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文走了。周炳跟胡杏两个人,并排儿坐在水凼旁边那块大石头上,默默无言。他们坐得那样贴近,仿怫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融化成为一体。远远望去,会疑心他们本来长在那块石头上,正是那块大石头的一部分。周炳稍稍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不动,好像那天空的深处,出现了什么奇特的现象,使他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去探察它。胡杏本来想跟他说些什么,看见他这种神气,也就不想打扰他。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坐着,毫不动弹地坐着……

他们的面前是满眼的春光:嫩绿的树叶迎风摆动,小鸟儿在枝头上跳跃、叫闹。大地都长满了青草,把冬天的痕迹完全覆盖起来。水凼里的水涨得满满的,泛起一种绿色的闪光。太阳轻轻地在大地上一抹而过。轻盈的、潮湿的南风缓缓地从远处吹过来。这一切,他们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甚至连一点儿轻微的感觉也没有。他们的脸孔同样阴沉,彼此的嘴巴都闭得那样紧,嘴唇都那样不自然地扭歪着,显然可以看出来,他们两个人的情绪都很不正常。

什么东西突然遮盖了太阳,整个天空一下子阴暗起来。有一块厚厚的、沉重的乌云,从远远的地方飞过来,停在周炳的头上不动。这个时候,周炳正在想着一年以来,他在王庄土地改革工作当中的倒霉遭遇,心情非常沉重。他首先想起贾宜民得势的时候,那种种胡搅蛮缠;后来又想起王大成和王七婶耀武扬威的时候,那种种倒行逆施;觉着整个王庄的人,连同王庄的房屋、王庄的树木,加上王庄天空上的乌云,都一齐向他压下来,仿佛要把他压扁、压碎。目前离开斗争大会的日期只有十天,王庄正走在一个三岔路口上,很容易闹出什么大乱子。他自己正在被迫走进一条死胡同,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还是找不到出路。眼巴巴地看着大乱子就要发生,自己却完全陷于束手无策的窘境。

一会儿,周炳觉着自己在一座非常幽暗的荒山野岭上迷了路。天上没有云彩,也没有星光,甚至分不出白天还是黑夜。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没有道路,只有遍地的荆棘。他的手脚都已经叫荆棘刺破了,非常疼痛。这座荒山野岭看来又无边无际,他走来走去,左旋右转,还没有走到尽头。他拖着筋疲力竭的身躯,拼命挣扎着往前走。事情分明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他好像将永远在这座深山野岭当中走着,一生一世也没有法子走出去。

胡杏用拐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跟着低声问他道:“炳哥,干吗又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跟我说一句话?”

这一下子才把周炳惊醒了。他用左手擦了一擦自己的脸孔,笑着说道:“自从沙基惨案以来,二十多年的时光,我都觉着十分短促。可是最近这一年,来到了王庄,就觉着那日子很长,很长。在这里过上一年,比过去过上二十年似乎还要长。我觉着,我在座荒山野岭上面走着,走了不知道多久,还没有看到尽头。小杏子,你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吧?我希望你没有。我认为没有这种感觉,才令人羡慕。”

胡杏揺头否认道:“不。恰恰相反:我也有这种感觉。过去,自从到了延安以后,我一直在领导机关里面工作。任何事情都有领导出主意、发指示,我只是照着办就行了,那个时候,我觉着很省心,很轻松愉快。这一年来,可就大不一样了。参加了王庄土地改革工作组,每一件事情都要自己动脑筋,想主意,碰到的问题又那样不顺手、不称心。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干革命工作原来这样困难,这下可把我急坏了。我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稳,那又能怎样呢?工作照样没有……真能把一个人给活活地急死!”

说到这里,区卓跟江炳两个人又缓缓地走了过来。刚才他们劝周炳想法子调动工作,周炳没有接受。他们两个人回到北王庄,在江炳的住处仔细斟酌,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事情越过越不对路,越过越危急,就决定回到水凼旁边,向周炳再一次恳切地提出劝告。当下,由区卓首先开言道:

“炳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你和王庄的群众对立起来,和工作组的大多数对立起来,和县委的领导也对立起来,这样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呢?难道是为了群众的利益,为了党的利益,为了革命的利益,你才必须这样坚持的么?真是令人费解,无论怎样都想不通。危险呵!非常非常地危险呵!”

周炳叫他这么一说,不由得那颗心砰的一声跳了起来。他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从容地说道:“是这样的么?我完全没有想到我有什么危险。我只觉着工作十分困难,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区卓走到周炳的面前,鼓起满腔的热情,苦苦相劝道:“炳哥,别那样固执了。你应该很好地了解,你目前正处在十分危险的状态之中。我说老实话,你革命了一辈子,也犯不着把自己的党籍留在王庄。那值得么?我跟江炳两个人在一旁看着,你一步一步地掉进危险的大坑里。我们两个人又没有办法,助你一臂之力。按说,我也不满意吴生海、张纪文那一套做法,江炳也跟我一样。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多数人愿意这样干,就让他们试一试好了。我们何必苦苦阻拦呢?王庄的做法既然有县委批准,那么,上级机关就负起完全的责任。我们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呢?”

周炳还没有回答,江炳又接上说了:“对呀,我完全同意区卓的意见。我劝你跟胡杏,你们两个人采取一种马马虎虎的态度,不是也可以过得去么?天下的事情难得十全十美,马虎一点又算得什么?十全十美办不到,有那么个八成、七成,不是也可以对付过去了么?”

周炳抬起僵直的右手,拍拍区卓的肩膀,又拍拍江炳的肩膀,为自己分辩道:“本来,我不知道自己的处境,竟是这样的危险。现在经你们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可是,我仍然要说,这不是一个可以马马虎虎的问题,不是八成跟七成的问题,这是一个正确跟错误的问题,一个原则问题。大错一旦铸成,谁也无法挽回。错误的历史,也会同样地写在历史上,永远不能更改。”周炳说完以后,仍然和胡杏两个人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动也不动。区卓跟江炳两个人耷拉着脑袋,对着那暗淡无光的水凼发呆。

过了一会儿,还是江炳开口说道:“老周,你讲的话都很有道理。我应该承认,你说的都是对的。在平时,你这样说、这样做,我想都可以。目前的情况可不一样。目你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这就要求一个人通权达变。我说一个人处世,一定要通权达变,凡事不可过于认真了。”

周炳笑道:“不可过于认真么?那敢情好。如果能够遇事都不认真,那么,我这一辈子的历史就应该重写。我过去的一切灾难都可以避免了。”

江炳急忙分辩道:“不,不是这个样子。我没有这种意思,不是叫你什么时候都不要认真。我只是建议,这一次不要过于认真,过于,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周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又用灵活的左手揉揉自己的胸膛,说道:“为了自己的信念,为了自己的理想,我什么苦头都吃遍了,现在也不那么在乎了。如果这一次的确犯了错误,就让我接受这个教训吧!假定我凡事能够不那么认真,今天可能还在广州当铁匠,也可能还在陈家当一名雇员,或者在一间什么中学当老师,或者根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我怎么能够来到这里,来到咱们祖国华北这块大平原上的王庄来呢?”听了周炳这一番话,其他王个人都不住地点头,觉着他说得蛮有道理。

过了一会儿,区卓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做一次最后的努力,看看能不能够把这种僵持的局面扭转过来。他走到周炳跟胡杏的面前,挺起胸膛,红着腮帮,露出一副肝胆相照的神气,说道:“炳哥,胡杏,不管你们有多大的理由,不管你们的理由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觉着你们的态度非改变一下不可!”说到这里,他就撇下周炳,向胡杏一个人单独说道:“胡杏,你是宽宏大量,最能容得人的。我也愿意给你说一句心里话。我觉着,尽管你有一千条理由,一万条理由,毕章你是过于倔强了!这对你没有好处,对大家没有好处,对整个工作也没有好处。”

胡杏笑道:“区卓,你这个意见提得好。我一定充分地,细心地考虑。你们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最没有主意的人。”

周炳跟江炳两个人不知道区卓打算说些什么,都瞪大两只眼睛望着他。区卓毫不迟疑地接着说下去道:“胡杏,在旧社会里,你苦大仇深,是一个非常倔强的姑娘。这一点,我非常佩服你,也非常尊敬你。我知道,你要是不那么倔强,你就没有法子战胜地主阶级的残酷压迫,使自己活下来,站稳脚跟,坚持革命。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现在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跟自己的同志一道,向封建势力展开斗争。在这场斗争里面,你应该团结同志,共同作战,而不是逞个人的什么倔强。你应该考虑到,你不是一个普通成员,是一个支部书记。这样子,你的责任就更加重大了。”

胡杏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站在斜坡上对区卓说道:“好极了,你讲得好极了!这一年来,我正是想方设法,费尽心机,要使咱们工作组的意见统一起来,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去,可是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办到。自己没有本事,觉着十分痛心。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是一个党员,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思想跟理解。我觉着,咱们王庄的工作,从来就没有上过正轨,一直在错误的道路上绕着圈子。对于这一点,我却没有力量把它纠正过来。区卓,你最好再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看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区卓连声说道:“对了,对了。你把问题说清楚了。你自己想想看,这不正好说明你自己过于倔强了么?你自己已经这样倔强,自然不能够帮助炳哥,让他好好地考虑别人的意见,反而使他更加固执,更加对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麻烦不正是出在这里么?”

周炳笑道:“区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把胡杏跟我扯到一起去呢?我的看法如果错了,当然完全由我自己来负责,扯不到她的身上、不能说她助长了我的错误。”

江炳这个时候也插进来说道:“那也难怪,那也难怪。胡杏跟你两个人经常思想相同,主张一致。她对于你怎样坚持自己的看法,不可能没有一点影响。你们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

胡杏对区卓不慌不忙地说道:“区卓,无论如何,我想象不到你会说我是一个倔强的人。这个称号我实在担当不起。要说,我这一辈子也确实见过一个倔强的人。不过那不是我,正是你的姐姐区桃!她当初赤手空拳,去反对武装到牙齿的帝国主义,这才可以说是一个最倔强的人。这个称号,只有她能够担当得起。”

周炳无限感慨地说:“她是那样地不自量力,怪不得人家管她叫傻瓜!”

胡杏两眼带着泪光,申诉似地望着周炳,心情十分激动地说道:“唉!傻瓜,傻瓜,但愿天下的人都变成傻瓜!”

区卓对江炳说道:“江炳,我们走吧。看来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扭转不了这种局面的。现在离斗争大会,也不过只有十天工夫了,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在斗争地主、富农的时候,一个共产党员没有站在最前列,那还像话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光把地主跟富农狠狠地斗一顿再说。”说到这里,他又转向周炳跟胡杏两个人说道:“你们大概也要好好地准备一下,迎接战斗。其、他的事情,开完斗争会以后再谈吧。”说完,两个人相跟着,朝大王庄那边走去了。

周炳越过斜坡走上大车道,望着区卓跟江炳两个人的后影,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区卓跟江炳不知道后面有人望着他们,连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久就拐进了大王庄的村口。一直等到看不见那两个人,周炳才回到那块大石头旁边,重新和胡杏一同坐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周炳叹情不止。

胡杏不愿意忍受这种沉闷的折磨,就敏捷地站起来,在斜坡上来回奔跑。她的短头发在脑袋上一耸一耸地跳动着,看起来也非常俊逸。她随手在地上捡起一块瓦片,用力向水凼面上撇去。随着那块瓦片在水面上跳跃前进,她嘴里面数着“一,二,三,四,五……”看见胡杏这种轻盈窈窕的顽皮样子,周炳不由得想起震南村那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胡杏来,便大声对她说道:

“小杏子,看见你这种蹦蹦跳跳,兴致勃勃的神气,我整个人不知不觉也跟着振作起来了!”

胡杏远远地站在水凼的对面,沙哑地笑了两声,说道:“为什么说我兴致勃勃?难道你不也是兴致勃勃的么?”说着,说着,她慢慢地绕了过来,回到周炳的身边。

周炳紧紧地抓住胡杏两只手,对她诉苦道:“不,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我觉着很沉闷,好像有什么东西掐住我的脖子,叫我透不出气来。”

胡杏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这就奇怪了。我以为你一向都是乐观的。你从来不曾有过悲观失望的时候。”

周炳放开胡杏的手,搔着自己的短头发,缓缓地说道:“不,这个时候不是这样。要说平常,我也许——可现在不,不是这样。”

胡杏又露出十分调皮的样子,频频地摇着脑袋说:“不,我不相信,你没有对我说真话。你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呢?难道你以为事情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么?”

周炳无可奈何地承认道:“差不离儿了。要扭转这一场灾难,看来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区卓跟江炳是仅有的两个支待咱们的人,现在也随大流去了。再也没有人支持咱们了。如今在整个王庄的大地上,只剩下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好像两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一般。这种情况,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胡杏不假思索,随随便便地回答道:“看是看出来了,只不过看得没有你那么严重。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

周炳叫她这种随随便便的轻率态度激恼了,严厉地责备她道:“小杏子,你怎么还这样轻松,不慌不忙?眼看大会一开,事情就无可挽回。咱们现在已经是大难临头了!”

胡杏沉思着,许久都没有说话。后来,她像抓住了什么灵感似的,一翻身跳下地,站在周炳的面前,用她那张富有表情的,充满生命力的,美丽的莲子脸儿对着周炳,十分机灵,又十分果断地说道:

“炳哥,这儿还有一条路,咱们不妨走走试试看,兴许能够挽回那种危险的局面。我认为,县委不一定充分了解王庄的情况。他们过去只听吴生海的汇报,那是一面之辞。咱们两个人为什么不联名给县委写一份书面报告,把王庄的真实情況向县委反映上去,让他们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相信县委对于中央的政策,比咱们理解得更深、更透,执行得更准确,也更坚决。”

周炳听了,不免大喜过望地说道:“是呀!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怎么我想来想去都想不起来呢?”说完,他一把搂住胡杏,在斜坡上乱蹦乱跳;又用两手把胡杏的短头发乱搓乱拨,弄得胡杏的脑袋像个鸡窝一样;最后他用两手摇动着胡杏的肩膀,十分宠爱地说道:

“好妹子,你这鬼灵精!你真灵,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么一招!”

胡杏低声埋怨道:“人家都这么大了,都三十几了,还把人家当做小孩子看待!”

当下,两个人就商量妥当,要给县委写一份详细的书面报告,把王庄的真实情况向县委反映。报告由胡杏起草,由两个人署名,写好了以后,由周炳跑县委一趟,找麦荣同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