问题,根本持怀疑态度。张纪文学文科。他的热情可能充沛一点儿;他的想象可能丰富一点儿。我学法律。对于任何人所说的话,都完全相信——我办不到。这可能就是我一个最大的弱点。”

当天下午,吴生海约何守礼出去,找个地方散散步一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去松动松动脑筋。何守礼欣然同意了。他们一前、一后,朝南边走去,出了大王庄,走进一片高大茂盛的五米地里。高高瘦瘦的吴生海在前面领着路,同样高高瘦瘦的何守礼在后面跟随着,一钻进去,两个人眨眼之间就都不见踪影。这一片青葱碧绿的玉米,一望无际,看来有好几百亩。它们金光闪闪地承受着天上的阳光,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黑色的大地,果然是北方原野上一派秀丽的景色,又不愧是当年帮助咱们的游击队、掩护咱们的游击队和日本人作战的,赫赫有名的青纱帐。

吴生海一面拨开身边的宽阔的玉米叶子,一面拨开穿过叶缝闪射进来的,细碎的阳光,嘴里不断地称赞着:“多么好的地方!多么漂亮的地方!”何守礼一面笑着,一面指着秆儿上面那无数的,粗大的玉米棒子,说道:“多好的棒子呀!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景。”他们往前望是层层绿叶,往后望也是层层绿叶;往左右望,全是森森的绿叶;甚至往上看天空,也是深绿的,往下看大地,同样是深绿的。他们就在这个广阔无边的绿色海洋之中,浮浮沉沉地嬉戏着,好不快活!吴生海说:“整天忙着算账:几亩地、几口人,几户中农、几户贫农,把这么好的一个散步地方,都给忘记了。”何守礼笑着说道:“可不是么。一个人也要心地善良,才能够欣赏大自然的美丽景色;一个人心地肮脏,看见整个世界都是航脏、混乱的了。”

他们走了一段直路,拐进一段横路;再走了一段直路,然后再拐进一段横路;转来折去,还没有走出青纱帐的边缘。吴生海对何守礼说道:“何守礼同志,你听见说了么?有一个叫做王七婶的,她当众宣布,王三杠子是一个富农。她说如果不把富农的土地,拿出来分给大家,土改就没有搞头。她说她当着工作队的面,也敢这样讲。”何守礼抿了一抿嘴,然后说道:“是呀,我也听说了。怎么这个王七婶,有这样大的胆量?她是独手遮天,想把咱们工作队的势头顶住,想拉咱们往回走。这个人的本事可是不小哇!”说完了,她就尖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吴生海点头同意道:“可不是么?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觉着她不对路。你现在不是也听出来了么?她明明是别有用心嘛!是想破坏咱们土改队的威信,是想扭转整个土地改革运动的进程嘛!可是有些人偏偏不这样想。他们把王七婶这一类的话,当做什么心肝宝贝似地抱着不放。这又能有什么用呢?何守礼同志,我说,在这一点上,你真是非常聪明,非常聪明!”

何守礼说:“不,你别看错了人。我是很愚蠢的,一点也不聪明。”

吴生海说:“不。你何止聪明,处理事情更是非常敏捷、利索!你一听王七婶的话,就知道那是谣言;你进村才不过三个月,就把依靠的对象弄得这么明确,干出这么太一番事业来;这都很不简单。上级不断地在表扬你呢!人家瞎表扬的不是?”

何守礼说:“表扬我什么?恐怕要表扬你才对吴生海说:“不、不,不、不。明明是表扬你嘛。这不单表扬你个人,大家自然也是沾了光的。难道有谁偏心么?没有。你聪明、敏捷,干出了这么一番事业来。这是有目共睹的嘛!不幸得很,恰恰就因为这种有目共睹的事实,你招人妒忌了。”

招人妒忌这四个字,在何守礼的心里面引起了一种感谢之情。她用眼尾扫了一扫吴生海,觉着他今天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顺眼。她抑制着自己,露出谦虚的神气说道:“我有什么能耐呢?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妒忌的地方呢?那真是奇怪,真是好笑死了。”

吴生海替她辩护道:“不,不。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招人妒忌的地方可多了。首先,你长得漂亮;其次,你聪明,热情;又其次,你有很高的文化——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招人妒忌的地方。最招人妒忌的是你在工作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有什么办法?别人没有的东西你有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做到了。这怎么办呢?你瞧,连连发生的无稽之谈,不是都冒出来了么?什么地主家的长工失踪呀,什么地主的女儿晚上摸进村长的家里呀,什么王三杠子本来是一户富农呀,如此等等都来了,都来了。不要你去请它,它自己一个一个地都来了。这还不够明显么?种种谣言铺天盖地,皆因妒忌而起!”

何守礼觉着吴生海这个时候,简直说得头头是道,简直成了一个雄辩家,谁企图驳倒他也很不容易。因为这个缘故,她高兴起来,故意加快脚步,抢先在前面走着,吴生海在后面跟着……走了一大段路,她才放慢了脚步,让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差不多并排儿了,她也由他去,不加以躲避了。

再往前走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吹来一两阵轻风,吹得人遍体生凉。吴生海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就问何守礼道:“何守礼同志,咋天是重阳了,你知道么?”何守礼一听,觉着自己没有留心这种事情,就说:“是么?昨天已经是重阳了么?怎么我全都忘记了?”说话之间,她从玉米秆子上剥下了一片长长的玉米叶子,像一把宝剑一样,拿在手里玩耍。吴生海问她道:“到了重阳,你不想家么?”何守礼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想——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彼此相隔有万里之远,就是想通一封信也办不到,好像活在两个世界里面一样。我倒不如索性不想了。不想,心里反而干净。”

吴生海用一种赞许的神气说道:“对,对。不想的对,不想的对。一个战士如果想家,那就成为一种落后的意识了。其实,不单应该不想家,而且应该完全破除家庭观念。革命者志在四方,应该以党为家,应该到处为家,决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家庭观念。这才配得上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何守礼迟迟疑疑地说道:“不错。我想,你所说的话无疑是非常正确的。”

吴生海又说道:“比方说,你目前在大王庄工作,在北方工作,那么,大王庄就是你的家,北方就是你的家。你曾经这样想过么?”

何守礼轻轻地摇头说道:“不,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还没有……”

吴生海更逼进一步地说道:“不。应该这样想才对。不单应该这样想,而且应疼这样下决心。你说说看,你下了决心没有?”何守礼装做不懂的神气,问道:“决心?下什么决心?”吴生海说道:“下决心,就是要在北方长期工作,在北方落户生根。你下了这样的决心么?”

何守礼踌躇着,没有回答。她只顾低头玩弄自己手里那片长长的玉米叶子,一面玩儿,一面往前走。

吴生海紧紧地跟着她,更加紧逼地说道:“何守礼同志,你要是下了决心,长期留在华北工作,那么,我也愿意陪着你,一道留在华北,不回西北去。”

何守礼在前面,并没有拧回头看吴生海。她一面走,一面在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不,不。我还没有下这样的决心。要是把北方跟南方比较的话,我还是愿意回南方。如果我愿意回南方工作……”下面的话,她没有马上说出来。吴生海在后面恭恭敬敬地等着。他本来以为:何守礼会征求他的意见,问他“如果我回南方工作的话,你也愿意到南方去么?”但是等来等去,何守礼并没有发出这样的征询,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何守礼只顾在前面缓缓地走,一直走进了青纱帐的深处,四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好像掉进了一个深山大谷似的。吴生海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试探地问道:“何守礼同志,那么我呢?我也愿意到南方去工作,行么?”

何守礼哈哈大笑地说道:“你?你可不行。那里天气很热,能把你热死。那里的人说话,你一句也听不懂。再说,你不怕南蛮子把你活活地生吃掉么?”

吴生海摊开两只手,好像祈求什么人怜悯自己的一般,替自己辩解道:“不,我不是开玩笑的。我说的是真话。我真有到南方去工作的愿望。我们山旮旯里的人,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大海,也不知道中国的南方是个什么样子。我十分愿意去看一看,增长增长见识。”

何守礼也装出正经的样子,说道:“不,你还是不能去。光是顿顿吃大米饭;你就受不了。你到了南方,就得准备——唉,我不说了,说下去叫你伤心。总之,我敢保险,你一天也呆不下去。”

吴生海连声说道:“有那么严重?有那么严重?我一定要试试看!我一定要试试看!”说完以后,他往前跳了一步,一把抓住何守礼那只空着的手,嘴里不住地赞美道:“哎呀,好秀气的手哇!好灵巧的手哇!”

何守礼没有提防他有这一招,登时大吃一惊,吓得面如土色。她嘴里一面叫唤:“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么?你这是干什么?”一面用那只拿着玉米叶子的手往下砍,像举起一把绿色的宝剑往下砍的一般。一连砍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她于是高声尖叫起来道:

“来人哪!来人哪!你看,那边是谁来了!”趁吴生海拧回头望的时候,她拼足了全身的气力,像从一只野兽的嘴巴夺下一块肉似的,悻悻然挣脱了自己的手。这时候,她迅速地扔掉了那片长长的玉米叶子,用她那两条长腿,飞跑出青纱帐外面,飞跑回村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