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为了传达上级领导的新精神,整顿全县土地改革的工作,召开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各个工作组都由县委指定一个人参加。第三组就由吴生海出席。十一月整个月,吴生海都在县里开会,没有回王庄来。王庄那个没完没了的划阶级会议停下来了,群众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一场连绵不断的阴雨,忽然转了晴天,大家都觉着精神爽快。有人听说不开会了,就打着呵欠,伸着长长的懒腰,说道:“谢天谢地,这个会总算捱到了尽头。”

在工作组休息期间,支部领导大家学习《国土地法大纲》和中央颁布的《关于划分农村阶级的规定》。胡杏一面主持学习,一面到群众当中去劳动、串连,脑筋越发明亮起来了。她看见大家原来已经非常低落的情绪,慢慢地恢复起来,心里非常高兴。周炳、区卓、江炳都认为,王庄的土地改革,早先已经走进了一条绝路。如今有了《中国土地法大纲》,有了中央划阶级的文件,就给大家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使大家满怀着绝处逢生的希望。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却认为,中央这个文件如果早半年发出来就好了,免得他们走了这么一大段弯路。只有何守礼在心里面嘀咕:这又有什么稀奇?还不是访贫问苦、扎根串连那一套?如果王庄的划阶级没有划错,王庄土地改革的发展就是健康的。她心里面这样想,外表就显得沉默寡言。杨承荣看见她不吭声,自己也就不说什么了。

工作组又利用后晌空闲的时间,每个星期召开一次到两次全体村民大会。周炳给大家逐字逐句,非常详细地解释《中国土地法大纲》,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儿。有时又由胡杏给大家讲述解放战争各个战场的胜利形势,讲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表宣言,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伟大号召,讲述中共中央发出的“必须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指示,大家听得也十分开心。有一个小女孩子在散会以后,拉着胡杏的手,问她道:“胡书记,要是全国解放了,你还能留在咱们王庄么?”胡杏热情地回答她道:“那没有问题。上级叫留,我一定留。你放心好了。”

天下的事情说来也真奇怪。平常那些庄户们碰到工作组的人,脸上总是冷冰冰的,只顾躲开,不愿跟同志们接近。这十天、八天没有开会,倒反而对工作组的人亲热起来,路上相遇,都春风满面地拉着手,问长问短。那些平常不愿意开会的人,平常只顾推三推四地躲在家里不肯出来的人,这时候反而对会议关心起来了。大家见了工作组就问:“怎么样,同志,什么时候再开会呀?不是已经好些天没有开会了么?”王大成跟王七婶在路上碰见张纪文,就拦住他不叫走,问他为什么老不开会。张纪文笑着反问他们道:“怎么,要是开会的话,你们能来么?不要罚款?不要用绳子捆么?”他们两个人都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哪里有的事儿!我们总是最早到会的。天天如此,从来没有缺过席。”贾宜民跟贾洛中两个人碰见何守礼,就着急地问怎么了?事情怎么搞的?到底什么时候再开会呀?”土地比较多的,像王先贵、朱启昌、焦遇春等等大户人家,逐渐显得更加焦躁不安起来。他们看见杨承荣、江炳、区卓,就拉着袖子不放,只顾打听土地改革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吴生海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村子里的会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开等等。

工作组的同志们除了学习以外,还主动地到庄户人家里面去,三三两两地找人聊天儿,以便吸收更加丰富的营养。有一回,周炳约了南王庄的郑得志闲谈,叫人捎话给胡杏,要她来参加。恰好这一天胡杏也约了北王庄的王福嫂闲谈,也叫人捎话给周炳,要他也来参加。最后双方约定:周炳跟郑得志一起来到王福嫂家里,加上胡杏,四个人一道随意谈心。孩子争气自己到外面玩耍去了。这次谈了一个后晌,兴致很高,就约定下次再谈。下次时间到了,王福嫂又建议加上北王庄的党员、佃户蒋忠顺,五个人一起谈。到了第三次,郑得志又建议加上大王庄的佃户王洛正,六个人坐在王福嫂的炕上一起谈。他们推心置旗地,把王庄三个自然村古往今来,上、下、左、右的事情,都无拘无束地谈了一个透彻。在谈得兴趣正浓的时候,郑得志忽然脱口而出地说道:

“老周,胡大姐,你们知道近两年来,王庄土地变化的情况么?”

周炳回答道:“不知道,可是很想知道。王庄近两年来,土地有什么变化呢?是不是变化得很厉害呢?”

郑得志重复着说道:“变化厉害极了,变化厉害极了。提起王庄土地的变化,说来说去一句话,就是王大善家土地的变化。”周炳说道:“是那样的么?那太好了,你就说说给我听吧。”郑得志说从前,王庄全村的土地,王大善家差不多占了一半儿。那威风——”

周炳打断他的话道:“哦,居然有那样多么?”接着又拧回头,问胡杏道:“全村土地总数字是多少?”胡杏翻了记录本子,回答道:“是六百五十亩。”周炳又转向郑得志问道:“那么,你想想看,那个时候王大善的土地到底有多少呢?”

郑得志计算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三百亩不到的样子——是二百八十五亩。”

周炳惊叫道:“有那么多土地!不消说,王大善是个大地主啦!”

郑得志摇头苦笑道:“哼哼,他本来应该是个大地主。可是,一年多以前,就在去年夏天的时候,他把两百五十亩土地,全都变卖了!他自己如今只剩下三十五亩土地,雇了三个长工种着,也有一小部分佃给人家种。”

周炳举起两手,大声叫嚷道:“如今,满天的云雾都散开了!王大善为什么要出卖土地?怎样出卖土地?那些土地又卖给了一些什么人家?问题就在这儿,问题就在这儿!”大家都同意周炳的看法,认为王大善出卖土地,显然是一种阴谋诡计,处心积虑要对抗土地改革。可是大家谈过来、谈过去,都谈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实在猜不透王大善这样做,还包藏着一些什么奥妙。王福嫂的宝贝儿子争气从外面回来,闹着要吃饭,大家只好议定,以后找时间再谈。

一直到十二月初,吴生海才从县上回来。他看起来瘦了一些,也显得高了一些。他浑身是劲儿,举动撇脱,说话干脆,流露出一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神气。回来以后,他顾不得休息,也顾不得问一问,在他离开的期间,村子里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就立刻召集了全工作组的人员开会。在会上,他谈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他说,县委号召全体土地改革工作队的队员,必须很好地学习中央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要百分之百地,理解这个文件的精神,要百分之百地,执行这个文件里面的一切规定。县委特别着重指出:现在基层组织的干部,思想严重不纯,组织严重不纯,有很多坏分子混进了党内。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要彻底执行《中国土地法大纲》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些坏家伙勾结地主、富农,欺诈穷苦百姓,实际上已经成了群众头顶上压着的石头,盖着的盖子。整个农村叫这些石头跟盖子压住,捂住,群众真正的要求表达不出来。他们抬不起头,不敢说话,要发动他们也发动不起来。土改队当前的紧迫任务,就是要帮助群众搬开这些石头,揭开这些盖子,好让群众扬眉吐气,当家做主,真正把村子里的种种黑暗势力揭露出来,真正把群众对土地改革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这样,才能保证依靠雇农、佃农、贫农,联合中农,经过农民自己的手,把中国农村的封建剥削制度彻底消灭,完成土地改革运动的伟大历史使命。

第二件,为了完成这样一种使命,工作组个别干部的职务必须调整。经过县委详细研究,决定免去何守礼同志王庄工作组大王庄分组组长的职务,由张纪文同志担任分组组长。大家事先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一种变动,听见吴生海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会场上不免稍为**了一下。

最后第三件,吴生海自己做了一番检讨。他承认自己对《中国土地法大纲》学习得不好,没有认真掌握中央的精神。他自己的立场又不端正,没有认识基层干部和有些党员的真面目,看不出他们勾结地主,欺诈群众的恶劣行为。对于王庄土地改革运动前一个阶段的种种错误和缺点,他要负全部的责任。何守礼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过去的一切责任,都不应该要她来承担。

开过这个会,大家对上级的要求比较清楚,思想比较明确,步骤也比较一致,信心就都提高了。大家决定重新开始,加倍努力,补足访贫问苦,扎根串连这一环,以便把王庄已经落后了的局面,换上一副全新的面貌。周炳告诉吴生海,他跟胡杏两个人,曾经约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王洛正四个人,谈过几次话,初步摸了摸王庄近两年来的土地变化。从这里面,可以明显地看出来,王大善在一年半以前,曾经把他的土地大量变卖。当时他名下的土地,约莫占了全村土地的二分之一,毫无疑问是一个大地主。周炳问吴生海,可不可以将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王洛正这些人列为依靠的根子。

对于周炳这个建议,吴生海干脆一口回绝了。他认为,现在王庄的问题不在于什么土地变卖,也不在于有没有两三户富农,而在于搬石头、揭盖子。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搬开压在群众头上的石头,揭开死死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基层组织既然严重不纯,所有的党员和干部,都没有资格做为根子使用,只能够集中学习,听候审査。只有那些大贫大苦的人,只有那些阶级斗争觉悟较高的人,才有当选根子的资格。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顾都是党员,可以不必考虑了。至于王洛正,本是个穷佃户,只要看准他拥护党的政策,积极肯干,热心公益,那么,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周炳低头叹惜一阵,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这几天,工作组里面的同志,为了祝贺张纪文,都把他出任分组长叫做“组阁”,并且把他这一任的内阁叫做“青年内阁”。他要着手解决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扎好根子。为了做好这件事儿,他从早到晚,在王庄三个村子里面,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天,心里面反反复复地,琢磨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他把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掂斤播两地称了一遍,又在脑子里用筛子过细地筛了一遍,结果还是觉着,只有王大成跟王七婶两个人最为合适。他把这两个上选人物拿去请教吴生海,说他们两个人真是大贫大苦,连一垅地也没有,只靠摆个小摊子,打个零工过活。可惜的是,两个人在生活上都有一些缺点,问吴生海的意见怎么样。吴生海认为,穷苦人家在生活上,哪里能够没有一点瑕疵,只要他大贫大苦,斗争坚决就行了。

张纪文找到王大成,把自己的意思向他提出来,问他肯不肯挺身而出,做一个带头人,率领大家把全村的地主跟富农彻底斗倒。王大成听了,拍着胸膛说道:“这件事你放心好了。包在我的身上,包你满意。我本来早就有这个意思,想帮助你们工作组一把,可你们看不上我,倒去听那些什么贾宜民的话,我有什么办法?如今好了,如今你们肯回过头来听我的话,我包你们顺利成功。不是我空口吹牛!”张纪文接着向他提出了王七婶这个人,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口就回绝道:“王七婶?这家伙不行。这妇道:“人家阴毒狠辣,对什么事情都抠抠搜搜的,一个鸡蛋经过她的手也得轻了三分。”张纪文说:“她也是大穷大苦人家,你也是大穷大苦人家,别要求别人太过分嘛。大家团结起来,一起战斗嘛。”王大成听见张纪文这样说,也就不再啰嗦了。

张纪文带上王大成一道去找王七婶。张纪文说明来意,要他们两个人合作,共同把土地改革运动搞起来。王七婶听了,当着王大成的面,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呸,跟他合作?高低不干!你要相信他,你就叫他干;你要相信我,你就叫我干。要不然,我们两个人各干各的也成。跟他合作?没门儿!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人面兽心!谁沾他的手谁倒霉!”经过张纪文再三再四地给他们撮合,说这是农民翻身的千秋大业;说如今大敌当前,切不可自相残杀;说一定要彼此取长补短,通力合作等等。王七婶听着,似懂非懂,似信非信,暂时没有动静。王大成站在一边,只是笑眯眯地听着,既不辩驳,也看不出有什么恼怒。他知道王七婶那张嘴巴的厉害,觉着她今天这样糟蹋自己,还算很轻微,很客气的。从那天以后,王大成跟王七婶两个人,果然携手合作,打着土改队——工作组的旗号,四处串连,嘴里整天工作队长、工作队短,引起全村群众很大的震动。

吴生海又和张纪文共同商量,叫张纪文通知赵国光、贾宜民、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五个党员来开会,由吴生海对他们做一次正式的学习动员。果然不久,五个党员都来齐了,吴生海就板着铁青的脸孔,对他们开始讲话。

他首先要求他们很好地学习《中国土地法大纲》,认真领会中央指示的精神。然后,将这个文件逐条地和自己对照,检査自己的立场是否站稳了,是否和地主、富农划清了界限。检査在过去半年的土地改革运动当中,自己是否压制了群众,是否将阶级斗争的盖子捂着不让揭开。此外,还必须检査一下,王庄这个基层组织,是否混进了地主和富农阶级的代理人,是否有坏人混进党内,兴风作浪,如此等等。

其次,说到具体的每个人,吴生海要求大家必须端正立场,痛改前非。所有跟地主、富农勾结的事实,应该一件一件地交代出来;对群众有什么欺诈、压迫的行为,也应该一件一件地交代出来;任何对不起革命、对不起群众、对不起党的事情,都应该毫无保留地向党坦白。要先在学习会上交代,别人听了不满意,或者觉得还有隐瞒的地方,都可以起来互相揭发。在会上交代清楚以后,每个人还要写一份书面的坦白材料。吴生海一次再次地提醒大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中央一贯的政策,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以后就要按这种精神办事。

最后,吴生海对大家宣布了学习纪律。他说,这次学习是隔离学习。学习会议上,任何事情都可以讲,但是要绝对保密,不能对学习会以外的人泄露。对任何人都不例外,这是一条纪律。他说,赵国光、贾宜民两个人要完全隔离。他们另外找一个地方,住在那里,不许外出。如果有事情外出,一定得经过请假批准才行。郑得志跟蒋忠顺,可以回自己的家里住,每天替赵国光、贾宜民两个人送水、送饭。王福嫂因为要带她的儿子争气,也允许回家居住。所有回家居住的人,都不能对外人谈论学习会的内容,也不准和外人谈论村子里土地改革的进展。谁违反这些规定,都按违反纪律,从严处理。他讲完了,大家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有话好说。散会以后,各人怀着各人自己的心事,缓步回家。

面对着这种种翻腾,周炳十分担忧。他找着了胡杏,愁眉不展地对她说道:“小杏子,你看怎么办才好?我现在都没了主意了。吴生海、张纪文两个人,重用了王大成、王七婶做根子,四处活动。他们又把全体党员组织成一个学习班,集中学习。这样一来,咱们在一起谈的四个人倒去了三个,只剩下王洛正一个人了。这事情你看怎么办?眼看着咱们这个土地调査要解体了!咱们辛辛苦苦摸出来的一点端倪又要烟消云散了!”

胡杏不慌不忙地笑道:“那有什么呢?他们串连他们的。咱们串连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关系呢?虽然咱们那个土地调査去掉了郑得志、王福嫂、蒋忠顺三个人,不是还有一个王洛正么?咱们从王洛正那里开始重新调査,不也是很好的么?”

周炳说:“对,你提醒了我。王洛正是大王庄一个佃户,又不是党员,大概没有什么干连。咱们正好从他那里了解,王庄三个村子过去土地变化的秘密,同时也可以了解一下这五个党员,到底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既然如此,你赶快通知他,明天后晌到你这里来谈谈,我一定准时来参加。”

第二天后晌,周炳按时来到胡杏的住处。两人等了半天,却不见王洛正的踪影儿。周炳叫胡杏再去催他,谁知他还是不来。如是一连三次,王洛正只是不肯露面。有一天,胡杏无意中碰见了王洛正,问他为什么躲着他们,不来见面。王洛正连忙摆手,叫她不要声张,还悄悄地对她说道:

“胡书记,我老实对你说吧,我不敢接近你们那位周同志。我知道周同志跟你们吴组长不对头。我怕接触多了,自己也要惹上麻烦。”胡杏安慰他,说工作组是一个集体,大家的做法都是统一的,不会因为接近什么人就惹上麻烦,叫他尽管放心。王洛正频频摇头,似乎很难相信的样子。后来,他终于非常含蓄地说道:

“贾宜民是红人,如今打落了冷宮。王大成是没人瞅睬的,如今掌了大印。天下间有些事很难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