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全村群众大会的日期只有七天了。那天早上,吴生海怀里揣着给县委的报告,一大早就出门,准备上县城去。走到大王庄村口,他看见何守礼从远远的地方迎面而来,只顾低着头走路,并没有看见自己。这时候,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少,来来往往,三三两两,相当热闹。等到何守礼来到面前,吴生海突然抬起一只胳膊,拦住她的去路,把她吓了一跳。何守礼猛一抬头,看见是吴生海,就笑着骂道:“小猢狲,这一大早你往哪里窜,吓你姑姑一大跳,看回头我不狠狠地收拾你!”吴生海笑嘻嘻地表白道:“人家是一番好心。我看见你只顾低了头走路,生怕你碰到那棵树上去了。那可是叫人于心不忍呵!”
何守礼板着脸孔说道:“别瞎扯,说正经的。你这一大早要上哪儿去?”吴生海回答道:“我要上县城去,你有什么要我给你捎回来的么?”何守礼摇头道:“没有什么要捎的。你到县城里去干什么?”吴生海说:“去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么?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愿跑这一趟呢。”何守礼说:“又胡扯了!你到底为了什么,你倒说说清楚。”吴生海拍着自己衣兜里那份报告,说道:“你不是整天闹着要改选支部么?上回杨部长上咱们这儿来,你不是也向他当面提出过么?我这就是为了改选支部这件事儿,上县委请示去。”何守礼高兴起来了,提高嗓门说道:“是么,有这样一回事儿么?那敢情好!咱们的支部早就该改选了,胡杏那个人怎么能当支部书记呢?”
吴生海讨好地说道:“是这样,是这样。我正是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才决定上县委去的。咱们再来凑凑看,到底胡杏为什么不能当支部书记,好让我充实一下我的汇报内容。”何守礼说道:“这哪里还要我说!哪个不知道,哪个不清楚呢?第一,胡杏反对县委的指示和布置,这是不服从上级;第二,胡杏反对全工作组大多数人的意见,这是不服从多数;第三,胡杏妒忌别人的才能,妒忌别人的成就,这是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有了这些,难道还不够么?”吴生梅极力赞成道:“说得对,说得对。不服从上级,不服从多数;个人英雄主义严重,这三顶帽子给她戴上,刚刚好。不过,另外还有一点,不知道你考虑过没有,那就是她跟周炳两个人撕小圈子活动。难道这一点,你还没有看出来么?不是已经十分明显了么?”
何守礼将两手往列宁装衣兜里一插,用脚踢开地上一块小石子儿,极力反对道:“不,不,完全不能这么说。她是她,人家是人家,两个人绝对扯不到一块儿。说起周炳,那是另外一码事!周炳这个人肯定是诚实的,热情的,忠心耿耿,久经考验的。他只是脾气有那么一点儿犟,有那么一点儿戆直罢了。”吴生海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小广东,你谈起胡杏的时候,立场坚定,爱憎分明,谈得很对,很恰当。可是你淡到周炳的时候,却不是那个样子,显得有点儿偏心了。这多么可惜!不过不要紧,不管你说好说歹,我一定把你的意见,完完整整地带到县委去。你尽管放心好了。”
何守礼没有理他,一个劲儿向村子里面走去。她觉着吴生海这一去,县委一定会批准大家的要求,把土改工作组的支部进行改选。眼看胡杏就要下台,她不免踌躇满志,一路走,一路在鼻子里哼起郿鄠调子来。这样,一直走到南王庄周炳住处的门口。她毫不迟疑,推开大门,又一直走进周炳所住的房间。周炳正趴在炕几上看报纸,见是何守礼来了,连忙推开报纸让她上炕坐。何守礼坐在炕几的对面,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周炳的脸孔,久久不动。
周炳对她说道:“我刚刚读了一段新闻,国民党已经召开了国民代表大会。看来蒋介石这一回,是一定要当大总统的了。”何守礼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当总统才不过是第一步,第二步他还要当皇帝呢!这个人一定会这样干的,毫无疑问。”周炳一面用一块废纸在擦着炕几,一面问何守礼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好消息么?我看你的神色,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何守礼没有马上回答,仍然呆呆地望着他。周炳又问道:“是不是关于斗争大会的事情?是不是关于搬石头、揭盖子的事情?”何守礼摇摇头,说道:“不,不是那些。今天我不想谈那些。”
周炳没有再问,拧过身去靠着棉被,安静地坐着,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何守礼果然主动开言道:“我找你是有一点事儿。可到底是什么事儿,我又说不上来。或许一这样吧,咱们今天好好地深谈一次,也不谈什么问题,只是闲聊。闲聊是闲聊,我希望你能够把你的心里话,通通对我说出来,行么?也许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儿,周炳十分热忱地欢迎道:“好极了,你就谈起来吧。开门见山,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也用不着转弯抹角。咱俩从小一块儿玩泥沙长大,从来都是披肝沥胆,无所不谈的!”
何守礼活跃起来,朗声说道:“好,炳哥。你还记得这一段历史就好。我来问你。你能回答我,谁最了解你,又有谁最了解我么?”
周炳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咱们彼此啦。最了解你的,自然是我;最了解我的,自然是你。你凭空扯这些干什么?”
何守礼说:“好,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然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是顶糟糕的。你凭良心说,按照我这三十年的生活经历看起来,我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么?”
周炳更觉好笑道:“何止一个好人?你还是一个先进人物,无产阶级的一个先锋战士。”
何守礼摇头道:“那我就担当不起了。我知道我配不上这样一个光荣的称号。只有一点,我还有点自信。你从我三十年的生活经历看一看,我不是始终跟着你跑的么?只有这一点……你抗日,我就跟着你抗日;你反蒋,我就跟着你反蒋;你说青年人应该到延安去,我就到延安去了。这不都可以证明,我始终是跟着你跑的么?以后,我希望自己一辈子也这样做,一辈子永远跟着你跑。你说可以么?你说办得到么?你心里面愿意么?你对我不嫌弃么?”
听了何守礼这一连串问话,周炳觉着不好回答,一时没有做声。这位姑娘的性格、要求、欲望,他是清清楚楚的。近十几年来,这位姑娘对他曾经有过许多次暗示或者表白,他也是记得的。如果他做出否定的答复,那未免太不近人情。天下哪有别人表示要跟着自己跑,自己反而拒绝的道理?如果他做出肯定的答复,这位姑娘将会产生误会和幻想,从而引起种种不可避免的纠纷。到那个时候,事情一定会乱得不可开交。
何守礼耐着性子等了差不多五分钟,还不见周炳开口,委屈起来了。她觉着有点儿愤慨。她的自尊心受了打击,使得她自己很伤心。但是她勉强压抑着自己,继续对周炳说道:“炳哥,半年前你曾经对我说过,要我提防摔跟斗。当时我没有听你的话,不久果然摔了跟斗,自己心里面后悔得不得了。一直都没有机会跟你谈谈心,跟你说一说。现在我下定决心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听你的话,比任何人都更要听你的话。你认为这样行么?你心里面愿意么?你对我不嫌弃么?”
周炳叫她逼得没有退路,就用一副兄长的脸孔教训她道:
“阿礼,你这个提法根本就不对。你应该说跟着党走,听党的话。怎么能够说永远跟着某一个人走,永远听某一个人的话呢?人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他犯了错误,你也跟着他走么?你也永远听他的话么?”
何守礼一点儿也不让步,振振有词地说道:“炳哥,你那个道理我也懂得。可我现在一不谈革命,二不谈工作,谈的是个人的私生活。党是不来管个人的私生活的,不是么?一个人在私生活方面,愿意跟谁在一起,愿意听谁的话,都有完全的自由。不是这样的么?”
周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阿礼,不错,理论上有这么一回事儿。可是实际上,许多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私生活。近二十年来,我慢慢地也把那种所谓私生活忘记了。我好像为了革命去穿衣,为了革命去吃饭、为了革命去睡觉,整个生活都已经革命化了。想起所谓私生活那种东西,都觉着非常可笑,非常陌生,又非常摇远。难道你没有这样一种感觉么?”
何守礼毫不含糊地应声说道:“不,我没有那样的感觉。我认为,在生活里画,革命工作固然重要,占了很大的比重,私生活也很重要,也该占有一定的比重。我今天上你这儿来,就是要谈一谈私生活。我已经明白表示:在私生活方面,愿意永远跟着你走,愿意永远听你的话,愿意将咱们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是的,结合在一起。这时候,我只等着你说一句话,一句从你的心灵深处道:“发出来的话。你只要说一句话,我那个**着的心灵就安静了,我就感觉着非常满意了。为了一个人的快乐和幸福,我相信你不会吝啬这一句话,是么?那么,你就说吧,你就赶快把这一句话对我说出来吧!”
周炳听了她这番话,皱起眉毛,张大嘴巴,完全像一个受惊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才含糊不清地说道:“什么……一句话……这倒奇怪了……不要说一句话,就是一百句话,也很容易。可是——什么意思呢?你从来也没有向我提出过任何问题,叫我怎么答复呢?我怎么知道你要我说一句什么样的话呢?”
何守礼尖声怪叫道:“不!你这是装模作样!你一点也不老实!你心里明白一不是今天才明白,多少年来,你已经明白了!在我还没去延安以前,你已经非常背明白了!你不能假装糊涂,搪塞别人!你的眼睛已经清清楚楚告诉我,你心里面——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说。你愿意的话,一口就说出来了!”
周炳离开棉被,坐到炕几前面,用手指敲着炕几,平静地说道:“阿礼,你这是有心跟我为难了。你硬要我猜谜,我怎么猜得中呢?你知道,我对于猜谜是最笨,最没有本事的。你平常说话都那样痛快淋漓,为什么今天偏偏要这样吞吞吐吐呢?你到底要我回答什么问题,只管痛痛快快提出来,我一定直截了当地回答你。”
何守礼摇头说道:“不,这句话不能由我来说。尽管我平时爱说话,有时候甚至多嘴,今天一定不能说。这句话一定要由你来说。只有这样,我才看得出你到底是本是真心实意。个人要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除了真心实意以外,还要有很大的决心和勇气。我正要看一看你——咱们三家巷的王子……”
周炳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说道:“这一下子,你可把我考住了。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心里面想的什么事情呢?”
何守礼赌气坚持道:“不,我一辈不说。我心里面想的什么事情,你完全知道。你也非常清楚,我要你说的是一句什么话。”
这样子,双方僵持着,彼此都不做声。何守礼的脸孔,一阵比一阵变得更加慘白,变得有点儿发青,脸上的伤疤也更加显眼了。她的嘴唇扭歪着,鼻子里轻轻地吸着气,发出一种低微的抽咽的响声。她用手在额头上、眼皮上、鼻子上、嘴巴上轻轻地搓着。她的眼睛失望地望着屋顶,眼眶里逐渐充满了闪动的泪光。
周炳非常清楚,按通常的情况,何守礼每逢受了什么委屈和冤枉,就会表现出这种神态。这种神态一出现,她接着就会大大地爆发起来,大哭大闹一场。很显然,今天何守礼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这种克制不会很长久,一场感情上的爆发不久就要来临了。他为这一点感到十分不安,十分烦恼,又没有什么办法阻挡它,或者推迟它,或者至少可以减轻它。
正当周炳窘得无法解脱的时候,胡杏从外面走进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叠抄写好了的报告,有事情要跟周炳商量。何守礼一看见胡杏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登时气得两只眼睛都发红,大声叫道:“胡杏,你没有看见,我跟炳哥这时候正有事情么?”胡杏没提防会出现这种局面,不免愣了一愣,就想转身往回走。周炳把她叫住了,说道:“不要紧。你既然来了,就上炕坐吧。咱们一块儿谈也行。这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阿礼不过是来闲聊罢了。”
胡杏觉着疑惑不解,站在炕前,迟疑了一下。她听出何守礼的口气,跟周炳的口气不一样。一个要把她撵出去,另外一个又要把她留下来,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按她自己想,还是走的好,就对炕上两个人说道:“你们有事,你们先谈吧。我等一会儿再来,我等一等不要紧。”周炳连声挽留道:“上来吧,上来吧,上来一块儿谈吧。反正我们两个人也是闲聊。”胡杏看见何守礼的脸孔拉得很长,又像锅底一般黑,就又下不了决心,只是站着不动。周炳又催问她道:“胡杏,看你今天的神气,倒是有点儿紧张。快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情么?”有一件事情,胡杏本来不愿意当着何守礼的面说的,只因时间紧迫,也就说出来道:
“吴生海今天一早就到县委去了!”
周炳显得有一点儿吃惊,用手搔着脑袋,连声问道:“是么?有这样一回事情么?他一大早就上县委去了么?胡杏,你那份东西是不是搞好了?搞好了就交给我吧。等一会儿我抽时间看一看,争取今天下午送出去。”
胡杏不愿意把报告留下。她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直挺挺地站在炕前,对周炳说道:“炳哥,这件事情我得单独和你谈一谈。”
何守礼一听见胡杏这句话,勃然大怒起来,把刚才那满腔的冤枉跟委屈,都像火山爆发似地,一齐喷射出来。她浑身发抖,声音也颤抖得几乎说不成话,尖声对胡杏吼叫道:“好,不用你撵,我自己走,我自己走!我会走的,不会像你那样,死赖在别人家里不走!”她的嘴里这样说,可她坐在炕上动也没动,丝毫没有走的意思。胡杏倒以为她当真要走,就站在一边等着,一心想把正经事先办好,既没有和她解释,也没有和她理论。
何守礼正在火头上,像发了疯似地高声痛骂道:“胡杏,你撵我,你居然敢撵我!好,你专横跋扈,要把我踩在脚下。我不怕你!我问你,你凭什么资格要把我撵走?你是一个女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有正经事要做,有正经话要谈,你不让。你自己又凭了什么,随便乱闯男子汉的住处,一点也不害臊?你到底凭了什么——难道仗着你是支部书记么?哼!我看你也凶不了多久了,你这个支部书记也当不了几天了!你自己知道么?你到底睡醒了么?”
周炳听了这番话,心里面十分着急。他明明知道,何守礼这一泡怨气,本来是冲着自己来的。如今胡杏平白无辜地成了替罪羊,他觉着十分难过,只是暗暗地替她叫屈。
胡杏听了何守礼这番横蛮无理的话,觉着受了极大的侮辱。她不明白,何守礼为什么会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同时,她又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何守礼争吵,就勉强压押着自己的感情,平心静气地对何守礼说道:“阿礼,你们既然有正经事,你们就先谈吧。”说到这里,她又转向周炳说道:“炳哥,我先回家去。等一会儿你们谈完了,你上我家里来好么?”
周炳呆呆地望着两个人,没有做声。他看见一个那样轻浮暴躁,一个那样镇静娉婷,心里面对胡杏更加敬重。
胡杏正准备转身往外走,不提防何守礼突然从炕上跳下来,伸出一只手拦住她拥去路,同时破口大骂道:
“你好不要脸!偷偷摸摸闯进人家家里还不算,还要人家上你家里去找你!你这一条毒蛇,紧紧缠住炳哥不放,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想看,人家炳哥是什么人,你自己又是什么人?你这样死缠活缠下去,难道会有好收场么?称自己又不拿个镜子照一照,到底配不配?难道你……难道你……难道你……”
胡杏受到了一次、再次尽情的侮辱,不觉气愤起来,大声叫道:“阿礼!”
何守礼一点也不相让,同样大声回敬道:“二嫂!”胡杏叫她气昏了,但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高声批评何守礼道:
“阿礼,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到现在,还承认那种地主阶级的封建秩序!这很不好。一个人对于地主阶级的烙印,应该及早消除掉!你这样说话,证明你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