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预定召开全村大会,斗争地主富农的时间,还有十天,王庄早已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了。那天前晌,周炳独自一人,一早就坐在王庄北头、水凼旁边那块大石头上,耷拉着脑袋想心事。首先,他想起进村这一年来的种种纠纷,想起何守礼当初依靠贾宜民,又想起张纪文后来依靠王大成跟王七婶,那种种作为,竟没有一件顺心,真叫人懊恼,叫人气短。如今,全村大会就要召开,局势眼看着要朝错误方向发展,他自己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正是无可奈何!

想来想去,他就想到自己少年时代那种种往事来。他想起自己怎样在打铁炉旁边当学徒,怎样在有钱有势的陈家当干儿子,怎样在区桃家当小皮鞋匠,怎样在生草药店学买卖,又怎样跑到震南村去当看牛娣,也跟现在一样,到处都不顺心,到处都撞板。后来,他又想起怎样在广州跟区桃表姐来往,怎样眼看着区桃牺牲在沙面敌人的弹雨之中,自己又怎样痛苦——简直不想活下去……凡此种种,都多么令人伤心,令人沮丧。

不久,区卓跟江炳相跟着,从北王庄走到水凼旁边,沿着斜坡往下,一直走到周炳的座位后面。周炳只顾埋头沉思,并没有发觉他背后有人。区卓跟江炳站在那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你用眼睛使一个眼色,我用嘴巴朝周炳那儿努一努;两个人都露出一派鬼鬼祟祟的模样。后来,江炳用手指指区卓,又指指周炳,区卓于是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炳哥,我们今天特地来找你,要向你提出一个建议。”

周炳猛然发觉有人在他背后说话,一拧回头,见是他们两个,就笑道:“好嘛。你们有什么建议只管说嘛。”

区卓笑眯眯地说道:“我们两个人商量了半天,觉着你最好还是请求调动一下工作,离开王庄这个工作组。”

江炳也附和着说道:“是呀。你在这个地方,起不了什么作用,浑身的劲儿也使不出来。”

这时候,周炳恰好想起当初区桃遇难,他痛不欲生,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的时候,大哥周金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当时周金是这样说的:

“……咱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摧毁这整个旧社会,就要进行阶级斗争。这好比拿枪上战场和敌人打仗一样!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敌人,却逃回战壕里去自杀么?……”

他当时听了这段话,就觉着有雷霆万钧的力置,朝自己身上压下来。他立刻改变了那种消极逃避的,开小差的思想,积极投身到罢工委员会里面去,用忙碌繁重的工作,治疗自己的悲伤。想到这里,周炳就把他们两个人叫到前面来,仰起脑袋对他们说道:

“你们两个人这种建议,不等于要我开小差么?”区卓坚决否认自己有这种想法,江炳也发誓说,他从来没有这种意思。周炳又接着往下说了:

“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开小差。王庄三个村子的土地改革,沿着错误的道路一直滑下去,弄得完全不可收拾,我却在一旁袖手旁观!这是有关党的政策,有关人民利益的大事。我虽然搞得很苦,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

区卓和江炳两个人走了。周炳又独自想起广州起义失败的时候,那种种悲惨的情景来:观音山土硝烟弥漫,人们不能不忍痛撤离阵地;整个广州的街头巷尾,躺着一具一具同伴的尸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前去收殓;红花岗上一片沉寂的深夜,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在三家巷自己家里,他躲藏着,昏睡了几天几夜,竟然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同志们当时不晓得都分散到哪里去了,组织也不晓得转移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那个昏天黑地的世界上。……

他想起一千九百三十一年,胡柳又在震南时牺牲了。他分明记得那一件一件的旧事:他连掩埋自己爱人也来不及,就和震南村第一赤卫队的哥们儿告别,四处分散,各奔前程;胡源跟胡王氏那两副悲哀到了极点,以致变成完全麻木不仁的衰老的面影;在那茫茫的大地上,他自己不知道应该往哪儿前进;那可怜的胡杏,一个年轻小丫头,孤零零地叫国民党兵抢回广州,重新送进何应元家的虎口。此情此景,真可以说是悲痛万分,同时又一筹莫展。

他想起在广州宪兵司令部的牢房里,一次又一次的过堂:他面对着如狼似虎的特务、刽子手,浑身上下都受了毒刑拷打,弄得遍体鱗伤,不成一个人的模样;他坚持着。抵抗着,不要说嘴巴里没有吐出半个字,就连极度的疼痛,也没有使他吭过一声;他那个时候头脑何等清醒,深知自己只要后退半步,就将掉进毁灭的深渊;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情况之下,李民魁和其他一些人又来百般**,多方讹诈,自己连正眼都没有瞅他们一眼。……

最后,他还想起他率领一个八路军车队,从重庆向延安进发。谁知冤家路窄,任何人也意想不到的祸事竟然发生:在陕西的同官县,国民党的李民魁、何守仁、张子豪这些人,胆敢把军车扣留下来;情况非常危急,也非常糟糕,重庆的领导离开他们很远,延安的同志们虽然近在咫尺,但是没有法子援助他们;又凶恶、又狡诈的敌人就在他们面前,还用机关枪对准他们的胸膛,威逼他们投降;他们人数不多,婆姨娃娃却不少,毫无自卫力量,真好比坠入了敌人的陷阱,四面都是天罗地网,任凭他们左冲右突,也无法挣脱出来。

他想到上面那种种不幸的遭遇,忽然发现有一样东西,使他自己非常吃惊。那就是,不管他过去碰到哪一个危急关头,他从来都没有踌躇过。这个特点越过越明显。不管他面前有什么障碍,他总是一往直前,奔向解放全中国,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他从来没有感到过什么困难,可以说,他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困难。可是这一回,跟同志们在王庄搞土地改革运动,消灭封建势力,他却感到困难了,踌躇起来了。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困难,这不能不令他自己格外吃惊。

他正对着那平静的,像一面镜子似的水凼连绵沉思,忽然发现有一个轻盈飘逸的人影儿,朝他走过来。他猛一回头,看见胡杏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列宁装夹衣,腰间系了一条玫瑰色的,毛线编织成的腰带,清淡之中,显出一副隽逸的神态;头发一耸、一耸地在脑袋上跳动着,一面走,嘴里一面说道:

“怎么啦,炳哥?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啦?”

周炳一见是她,不觉大喜过望。他现在正渴望有一个知心人来给他解决疑难,帮助他好好地思考思考。胡杏正是一个最恰当的人选。他当时用手抓住胡杏的胳膊,把她拉到大石头上面,并肩坐下来,嘴里对她说道:

“小杏子,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一个人参谋参谋,没料到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胡杏用她那低沉的,十分悦耳的声音笑道:“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看把你急得!”

周炳急急忙忙地说道:“一点不错。事情非常重要,非常重要。同时又非常紧迫,非常紧迫。”

胡杏说:“好哇。既然这样重要,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你就告诉我吧。”

周炳用双手抱着脑袋,神情沮丧地说道:“刚才,区卓跟江炳两个人来过。他们向我提出一个建议,要我想法子请求领导上调动工作,离开这个地方。这就叫我没有了主意。我正想找你,问问你,着应该怎么办好。你当然知道,咱们现在的处境是非常——困难的。”

胡杏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扑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不上当,我不上当。这是你在考我,你在考我。”

周炳解释道:“不是考你,不是考你。是真的,是真的。我的确感觉到非常困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胡杏更加不相信,越发大声笑起来道:“我根本不相信!我根本不相信!你分明是在考我。如果你真要知道我的意见,那么,你把你的答案先说出来吧。”

周炳万般无奈地摊开两手说道:“我哪里有答案呢?如果我有答案,何必再问你呢?”

正当周炳跟胡杏在水凼旁边谈话的时候,张纪文匆匆忙忙地跑到吴生海的住地,找着了这位组长,打算报告一件重要的事情。他一进门,还来不及上炕坐下,就连声说道:“吴组长,你听也没有听过。特大的新闻,特大的新闻!”吴生海并没有被他的词句所吸引,皱起眉毛,缩起上唇,淡漠地问道:“什么特大——有什么了不起的?”纪文说:“我说出来,你可不要吃惊。”吴生海说:“那你就好好说吧。”张纪文露出满脸愤激的神色,向吴生海汇报道:

“贾宜民、赵国光、郑得志三条狗腿,一起翻案了!你看气人不气人!”

听了这句话,吴生海觉着事情有点儿跷蹊了他在炕上不断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冷冰冰地问道:“什么,他们翻案了么?有这样的事儿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纪文说:“就在今天早上,我到他们那个学习组去了。我本来打算要他们做好准备,每个人在开大会的时候,向群众做出检査,争取得到群众通过。没想到,他们不单不准备做检査,反而从根本上翻了案。他们完全推翻了以前的口供,根本不承认自己是狗腿。现在,斗争大会就要开始,他们却采取了这样的态度,真是没有想到。”

吴生海纠正他道:“应该想到的。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你先说说看,这回闹翻案,是谁带的头?是赵国光么?是郑得志么?是他们两个人带时头么?”

张纪文说,不,不是他们两个人带的头。是贾宜民带的头!他说他根本没有包庇过地主秘富农。他也根本没有接受过王大赛送给他的土地。他坚持说,那七亩,地是王大善折算工钱算了给他的。他又说,倒卖牲口是有的,可从来没有从中勒索过群众一文钱。最后,他根本否认了和王大善的女儿王素珍搞过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你看,他这不是把所有的罪名一古拢总地推翻了么?他带头这样说了以后赵国光跟郑得忠两个人人也跟着上,都完全推翻了以前的口供。整个过程就是这个样子。你看应该怎么办?”

吴生海把炕几一拍,咬牙切齿地骂道:“好,明白了。那些狗日的!他们明知咱们要斗争地主、富农,故意配合地主、富农来打反攻!事情已经再明显也没有了,就是这个样子!”

张纪文轻轻搔着自己的头皮,问道:“这不奇怪么?他们几个人都隔离学习,怎么知道咱们要斗争地主、富农?怎么挑得这样巧,恰好在这个时候拥案,配合地主、富农反攻呢?”

吴生海笑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一定在咱们工作组里面有内线。就是说,咱们工作组有人把情况向他们通了风,报了信。你还不懂么?这就叫做内鬼。没有鬼,是不会死人的。”张纪文惊讶地追问道:“吴组长,你说明白一点,谁是内鬼?”吴生海做出一副极为庄重的模样,固答道:“谁是内鬼,我不便断定。咱们不应该忘记,前些日子,周炳郑得志单独谈了一次话。他这个要求,我本来不同意。可是他非常坚持,我也不好过分阻拦,就松了口。这难道是偶然凑巧么?难道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么?”

张纪文听见吴生海这样说,就沉默下来,过了差不多五分钟,没有说话。吴生海也沉默着不言语。后来还是张纪文低声问道:“吴组长,那么依你说,对那三条狗腿,咱们应该怎么办?”吴生海对他连连摆手道:“你不要担心。他们三个王八蛋尽管闹翻案,咱们根本不理。到了群众大会上,让群众批一批,斗一斗,看他们到底承认不承认!一个人犯了错误,犯了罪,是抵赖不了的。就算他不承认,客观上有那么一回事儿,经过群众的揭发、斗争,咱们也可以将他们重办。抗拒从严嘛!谁要对群众的揭发、斗争,采取抗拒的态度,咱们一定要将他重办!”

从吴生海那里走出来,张纪文心里面很不舒畅。他在大王庄的大街小巷里到处转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想跟周炳彻底谈一次,把目前形势都告诉他,让他好好考虑,别再跟吴生海闹对立。可是他回心一想,又觉着这些话很难说出口,不知道怎样措词才好。万一搞出别扭,周炳一下子发起脾气来,那么,事情将会闹得更糟,更加不可收拾。他想来想去,总是拿不定主意。事情已经很急迫了,离开大会的日子只有十天了,实在不能够再拖延了。

他不知不觉信步走进了南王庄,首先找着了区卓,问他知不知道周炳在什么地方。区卓看见他这样匆忙,问他有什么急事,他又不肯明说,区卓自己心里面觉着非常好笑,就告诉他,今天一早见过周炳,如今不知串到哪里去了。张纪文打听不出下落,又在南王庄转游了半天,才碰见李为淑。他又向李为淑打听,周炳在什么地方。李为淑看见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面也暗暗觉着好笑,就老实告诉他,说自己今天一大早就找周炳,也没有找着。最后,她悄悄地告诉张纪文道:

“纪文,我老实告诉你。周炳这几天的心情,可是十分地坏!”

张纪文回到大王庄,找着了何守礼跟杨承荣,问他们看见过周炳没有,他们都说没有看见。他心里想,应该到北王庄去再走一趙,应该到胡杏那里去,向胡杏打听一下,周炳到底上哪儿去了。他果然缓缓地向大王庄北头走去,出了村子……真没有想到,当他快走到那个大水凼旁边的时候,忽然发现周炳跟胡杏两个人都在。他们肩并着肩,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面,正在商量什么事情,他一见周炳,心里面十分高兴,希望一步跳到他的跟前,对他说清楚吴生海所想的一切。他还要周炳表明态度,到底是不是当了那三条狗腿的内应。他并且强烈盼望,周炳否认当过那样一种可耻的内应。可是他走到周炳的面前,听见周炳问他:“纪文,是找我么?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么?”这时候,他反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张纪文看见周炳两只囧囧有神的大眼睛,那样诚恳地望着自己,露出那样一副胸怀坦**的神态,就觉着自己不应该说一些乱七八精的话,不堪入耳的话,污秽亵渎的话去打扰他。一直等到周炳再三催问,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那、那三条狗呃狗……腿,今天早上一起都翻、翻呢、翻……案了。前呃、前些日呃、日子,你不是跟郑呃、郑得志谈过一次话么?他呃、他那个时呃、时候是怎样表呃、表态的呢?”他没有向周炳提到什么内线、内鬼、内应等等的话,却希望能够听见周炳回答他,说自己跟那三条狗腿的翻案毫无关系。完全没有料到;周炳竟这样直截了当地回答他道:

“纪文,不错。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前些日子,我跟郑得志谈话的时候,他已经对我提出来了。”

张纪文急急忙忙地追问道:“这一次翻案是贾宜民带的头,这一点你也知道么?”

周炳微笑地摇摇头,说:“这一点我倒不知道。”张纪文说:“你把咱们斗争地主、富农的计划都告诉贾宜民了么?”

周炳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告诉贾宜民。”

张纪文又问道:“那么,你跟郑得志谈话的时候,你表示过同意他翻案么?”

周炳回答道:“不,我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的态度。我只听见郑得志辩白说,他自己不是狗腿,赵国光也不是狗腿。至于贾宜民是不是狗腿,他先说他不知,后来还是同意了,说贾宜民可以算得上是狗腿。除此以外,我没有表示过任何同意,或者任何不同意。”

张纪文这才安下心来,心平气和地说道:“周炳同志,你所碰到的场面,跟我所碰到的场面很不相同。我碰到的情形是,贾宜民带头,他们三个人一起翻案;你碰到的情形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这就可以证明,你跟这一回翻案毫无牵连。”

周炳完全没有听懂张纪文的话,倒是露出一副十分痛心的样子说道:“不管是什么情形吧,他们三个人迟早要翻案,这我是早就预料得到的。”张纪文问他为什么事先会预料得到,周炳就用沉着有力的腔调回答道:

“对于那些不是狗腿的人来说,你既然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当然会拥案;对于那些真是拘腿的人来说,他们看见你不分好歹,眉毛胡子一把抓,不做任何的区别对待,他们就知道你心中无数,当然也会翻案。这样子仗着人多势众,把他们压成狗腿,当然是不能巩固的。今天不翻,明天也会翻。”

胡杏坐在一旁,一直没有插嘴,这阵子人义凜然地说道:“牺牲别人的政治生命,掩盖自己的工作缺点。把人屈打成招,还要加以重办。这很不正派。”

张纪文搔着头皮自言自语道:“果真这样的话,事情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