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当天的后晌,太阳躲着没有出来。整个天空阴阴沉沉的,仿佛要下一场大雨的样子。自从吃过中饭以后,王大善一直坐在堂屋当中,一张靠背椅子上面,闭着眼睛养神。他的瘦削的身躯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四肢松弛地伸开,打着非常舒适的饱嗝儿。这半个月以来,他总是喜欢这样靠在那张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一坐就是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睡着了没有。屋里其他的人,有时候轻轻地走过他的身边,他会把眼睛睁开望一望,然后又缓缓地闭上,身体一点儿也不动弹,像一只心满意足的老猫一般。
离开斗争大会只有十天的工夫了。这一点,王素珍跟贾洛中都非常清楚。这几天来,他们都逐渐地露出焦灼不安的神态。王大善知道得更加清楚,可是他完全不着急,不动声色,仿佛根本没有那回事儿似的。这时候,整个大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显得非常宁静。那只小黑狗躺在北屋台阶上睡觉,四肢伸开,一动不动,看来睡得正香。五六只鸡,有公的,有母的,分散在院子的几个角落蹓跶着,从地上啄食小虫子和其他食物碎屑,发出轻微的咕咕的歌声,显得十分悠然自得。
贾洛中几次走进堂屋,想提醒王大善,现在距离开大会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什么东西也该拾掇拾掇,有些什么盘算也该准备准备,有些什么吩咐也该预先留下,免得临时手忙脚乱。但是他每一次看见王大善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也就不敢惊动他。有一次,他看见王大善的眼皮动了一动,就悄悄地开口说道:“大爷,我看您也该动手拾掇拾掇了吧?”王大善把眼睛睁了一睁,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很快又把眼睛闭上了,身体完全没有动弹。王素珍刚好从堂屋穿过,两个人面对面,互相努了一努嘴,又一起摇着头,表示拿这拗性的老头子没有办法。
又有一次,贾洛中在棚子里给牛添了几把草,回到堂屋里面来,看见王大赛仍然闭上眼睛坐着,就大声自言自语道:“您不心疼,我可心疼!这么好的一头牲口,这么好的一张犁,就都白白地拿去送给别人么?”没想到王大善这回却睁开了眼睛,并且慢慢地回答道:“不错,正是这样。我有心要把它们白白地送给那些穷小子,好让他们欢喜欢喜。洛中,你知道什么叫做扫地出门么?扫地出门就是除了光身以外,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许带。我还拾掇什么呢?拾掇好了,也不许带,还不是白搭?可我愿意这样。我愿意一次过,痛痛快快地把这笔交易做成,免得多生枝节。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王大成,叫他不要害怕我会吃亏,把这种做法在贫农团提出来。他依了我,提了出来,果然通过了。这就好。天下的事情总要图个痛快嘛!”
贾洛中心里不服,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痛快自然痛快了!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大的一副家业……”
王大善站了起来,走到贾洛中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洛中,你真是好心肠。可你不明白,不管你心疼也好,不心疼也好,在这个风口浪头上,也只能这样做。你要知道,这土地改革是不饶人的。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如图一个痛快,忍受一时的灾难,往后落得一身清静,也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贾洛中不再说什么,回到自己居住的门房里收拾行李。没有想到王大善也跟着来到门房门口,对贾洛中说道:“洛中,你好好收拾东西,把所有你的东西都完全带上。那些工作组对扛活儿的人,还不敢怎么样的。我的账就是我的账,和你完全不相干。此外,凡是我家里所有的东西,你看见有什么合用的,都只管拿走。我说,你不妨多拿几件。那些东西反正都不是我的了。你不拿,叫做白不拿。”王大赛说完,又回到堂屋里,照样坐在那张靠背椅子上,闭起眼睛养神去了。
王素珍到处钻来钻去,好像她丢失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她先在自己居住的西套间到处望,又走到她爸爸居住的东套间到处望;她走进西屋,在那三个房间里望了一会儿,又走进东边那个棚子里看来看去;她甚至连大院子、后院子都走了一遍,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找着。她觉着自己看见的每样东西,不管是否平时看惯了的,用惯了的,今天都觉着格外亲切。后院子那棵香椿树,她也觉着格外亲切,越看越舍不得离开。她甚至用手去抚換那匹黄牛,觉着它今天待别好看,特别逗人喜爱。
她走进堂屋,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了她的爸爸。她附在王大善的耳朵边,低声说道:“爸爸,不管怎么说,我实在舍不得。我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每一样东西。”王大善微微地睁开眼睛,教训他的女儿道:“你这真是妇道人家的浅见!你要知道,小财不去,大财不来。好比做买卖,你也得先花上一点本钱;然后才有大利可图。哪有无本生大利的买卖呢?现在把这一副身家,把身边这些活的、死的东西一概舍出去,就是为了将来招进一笔大财。你当我是傻子么?到将来……那样一个时候……你才知道,你爸爸的眼光远大着呢!”
王素珍说道:“小声点,别让人听见,连贾洛中也别叫他听见。万一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唉,话虽是这样说,爸爸的意思我也懂了,可心里面就是气不忿儿!”王大善说:“有什么气不忿儿的?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让他们把这个家通通拿走,一切东西都拿光;让那些馋鬼心满意足,再不要多生枝节。到了将来……有那么一天……那些小子终归会明白,老子把东西通通舍出去,也不是白给的。你还不到三十岁,你一定看得见那个好日子。我虽然五十多了,可也相信自己能看见那个好日子!”王素珍忽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就对她爸爸建议道:“咱们把那些鸡都杀了,把那只小黑狗也杀了,三个人美美地吃上几顿,您说怎么样?我心里面实在想不通,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让他们把我的鸡跟我的狗都杀了,让他们拿我的东西大吃一顿?”王大善不以为然地说道:“那有什么意思?你搞得鸡飞狗走,还惊动左邻右舍,难道有什么好处么?”
王素珍说:“那又有什么?自己喂的东西,自己杀了吃,又不犯法。自己亲手喂大的鸡,养大的狗,叫别人拿去宰了,欢天喜地大吃一顿,我确实眼睛冒火!”王大善又开导她道:“圣人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懂得么?还是让他们拿去宰了大吃一顿,让他们欢天喜地大乐一顿更好。这样,他们会认为我对于这个斗争大会,事前毫无准备。但求他们对我不起疑心,这样就好。”王素珍没有再说什么,静悄悄地走开了。她又重新开始在屋里、院里到处走动,把这样东西摸一摸,把那样东西捏一捏,总觉着难舍难分。后来她越想越不对头,甚至对她爸爸那种深谋远虑也怀疑起来。她跑到王大善的身边,用力摇醒他,嘴里急急忙忙地说道:“爸爸,我越想越害怕。万一您的计谋失败了,万一您所下的赌注输掉了,那个时候,岂不是人财两空了么?”
王大善用手摸着王素珍的脑袋,十分自信地说道:“傻闺女,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应该相信我押的这一宝,是必胜无疑的。你过去不是说你爸爸料事如神么?我什么时候说话落过空?我什么时候办事失过手?你应该自信,这回的事情是万无一失的。就算现在天下大乱也不要紧,依我看起来,反而不如说越乱越好。这些你都明白么?”
王素珍无可奈何地点着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明白是明白了,可心里害怕,非常害怕。”王大善站起来,走到桌边,喝了一口茶,然后又走回来,安慰他女儿道:
“你完全用不着害怕,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将来你大哥,要不就是你二哥,回来当了权,什么都会光复,都会物归原主的。”
当王大善宣布这回他押的这一宝,一定会得胜的时候,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吴生海,正躲在家里,向县委写报告。这个报告很不好写。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费尽心机。他想向县委请示三件事情:一件是王庄全村要开大会,斗争地主、富农;一件是在斗争地主、富农的时候,同对也要把揭盖子、搬石头的运动彻底进行;一件是为了做好上面那两件事,工作组内部思想分歧的问题,必须首先解决。那么,这三件事情究竟先说哪一件好呢?先说斗争地主、富么?不行。其他两件事情做不好,斗争会可能搞不起来。先说撒石头、揭盖子么?也不行。工作组内部意见不一致,石头可能搬不动,盖子可能揭不开。最后他决定,还是先提工作组内部的问题。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了,其他两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工作组内部的问题又怎么提法呢?这一点也是煞费踌躇的。原先他在稿纸上写了一段,说周炳自从去年七月进村以来,首先反对依靠干部,反对不划富农;到了去年年底,他摇身一变,既反对搬石头、揭盖子,又反对划的富农太多等等。后来他一想,这样说法不好。周炳在前一段反对依靠干部,反对不划富农,是对的,把它写在报告里面没有必要。他把写好的这一段,又完全涂掉了重写。这回他只是写周炳跟胡杏两个人,一个以工作组副组长的身份,一个以支部书记的身份,共同反对搬石头、揭盖子,反对多划富农,对斗争地主进行种种阻挠等等。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提。
接着一段,他写王庄的这些决定跟措施,都是根据县委的布置和安排做出来,先在工作组的会议上详细讨论过,后来又找何守礼、杨承荣、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这些同志个别谈过话,都是绝大多数同志的意见。其中虽然区卓跟江炳两个人开头有一点摇摆不定,思想不很通,慢慢地也想通了,跟多数同志的意见一致了。只有周炳跟胡杏两个人,宿始至终坚持他们的看法,反对多数人的意见。他们两个人都是工作组的负责人,所以使得工作很不好开展,使整个王庄的土地改革运动障碍重重。现在,已经到了非解决这个问题不可的时候了。
吴生海接着叙述对于工作组的内部分歧,他和全组的同志们都做过种种的努力,企图加以克服。他本人往会议上,曾多次对周炳和胡杏的行为,提出过劝告和批评;工作组里其他同志,像何守礼、杨承荣、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区卓、江炳等等,没有一个人不在会上跟会后,对他们提出过意见,并在私下谈话的时候多方规劝。可是周炳跟胡杏两个人就是不虚心接受,偏要一意孤行,坚持自己的错误。因此,他经过再三考虑,觉着只有把这个问题向县委提出来,请求县委加以调査,并且尽快加以解决。
接着往下,是怎么样提出对于周炳跟胡杏两个人的处理意见。这一点又使他大伤脑筋。他首先写了“根据个人意见”几个字。后来觉着不满意,又把这几个字涂掉,改成“根据有些同志的意见”。写完以后,看来看去,还觉着力量不够,又把这几个字涂掉,改成“根据多数同志的意见”。他经过反复思量,又觉着这句话力量固然足够了,可惜不大踏实。万一县委真正实行调査一下,那就惹下麻达。这样想过来、想过去,最后,把这几个字又涂掉了,还是采用最初那个方案,写成“根据个人意见”。
关于处理周炳跟胡杏两个人的办法,他也再三推敲,下不了笔。最先他考虑提出,将周炳跟胡杏两个人都撤职。后来一想,这样子不大好。两个人都撤职,毫无区别;同时,一下子撤掉两个干部,也可能叫县委感到为难。他于是把撤职的做法改为调开周炳,撤掉胡杏。后来他又想,调动周炳的工作,给周炳保留一些面子,这应该是做得到的;至于撤胡杏的职,恐怕还是有点过分。在土地改革当中,撤掉一个支部书记的职务,处分过于严重了,县委恐怕通不过。最后,他决定向县委建议,调动周炳的工作,并且在支部里实行改选。
打定主意,写成文字,才仅仅完成整个报告的第一部分,他已经头昏脑涨,精疲力竭,浑身没有一点劲儿了。他把那叠草稿收拾好,就跳下炕,走出门外。先走到南王庄,然后经过那一片麦地,慢慢返回大王庄;又从大王庄走过那个坟场跟水凼,走进北王庄。他一面闲逛散心,一面也顺便找区卓、李为淑、何守礼、杨承荣、张纪文、江炳、张纪贞这些人,征询一下他们的意见,看看他们对于处分那几个集中学习的坏干部、坏党员,有什么具体的建议。果然,绕过这么一个大圈子,他又精神抖擞起来了。
他爬上炕,掏出乘叠稿纸,把它平铺在炕几上,拿起笔来继续写报告。这是报告的第二部分,内容是向县委汇报搬石头,揭盖子的过程,并且提出对于坏干部跟坏党员的处理意见。他一路写来,觉着十分流畅,十分得心应手。只是在写到处分干部的时候,他才停下来,考虑了差不多一袋烟的工夫,又继续往下写。
他认为,这些干部和党员当中,贾宜民的罪行最为严重。贾宜民身为党员,又是一个村长,却包庇地主、富农,阻碍土地改革运动,是村子里最重的一块石头,最大的一个盖子。他接受了王大善送给他的七亩地,受了地主的收买;他和城关村的贾旺财合伙倒卖牲口,从中对老百姓敲诈勒索;他还跟王大善的女儿王素珍通奸。凡此种种,都证明他是一个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是地主的狗腿,罪恶严重,民愤极大。他本人态度恶劣,拒不交代,一度被迫承认了部分罪行,转眼又全部彻底翻案。根据这些情况,同志们认为应该将他开除出党,逮捕法办,并且建议将他执行枪决,以平民愤。
提到赵国充,吴生海说他身为竞的小组长,实际上成为王庄的恶霸,王庄的太上皇;其次,他曾经包庇富农王三杠子;又其次,他曾经向贫农团的积极分子王七婶,勒索过五十块钱现洋。凡此种种,都证明他已经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资格。在运动当中拒不交代,后来被迫交代了一些作风上的问题,不久又跟贾宜民一道,完全翻了案。按照他这种表现,同志们都认为应该将他开除出党。
至于党员郑得志跟王福嫂两个人,吴生海认为他们一个是王大善多年的长工,思想落后,态度消极,在土地改革运动当中,不能站在雇、佃、贫农这一边,积极提供材料,对地主做斗争;另一个王福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小孩子,整天忙于家务,思想落后,认识模糊,对于一般工作跟土地改革运动,没有一点积极性;同时,根据群众反映,这两个人还曾经搞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根据同志们的意见,建议将他们两个人给予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
至于党员蒋忠顺,吴生海认为他虽然是一个佃户,是一个基本群众,但是在土地改革运动当中,他完全不能起一个党员的作用;此外,对于他哥哥蒋忠良失踪的事情,他一直隐瞒着,什么情况也不向组织上提出来,政治表现十分不好。同志们建议,应该给他一个严重警告的处分。
写完这第二部分,吴生海觉着十分痛快,又接着写第三部分。在这一部分里面,他建议王庄在四月十五日开群众大会,斗争地主、富农,并且将地主、富农扫地出门,要求县委很快地给予批准。写完以后,他又将全文重读一遍,觉得其他部分都还可以,就是“将地主、富农扫地出门”这九个字,不太妥当。他又提起笔将这九个字删掉,改成“没收地主、富农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和其他贫苦的农民使用”等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